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子,暖暖地映照在紫红色的八仙桌上和阿姆巴爷爷黄中透红的刀条儿脸上。他脱去了“苏恩”(鄂伦春语,大衣,是冬天穿的皮袍,用狍皮精心缝制,狍皮为面、毛为里,穿起来非常暖和),摘掉了“灭塔哈”(鄂伦春语,是用狍头做的皮帽),跺了跺“其克密”(鄂伦春语,是用十六只狍腿的皮拼制成的短靴,以野猪皮或熊皮做底,以狍筋代线缝制。在雪地上穿着适用,轻便保暖)上黏着的雪。阿姆巴爷爷要了几盘菜一壶酒,坐下吃喝起来。
今天是阿姆巴爷爷自新年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他将去年淘来的河金在芙蓉镇黑市上的买金人那儿换成了几十块白花花的现洋,然后,通过满洲国的官办银号汇给了河北沧州师父家。在当时,淘金人的地位并不高,甚至是低等的苦力。清末与民国初年的官府,常把采金工人与山林土匪、江洋水贼相提并论,谓之“山榔头、金匪、水贼”。日伪时期,则把采金工人与山林土匪、武装大烟贩并称为“土匪、烟匪、金匪”。淘金汉子虽然能淘出点河金,可要换成大把的银元,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甚至,冒着被杀头的危险。阿姆巴爷爷要想将河金出手,只能通过黑市才能换来白白的现洋。
阿姆巴爷爷的师父叫初玉成,据说,早年参加过义和拳。不过,师父却从不谈及他的来历,只说自己是个庄稼人,家乡遭了蝗灾后,混不下去了,听说黑龙江边的老金沟沟底铺了一层金子,就加入了淘金大军。十几年前,因为阿姆巴爷爷不满“打份金”(把淘金所得的收益按人头进行分配叫打份金)分配不公,大柜杨小咬以各种名目盘剥淘金汉子们的血汗钱,阿姆巴爷爷一怒之下,扭断了杨小咬的脖子。金场护拥(相当于警卫)崔老疙瘩率众抓捕阿姆巴爷爷,阿姆巴爷爷拒捕,崔老疙瘩动了枪,初玉成为保护他,被崔老疙瘩的人开枪打死。阿姆巴爷爷就此逃出金帮,耍起了单嘣儿。靠着师父传他的会看金眼的本事,他淘的金子最多。每年,他都会把淘来的金子,拿出大半换成现洋以师父的名义寄回沧州老家。去年冬天,大雪封山,几乎天天刮白毛风,下大烟泡,阿姆巴爷爷干着急出不去。
经过一个寒冬的洗礼,冰消雪融后的老金沟像条苏醒的巨蟒,蜿蜒流淌。它是额木尔河的一条支流,这条全长不过十四公里的河流,因为储藏丰富的黄金,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河流。春寒料峭,河里的水扎骨头凉,还未到采金的季节,猫了一冬的采金汉子们像冬眠的黑瞎子一样,纷纷从地窨子里钻出来,抻抻懒腰,抖落一身的肥膘,然后,好用矫健的筋骨,准备在春暖花开时大干一场。东方刚刚露出鱼白肚的时候,阿姆巴爷爷悄悄爬出地窨子,揣着一包去年淘来的河金,冒着寒气,赶往了一百二十里外的芙蓉镇。他要卖掉这包河金,然后,换成现洋,想方设法给师父家寄过去。
事情办得挺顺利。阿姆巴爷爷一到芙蓉镇,就将河金全部出了手,而且,价钱也比以往多卖了两成。单干不久,阿姆巴爷爷无意间又发现了一个金眼,这个金眼的位置在老金沟的下游的几十里的一个河汊里,几乎,没有人会想到,这里也会藏有丰富的河金。阿姆巴爷爷将金眼的秘密埋在心里,淘出来的河金自然比别人多得多。
很快,酒菜没有了,阿姆巴爷爷招呼伙计,又来一壶地瓜烧,一盘狍肉炒“昆比好哇”(鄂伦春语,柳蒿芽),一盘野猪肉炖“抗骨拉奴哇”(鄂伦春语,老山芹)。伙计刚将酒菜上全,门帘一挑,打外头进来一个秃子。那人看了一眼阿姆巴爷爷,小心翼翼将肩膀上扛的麻袋放在脚下。那条装得鼓鼓囊囊的麻袋不时在动,里边还发出一丝丝奇怪的声音。秃子要了酒菜,狼吞虎咽吃喝起来。
阿姆巴爷爷问:“这位兄弟,麻袋里装的是什么?”
秃头头也没抬,看了阿姆巴爷爷一眼,将一块大肉扔进嘴里,说:“一头刚从集市上买来的猪崽儿。”
阿姆巴爷爷没再多问,可麻袋里发出来的那种奇怪的声音越来越大,麻袋里的东西扭动得也越来越厉害。阿姆巴爷爷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民间常有贩卖小孩儿的人贩子,这个麻袋里头装的不是什么猪崽儿,一定是秃头贩来的小孩儿!秃头穿绸裹缎,手指甲留得多长,咋会是一个买猪崽儿的庄稼把式呢?
阿姆巴爷爷说:“兄弟,咱们都在道上混,如果信得过老哥,将麻袋里的东西转卖给我吧!”
秃头见阿姆巴爷爷穿得不伦不类,嘴儿一撇,并不买他的账:“哪儿凉快哪儿呆着!”
阿姆巴爷爷什么也没说,当着秃头的面,将一只酒盅捏在手里,那细瓷酒盅在阿姆巴爷爷的指缝里瞬间就化作了白色的粉末。秃头呆了。
阿姆巴爷爷说:“兄弟,就算做个人情,卖给老哥我得了。老哥我也不会亏待了你。”说着,从褡裢里掏出刚刚用河金换到手的十块现洋放到桌上。
这几年,阿姆巴爷爷跟着初玉成学了不少本事。有一次,师徒俩在林子里行走,遇到了一只张三(狼),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初玉成将阿姆巴爷爷推到一旁,自己迎着张三走了过去。张三扑了几下,也没扑到初玉成身上,最后,反被初玉成一掌拍在头顶,嚎叫一声后一动不动了。阿姆巴爷爷跑过去一看,张三已经死了。打那时候起,阿姆巴爷爷才知道,师父是个练家子。初玉成告诉他,他用的是祖传的八卦掌。在老家,他就是头等的武师。跟着初玉成,阿姆巴爷爷学了不少本领。平时从不显山露水,今天为了救人,这才展露峥嵘。
许是见阿姆巴爷爷是个练家,许是见十块大洋还有剩头,秃头二话没说,抓起现洋走了。阿姆巴爷爷打开麻袋,麻袋里装的竟然是个穿着破旧、蓬头圬面,年纪在十六七岁的姑娘。姑娘嘴里塞着一块破布,刚才的奇怪声音就是她从鼻孔里发出来的。阿姆巴爷爷将姑娘背到了饭馆里屋的炕上放好,将一口热汤给她灌了进去,姑娘这才缓过劲儿来。阿姆巴爷爷又要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姑娘吃下后,感激地给阿姆巴爷爷磕头。可无论阿姆巴爷爷问她什么,姑娘只是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他,一言不发。阿姆巴爷爷这才明白,怪不得十块现洋秃头将姑娘转手了,原来,是个聋哑姑娘。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阿姆巴爷爷将姑娘领回地窨子。
阿姆巴爷爷深知淘金汉子们缺少女人的心理,将姑娘藏匿在地窨子里了。这姑娘甭看又聋又哑,做饭洗衣却是把好手,阿姆巴爷爷每天回来,热腾腾的饭菜就摆在桌上。虽然时令已到仲春,额尔木河早晚还是冷得扎骨头。每天傍晚,阿姆巴爷爷把地窨子里弄得暖烘烘的,像个火盆。地窨里只能容得下两个人,阿姆巴爷爷让姑娘睡在炕上,而自己,只睡在炕下的柴草上。这姑娘虽然聋哑,却很爱笑,而且笑的声音非常动听。总之,哑女的到来,让阿姆巴爷爷很开心。
很快,额木尔河的冰雪完全消融,成群结队的大雁鸣叫着从南飞来。又过了两个月,额木尔河的初夏来临了。
这天,阿姆巴爷爷淘金回来往家走,白桦林里的鸟儿啁啾个不停。今天的金沙淘得比每天多上好几层,阿姆巴爷爷的心情好得就像这初夏的艳阳天。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唱着那曲好听的鄂伦春民歌《勇敢的鄂伦春》:
……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一呀一匹烈马一呀一杆枪
獐狍野鹿漫山遍野打也打不尽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一呀一匹烈马一呀一杆枪
翻山越岭骑马巡逻护呀么护森林
……
“真好听!”
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传来。阿姆巴爷爷扭头,绿萌里走出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桃花般的脸庞,一件红袄紧裹在那窈窕修长的身体上,一条黝黑的大辫子垂到腰际。阿姆巴爷爷仔细打量,这姑娘竟是哑女。
“刚才,是你在说话?”
“是我。”姑娘一笑。
“你、你会说话呀?”阿姆巴爷爷说。
“我也没说我不会说话呀!”姑娘脸儿一红,低头摆弄辫梢。
阿姆巴爷爷发现,姑娘比以往俊了三分。阿姆巴爷爷说:“姑娘,我真服了你,这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姑娘说:“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一个弱小女子,有啥办法?只好装聋作哑。”
“你叫什么?”
“耶布淳格。”
“你是满人?”
“你咋知道我是满人?”
“从你的名字知道的呀。”
“你咋懂得这么多?”
“我们鄂伦春人和满族人常在一起打猎,我认识许多满族朋友。”
耶布淳格用崇敬的目光打量着阿姆巴爷爷。此时的阿姆巴爷爷才知道,和他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月的姑娘是个聪明活泼的正常人。前些日子,阿姆巴爷爷去芙蓉镇,特意给她做了几身里外三新的衣裳,还特意给她做了件大红袄。可她说啥也不穿他给她买的衣裳。没想到,今天却把衣裳换上了。
“不认识我了?”耶布淳格俏皮地一笑。
阿姆巴爷爷说:“我都认不出来了,瞧,穿上新衣裳,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
“再看,掉眼仁儿里剜不出来了!”耶布淳格抿嘴儿一乐,拉着阿姆巴爷爷的手,“快走吧,饭菜都好了。”
阿姆巴爷爷知道,经过和他这段时间的接触后,她发现他是个好人,才决定恢复本来的容貌的。快四十了,除了母亲外,阿姆巴爷爷还没让女人的手拉过,更别说这么漂亮的姑娘了。经过饱饭饱菜这么一滋润,耶布淳格就像一株吸足了水分的旱苗一样,一下子又挺直了腰身。当耶布淳格穿戴一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阿姆巴爷爷疑心自己看花了眼。这哪儿是几个月前在一百二十里外的芙蓉镇人贩子手里买过来的那个身材干瘪满面菜色的小姑娘啊,分明是画儿上的仙女来到了人间!
“做、做啥好吃的了?我都闻到香味了。”不知为什么,阿姆巴爷爷觉得舌头不听自己神经的支配了。
“看看不就知道了?”耶布淳格一笑。
林子里很静,额木尔河静静地流淌着,金子般的阳光,将这一男一女,连同这镜子般的河面,镀成了一层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