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3月中旬,杜新兰去公社参加“四清”会。会议结束后,在山凹子里遇到一对母女。老的约有六十多岁,已经奄奄一息,少的也瘦得跟枯枝一般。说是南京南人,到蚌埠逃荒时迷了路。杜心兰见不得女人饥寒和张皇,便喊来大呆子等,将那老女人抬出了山凹子。这个老女人就是谢青婵,年轻女人是她的女儿叫路红莎。
谢青婵母女来到高塘后,先是吃住在杜新兰家,待气色养得匀称了,杜新兰就把她们安排在队里的那件废旧的炕房里住下了;又听谢青婵说,老家已没有亲人,也不打算回去,杜新兰又为她们落了户,发了工分本。
又过了一个月,这天,谢青婵拉着杜新兰的手道恩情,向杜新兰做了坦白。
在苏州乡下,有一个大村庄叫路家浜子。路家浜子里有个大财主叫路靖堂。这路靖堂不得了,城里有店铺几十片,乡下有良田上百亩。路靖堂靠一根扁担发家,知道他人的艰辛,无论对城里的伙计,还是乡下的佃户,都以宽厚相待,人称何大善人。据说,抗日战争期间,还为新四军送过成车的盘根西林。
苏州城吴衙街上有一个谢姓人家,做丝绸买卖的,做得很大,这谢家有一女儿,人长得漂亮自不用说,还能唱得一口绝调,为苏州城内评弹界的一大才女。一日,谢家女一眼就看上了来苏州城里鉴铺面的路靖堂,然后,不顾家人反对,不用顶红带轿,一杆子跑到乡下,生生做了何大善人的偏房,这便是谢青婵。
解放后,路靖堂因为财产太大,被政府打了脑袋。留下谢青婵母女只以为人死账清,可以有个安逸日子过了,没想到,从1963年开始,农村又斗地主了,娘儿俩便被揪了去,今儿斗,明儿斗,谢青婵终于受不了了,这才带着女儿逃了出来。
谢青婵一直握着杜新兰的手,她在说到这段时,就感到杜新兰的手越来越大,最后便从她的手中胀了出去。
见杜新兰脸色挂起来了,谢青婵说,她大姨,说什么也不能连累你,你就把我揭发了吧,然后再把我们遣送回去。我知道,没处跑,还是回去受吧。现在,我的身体好多了,也够斗一阵子了,如果能熬就熬几天,熬不过去,也值了。
杜小脚的话让杜新兰软了下来,她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然后说,他大姑,我是干部,不能向上级党隐瞒问题。你们的事情我必须要在队委会上通报。
听杜新兰这么说,谢青婵头上的汗一下子就出来了,脸也涨红了,不过,还是一个劲地点头,说,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于是,杜新兰就召开队委会。在征求处理意见时,队委之间分歧很大。有的建议,把谢青婵母女俩连夜撵走,有的建议把谢青婵母女送回原籍,有的要求将她们押送到公社。最后,记分员梁继成发言说,这两年,我们高塘大队只顾抓生产,搞副业,政治工作却迟迟上不去。原因在哪里?原因就在于我们高塘村太安静了。别的大队不是有地主,就有富农,我们高塘都是贫雇农。这哪行啊!现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看到这一点了,为我们送来了斗争对象,我们一定要珍惜啊!我们不珍惜就是违背毛主席的意愿啊!一定要留下!
因为抬出了毛主席,队委们都不吭声了。而梁继成的建议也正合了杜新兰的心愿,于是,她带头表态,支持了梁继成的观点。这样,谢青婵母女就被留在高塘了。
到了1965年初,各地的政治气氛更紧张了,这期间,公社还为高塘派来了社教干部周书记。此后,在如何对待流亡的地主婆及其子女路红莎的问题上,杜新兰和这个高塘大队的实际领导者,和这个决定着自己政治生命的人没少发生冲突,加上陈传庚和梁继成等人跟着搅浑水,扔油桶,两人的关系曾一度达到了冰点。在这种情况下,杜新兰最怕的就是谢青婵母女出事,现在,杜老头在这深更半夜里突然跑来说谢青婵出事了,怎么不让她惊慌。
刘老头告诉杜新兰,大呆子在梁传庚家喝多了,跑到山上炕房里,把路红莎给糟蹋了。
出乎杜老头意料的是,听说赵大呆子把红莎给糟蹋了,杜新兰却出奇的平静,她一边吸着烟,一边呆呆地看着墙角,也不怒,也不悲,也不见害臊样,过了好大一会,她才微笑着问,我叔,这个事除了你,别人可知道?
杜老头想了想,告诉杜新兰,踩着晚上11点多,他在村口碰到过大呆子的,当时梁继成和孙会计都在,两人绑人似的,一左一右地架着大呆子。
听杜老头这么说,杜新兰直直地看着对方。
刘老头估猜着杜新兰的心思,照明里说,不用说,就是陈传庚和梁继成画的圈圈。
杜新兰对杜老头的话没做评论,她的目光滴落在一片黑暗处。又过了一会,她弹落褂襟上的烟灰说,我叔,你先回去吧。又叮咛说,这个事就到我这吧。
杜老头走后,杜新兰又点了一支烟。只是当这支烟点上后,她的手抖了起来。这样捱了一段时间,她出门向岗上走去。
杜新兰是来找谢青婵母女的。开门的是谢青婵,见是杜新兰家,谢青婵很惊讶,问,她大姨啊,这黑灯瞎火的,你怎么摸来了?
杜新兰看了谢青婵一眼。谢青婵的眼肿得透明。杜新兰的心里一阵恐慌,只是胡乱搭了两句,便径直地走到了红莎的床前。
此时,红莎用被蒙着头,在轻轻地抽泣。杜新兰坐下来,轻轻地喊了两声,红莎,红莎。红莎的哭声更大了。
见红莎激动了起来,杜新兰不再招惹,她叹了口气,点上了一支烟,只抽了一口,眼泪便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此时,杜新兰眼泪里的内容丰富得很,有同情,有怨恨,有担心,有伤心,自然也有求情的意思。
谢青婵见杜新兰流泪就走了过来,她紧紧握着杜新兰的手,也流起了泪。
这时,杜新兰说,她大姑,我是把红莎当我自己孩的,这次红莎受大委屈了,我的心也跟绳头子勒的样。我想问问,大呆子到底作了什么孽?
这时,谢青婵不停地摇手,苦苦地说,她大姨,不说了不说了。什么事都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她姨夫喝多了。
谢青婵这么说,杜新兰内心一阵感激,她一把握住谢青婵的手,泪水再次流了出来。见杜新兰在不停地抹眼泪,谢青婵也抹起了眼泪,一边抹泪,一边还怕杜新兰过度伤心似的,不停地劝,她大姨,不要,不要……
流了一会泪,杜新兰说,你让红莎好生休养,我跟队里讲一下,为她记个病假工。说到这,杜新兰站了起来,然后从身上摸出一只手帕来。那手帕一层一层地卷着,等揭到底了,杜新兰从中拿出10元钱来,然后轻轻地塞到了红莎的枕头下。
这一幕被谢青婵看见了,谢青婵忙把那钱拿了出来,一边往杜新兰手里塞,一边流着泪说,她大姑,你这样做……叫我心难过……
因为是恩人的关系,平时,谢青婵可从没有用过这种语气和杜新兰说话,现在,杜新兰听谢青婵这么说,又见谢青婵的嘴唇抖得很,忽然感到,这个时候支钱确实有些不妥,就收回了,但是,这钱一收回,心里又不安起来,本来是拉架子走的,这回又慢慢地坐了下来。坐下来后,便一个劲地叹息。这时,谢青婵忽然说,她大姨放心,人都要讲良心,我娘俩的命都是你给的,就是一把火烧尽了,良心还得在,说什么我们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杜新兰从凌晨一点,一直忙到这小鸡叫了第三场,早已是身心疲惫了,等的就是这句话,现在她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