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居民大都是地方或镇办企业的工人,乳品厂、二木器、三木器的,多因居住位置的偏远或工资太低,大多都是半工半农的过活,哪家都会有几只猪儿狗儿的,他们趁机奔走相告,于是,又有人拿来小猪凑热闹。虽然付战天老师忙得抽不开身,但这种倍受鼓舞的场合无论如何也不能脱离群众呵,她不辞劳苦地挽起袖子,一会儿工夫又劁了两只小猪外加一只大公鸡!工人和贫下中农不同于知识分子,没有掌声,也没有面子上的客套话,都伸脖儿愣愣地瞅,憨憨地笑。从割资本主义尾巴之后,蓄养的带尾巴的东西就一直不多,他们着实再拿不出更能让付老师大显身手的活物请她来阉割或医治了。很长时间后只有那个抱小猪的老太太搭了句话:“您老师多大岁数啦?有婆家吗?”这虽然是一句客套的问候,但在众目睽睽之下说给一个大龄的女青年显然是很受忌讳的,付战天尽量掩饰着脸上的不悦,再一次与众人挥手告别。
面前是西沉的夕阳,背后是一大片赞赏的目光,付战天老师很陶醉,脑子里构想着该怎样写好今晚的日记。
当胡海终于盼回了付老师并在她面前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一刻,金捷却靠着黄泥岗子的一桩糟朽的著有“故显考妣黎府秦氏之墓”字样的歪斜墓碑上,拜读了手抄本中最为动人的一个章节。破烂的手抄本几乎全都有一个俗不可耐的共病,即传抄者在传抄时屡屡加入的拙劣臆想和恣意的篡改,掺杂了许多主观宣泄式的个人感受,既破坏了原稿的创作风格,也将某些原本精辟又寓意深刻的情节和写作手法混淆得面目全非。金捷手里正攥着的一团乱纸正是当时的禁书之首,其情节尽现知识分子对祖国的赤诚,对事业与爱情的执着与忠贞。其中的两处情节竟将金捷感动得热泪盈眶:一处是周恩来在血雨腥风的险恶环境下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全部赠给了烈士的遗孤;另一处是男女主人公怀揣着一生不变的爱情历经世事沧桑之后那相隔了二十八年的第二次握手。
不知不觉中,金捷的嘴角灌注来一汪咸咸的液体,那是悄然淌下的泪。周围净是坟墓,除了鬼,不会有活人看见他这样。淌眼泪,那是他最大的忌讳。当然了,掩饰好这一点并不容易,大多时候须表露出一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手毒心狠,只有那样,方能显示出他是一个绝对硬气的男子汉,就像所有的男孩都愿意不失时机地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一样,金捷也从来都不失时机地向他周边的人们证实自己的这一点。
“嗡……”一只细腰蜂冲上了金捷的脸,他挥手将它拍死在自己的前额上。立刻,几十只细腰蜂向他围剿过来,像是实弹攻击的轰炸机编队,将毒刺蜇在他面孔的任何地方。金捷拼命地暴打着自己的脑袋,满地翻滚,虽也打死不少,但这细腰蜂极其顽强且后续力量不断,前仆后继地向他猛蜇。金捷掀起上衣蒙紧脑袋,卧在一堆杂草丛里死活也不肯再动了。待他感到耳畔再也听不到蜂子们的嗡鸣,伸出手来也没有受到蜇咬之后,才敢慢慢地掀开衣襟抛头露面。瞅见散在那桩歪碑旁的手抄本,金捷真不敢相信自己一口气竟跑出那么远。细腰蜂蜇过之处火辣辣地痛痒无比,头和后腰上都是。他感觉到脑袋越来越大,触摸面部的任何地方都胀乎乎的,显然已经中了蜂毒。有水洗把脸也许会好受些,但这乱坟岗子周围地势偏高,滴水不存。反正也是个难受,还不如把这即将散花的手抄本的最后段落看完呢,免得吊心。他又重新靠到那桩墓碑旁,可这恼人的蜇伤烦得他稳定不下,索性丢下手抄本,在地上仔细搜寻,扣住一只伤势渐轻几欲试飞的细腰蜂。在一座新坟的花圈上撕下一条纸,将一端捻硬后插进了细腰蜂的尾部,看它是否还能飞回它们的老窝。这只带伤奋飞的细腰蜂坠拽着一个微小的纸鸢,其速度之慢金捷刚好撵得上。穿过乱坟岗子,绕进了山边的柞木林里,金捷紧追急撵,生怕丢掉目标,在一棵光秃秃的没有几片绿叶的老王八柳树的岔干下面,细腰蜂家族骷髅般的蜂巢就那么闹哄哄地垂吊着。成群的细腰蜂来往穿梭,把老巢哄嚷得一片喧嚣,不会有哪一只在乎附近潜伏着一张被它们蜇得膀肿变形的人脸正冲着它们诡诈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