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郑子蚨平日里表现得很老实,话从不多说半句。在人们凑在一起胡侃乱哨时,他都是伸着耳朵听,说到热闹处,只是咧开嘴笑笑。在街上碰见人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与他一墙之隔的邻居,寡妇田桂花说,这些年他从没和她说过话。这话人们都信,只有坏分子王士道不信。这又不是事关阶级斗争的大事,谁也犯不着去刨根问底。
郑子蚨做事很有主见,分寸把握得很准,从这点看,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决不越雷池一步。从他那双会说话的小眼睛上,稍有观察能力的人就会看出,他绝不是等闲之辈。他对社会上的一切好似看得很透,一切都无所谓。但对庄上与他相关的事,包括邻里相处,都应付自如。对待任何人,都表现出一种宽容大度,大小事从不计较,吃亏占便宜皆不放在心上。每搞运动,有些人也不是不想蹭蹭他,就是抓不住一根毫毛,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有的人又觉得不是他的对手,他虽个头不大,走路身形架步好似进过少林寺,站在他跟前觉得他放射着一种威严。用王士道的话说:“别拿着豆包不当干粮,里外都是粮食,郑子蚨绝不是咬草虫子,他肚子里长牙呀!”
每到这时,他倒和王士道说几句玩笑话:“你是我肚子里的虫子吗?”
“你才是屎虫子哩!”
“要不你怎么知道我肚子里长牙?”
“我看你吃生铁拉钢蛋呢,肚子里没牙能啃圆了?”
“我还看你吃荆条拉粪筐,肚子里编呢。”
但是,人一多,他就不说了,任王士道怎么说,他只是笑。
庄上的年轻人,觉得郑子蚨很早就在顾河店存在,上年纪的人记得他是土改那年回来的。当时庄上正在讨论划成分,上级说必须有一户地主,是一项硬指标,可是没法安排。够得上斤两的就是陈家,现在的陈玉生家;还有宋家,也就是九奶奶一品红家;再就是郑家。给陈玉生家吧,他家地也不多,单从土地上连富农也划不上,况且在顺河店一口人也没有,谁戴这顶帽子?给宋家吧,家道早已败落,几年前一把大火早就成了穷光蛋,况且他家老十还是共产党的革命领导干部;唯有郑家人虽不在顺河店,但还有几十亩地和十几间房产。可惜家里也没人。无巧不成书,就在土改工作队和贫协们没法落棋的时候,郑子蚨从天而降,不早不晚,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顺河店。在他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地主这顶帽子扣在他的头上。土改工作队总算完成了任务,被乡亲们敲锣打鼓送出庄,各奔前程去了。
那个时候,人们对成分这件事,并没看得怎么重。王士道他堂叔王天书,当时给他划贫农,他还高低不要,非要富农不行,嫌贫农难听,是穷光蛋,孩子说个媳妇都难。郑子蚨更无所谓,告诉他是地主,把成分证递给他,他眼都没抬。村长领他到村头原是他的三间场院屋前,对他说:“你就住在这里,其余你家的土地和房子都分给贫下中农了!”他只点了点头,好似那些东西根本不是他家的,与他毫无关系一样。只是他无意一回头,见东邻矮墙那边院子,站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也正在好奇地打量他时,他那双小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村长也看见了对面的女人,对郑子蚨是提醒也是交代地:“她叫田桂花,男人前年去世了,身边只有一个不到十岁的小闺女,怪可怜的……”他又隔墙对女人,“桂花,这些日子没什么事吧?”
“没有,大叔。”
“没事别开门,在家呆着。”村长又看了看与郑子蚨相隔的矮墙,“这墙太矮了,狗也挡不住。过几天我派几个人把它加高……”又回头对郑子蚨,“老郑啊,你祖坟上那几亩老份子地,给你留下了,隔天我领你去看看,土地证在村公所,你去拿来!”村长说完走了。
就这样,郑子蚨当了地主。
按共产党划成分的标准,郑子蚨当地主是名副其实。
当年,乐安县有名的财主有五大家:南有郑,北有隋,东有杜,西有雷,当中有尹培。在县境内,田产最大的是尹家。但内外统算,还是郑家。在民间流传着一个故事,说尹郑两家结亲家,郑家送嫁妆的人差点把尹家吃穷了。这当然是笑话,却说明两家虽都是名门大户,两家的财势悬殊又多么大,郑子蚨当地主冤枉吗……
郑家的势力地盘为啥不在乐安?因为他祖上发迹是在鲁南。王士道当年给人家推脚车送货,曾见识过郑家的财势,他说:“翻过木陵关提起乐安郑家,几乎无人不晓,一个临南县就有他十八个庄子,也就是后来我们说的佃户村。南码头顺着临河岸,钱庄、当铺、茶庄、药铺、棉麻、丝绸、杂货好几里路长,全是郑家的招牌。临南地处三省五州交通要冲,临河和大运河相通,北可达京津,南直下苏杭,水旱码头,遍地黄金。郑家人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玉石铺地,琉璃盖顶;金碗吃饭,银碗喝茶,银元铺路,元宝打狗,就连拉粪的茅坑,都是铜帮铁底……”
对于王士道说的,人们是半信半疑。因为有时王士道在东坡里说,你得到西坡里听。王士道却说:“你们这些咬草虫子,知道天鹅肉是啥滋味,井底的蛤蟆见了多大一块天!”
王士道说的全是真的。郑家虽不能说是富可敌国,在齐鲁大地上的九州十府一百单八县中的富广大贾中,位列前三名。关于郑家的发家史,还有一个美丽的神话……
往上数三辈,郑家祖上也是满头高粱花子的庄户人。只是比较精明,不是那种死啃土坷垃块的庄户孙。郑子蚨的曾祖叫郑桐,忙完地里的庄稼活,特别是秋收冬藏后,就钻营着做个小买卖,挣个活便钱。上海边挑虾酱,贩咸鱼,去山里推点柿饼、山楂、山货什么的,挣不了大钱,保证个灯油炭火,油盐酱醋。总之,不是个让尿憋死的死孙。
距顺河店五里路,有个村叫香坊。这个村有个祖传手艺,家家会做敬神拜佛烧的香。这种香其实就是榆树皮加上什么东西做的,但是做法不外传。秋收以后,户户动手,村里村外全是晒香的箔席什么的,一交腊月便开始外卖。这天,郑桐赶集卖山货,碰上一个从山那边过来的人,向他打听香坊这个庄在哪里。郑桐问他找香坊干啥,那人说是买香。从那人嘴里打听出,南码头里的人很注重过节敬神,香的销路很好,且价钱也高,能挣几个大钱。他收摊回到家,半宿没睡着。
这时节令已交腊月。他拿定主意,便约了平日手里比较宽裕的伙计,商量了一番,便去了香坊。找上亲戚熟人作保,先支上一半钱,剩下一半卖了香还,一人推上一车香,便直奔南码头。
要去南码头,必过木陵关。木陵关是古齐鲁两国的分界岭,是一个地势险要的军事关隘,凡是推车过木陵关的,都是上数的汉子。这还是指好天气,若是遇上雨雪天,插翅也飞不过去。虽然一关之隔,关前关后人们的风土习俗差别就很大。关前人敬神风俗很盛,香火销量很大,一交腊月,关后的人就用小车往关前推。这年,郑桐他们一帮人也加入了推香的行列。他们过了木陵关,住进了临南城一家店里。
故事就在这家店里发生了。
这天,他们在店里打尖吃饭,有个伙计忽然发现一块金子在街心闪闪发光。这人便赶忙跑过去捡。谁知,跑到跟前却是一摊鸡屎,只好悻悻回来。可是,回到店里一看,还是一块金子。这回大伙都看到了,就是一块金子。又让另一个人去捡,到了跟前还是一摊鸡屎。一连换了好几个人都是一样。这时,郑桐说:“我去试试!”结果到了跟前,就是一块金子。他把金子放在众人面前,闪闪发光,一派宝气。他说是大伙看见的,应当平分。可是,有人说:“看来我们没有担这份财的福气,给了我们也会失去,这是老天爷给你的,你就收下吧!”
郑子蚨的祖上从此开始发了。
因为金子是在关前临南拾的,这里当然是块宝地,郑桐就在这里置买田产,成了大户。
这个故事就这样一直流传下来,郑家人也以此为荣,认为这是天意,成了郑家无可非议的发家史。但是,传到郑子蚨这里,他却不信。他问过他的祖父,天机当然不能说破。郑子蚨说:“鸡屎变金子,除非这只鸡喂的是金豆子,要不,谁还能给我变一块……”郑子蚨的怀疑是对的。其实,他祖上的发家史很简单。郑桐推一车香走路当然很艰难。那时车都是木轱辘,路又不好走,身上出了大汗,便脱下棉袄,让北风一吹,便受了风寒。到了临南住下店便病倒了,高烧无力,卧在店里好几天,香当然没法卖出去。和他一起去的伙计们各人卖各人的,因为已到了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时候,各人卖完香,对店家嘱托了一下,尽力给照顾好郑桐,便急忙往家奔。这时郑桐也基本好了。谁知,他们走后两天,老天爷一下翻了脸,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降,天寒路滑,关后的人过不了木陵关,香车也过不来了。关南香价疯涨,一天一个价,郑桐的一车香,卖了好几车的钱,年也没回去过。
郑子蚨的老祖终究是聪明人,他看准临南是块风水宝地,水旱码头,商贾云集,老天爷让我在这里发财,我就得在这立业。于是便以香钱为本,开了个杂货铺,经营南北土产。他又善于经营,买卖越做越大。到了郑子蚨爷爷这一代,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贾大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