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天天盼着太平日子,可是太平日子也许跑到爪哇国去了,硬是不见踪影。国共两党的仇好像越结越有点深了。它们各不相让,互相指责,都说是对方在故意挑衅。一山容不下二虎嘛!不过依我看,责任恐怕主要是我们国民党的。我们国民党仗着军队多,势力大,又有着好枪好炮,总想把共产党一举消灭。不过作为一个当兵的小喽啰,咱管不了那么多的事情,只能跟着命令行事。自从团部迁到杨村,我们团好像已经和共产党打过三四仗了,双方都有不少伤亡。忽然有一天,乔团长告诉我,准备和共产党谈判一次;是共产党提出谈判的;这一带的各界知名人士也有这样的强烈要求,呼声不断。这样,过了几天,乔团长就领了我们一行五人,按照双方约定下的地点,前去谈判了。
那天那儿的雾很浓很大,树木房舍都像罩在一片浓浓的蒸汽里边。我们的汽车开去的时候,首灯一直打开着,但灯光被那蒸汽罩得活像一双瞌睡的眼睛,老是难以睁开;只晃着一点儿微弱的红光。那天司机张头儿没来,刘副官一身二职,既是代表又兼开车。我当然不属于谈判代表。他们一到都朝一个有哨兵站岗的大院子走进去了,只有我一人留在外面,让我照看汽车。团长说:“土八路很少见汽车,别让他们随便动来动去的,以防弄坏了。记住!”我说:“亲爱的团长大人,你放心去吧,这点事绝无问题!”团长夫妇一直都喜欢我和他们这样开玩笑,仿佛这样一来我和他们之间就亲密无间,情同骨肉。团长满足地笑笑说:“花豹!今天忒凉,小心感冒了。车里有我的大衣。”但我的身上好像火气特别大,根本没感到一丝凉意。
那天我发现,人只要醒着,眼睛就不能不有所观望,否则,比肚子饿了还要难受。隔着屏障一般的厚厚雾气,我尽力张大眼睛,向四方瞅着,结果一无所获。我讨厌这包裹了一切的浓雾,它让我变成了睁眼瞎子,让我烦心。这儿是我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我很想看看它的新鲜模样,可是,我显得那么无力和无助。但我不甘心,仍然连番向四方瞅去。呃,好啦,我终于看见那边好像有个人了。由于仍然看不清,我拼命地挥动着双臂,力图把浓雾赶开。后来,我终于欣喜地看到那边确实有个人,那人身边还拴着一匹马;那人穿着八路军的灰军衣,年岁和我差不多。我看他的时候,他也正努力向我这边看着。那时候我们俩显得那么对称,好像一个在镜子里边,一个在镜子外边。我们互相看了几次之后,我便做出一个十拿九稳地判断,即:他也像我一样,是哪个军官的护兵。他现在站在那里是专门看马的,像我在这边守着汽车。尽管由于政治的原因,我们不能接近,不能打招呼,不能说话,但是,因为有他陪伴着我,我便感到不再那么孤独和寂寞了。
谈判总不见结束。我想,双方不要再打就行了嘛,不知有什么好谈的!等呀等呀总不见他们出来。恐怕人人都有过等待的经验,那是最让人难熬的事了。
忽然起了点风。风刮的时间并不长,却偏偏把我的帽子刮掉了,帽子骨碌碌地滚到那个八路军护兵的脚下了。我只好走上前去捡拾。我到了那里,那个八路护兵友好地捡起帽子,递给了我。我看他眉毛很浓很黑,就像是用毛笔画上去的。他鼻梁挺高,嘴上也像我一样,有了毛茸茸的绒胡子。他比我高些,我却比他胖些。我对他说:“谢谢你!”他说:“不用谢。”我本来就要离开了,却忽然发现就在他的身边,有一棵很大的皂角树,上面挂了很不少的皂角。我立时想起月亮了。我想我无论如何要给月亮摘回去一些。但这是八路的地盘呀!我就涎着脸问那个护兵:“哎,我该怎么称呼你?”他说:“我叫顾在。”我就自我介绍:“我叫李花豹。”我又说:“顾在!我能不能摘你们的一点皂角?”顾在大方地说:“没问题,你摘吧。”我于是就摘了。皂角树上长满了尖利的棘刺,不好攀爬上去。可是低处的并不多,没摘几下就摘完了,我便踮起脚跟把手向高处伸去,显得非常艰难。顾在看见我的窘态,就往地下一蹲,说道:“来!你站到我肩头上!”我也没客气,两脚往顾在的肩头一站,顾在用两手抓住我的两个脚脖子,呼地一下,我就腾空而起。我一边摘,顾在还一边和我啦着话。不久便摘下好大一摊。每个皂角都闪着黑紫色的光泽,而且都荚大籽满。我从车上取了个袋子,把皂角装了起来。谁都能想到我高兴成什么了!我几乎忘了我和顾在的政治区别,就和他亲兄弟样的想到什么就啦些什么。
浓雾渐渐散去的途中,太阳把它强烈的光芒,猝不及防地泼到我们的身上了。我们像成了两个金人。我们都眯缝着眼睛望望太阳,然后继续啦话。我从顾在口里知道,八路把护兵不叫护兵,叫的是警卫员。顾在是给他们的团政委当警卫员的。顾在说:“花豹!你过我们这里来吧,我们这里官兵平等,不受欺负。”我说:“可是,你们穷,吃的不好,穿的不好。”顾在说:“那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我们比你们还要阔气!”就这么啦了一阵,好像没什么再值得啦的了,我就心血来潮,像鸡一样单腿独立,又用双手把另一条腿扳起来,然后说:“来!”顾在极聪明,他立时明白我是要和他顶拐拐了,于是他也把腿做成我的那个样子,我们用单脚跳动着顶了一阵子拐拐。顶拐拐比的是爆发力,要猛然使出很大的力气。我们一边顶,一边乐得忘了一切。那时候我们都忘了我们是两个不同营垒的人。我们不知怎么一下就突破了多年形成的心理区隔,变成两个脱离了政治色彩红白色彩的人,两个单纯是爹生娘养不带有任何附加标记的人,两个有着共同祖先共同血脉共同文化传统的中国人。我想我们的后辈子孙,很可能难以想象,在国共反反复复的兵戎相见的数十年岁月里,还曾经出现过这样的一个历史镜头。
是的,我们那时候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犹如刚刚坠入人世,啼着,舞动着胳膊腿,心里一派混沌;我们犹如刚刚做过淋浴,洗掉了经年的积垢,浑身透着太阳花的光亮,得意忘形;我们像两股陌生的风,猛然间穿越了横亘在中间的一座连天的高山,碰撞在一起,飞旋在一起,哗笑在一起;我们像两股殊异的水,猛然间冲决拦挡在中间的一座铁筑的大坝,涌流在一起,激溅在一起,歌唱在一起。我们顶呐顶呐顶呐,顶得蓝天晃动,顶得树梢摇摆,顶得汗落如星飞尘如诗。顶呐顶呐顶呐顶呐,我们如醉了的云,我们如忘情的鹿,我们如踩着韵律欢舞着从李白的诗中走出来,走出来的那些飘逸洒脱,洒脱飘逸,还有那些霓衣风马的千古风流和万世自在。
我们笑眯眯地望着对方的纯真笑容,就那么顶啊顶啊,一共顶了二三十次。我好像是输多赢少,顾在显然比我有劲一些。顶完后我把顾在的袖筒掀起看了一下,他的胳膊上尽是肌肉疙瘩。我简直想象不来,一个整天吃着粗糙的小米饭的人,是从哪儿来的如此强健的体魄呢?
这次回去后我把皂角交给月亮,月亮可欢喜坏了,赶紧给我拍打肩膀上落下的一路尘土。她妈也喜欢,连声说:“我昨儿个晚上刚梦见一点点皂角都没有了,急得我前院后院地乱翻腾,可好,花豹娃今天就把皂角送来了!”月亮爸也笑嘻嘻地说:“我早就说过嘛,是人都有三年旺哩!”那天他们再怎么也不让我走,给我压了一锅有肉臊子的热气腾腾的荞面饸饹。辣子、芫荽和野韭儿随意放。那饸饹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