来源:《传奇·传记文学选刊》2004年第11期
栏目:时代与人
我叫张海贝,在美国商贸大学刚毕业,就遇到爸爸妈妈逼上来的两个选择:一个是姓张还是姓牛?一个是在美国做事还是在台湾做事?
事情缘由是:爸爸姓张,独生子;妈妈姓牛,独生女。到我这辈又是一个“老独”。祖辈都把我叫花木兰,可见对我的器重。我出生在美国,六岁以前在美国与姥姥、姥爷在一起。在我上小学之前,爷爷与姥爷进行了一场认真的谈判,达成了共识:为了让我的汉学底子打的牢一点,把我送回台湾上小学、初中,跟爷爷、奶奶在一起。到高中、大学又回到美国,与姥姥、姥爷在一起。从台湾临走时,爷爷千叮咛万嘱咐:“要记住,你虽加入了美国籍,但还是华人,我们的根在山西洪洞大槐树底下。”他交代得很认真,其实根在我的心目中,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可是,祖辈人就不一样了。爷爷、姥爷一个河南,一个福建,都说自己的祖籍是山西洪洞,每提到同是大槐树底下人时,非常自豪。爷爷总是说:黄河上下,大江南北,瓢水成海,到处都有洪洞人。姥爷总是要纠正:地球上到处都有洪洞人。
他们说的好像亲兄弟,但是论起我来,他们各有自己的心事:姥爷总想让我随母亲姓牛,爷爷总想让我大学毕业后回台湾做事。这两件事他们无法拿到桌面上谈判,于是就推到我爸爸妈妈那里,逼我选择。
我清楚地知道,爸爸妈妈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包括他们并不关心我叫什么名字。
说来也巧,我在华语日报上偶然看到一篇短文,讲述华人姓氏的来源,有的是从图腾演变过来,有的是把上古时候的国名当作姓氏,后来又有皇帝赐姓,近代还有自己起姓,等等,总而言之,都是人们的“创作”,自己叫起来的。于是我顿开茅塞,就为自己重新起了个名字叫点四方,然后向爷爷、姥爷作了认真的解释:“按照大陆简化字来说,点字上边一个占字,下边四个点,意思是我属于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四个人,四方是好男儿志在四方的意思,时代不同了,好女儿也应该志在四方,我从现在起就叫点四方。”不光我说的有道理,我再习惯性地一撒娇,他们就都不便再说别的。所以我就有效地回避了逼我选择姓氏的通牒。
去年秋天,河南老家传过来一个消息,说老家迁坟,从先祖的墓中发现一本书,叫《迁怀纪事》,手抄本,讲述了明朝初年先祖从山西洪洞迁到河南怀庆的经过。这件事不仅在老家轰动很大,对远在台湾和美国的洪洞人也很震撼,特别是爷爷,一天到晚唠叨着要回去看个究竟。说实话,我也早想到中原安阳、洛阳、开封等地作一次古都游,所以,大学一毕业我就飞回台湾,我们爷孙俩,从香港转机到郑州,要了计程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爷爷日夜思念的老家——焦作市沁阳县不张村。
一踏上归途,爷爷异常兴奋,给我讲了很多洪洞移民的故事:“移民在迁移途中,手被绑着,有官兵押解,大小便时才能把手解开,这就有了‘解手’一词。”我表示异议:“还有一说,‘解手’这个词是奴隶社会的创造,奴隶们干活时捆着一只手,到大小便时才能解开。”爷爷不以为然,仍继续给我讲:“是不是洪洞移民,看一下小脚趾甲就知道了,为了防止逃跑,官兵把移民的小脚趾甲砍成两瓣,不信你看看。”这真叫我哭笑不得:“外伤是不影响遗传基因的,不能成为验证移民的科学依据。”爷爷马上拉长了脸:“海贝呀,你怎么光扫我的兴!”一看情况不妙,我便赶紧急转弯:“哪里哪里,是世界上的事情,大都有各种不同的说法。”
像这样的问题,我想爷爷不是不懂,而是感情用事,宁愿其是,不愿其非,我应该理解他。
幸好,爷爷并没有真生我的气,还给我讲他小时候喝过的油茶,吃过的浆面,还有硬盖烧饼,咬一口,冒热气,闭上眼睛摇着下巴:“真香呀!”乘兴哼起了小曲,“‘有本帅兴兵来,赛虎豹……’这是咱们家乡独有的地方小戏,名叫怀梆。你听,还带点山西味。”
“我觉得带点香草味,我从来没听你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还多着呢。”
他越说越兴奋,进村见人就打招呼,微笑、点头、打躬,其实都不认识,没回到家,就把我拉进村头的古槐庙,迎着古槐树就是大礼参拜。我见爷爷闭着眼,眼角流着泪长跪不起。
正在这时,来了一位老者,老远就叫他:“怀庆哥,到郑州咋不先给我打个电话,我好用车去接你。”这时爷爷才回过神来,又磕了一个头,站起来,拉着来人:“你是怀广兄弟?”原来来的人是爷爷的叔伯兄弟,他问爷爷:“是住家?还是住宾馆?”
“当然是住家。”
怀广爷沿着一条自流渠把我们带进一个竹林环抱的小四合院。这家人听见我们说话,都出来迎接。爷爷向我介绍这家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姐姐,我都一一拜过。又把我介绍给他们,“她叫——”爷爷话到嘴边卡了壳,我抢过来说:“我叫点四方。”听到这么一个古怪名字,这家人表示惊诧。
爷爷笑着说:“她一直在美国上学,我也不知道是学好了,还是学坏了,有时很懂礼数,有时不知大小,信马由缰,想干啥就干啥。这不,还给自己改了这么一个古怪名字。”爷爷摊开两手,表示十分无奈,然后一甩手对怀广爷说:“不说她这些,这《迁怀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