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5年第09期
栏目:时代广场
《根据地》是对中国共产党立党之本的探寻,借助对冀鲁豫根据地革命往事的踏访与追述,鲜明地提出人民是我们党最可靠的靠山,民心就是最大的根据地这一论断。无疑,这同时也是在探寻中国共产党成长壮大历程的原点与出发点,是一部寻找根基与根本的报告文学。“根据地”中的“根”就是根本、根基,“据”就是依据、凭据,“地”就是土地、江山、社稷。“根据地”也就是共产党人打下江山得天下的根基与依凭,是共和国诞生的原点和出发点。从这个层面上说,《根据地》描述的是一段不该被遗忘的党的历史,一段国家记忆。这段记忆沉淀在时间的长河里,被作家用生动的文字再次擦亮擦新。
历史并非易碎品。
因为它有记忆。
建筑、书籍、碑刻、墓葬、壁画、雕塑、传说、葬礼、歌曲、民俗,都会留下历史的投影。
今天的信息时代,记忆方式发生了质的飞跃。中国研发的“天河二号”超级计算机系统,每秒钟可以运算数亿亿次,一块拇指大的电脑芯片,可以装下一整座大型图书馆的书籍内容,甚至连我们使用的手机,也可以储存下一座中小型图书馆的书籍内容。
但是,这一切都不能代替另一种记忆的载体,那就是有情感的人。
人民,是民族血性传递的不可取代的载体!
2013年春天,山东省曹县刘岗村三位八十六岁的耄耋老人,联名给《菏泽日报》写了一封信,要求给七十年前冀鲁豫边区一位叫秦兴体的八路军战士立一座碑。信文朴实恳切:
我们是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兵,我们心中的英雄——秦兴体的事迹,不能发扬光大,不能给这样的英雄树碑立传,这种精神不能弘扬,我们觉得愧对英烈,愧对历史……这是我们人生暮年最后的牵挂,办好这件事,我们就可以无憾瞑目了……
七十年,大半个世纪,几万个日日夜夜。
三位耄耋老人为什么对这个叫秦兴体的八路军战士如此难以忘怀,刻骨铭心?
至今,老人们说起秦兴体的壮烈捐躯,干枯的眼睛里仍会淌出泪水,像两条弯曲细长的小溪,流淌在皱纹纵横的脸上。
虽然有时历史也会得健忘症,但许多事情是永远不应该被忘记的!
抗日战争期间,苦难的鲁西南,受尽了日寇的蹂躏和屠杀,鲁西南人民奋起抗争,但每一次反抗都会迎来另一次更大的杀戮。
曹县有个著名的“红三村”,它包括刘岗、曹楼、伊庄。鲁西南的日寇屡袭不克,日军指挥官便在军用地图上把三个村子用红笔围起来,并赠名“赤三村”。
“赤三村”的百姓无一参加伪军,无一当汉奸和叛徒,坚持与日、伪军浴血奋战八年,以后就被根据地的人民称为“红三村”。
由于“红三村”分布成掎角之势,敌人来扫荡,可以互为联络,互为支援,人民群众基础好。冀鲁豫边区第十一行署、冀鲁豫支队的指挥部便设在这里,号称鲁西南的“小延安”。
1943年秋天,鲁西南抗日根据地五分区领导接到情报,商丘、兰考等地上万日军正在秘密部署,准备对鲁西南地区进行军事扫荡,“红三村”是重点。
接到情报后,根据地领导决定对军队和行署机关进行转移。
当时,秦兴体二十五岁,任五分区根据地供给部被服厂保管股股长。按照组织要求,秦兴体将边区货币、缝纫机、棉花和布匹等物资就地掩埋妥当。这时,敌人已在夜间将刘岗村团团围住,秦兴体已无法转移,便换上农民衣服留了下来。
10月6日拂晓,一千五百多名日伪军把“红三村”全部包围,决心找到八路军的后勤物资。秦兴体一边组织民兵阻击敌人,一边掩护群众突围撤离。由于敌众我寡,敌人很快攻占了刘岗村,秦兴体与一千多名群众一起被赶到村外的“寨海子”里。
“寨海子”,是村民为了防匪、防盗、防日寇而在村围子外挖的水塘。日寇架起机枪,让一千多名群众统统进入“寨海子”,冷水没胸,“寨海子”变成了一个大水牢。
一个日本翻译官嘶哑着喉咙对水牢里的群众说:“乡亲们,皇军大大地爱护老百姓,今天你们只要说出谁是共产党,谁是八路军,八路军的军用物资藏在哪里,皇军就会放了你们。要是不合作,马上统统拉出去枪毙!”
群众哑然无声。
日军翻译官见没有人说话,就从人群里拉出两个青年人,逼问:“谁是八路军?”
二人一齐回答:“不知道!”
站在旁边拄着指挥刀的日军指挥官一努嘴,日本兵立即举起枪打死了他们。随后,日本兵又把一个叫杨二孬的青年拉出来吊在树上,挥舞着棍子猛打,一边打一边问:“谁是共产党?谁是八路军?”
杨二孬强忍着疼痛,坚决地回答:“不知道!”
残忍的敌人将杨二孬活活打死。
日本翻译官指着三个青年人的尸体,发狠地对群众说:“你们看到了没有?要是不说,统统跟这三个人一样的下场!”
那时,三位老人之一的刘效民刚满十五岁,他和父亲紧紧拉住秦兴体的手。目睹日军的残暴,秦兴体心如刀绞,他几次想冲出去和敌人拼命,但都被刘效民父子和群众扯住。群众泡在水中,默默地坚守着一个信念:一定要保护八路军的安全。
更加残酷的审讯又开始了。敌人在坑边放了一张刑床,不时从水坑里拉出群众捆在刑床上并对他们进行严刑拷打,群众被敌人折磨得惨不忍睹。但不管怎么审讯,受刑的群众都咬定:“不知道!”
“统统的死了死了的!”日军指挥官多喜成一恼羞成怒,挥舞着指挥刀,大声叫嚷着。
秦兴体再也忍不住了,猛然在水牢中高喊:“我是共产党!我是八路军!”
多喜成一脸上露出一丝奸笑,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你的出来出来!”
秦兴体挤出群众的保护圈,大义凛然地站到矮小的多喜成一面前。
“你真的是共产党、八路军?”
秦兴体回答:“我就是共产党、八路军!”
“你们八路军的军用物资放在什么地方?说出来大大的奖赏!”
“你先把群众放了!”秦兴体坚定地说。
多喜成一命令把大家从“寨海子”里赶出来,然后又凑到秦兴体身边:“八路的军用物资到底藏在哪里?”
秦兴体拍拍胸脯:“我告诉你,它全藏在这里!”
“你的,这样的不好。谁是共产党?谁是八路军?谁是村干部?你统统地给我说出来,我不会杀你!”
秦兴体铁塔一样站立着,开口大骂日军的暴行。
多喜成一“嗖”的一声抽出指挥刀,放在秦兴体的脖子上。秦兴体还是泰然自若,昂首不语。多喜成一把军刀一挥,用日语吼叫了一阵,日军翻译官立刻带领几个汉奸,把秦兴体绑在刑床上,用皮鞭抽打他,并向他身上滴特制的黑色酸性液体,秦兴体浑身顿时烧起了许多血泡,疼得昏死过去。
日本兵往秦兴体头上泼了一盆冷水。待秦兴体苏醒过来以后,多喜成一又问道:“你说不说?”
秦兴体沉思了一会儿:“我说。”
日军翻译官喜出望外,立即让人把秦兴体放下来,年轻英俊的秦兴体满脸血水,转过身来,向群众大声说道:“乡亲们,抬起头来,不要伤心难过,中国人民是有骨气的!抗战一定会取得胜利!我们的大部队马上就要回来,他们会给死难的群众报仇!血债终要血来偿!我们要坚持到底,和日寇汉奸斗争到底……”
多喜成一被气得直哆嗦,指着秦兴体大喊:“快!快!把他的喉咙卡住,别让他搞赤色宣传!”
日军翻译官立即领着几个鬼子,上前去掐秦兴体的脖子,秦兴体扬起一脚,把他踢了个仰面朝天。几个鬼子扑上来把秦兴体拖到墙根,像耶稣受难一样用长钉把他钉在木板上,秦兴体大骂日寇不止。
为了堵住他的嘴,日军用匕首从他身上割下肉,塞进秦兴体的嘴里。
秦兴体大声喊道:“狗日的小鬼子,肉,你拿去吧,骨头是我的!”
日军把门板倒过来,下面生上火,对秦兴体用了最残忍的酷刑——凌迟,用刀一块块切下他的肉……
群众忍无可忍,纷纷冲上去和敌人拼命,敌人机枪开火,一百多群众倒在血泊中。
日寇什么也没有得到,恼羞成怒,烧毁了全村的房屋。
秦兴体啊,你是人民的好儿子,你是中华民族的真壮士,你是冀鲁豫边区为中华民族留下的英雄记忆!
刘岗的乡亲们啊,你们家境贫穷,可你们却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你们出身低微,可你们却是世界上最侠义的人!
你们在强敌面前显得弱势,可你们却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
一千多名群众为了救一个八路军泼洒热血,一个八路军为了救一千多名群众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是人间什么样的血缘关系?
在水牢里,秦兴体的手从十五岁的刘效民手中抽出时,英雄的壮举就印刻在刘效民的脑海中,成为他终生不能磨灭的记忆。另一位老人刘思杰当时也在水牢中,少年的双眼如清晰的摄像机,把这一切都记录了下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七十年之后,那景象仍历历如新。
当天是中国传统的九月九重阳节,刘岗村的百姓没有一个进食的。他们用门板制了一副棺木,把烈士掩埋在刘岗村边,秦兴体永远成了刘岗人。
刘岗人曾多次为烈士寻找故乡。他们当年知道秦兴体的家乡在河南省修武县,后在滑县道口铁路当过学徒,到上海参加了五卅运动。可是刘岗人寻遍了这些地方,都没有找到烈士的家人。
秦兴体,你是否在等待着一个叫“谷子地”的人,为你吹响迟来的集结号?
笔者前去刘岗村寻访老人,老人们用手掌擦着泪痕:“今天住上了楼,吃上了白馍,可秦兴体还没有找到家。英雄没了,怎么也要告诉家里一声。一想到他,心里就难受啊……”
三位老人,有一位已经坐上了轮椅。为筹资立碑,他们摇着轮椅,手托柳条筐,在“红三村”募捐,一毛、一块、十元、百元、千元……最后竟募集到了五万元。
捐款人都没有留下姓名,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被遗忘的名字——根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