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一过,槭树湾村召开村民代表大会,选村长。老支书德望叔主持大会,镇里的组织委员说,不是选村长,是选村委会主任,村长和村委会主任是一个东西,但是叫法不同,要叫村委会主任,不能叫村长。有人在下面嘀咕,说叫村长好听,叫个么主任不顺口。组织委员宣布,村支部提名丁小满为村委会主任候选人。他介绍了丁小满的情况,话音未落,就有人反对说,丁小满骄傲、保守。组织委员说,举出事实,不能扣帽子。稍稍静一会儿场后,人群里就又冒出一句来:他不认他妹子。接下来是一阵沉寂。这时,德望叔开口说话了。他说,小满兄妹的事,大伙儿都晓得,要说先错的不是小满。看人要看主流,你们都看得见,人家小满的二组如今家家都盖了新楼房,你们不是天天眼馋得流涎水了?叫小满当主任,就是要他带着你们奔,把全村人的房子都换了呀,未必你们为他跟妹子斗气,就连新房子也不想住了?
老支书的话果真管用,投票结果,小满票数达到八成,如期当选。散会后,他提了一块熏肉,一壶老米酒,到老支书家里,支书让儿媳做了菜,留小满喝到天黑才散。
从支书家出来,小满踩着山路回家,喝热了的身子被凉风一吹,脑子清醒了好多。他看看天,没星星,要下雨的样子。一想到雨,立刻就想到堆在院子里的板栗,小山似的。还有一些脱了苞的栗子放在谷仓里,盖着稻谷,但也难挨过夏季。去年冬天,县城来收购板栗的卡车只收走了很少几车栗子,就再也不来了,小满找到年初订货的主儿,那人反复只有一句话:货不好销。他找到了罐头厂,改制的罐头厂早就成了私人企业,已改生产山泉茶水,不再做板栗罐头了。槭树湾的板栗,差不多都跟他的一样,全窝在屋里。有两家年前到镇上学校边搭了个棚,在那儿炒栗子买。昨儿选举会散场时,几个组的组长和二组的一些乡亲围着他不走,说村里要承头找路子,把栗子卖出去。刚才老支书也跟他商量这事儿,要他出去走走,打探打探,找到个销栗子的地儿。
地大如海,到那儿去找啊。小满摸了一把凉风里的脸,那些山一样堆着的板栗像一块块石头压在他心里。
小满是个行动大于思想和言语的人。有路没路,先去走走。第三天,他就去了省城,他从车站边炒栗子的摊主那儿摸出给他供货的老板,愿以比年前来槭树湾收购还低的价格供货,但是老板摇头说,我去年进的货现在没把握出手,哪敢还进。再说我仓库的保鲜能力有限,进了也没有地儿保存。小满一连找了好几家,都是这种情况。返回时,车站旁的摊主问他怎么样,他摇头。摊主拉了他一下,说要不你给我送点来,我给你这个价。他伸出两根指头。小满知道他说的是两块。就问他要多少,他说你先送一百斤。小满把手一摇,说,不行不行,我租辆车就拖一百斤?摊主说,省城多大,有多少买栗子的你知道不?你拖来家家问呀,不就多了?小满说,家家去问,我哪来那多闲工夫?摊主说,那你出来干啥,你不是做生意的,做生意就是针杪削铁,做生意还能怕麻烦?!
小满回来跟老支书商量,说没有别的办法,要不拖一车去试试。支书说,杯水车薪啊,也只能试试了。小满说,我去租车。支书拦住他说,租么事车,你打个电话叫冬阳回来,就说我叫他跟你去。
冬阳是支书的儿,在县城里给人家开车运货。
小满挑了几家栗子脱了苞的,装了袋,过了秤,叫冬阳写上姓名和重量,放在袋子里,再把每家的数量记在本子上。冬阳要到小满家去装袋,小满不让,说他家的没脱苞,先让那些去年没卖的人家装,他们急。冬阳说你屋里有散栗子,我晓得。小满问你么样晓得。冬阳说,年前大草姐让我捎一袋给大树哥,我看见屋里堆了好多,未必都卖了。小满说,我们不急,小满哥我现在是村长,先要顾着大伙儿呀。
冬阳开着车,带小满在外面跑了五天,最后从武汉跑到了咸宁、蒲圻、岳阳,才买出了两千斤栗子,不到货车上的一半。他们算了账不敢再往前跑了:两千斤板栗卖了4000块钱,车子的燃油费,两人的食宿,加上在集贸市场卖栗子的税费,占道经营的罚款就有2000多元,摊下来,一斤栗子只卖了一块钱,去年代购价是三块五呢。他觉得不好跟乡亲们交待,就拖着大半车栗子回来了。
雨是断断续续地下着,下两天,歇一天,阴一天,气温一天天上升,潮气也越来越重。正是整田下秧的时候,大家伙儿都在山田里忙活,可到了晚上,张三李四走马灯似的到小满家串门,一坐下就说栗子的事。一些人家的板栗已经开始烂了。大草白天在地里忙活,晚上还要烧水沏茶待客,看着院子里地膜盖着淋雨的栗苞,心里也烦,想小满上次叫冬阳不叫大树开车去省城,就有了责怪的意思,人走后,她把杯子里的残茶倒到门外雨地里,对小满叫起来:哎,你没这个本事当个么事村长?
小满问:怎么啦?
大草没好气:一家平均三百斤,这三四百户人家,十几万斤栗子,要是都烂了,你这个村长就是不撤职也没脸当下去!
小满说,这心是你个女人操的?
大草说,我不操心!我怕我以后睡牛棚!
小满不明白,你说的么事话呀?
大草说,你没看各组的头儿都来过了,到时候全村人都来找你,不卖房子赔钱脱得了头?
小满摸摸头,憨憨地笑了:没那么严重吧?在大草面前,他总是好脾气。
还不严重!大草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蹾,说,二板凳是你朋友吧,那话里的意思你没听出来?他都嫌你不如前头那个村长有能耐呢,说什么正派不能当饭吃。如今这人,心都坏了!
小满摸着头,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