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6年第03期
栏目:新人自荐
每天七点半,老张一定会准时出现在这片绿化带,走走停停,最后踱到踩秃了青草的松树林里,等着。
像年少时在村头麦场等放映队,这种等待其实是带着一些惊喜和希望的,并不焦急,很享受。
老张所站的这片松树林位于绿化带的南段,连接着绿化带和菜市场。这里是南四环,打开地图可以看到天安门所在的中轴线从北往南轻轻一画,正好穿过这里,中轴线以西叫和义西里,以东叫和义东里。不管东里还是西里,每天在这一片活动的都是老人和小孩,小孩和老人。年轻人只有在城市的西窗闪射着落日的余晖时才颠簸在各式庞然大物上回家。
老张就是这些老人里的一个。现在他正眯缝着眼四处打量,基本上看几眼就能找到自己正在等待的那个人,虽然彼此并不认识。然而今天那个人始终没能出现,说实话他有点无聊,就蹲下来,在阳光不错的松树根下,回忆着昨天的有趣儿。
昨天来的是一个江湖郎中,三十来岁的光景,人长得五大三粗,有一副嘶哑但穿透力强的大嗓门,像声嘶力竭的摇滚歌手,配着河南腔,声音就有了质感,严丝合缝地灌满你整个耳腔,倒也顺得很。
大家都被这份顺得很给粘过来,围成一团看他打开军绿色复古邮差包,摆出各色石头、两瓶矿泉水、一卷卫生纸、一个不甚干净的玻璃杯,还有一些装着貌似草药的小袋子。
这个大牛眼先是唱词,表示自己给大家送福来了,不像医院大夫用机器坑人,而是用国粹——气功,给大家看病,要的是诚心诚意,哪怕发功耗费了自己的心力。为了让众人信服,先是用右掌劈开两块木板,接着劈碎一斤豆腐大小的石块。大伙儿有些服了,好家伙是有真功夫的,石头都劈开了呢。当然蹲在里围的老张看到了石块上沾着血。
看到真功夫了,老头老太太们就开始掏钱了,多则一百少则一块,大牛眼收了钱继续唱词,扇了自己一耳刮说,给一块的叔叔阿姨们是瞧不起自己,街头卖艺的也没这行情,自己露的是真功夫,人穷志不穷,一块钱的请自行取回。
老张也掏了一百,他不计较功夫真假,看在石头上那团血,不容易。
接着大牛眼就给掏了百元大钞的发功,先用玻璃杯喂老张喝下一粒丹药,然后把老张的毛衣撩起来,在后背贴肉拍上一块巴掌大的锡纸,右掌对准锡纸发功,左掌顶住天灵盖,老张立即感到后背的火热和头顶的麻酥,几乎听到了后背那块肉在嗞嗞作响,于是挣扎着逃脱。大牛眼说,忍着忍着,这是为了打通任督二脉。慢慢地老张感到身子骨的确轻巧了不少,大牛眼拿出了几包草药,让老张带回家按日服用,打了八折,只收了三百块。
大家伙看到了老张的反应,都踊跃上前,人人都感觉到了疗效,六七十岁的人,谁没个腰腿疼风湿病,活动筋脉再好不过。结果每个人都打了八折掏了三百块买草药,只有子涵的奶奶掏了两百,因为赶着要去交电费。
大牛眼利索地收拾了家伙,喊一句散了吧,就重新装好复古邮差包,一眨眼的工夫消失在菜市场的人流中了。大家围拢一堆,纷纷交流着看法。
老张不说话,背着手听一个绰号叫总理的小老头发言。这个人呐,功夫是有的,假不了,就是那药啊,我看大伙儿别吃。小老头穿得讲究,一身绛紫色羊毛开衫、一顶深灰呢帽、一双锃亮崭新的牛皮鞋,总是要去吃喜酒的打扮和排场,最后得了总理的外号。
也许功夫也没有,就跟那块锡纸有关呢。附近羊蝎子火锅店的小伙计插嘴道。
怎么可能?试过功的老头们打断他的猜想,这个人功夫是有点的,至于那药就不好说了,其实啊,无所谓。
不都说了嘛,和义的老头和老太太最好骗嘛。老张作了最后的总结,西里和东里的老人们都笑了,也满足了,拿着菜纷纷回家,快到晌午该做饭了。
老张回去后把药搁在阳台的杂物筐里,热了热昨天晚上剩下的西兰花和大米饭,一边吃一边看大牛眼给他留的电话号码,老张没有打也不会去打,一般是假的,打它干什么?这片松树林里每天都有新鲜玩意儿,哪来得及深究消化。
老张这么想着就摸摸后背,锡纸还在,用食指抠了一角就势一揭,拿在手里看看怪恶心的,就丢了。再抬头看到一个瘦高个少年背着马扎和蛇皮袋走走停停,脸上闪烁着一种风尘仆仆的气息和跃跃欲试的精神头。老张一个激灵站起来,这就是今天要等的人。
少年过分地羸弱,头发老长,一件灰不溜秋的夹克,和昨天来的大牛眼一样,也是脏兮兮的牛仔裤和看不出原色的廉价球鞋。老张曾经想过,每天来到这里的人其实是有圈子的,他们可能租住在胡同里的一处,白天出去各奔门路,晚上回来一起交流。也不知道里面的哪一个有一天来到了和义西里的这片松树林,狠狠地捞了一笔,心满意足地回去,告诉了其他耍江湖的,接着口耳相传,几乎一天来一个,干什么的都有。老张感谢这个圈子的存在,他总结了,人最怕的是有大把的时间花不完,现在这片松树林就可以帮他解决这个问题。
少年选了背树向阳的地方,在地上铺开了一张大毡子,堆满麻将大小的木牌。老张发现一张木牌写着一个汉字,多看几张就发现是姓氏,看来这个少年是算卦的。待招牌摆出来,果不其然:一分钟算出命里注定你姓什么,三块钱一次,不准不要钱。老张就喜欢这种有点难度的。他先在旁边围观,几个眼熟的老汉上前试了一把,纷纷说准,都掏了三块钱,有的还想再试一次。老张有些按捺不住了,慢慢走近里围,半信半疑地说,真有那么邪乎?我也试试。
少年的眼睛在一缕刘海后面闪烁不定,透着狡黠,吐字急促,示意老张先从木牌里挑出自己的姓,看准了然后丢回去,随意搅和,随即拿出一把小黄尺丈量老张的右手纹路,嘴里念念有词,口述记下了某些纹理之间的宽度和长度。老张听不清少年嘴里的念叨,只看他这双微微发颤的手,骨节处并不像自己那样突出,指尖细长,指肚透亮,手掌柔软,一色地青白,秀气得很,像女人的手,表露出主人没有做过什么苦力,但灵活敏捷。老张注意到这些人啊,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像昨天卖假药的有一副大嗓子和气功。今天这个瘦小子,手指就灵活得超乎常人。
细长柔软的手丈量完了之后就伸到杂乱无章的木牌里扒拉了一番,食指和大拇指准确无误地捏住了老张刚刚拿出来的那张木牌,张姓。老张喜滋滋的,果然有意思,伸进上衣内兜里,掏了十块钱出来,用骨节粗大的手递过去。细长手擦了一下鼻子然后敏捷地收过去,拉开腰包拉链找零。大手伸出去摆了摆,不用找零,我还要算。然后又到木牌里大大方方地拣了一块再扔进去。
细长手再次灵活地在大手上丈量,老张注意到自己的手掌厚实宽大,其实不但骨节突出,哪个地方都突出,老年斑突出,老茧突出,纹理浓墨重彩,不动不摇稳扎稳打,就像颐和园的那座石舫,托住了少年的手指在其间跳跃。葱白似的不蔓不枝光溜修长的手指再次伸向木牌,捏了一块扣在厚实温暖的大手里。老张翻过来一看,尹姓。他默默地不说话。
大爷,你还可以再测一次,你给了我十块钱呢。少年说。
老张眨眨眼,再次从木牌里翻了一张。少年还是敏捷地翻腾一番,最后捏出来一张,李姓。
大爷,我测得准么?少年含糊不清地问,因为发音短促声音又轻又弱,几乎随风滑到南面的人工湖里。
你说这三个姓都是谁的呢?老张轻轻地问。
少年看着老张的神态,略略沉思了一下,老到地说,您姓张,您老伴儿姓尹,您的老人姓李,应该是老母亲吧。
老张感觉到鼻头的酸楚,嗓子的哽咽,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只大手一撑膝盖,从马扎上立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少年愣了一下,透过腿与腿之间的缝隙看着,这位大爷虽然步履矫健,但他的步子没有节奏,有些踉踉跄跄。
老张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老泪纵横,这么大的一个北京城,这么热闹的车水马龙,这么多漂亮的高楼大厦,有谁了解他老张,有谁知道他先走了一步的老伴姓尹,有谁知道含辛茹苦把自己兄弟三人带大的老娘姓李,哪怕儿子儿媳。老张想,自己如一粒芥草落到熙熙攘攘的这里,活这么大岁数干什么呢?叨扰了别人也难过了自己,走在了兄弟老婆父母的后面,无依无靠还赖活着,老张啊老张啊,你真成了老不死的。
老张实在太累了,他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自己走了上千个早晨的草坪小径,有穿济公服给别人按摩的老头,也有正给别人剃头的中年妇女,更多的是在广场上吹拉弹唱的老人。这些面孔每天都见几乎很熟,但是他又好像一个也不认识。老张不太会说普通话,再加上本来就寡言少语,他几乎成了一个透明的存在。
以前村子里也有秧歌会,老张年轻时也爱看,但也只是看,二十二那年看中那个赶毛驴的姑娘,她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脸颊上画着两个大红蛋蛋,驴头挂在身上,她踩着高跷边走边唱:正月初三回娘家,回去就不想回来啊,婆婆脸黑心更黑,想告诉亲娘又怕她心疼,难为死我这初嫁的新娘……少女明明嘴里怨着婆家,脸上现的却是对嫁人的向往,娇嗔动人,老张看呆了。家里穷,二十二了还没说上媳妇,跟老爹说了心意之后,老爹和老娘屋子里的煤油灯很晚才熄。托媒人打听了,姑娘是尹家村的一枝花,眼高,都二十了还没嫁出去。说来也怪,外面大红大浪,走了这一拨又来了那一拨,然而他们这个村子就像睡着了似的,地主的土地和和气气地拿出来了,批斗也是和和气气走了过场。老娘不久就回了一趟娘家,娘家以前也是小地主,土地没了,家私还有,老张的娘当初也是李家庄的一枝花,知道尹家村的姑娘要什么,托媒人送过去一对银镯子。兵荒马乱的时节粮食最珍贵,但老张的娘明白,这姑娘爱惜自个儿,自己嫁人了,粮食带不走吃不着,镯子可是实打实地戴在她手脖子上呢,还是美物,谁看见都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