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开学半个月后,我从大同一中转到大同五中了。
我妈原想着我家离三中近,想让我到三中。慈法师父说,三中近是近,可三中得过西门外的大马路,那车多的。五中远是远点,在南城墙根儿,可走城里头的背巷就到了。我妈一听师父这么说,高兴了,说,师父您比我想得周到。师父说,要按年头来说,三中是解放后才成立的新学校,五中老早就有了。我问多老早,师父说民国前就有了。我常看我爹在太原上党校时的历史书,知道民国前是多会儿。我说,啊,民国前?那不是清朝吗?师父说,那当然就叫清朝,那是当时外国人在大同府办的教会学校。你不听五中上课下课都是敲钟,这会儿的这个钟就是那会儿的那个钟。
我说,哇,清朝的钟声,响到如今。
师父说,可不是嘛!
我说,我可喜欢那个钟声呢。
五舅舅为了给我办转学的事,误了人家单位好多工作,他跟我妈说,姐姐,都办好了。你拿着手续领招人找雷校长就行了。
我说,妈我自己去就行了。这也用不着背行李,光背个书包。
我妈说,叫你到三中去听听课还不敢呢,还想自己去报到。再说,妈也是想去认认你的那个学校你的那个班。
星期一吃完早饭,我说妈咱们早早走哇。我妈说不着急,已经误了一个礼拜了,不在乎多误这一堂课。去得早了这个在啦那个不在啦的。
我妈的想法总是可有理。
我们是上午九点到的学校。雷校长笑笑的,亲自把我们送到了八十一班。
学生正在上自习课。班主任张老师在讲台上坐着。她说的普通话跟我的差不多,都带着县里头的味道。
也是在教室最后的一排有个空位儿,她让我去坐在那里。
我妈走了,校长走了,隔了一会张老师也走了。张老师一走,班里头“轰”地一声,乱了营。
我看出来了,这是个乱班。
嘈杂声里,前排有三个同学在交流着说话。
“跟你们说哇,蒋介石回大陆呀。”
“那得给人家个副主席当哇。”
“你懂的啥,那是人家蒋介石要带着部队反攻大陆,什么副主席,人家要当正主席。”
“啥人家人家的,你说蒋介石人家。你向谁?”
“说个人家又不是向谁。”
“蒋介石是咱们的敌人。”
“坏了,打呀。”
“谁能赢?”
“用问?咱们。”
“不保险。”
“啥不保险。你向谁?”
“人家有美国。”
“那会儿莫非没美国?照样把它打到台湾去。”
“其实,他回来当个副主席也不赖。”
我心想,八十一班的同学上自习不学习,说这些。大同一中的学生可不是这样。
不一会儿,班里的嘈杂声好像是低弱了下来,我以为是张老师来了,看了看,不是。是有人在吹口哨。大家是为听那个同学吹口哨才安静了下来。
那个同学吹的是《国际歌》,我心想,这个同学一定是听到了刚才几个同学说打呀,就联想到了这个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他吹得真好。
当时我知道是这个歌,但对这个歌不太熟悉,大部分会,但不完整。
他吹得真好。
我认真地听着认真地背记,我真想学会这个歌。
突然,“轰”的一声,大家又吵闹起来,原来是下课了。
钟声在“当当,当当”地敲着。
同学们都跑到了教室外,我也跟出去,我找到了刚才吹口哨的那个同学。我说你吹得好,他看我。我想起来了,他是不认识我。
我赶紧说,我是刚转来的。你们上自习的时候,雷校长送来的。
他噢了一声,想起来了。
我说,你吹口哨吹得真好,我也想跟你学学《国际歌》。
他说,咋学?
我说,你再给吹吹,我脑子给记记。
他说,再吹吹?
旁边有人提醒我说,下课了,是玩的时间。哪有工夫给你吹呢。说完,拉着那个同学走了。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想着刚才的话,下课是玩的时间,哪有工夫给你吹那呢。看来,想听,那还得等是上课的时间。
上午三节课,头一节是数学,第二节是外语,同学们都很正常地上课,可第三节上张老师的语文时,同学们又吵闹开了。张老师上着上着又出去了,她捂着嘴好像是要吐的样子。
张老师一出去,同学们又轰地吵开了。
自习课时议论蒋介石的那几个同学又议论开张老师了。
“你知道吗?张老师是有了。”
“有啥了?”
“娃娃。”
“啥娃娃?”
“你是不是装呢?”
“装啥?”
“装傻。”
同学们都笑。有的还拍桌子。班里乱成了一团。
我想起早自习时,那个同学一吹口哨,班里就静了。我探着身子跟那个吹口哨的同学说,“《国际歌》,《国际歌》。”
那个同学听着了,吹起来。
吹得真好。
我从来没有想到,《国际歌》能用口哨吹得这么好。
我用心记着,记着。
张老师突然跟后门进来了,指着那个同学说,站起来!
那个同学站起来了。
张老师问,谁让你上课时间吹口哨?
那个同学,指着我,说:“他。那个新转来的,他让我吹。”
张老师看我。周围同学证明说,就是就是。
张老师走到我跟前,问,是你让他吹口哨?
我站起来,说:“我,我,那个。”
张老师大声说:“说!是你让他吹口哨?”
我点了下头说:“是。”
“你这就是大同一中转来的高材生?我看你是在大同一中捣乱得快让人家开除呀,转到了我们学校。成天价说我不会管班,把捣乱生都往我班填,能管好这个班才怪了。”
张老师这是把我当成坏学生了,我低声说:“不是。”
还不是,不是是啥?出去!张老师指着后门,出去!
我说:“我。我。”
我什么?等我往出拽!张老师冲我喊。
我乖乖地慢慢地跟后门走了出去。我听到,张老师在我身后,“啪”地一下把门关住了。
我站在了门口的台阶下。
刚才那突然来临的紧张,使我觉得嗓子发干。
我想到了冰棍。
我想到了常吃肉。
我想起了前两天我在家等转学的消息时,三中八十三班的喜民和孟孩到我家给我送作文本。喜民说,宋老师真喜欢你的这篇《常吃肉》,在班里让语文课代表给大家念。
孟孩说,他嫌课代表念得不好,他自己又给大家念了一遍。大家听到常吃肉没考好,落了榜,都很伤心。
对面墙下,有个戴眼镜儿的大个子老师,在那里办墙报,他写的小字我看不见,可大字能看见。我看见他办的是“错别字病院”。他一会儿看我一眼,一会儿看我一眼。他一定是在想,这不是雷校长说的那个大同一中的高材生吗?怎么让轰出教室罚了站呢?
我听听教室里,好像是很安静。
我又想起了常吃肉。
宋老师还让喜民他们转告我,说他能帮常吃肉到市工读一中去上学,让我去问问常吃肉想不想去。我当下就去找常吃肉。可常吃肉已经上班了,在市冷饮公司做冰棍儿。他说:“老曹,算了去哇,不待念他书了。”常吃肉说“不待念他书了”的意思是,懒得念他书了,不想念书了。
我还想起常吃肉说,老曹,哪天我给你送冰棍儿去。我说,你不会是偷人家冰棍吧?
他说:“哪会呢。不是偷。厂里卖不出去的冰棍就让我们工人带走,是要扣工资的。”
我说:“那行。不是偷就行。”我又想起说,“那你的名字不该叫常吃肉了,该叫常吃冰。”他说:“我忘了跟你说,我的名字改了。”
我说,常子龙?
他说,对。你还记得。
我说,常子龙好。常子龙好。
他说,以前那常吃肉,那叫啥,那就不是人的名字。
这时候,远远地,我看见传达室老汉走到了钟塔前,解开绳子,上下抖动着。
“当当,当当”,放学的钟声响了。
同学们“哇哇”地叫喊着,跟教室里跑了出来。
我原来还想进班去收拾收拾桌上的东西,可同学们挤得我进不去。算了,不待收拾了。
我转身向校门走去。
出了校门口,看见了我妈。
我妈说,招人,妈怕你是头一次走,认不得回咱们家的路。来接接俺娃。
看见了我妈,我的泪一下子给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