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居住的城市,这几年发展得飞快,修路、架桥、建房,到处都成了日夜轰鸣的工地,土地价格比前些年涨了好几倍。他家居住的这块地方原本在城市边缘,十几年前围绕他家四周还有不少果园和菜地,这些年也不知咋地,“呼啦啦”盖起了一片片住房,紧接着政府和地产商就来征迁,好多人借此机会发了家。原本老实巴交的菜农和庄户人,一夜间平了菜地,砍了桃树,七扭八歪地盖起了一座座小楼,政府征收时坐地起价,摇身成了上百万、上千万的“富人”,还有了城市户口,当地人戏称此为“种房子”。老话说这飞来的横财不好得,围绕着钱财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妻离子散、偷盗赌博之事在这原本民风淳朴之地时有发生,每每听闻,都让老海感慨不已。
老海家老宅子在这一片也是有些历史的。是他爷爷那辈留下的产业,大概有个两亩见方,分了前后两个院。老海爷爷那辈是个商人,攒下了几个辛苦钱,小富人家但凡有点钱,无外乎盖房子、置地两件大事。老海爷爷盖的宅子从外表看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白墙青砖灰瓦,没有什么雕梁画栋,朱漆廊柱,但住进来才能体会它的好处,一砖一瓦都很讲究,木料用得厚实宽大,院子铺的石材现在都很少见了,屋子住着也冬暖夏凉。老海父亲在世时常念叨园子建造时的情景,说老海爷爷建这房子光选材备料就用了三年,砖瓦都是到最好的窑上定制,亲自监制,石材、木料也是自己带了工匠去深山里挑选。屋子传到老海这辈,没有大修过。老海家人丁不旺,父亲到老海都是单传,老海的儿女工作成家后也搬了出去。屋子没人住旧得快,后来他把前院空置的屋子隔成两个小院租了出去。
年初报纸上公布了城市建设五年规划,规划书上说有一条地铁要修过来。这片地价又涨了几成,让前两年卖房卖地的主儿后悔得直掐大腿。有好事的人给老海算过,如果他现在出手,这园子能值上千万。
多少钱都是浮云!现在的物价,钱最不牢靠,只有房子和地是实实在在的。再说几辈人在最困难时都没有打过卖园子的主意,难道到他手里就保不住了?他从来没动过卖园子这个念头。
儿女们也看出了父亲的心意,便不敢贸然再提此事,连给他张罗老伴的事也暂时放下了,一时半会儿老海落得清静。
每月最后一天是老海收房租的日子,按常规他会亲自上门,收房租是次要,他要检查房屋使用的情况,看看砖头瓦块有没有松动,下水要不要疏通,要亲自看看才能放心。两家都是老租户,一家姓陈、一家姓许,是本分小商人,从不拖欠租金,也知道爱惜房子,关键是老海这些年也没随着行市涨过价。人都是个缘分,只要能爱护屋子,互相作个伴就行了。
十月的最后一日,老海在早市上溜了弯,吃了豆浆油条,又到公园看老朋友遛鸟,自己也拉了会儿胡琴,眼看快中午了,就折回家来。想起是收房租的日子,就手拐进两家租户。第一家姓陈的太太在家,早把租金准备好了,又领了老海看了看后窗台,原本砖石上有个裂纹,如今风雨侵蚀变大了,内墙有浸湿的痕迹。老海知道后墙要重新抹灰了。第二家安静无声,老海喊了两声,却从西墙走出一个女人,第一回见,老海吃了一惊,往里走几步发现院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间小房,人就从新搭建的屋子里走出。那女人,像有五十出头,风吹日晒略显粗糙的一张脸,带着青黄的病容,衣着像从乡下来的。女人看人陌生也有躲闪之意。许租户偷着接了一间小房,应该就是这些日子才有的事,竟都瞒过了老海,老海不由得生气起来,黑下脸问:“你是这家什么人,你住这里?”
女人更加慌张,本来就有些发黄病态的脸又泛出红晕,鼻尖渗出汗来,有些丑。正好租户老许匆匆赶回,见这阵势,明白事情隐瞒不住,示意女人进了屋,自己和老海解释起来。原来这女人名叫许小焕,是租户老许的本家亲戚,去年男人在外地干活出事故死了,前些时间投奔他家,老许看她不易有心收留,又不方便住在一起,就瞒着老海在侧面搭了间小屋,想着暂时住些日子。这事自然是老许不对,老许连忙说愿意补偿老海或加上点租金。老海听罢,念在这些年与老许的交情上,又看新搭的小屋也没有破坏房屋的结构,竟不好过于追究。
老海问起这女人生活来源,老许说从附近山里收些草药,一部分卖给药铺,药铺不收的自己在不远处天桥上摆了个地摊,挣的钱勉强维持生计。又问起她家里还有谁。老许更加唏嘘起来,这女人命苦,原有个女儿嫁人了,日子过得好好的,谁知前些年突然暴毙,如今只有个儿子,今年才十七岁,正上高中。听罢,老海沉吟片刻就说补偿也没必要,只是不能长住,让她赶紧另找地方,走后赶紧拆了小屋,恢复原样就可以了。
自从知道自己多了个房客,老海出门到公园遛弯时就注意起天桥上的买卖来。那座天桥是老海前往公园的必经之路。天桥原本是供行走便利,不知何时成了买卖市场,拥挤不堪,行人只能侧身而过。起初老海还有些抱怨,细看都是些没有什么门道的小买卖人,摊主也不固定,大多卖点新奇工艺品和小女孩用的饰品、卖手机外壳、贴手机膜,也有的卖点针头线脑玻璃纽扣,本小利薄,也就挣个仨瓜俩枣补贴家用,还有几个看相算卦的。不长的一座天桥,一个摊位挨一个摊位,各色人物,鱼龙混杂。城管一来,小贩卷了摊子,四下逃窜,狼狈不堪。留意的日子多了,就看见许小焕出摊了,很小心地挤在一角,就地铺了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单子,上面摆了几样认不出是什么的草药,每样药边上有一张字迹模糊的说明书:天冬,败毒抗癌、清势化痰、滋阴壮阳,价格十元/克;金刚藤,祛风、活血、解毒,主治风湿腰腿痛、跌打损伤,价格……罗汉果、天麻、三七等,林林总总,有个十几样草材,除了说明,还配了几副方子。
许小焕在天桥上位置不固定,有时在西头,有时在东头,大多挤在角落里。老海看得久了,也看出桥上摊位也是划了势力范围的,有的摆摊时间长了,再和城管关系好点,位置就好,地盘也大,摊主人吆唱的声也大。许小焕的生意很是萧条,看的人多,问的人少,买的人更少,再加上她不敢吆喝,老海都替她着急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