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二年(964)十一月,大将王全斌、曹彬各领精兵三万,分别从凤州和归州向西蜀进军。一路上势如破竹,不到一个月,前锋便攻占了万仞寨、燕子寨,已逼近兴州。孟昶闻报,吓得面如土色,忙命知枢密院事王昭远为都统,赵崇韬为都监,韩保正、李进为正副招讨使,领兵抗击宋军。
出兵那日,孟昶率文武百官亲往成都南郊武侯祠,设宴为王昭远饯行。这武侯祠还是西晋末年十六国成汉武帝李雄为纪念三国蜀丞相武乡侯诸葛亮而建造的。祠内古柏葱郁,青瓦红墙,飞檐斗拱,幽雅气派。
孟昶亲自捧酒赐予王昭远道:“请爱卿满饮此杯,但愿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又指着唐元和四年(公元809年)由宰相裴度撰文、著名书法家柳公绰(柳公权之兄)书、名匠鲁建刻字的堂碑对他说,“此乃三绝碑,望爱卿前去能建武侯之功德,垂宇不朽也!”
自幼熟读兵书,一向自比诸葛亮的王昭远跪下接过酒杯,一仰脖子,喝了个罄尽:“谢陛下。”
“爱卿平身。”
王昭远站起后,举臂大呼:“臣此行何止克敌,还要收复秦、凤等四州,直捣中原。臣有十万貔貅,夺取汴京易如反掌也!”
孟昶畅朗大笑:“好!好!好!爱卿如此自信,社稷之福也。意气凤凰霄汉,身当虎豹雄关。爱卿国之干城也。”
宰相李昊听得王昭远夸夸其谈,大言不惭,心中暗自嗤笑,嘴上却凑趣道:“圣天子万寿临轩,大将军八面威风,像都统之武勇,并世能有几人?”
王昭远忙向李昊拱手笑道:“丞相过奖了。”得意洋洋地谢了圣恩并李昊等人,离席上马,手执铁如意,向北一指,率领三军起行。
孟昶听了王昭远的狂言,以为他真有能耐,回转宫廷后,依旧一如往日,与花蕊安心饮宴游乐。
只有李昊忧心忡忡地对群僚说:“诸位听见了吧,骄兵必败。那王全斌、曹彬都是身经百战、力敌万人的骁将,王都统如此轻敌,西蜀亡国之祸不远矣。”
群臣愀然不悦,唉声叹气。
形势的发展果不出李昊所料,只会纸上谈兵的王昭远与宋军交锋,连连失利,溃不成军,十万将士仅余两万人,王昭远本人也成了俘虏。
败绩传到成都,孟昶急得晕了过去。还是花蕊有几分主见,奏请孟昶拿出府中金帛,招募士兵。孟昶令太子孟玄哲率兵开赴前线。太子哪懂什么军事!携乐器、拥姬妾,加上优伶数十人为随从,一路吹吹打打,至绵州遇上宋军,不敢交战便逃回东川,沿途焚掠,无恶不作。匡胤闻知后叹道:“孟昶无股肱爪牙,其亡不远矣。”
来年春天,孟昶与花蕊苦中作乐,乘龙舟漫游浣花溪。浣花溪在成都市西郊,又名百花潭,为锦江支流,纤秀长曲,窈然深碧。两岸竹如琅玕,柳如金丝,花如彩霞。沿途有青羊宫、梵安寺、武侯祠、望江楼、杜甫草堂等名胜古迹。
孟昶乘坐的龙舟规制巨大,雕镂奇丽,大小数十房皆涂以丹粉,嵌以金碧、珠翠,缀以流苏、羽葆、朱丝网络。舟中丝竹盈耳,宫妓随着音乐轻歌曼舞:
浣溪畔,锦树绣茵铺两岸,
凤舸龙船荡碧湾。
萧韶一派兮声婉转,
娇娥几队兮舞翩跹。
愿风神啊,莫把春吹远,
对酒当歌须尽欢。
孟昶喜道:“妙!妙!妙!好一个对酒当歌须尽欢。”倾杯豪饮,对花蕊说,“爱妃呀,朕想那前蜀主王衍,也是个风流君王。他那醉妆词写得甚妙:‘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朕品宫商,拥玉人神怡心醉,难得这皇家富贵,不羡仙乡。”
花蕊长叹:“唉!”
“爱妃因何叹气?”
“大火已扑国门,兵刀渐逼廊庙。陛下还在歌舞宴乐,妾恳请陛下以国事为念,撤乐罢宴,勿让臣民指责陛下废政误国。”
孟昶立时沉下脸道:“你总是败朕游兴。”掷杯喝令,“回宫。”
龙舟立刻转舵向皇宫驶去,见李昊正焦灼地站在码头上。孟昶刚下舟,李昊便抢步上前道:“陛下,大事不好。”
孟昶心中一凛,忙问:“莫非京都已破?”
“咳,京都若破,咱君臣还能见面吗?宋军九攻九胜,我军则屡战屡败,王都统投敌,李招讨阵亡,绵州也已失守。宋帅王全斌已到魏城,不日便要到成都了。”
孟昶流泪失声道:“快!召集群臣上朝,共商救国之策。”
李昊泣奏:“百官闻讯俱作鸟兽散,还上什么朝?禁卫将士也一哄而散了。”
孟昶愣了半晌,忽大哭道:“如此说来,朕已成了孤家寡人。朕父子温衣美食养军士四十年,及至遇敌,竟不能为朕东向发一箭,便土崩瓦解了。”
花蕊插嘴道:“请宰相转告王全斌,蜀宫献上千车玉帛,只求能熄烽烟。”
孟昶连忙接口:“还有,除了花蕊夫人,朕宫中还有三千娇娥,亦可献于宋君。”
李昊连连摇头:“金帛美女,只能打动昏君庸主,那赵匡胤自以为是真命天子,要的便是疆土。宋师开拔时,宋君便晓谕王全斌,命他攻克城池后,将财帛分赏将士,他只要土地,并说:‘财者,帝王之所以聚人守位,奉天顺德,治国安民之本也。’常自称为天下守财,为天下用财。”
“此话怎讲?”
“为天下守财,即生活节俭。有年七夕节,他送给母后的节礼是三贯钱,皇后一贯半。中宫月俸七百钱,公主月俸五贯。内宫宦官五十余名,宫女二百余名,他还认为太多,遣散自愿出宫者五十余人。为天下用财则出手慷慨,为争取大臣的忠心以固皇权。宰相范质生病时,赐金器二百两、银器千两、绢两千匹、钱二百万;赵普有病,赐银器五千两、绢五千匹……如此厚人薄己,金帛和美女对他还有吸引力吗?”
“唉,宋主励精图治,朕昏聩荒淫,悔愧已晚矣。”
“如今内无守将,外无拒兵,成都危在旦夕。陛下不如纳土归降,也好保全家族。宋臣主张杀掉降王,宋主却说:‘他们本来有千里国土,十万军旅,尚且被擒。目前只成了被放逐的孤客,还会有什么作为?’那些亡国之君非但未遭屠戮,反而被授予高官厚爵,活得有滋有味。”
孟昶摆手道:“别说了,朕已到绝境,除了出降,更无他法,请爱卿速速命人去城头先挂上降旗,并请爱卿为朕起草归降书吧。”
“臣遵旨。天厌乱久矣,一统海内,就在今朝吧。”
花蕊掩面欷歔,孟昶叹道:“只怪朕平日嬉游无度,不听爱妃忠谏,故有今日之祸。”
花蕊哽噎道:“大势已去,悔亦无用,分久必合,也是天数。”
李昊点头称赞:“娘娘所言极是,金瓯一统,万民幸甚。陛下也无须自责了,此乃大势所趋呀!”
孟昶泣道:“朕别无奢望,到了汴京,咱君臣夫妇仍然相守,便心满意足了。”
李昊苦笑:“但愿如此吧。”
王全斌收下降表,率大军兵不血刃,进入成都。从他离开汴京西进直到孟昶归降,不过六十六天,便克奏全功。西蜀四十五州,一百九十八县,尽归大宋版图。
有蜀人憎恨劝降的李昊,半夜在其宅门上写下“世修降表李家”六字。原来李昊是个贰臣,前蜀亡于后唐时由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的李昊起草的降书;后蜀亡时,又由宰相李昊起草降书。难怪有人挖苦他为“世修降表李家”了。
平心而论,却也怪不得李昊,只因当时的朝政更迭太频繁,让臣民无法长期效忠一个主子。许多军阀占地为王,称孤道寡,侥幸登上历史舞台,却又匆匆谢幕。其兴也何勃?其败也何速?根本原因还是他们鼠目寸光,不修仁政,只知蚕食鲸吞相邻州郡以扩大地盘,为一己私利,不尊重人民最起码的生命权、生存权,忘了古训:“人民是水,君主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在这种时代大背景下,产生了许多朝秦暮楚的投机政客,他们如同变色龙,变来变去为不同的主子效劳,只要能保富贵,什么操守、气节之类的都顾不上了。其中有个叫冯道的大官僚人品尤其卑劣,他历仕后唐、后晋、契丹、后汉、后周五朝,事九君、八姓,三入中书,为相达二十余年,亡国丧君,毫不在意,是五代官场上一个真正的不倒翁。北宋宰相司马光曾批评他:“朝为仇敌,暮为君臣,易面变辞,曾无愧怍。”而冯道却恬不知耻地标榜自己:“孝于家,忠于国,为子、为弟、为人臣、为师长、为天、为父,有子、有孙。时开一卷,时饮一杯,食味、别声、被色,老安于当代,老而自乐,何乐知之?”自号“长乐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