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段凤岐更加意外的是,和将军见面的当天,将军就给他讲个没完没了,就连吃中饭也拉着他一块儿吃,而且边吃边讲,好像初次见面就要把自己的一生都交代给他。什么涟水战役,什么莱芜战役,什么孟良崮战役,什么淮海战役,什么渡江战役,老家伙讲起来也没有章法,也不管是不是自己亲历过的,反正顺着话头想到哪儿讲到哪儿。而且段凤岐发现,将军在讲述这些战役时,基本上压根不讲自己作战多么勇敢,更不说自己有什么功劳,他讲得比较详细的,几乎都是在每次战役中自己犯了什么错误。比如在渡江战役即将开始之际,他刚刚当上师长,送供给的后方人员将物资弹药交付完毕后,顺便转告他,方巧玲上个月给他生了个儿子。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因为方巧玲上一个生的是个女儿。他当时高兴得中了邪,抓起电话就向军长通报了这个好消息。
“没想到,他妈个臭臭!军长一下子急了!”将军说到这儿,把筷子竖在耳边模仿军长给他打电话,“老子这电话一秒值千金!你打电话给老子说这屁事,小心枪毙你狗日的!”说完了,将军像是受到表扬一样大笑起来。
笑完了,将军又倒过来开始大讲淮海战役。在战役开始之前,陈毅元帅到各个部队检查战斗准备情况,到将军所在部队检查完毕后,陈毅顺手牵羊,把将军在济南战役中缴获的一把银咖啡壶和两筒美国咖啡拿走了。
“当然,陈老总也给了我一支他常用的钢笔,说是派克的!还教育我不仅仗要打得好,文化水平也要好好提高。陈老总教育得很对,因为我给他写过一封信,总共四句话,不到三十个字,他妈的,错了十七个!可是,我想不通啊,大家想想,你陈老总给我钢笔,是为了让我好好学习,那你把我的咖啡壶和咖啡都拿走了,难道是为了好好喝咖啡吗?”
说到这儿,将军气咻咻地夹了一个肉丸子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将军颠三倒四的讲述,让作家段凤岐明确地感到将军根本就无视时间的顺序,他想走进记忆就走进记忆,他想回到现实就回到现实,甚至在臆想和梦境里将军也照样自由出入。
午饭完毕,将军吃得满脸开花,小宋医生拿着餐巾纸给将军擦拭时,将军像个听话的乖孩子。作家段凤岐趁机给将军提了个建议,或者说向将军袒露了自己的愿望——他想从明天开始,请将军按照时间顺序先从出生说起,这样也方便他把将军的传记写得有条理一些。为了取得将军的合作,段凤歧还抛出了一个诱饵:保证三个月之后就让将军看到自己的传记初稿。
没想到将军没理这个茬,像个脾气很倔的儿童一样,一拍桌子大声吆气地说:“你想让我再活一次啊?他妈的,从生下来活到八九十岁,太麻烦了!我不,我偏不从出生开始说,我就要从死亡开始讲!”
小宋医生悄悄地拽拽将军的衣襟,轻声细语地告诉他饭后不能激动,有话可以好好说。将军这才眉开眼笑地看着段凤歧,口吻和蔼地说:“小段同志,死亡对一个人也很重要,一个人一辈子有很多事,他活着时你看不清楚,等他死了,一下子水落石出了!哈,这是个重要问题,我和马克思讨论很长时间了!他妈的,咱们明天就从死亡开始说起!”
关于死亡的话题,并不是将军在仓促之下说的糊涂话。
其实,很长时间以来,这个可怕的问题一直像个疯女人一样纠缠着将军。具体地说,自从退下来的命令下达那天上午起,将军就开始考虑死亡问题了。当然,他那时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考虑死亡,只是恍恍惚惚了很长时间,而且在魂不守舍的每一天里,他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将要来临。但他总是想不起是什么事情,就好像一个熟人的名字,来到嘴边却又突然忘了叫什么。直到多年之后,或者说从眼下算起,大半年之前,也就是保健医生小宋来报到那天,将军望着风姿绰约的小宋,顿时明白过来,和自己捉了十几年迷藏的那个调皮孩子原来名叫死亡。
弄清了这个,将军不仅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悲叹,反而更加有了兴趣。他马上皱起眉头,表情变化莫测,在一瞬间陷入了乱麻似的思考之中:什么样的死法才能配得上老子个性鲜明的一生?
当时,小宋医生还以为将军不欢迎自己,她赶紧给将军敬个礼,款款微笑着,像幼儿园老师哄小朋友一样,温柔而又慈爱地说:“首长,要不,让组织上再给您换个满意的来吧?”将军半天没说话,因为他的思维短路了。带着小宋医生来见将军的许秘书也弄不清将军是否满意小宋,他站在一旁和小宋面面相觑着,等待将军发话。将军在混乱的遐想里漫步了良久,思维才接上了一个线头,很可笑,他接错了,他拍着茶几脱口骂道:“妈的!两个钟头拿不下一个破寨子,让齐大麻子提头来见!”
许秘书恍然大悟,知道将军刚才又到了某个战场上。他好像要给小宋解释这个秘密似的,对她微微一笑,接着把小宋医生的情况再次向将军汇报了一遍。当然了,回过神来的将军马上站起来,抓住小宋的手握了半天,把风姿绰约的女军医留下来了。
小宋医生是留下来了,但死亡的问题依然纠缠着将军。接下来将军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比较清醒,他像对付一场战役一样,开始认真思考自己何时死亡,如何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