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来天,下弦月从云缝中跨出来,我们爬上了山顶,“呵,平原!下面是平原!”爬了二十多天大山的人突然看到平原,真就似在沙漠中见到泉水一样的高兴。我简直痛快急(极)了,下山的时候部队边跑边走着。就好像坐滑梯那么轻快、舒适,大家边走边唱歌,吵成一团,没有多长时间就到了山下。
咳!哪里有什么平原!近看远看,除了山还是山,这时人们才知道,方才只不过是站在高山上所发生的错觉罢了。又走了几里,我们就到了目的地——丰田里。
中午,雨继续下着,房檐上的滴水像无数串接连不断的明珠,外屋的灶口早就成了喷泉,地下涌上来的清水突突地向上冒着,房东将将挖好排水沟,一股小小的河流便从门坎(槛)下轻轻地穿了过去。看来无论如何也没法做饭了。
“过河吧?水涨得很快,怕回不来,不过河吧,又不能做饭。”我和文书望着对岸山脚下的一所房屋,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决定:“过河去,冒险就冒险!”
我们淌过没腰深的急湍的溪水,带着兴奋热望的心情跑上了房前的石台,房檐下一位正在缫丝的老大娘笑着向我们点头。哎:糟糕,我迅速地将迈进厨房门槛内的一条腿缩回来。原来里面的锅台简直成了睡炕,在两个锅的中间,呼呼地睡着一个小孩子,靠近外边一块约桌子大小的地方,一个青年妇女脸向着里面侧着身子,两条腿弯曲着,她正在哄另一个小孩睡觉:“这怎么能做饭呢?”文书拉着我就向外走。
我们的急促脚步声、谈话声惊动了那位青年妇女,她把孩子放下,迅速地由锅台上跳下来,见了我先是一愣,眼睛发亮,随后又摇了摇头,带着很过意不去的表情向我们解释:“吉必的,基温滚的……”她指指屋内又指了锅台,稍后就将两个孩子放在屋内,回来整理整理锅台,打着手势叫我们做饭,我望着地上仅剩的一点点干柴,瞧了瞧文书,又看了看那位妇女,心中为难起来。“这是她们仅有的一点柴了。”我向文书说,“我们用完,她们怎么办?”年轻妇女大概看透了我们的心思,她笑着说:“伊里不少,满那满那的。”我明白她是在撒谎,只好用生疏的朝鲜词字和中国话结合看手势向她解释,她摇摇头说:“当心吾力卡伊里不搜。”文书还想再继续解释,她有些不耐烦了,喊了一声那八搜!就上前一把将文书手内的大米袋夺过来倒在盆里,紧接着又将松枝塞进灶口,点着火后向我们一笑就走了。
文书在锅前烧着水,我披上雨布端起米来到房后去寻找泉水,我将将在半山腰的小泉旁边蹲下,那位年轻妇女便冒着大雨向我这里跑过来,她的绿色裙子都浇透了,紧紧地贴在她身上,被雨淋湿的头发上,滴下来的水珠,顺着她的两颊往下流着。她跑到我的跟前一下子就将我手内的盆子夺了过去。“你的不行,”她向我一笑就开始淘起米来。在一边,我呆呆地站着,望着她冻得发抖的双手、紫色的嘴唇和那聚精会神的面孔,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欣慰、温暖和不安。我敬爱她、感谢她,感谢这些嫂嫂们,她使我在国外朝鲜战场上,重新尝到姐姐对弟弟的那种亲切关怀的滋味,使我忘记现时处身在另一个国家,使我忘记她是不同语言,不同民族互不认识的朝鲜妇女,我只觉得我们比什么都亲近,我们的心连在一起。我不由自主地把身上的雨布扯下来,撑在她的头上,她扭过头向我微微一笑,直到她淘完米站起来,我和她一起走回屋前,她才推开雨布,对我说了声:“东母,高马司米达!”笑着跑进屋子。
饭做好后,我按了满满一碗米饭递给她。“我的不要,”她双手推开了碗。“不要的不行,阿朱姆妮的那八搜。”我撅着嘴装着生气的样子向她说。“谁的阿朱姆妮?”她似乎有点恼火,一声“那八搜”,就将饭夺了过去。我不知哪些地方得罪她了,不然为什么回敬我一声“那八搜”?不过,临行前,她还是含着眼泪用朝鲜话加着汉语比划着对我说:再见!下次经过时一定到她这里,千万千万!
“今天饭不够了。”路上文书向我说。“不!饭够了。就是再少一点走起路来也会精神饱满的!”“是!我明白了。”文书点点头。
的确,从黄昏到第二天的黎明,这一夜我们淌了好几道河水爬过一座高高的山岭,走了几十多里的山路,但是我们没因吃不饱而感到饥饿,感到无力,因为我们得到了比食粮还宝贵的东西,那就是爱,阶级的爱,国际主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