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1年第07期
栏目:纪念中国共产党建党九十周年特稿
列车就要开过清川江了,看样子快到定洲了。火车摇晃得很厉害,铁路都是被炸后临时修起来的,地基很不牢固。昨天夜里从长渊出发,已经走过14个小时。为防空袭,列车夜里不敢开灯,有些路段朝鲜军民还在抢修,一路走走停停。此时太阳已近中天,通过一小块百叶窗,伤员们仿佛已能嗅到祖国温暖的气息。
志愿军66军第8师7团3连连长田纯喜拄拐来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他的烟瘾上来了,受伤后烟瘾更大。鸟音山一战,在他们端掉的一个敌营指挥所里缴获了一些生活用品。除重要军械物资上缴外,通信员小戚把一条土耳其产的香烟悄悄塞进了他的行囊里,整整20包呢。田纯喜一抽烟,就会想起这个精明的河南兵,他要是还能活着回来,将来一定有出息。
田纯喜眺望着远方,已能看到祖国东北朦胧起伏的长白山影。这是一条寂寞的行程,十几个小时,他只能看见颓废的田野、灰色的天空和轰炸后的残垣断壁,清川江边的朝鲜百姓因怕美国飞机的轰炸,都撤离到狼林山以北去了。麦田荒废在一片凄凉之中,寒风吹过,尘土飞扬。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常的舒展和平静,因为他终于活着回国了,他身边有那样多的战友永远地留在了那块陌生的土地上。现在,已听不到士兵的吼叫和炮弹的呼啸声了,战场上那些呼救和惨叫,变得越来越遥远和虚幻,恍若夜里一闪而逝的噩梦。
但是,一走进车厢,就会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他所在的8号车厢里躺满了轻重伤员,有的已奄奄一息。列车上的药品严重不足,有关部门对列车的速度在判断上有很大失误,战时状态怎能按列车平常的速度配发医药供给呢?伤员无法得到及时救治,列车每到一站都有尸体被抬下去。惨剧何止发生在车内,刚才听一个押运车辆的作战股长说,昨天夜晚,一支走散的连队竟然盲目地走到了沏河一座临时修建的桥上,为预防敌机轰炸,部队只能摸黑前行,几十号人都快要过去了,迎面却开过来一辆不开灯的火车,桥面仅有一个车身宽,桥下是二三十米高的干涸乱石河床,往回跑根本来不及,惨呀,整整一个排被自己的火车活活碾轧在桥面上,血肉支离破碎染红了桥上桥下……据说那些战士是刚从祖国开进来的,准备替换三八线上的士兵。这些还没来得及到战场放一枪一弹的战士,稀里糊涂地结束了年轻的生命。田纯喜想,战争,就是这么残酷。
为了拓宽空间,车厢里的座位都被拆掉了,空地上铺着朝鲜山野里生长的一种叫做金达莱的干草花,透着一丝淡淡的香气,草上面拥挤着一百多名受伤的士兵。他们有的强忍疼痛,有的在昏迷中呻吟。
“和你比起来我算是轻伤了,两只胳膊和五脏都没事,还能来回走一走,你可以在我这个地方伸开手脚好好休憩一下。”
田纯喜对身边躺着的腹部被炸开,一条腿也同样被炸断的一个排长说罢,就用拐杖艰难地撑起身子,走出了车厢。排长姓戴,稚气未脱,二十岁刚出头的样子,他肚子上的伤口已经开始化脓,都能闻到伤口的腐烂气味,烧得很厉害,满脸通红。田纯喜从昨天晚上起也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上车前给伤口换药时,右腿伤口流出了黏糊糊的脓血,擦去脓血从红肿的伤口里竟看到了白色的骨头,军医用镊子夹着药棉伸到伤口里,就像刮骨一般。
“到了祖国,你这条腿可能要锯掉的。”军医不无惋惜地说。
田纯喜苦笑:“要锯就锯吧,只要能留住性命就不错了。”
军医给他包扎完,一言不发地走了。他的性命可能连军医也说不准。
田纯喜拄着拐杖走到车厢连接处,站累了,就原地坐到冰凉的铁板上,他尽量想让那个姓戴的排长伸展开手脚多睡一会儿。
列车现在还在北朝鲜境内的山谷里摸黑行走,时速最多超不过30公里,照这种速度,到达祖国指定的医院,估计也要到明天下午了。戴排长还能挺到明天下午吗?听军医说,他的肠子被弹片炸掉了一节,接上后又在腐烂。他问军医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医生无奈地摇摇头:“车上的药品太少,也没有足够的手术器械,要是能早点回到祖国就好了,可这车太慢了。”
军医这一摇头就等于判了这个年轻人的死刑。戴排长就要死了,一股酸楚袭上田纯喜的心头。
还记得他和戴排长一同被抬上8号车厢的时候,两人并排躺在一起,年轻的排长笑着对他说:“我叫戴进伍,8师的,警卫排长,沈阳人,交个朋友。”他艰难地侧过身子把手从担架上伸过来,田纯喜也笑着伸手忙迎过去:“7师的,田纯喜。”
戴排长那张年轻的国字脸上一直洋溢着阳光般的笑容:“也是66军的吧,咱们没准还是在一个战役中受的伤呢。这下可好了,我们终于回国了,这仗没白打,我们胜利了,把美国人打败了,我们这叫凯旋对不对?嘿嘿……”他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对,一点没错。”田纯喜也幸福地点头。
“我妈已经听说我要回国了,高兴死了,她包了很多饺子在等我哩,到了家,我请你吃我妈包的饺子,三鲜馅饺子,香哩,嘿嘿……”
那时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重伤员,可是现在,他有可能就要死了,死了就会被抬下去,就地掩埋。为预防疾病传播,车上是不可以存放尸体的,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就个人而言,就是死也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才对呀。要不然,唉,以后他的家人可能连他的坟地都找不着了。在十几个小时的旅行中,田纯喜所在的这节车厢已经抬下去两个了。
记得刚上火车的第一天,因回国而产生的兴奋,戴进伍一直都在跟他说话,就连田纯喜最不愿回忆的那场战争,他也津津乐道地说个没完:“田连长是在哪儿受伤的?”
“元山。”田纯喜回答说。
“我是在束草。什么时候伤的?”
“9月20日。你呢?”田纯喜此时的腿很疼,一跳一跳地疼,但他不愿扫他的兴,强撑着与他说话。
“我是23日。你比我早三天,是三日之差的伤兵前辈哩。”
“这算什么前辈。”他们相视而笑。戴进伍那张年轻的笑脸被伤痛拉扯得有些变形。
田纯喜点着一支烟送过去。
“烟?太好啦!”戴进伍兴奋地说,“我已经有一年都没烟抽了。”他放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
田纯喜自己也燃起一支:“好好躺着吧,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存体力,好好养伤。”
“是是,没错,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