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涯》2017年第03期
栏目:小说
提起吕崇,人们对他的看法普遍一致:这人挺仗义挺无私。倒不是什么大公无私,这年头有大公无私的人吗?即使是出家人,首先您也得自个儿解决好食宿问题吧?吕崇在待人接物方面,给予得多,替别人考虑得多,斤斤计较得少。
比如当初和孙燕离婚。两人相识于中学时期,吕崇比孙燕高两届,都是校学生会的,孙燕进大学之后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毕业后两人结婚。为了事业要孩子虽然稍晚,但老天眷顾,吕崇三十岁那年,孙燕顺利产下一名男婴。再后来,吕崇搞活动时遇到悦悦,纠缠了两年多,割舍不下,最后只好找了个软柿子捏,向孙燕提出离婚。
按说那俩人完全没有可比性。悦悦喜欢出门旅行,爱跳舞,喜欢买名牌,而且必须是应季的,打折的名牌不算数,觉得打折就跟穿旧了、用旧了没什么两样。孙燕呢?朋友到家里来,她会亲自下厨,烧几样相当拿得出手的好菜,而且从不抢话头,客客气气坐着,安安静静听朋友们扯淡,极少参与意见,只是随时站起来把酒盅给他们满上。悦悦对他的朋友均不感冒,她是个外地女孩,很多老北京的规矩都不懂,说话你你的,不会用敬语,总是随机说出一些与别人无关痛痒,对她自己也不见得有好处的话来,反正挺唐突的。吕崇试过一两次,把朋友请到他们租住的小屋,悦悦画着浓妆,说话拿腔拿调,搞得双方都很累。
孙燕身材适中,五官端正,大大方方,但悦悦是个美人儿。
悦悦是那种在大街上站着,大伙眼睛里就不再会有别人的人。她出现在哪里,会给哪里带来一丝躁动的空气,她的美就是一个加分器,能迅速提升周围环境的档次,蹭蹭蹭给那里加分。小时候由于家境不好,所以对成熟稳重的男人格外有好感。据说悦悦的前任也是一位已婚人士,这一点很说明问题。
吕崇提出了几乎让人无法拒绝的离婚条件。净身出户,孩子归孙燕,两夫妻的共同财产——房子和存款则归孙燕母子。
他的理由是,悦悦一个人在北京打拼,学历不高,没有稳定的工作,都是些私人的小皮包公司,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相比较而言,孙燕就让人放心得多,她娘家有依靠,自己又是国家公务员,在单位受领导器重,同事信任,有的是升职空间,相信她离了他照样能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好。
本来很伤感情的话,从吕崇嘴里这样说出来,让孙燕感到些许温暖。是的,一个心已经野在外面的男人,光留住他的身体管什么屁用?和吕崇冷战的这两年时间里,孙燕觉得自己老得很快,开始长白头发了,头部侧叶撩开一看,贴着头皮一层一层地在长,跟挂了糖霜似的,风一吹,哗哗的。她的母亲和老姨也都经历过婚姻大战,和外面的女人展开殊死搏斗,长年累月咬定青山不放松,其惨烈程度,孙燕是怕了。她是个温存的女人,遇到矛盾冲突,首先想到的不是跟对方斗争,而是绕开它,找到一个适当的角落,把自己裹起来。
她的掩体就是她的母亲和老姨。
俩老太太通过可靠渠道,对悦悦查了个底儿掉,调查清楚了她的来龙去脉,商量来商量去,替孙燕做出了决定:离!这地球离了他吕崇还就不转了是不是?!出轨的男人一时半会都好不了,悦悦又是那种让人无法去根儿的狐狸精,如果这个家非要勉强维持,势必牵扯孙燕太多的精力,不值当,母亲和老姨都有前车之鉴。第二,孙燕还年轻,好好拾掇拾掇,不愁以后找不到更好的男人。
但小小必须归孙燕。为了避免小小沾染上吕崇的恶习,必须从根儿上杜绝二人的父子关系。也就是说,吕崇必须保证不再出现在小小的世界里,小小从此没有他这个爸,这是离婚的先决条件,否则,孙燕,包括她的母亲和老姨,孙氏一门,都将跟吕崇死磕,看看到底是他的脸皮厚,还是她们的唾沫星子多。
这些狠话并没有传到吕崇耳朵里。孙燕正琢磨着怎么跟吕崇开口,吕崇自己提出来:一,房子和存款留给孙燕和孩子,把孙燕娘家在公司里占的份额还给吕崇,这样他们就两清了;二,他承诺负担孩子的生活费和学杂费,一年一结算;三,今后自动隐身,远离她们的生活区域,不过如果孙燕母子有什么需求的话,他责无旁贷。
孙燕知道,这是铁了心要离的架势。两人签完离婚协议那天,吃了一顿散伙饭,孙燕要下厨房炒几个菜,吕崇拦住她说:“算了吧燕儿,今天这顿出去吃,我请你,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两人都喝了不少,孙燕说:“不是我难为你,不让你见孩子的面,是我妈和我老姨操心重,爱把事情往最坏里想,你知道老年人主意大,胳膊拧不过大腿。”
吕崇说:“我知道。”
“跟我说实话,别蒙我,”孙燕竖起一根手指头,在吕崇面前晃啊晃,晃得他直眼晕,“我就想知道那狐狸精到底哪儿好,让你陷了进去这么不能自拔?按理说,你也三十多岁奔四十的人了。难道就因为她长着漂亮的小脸蛋儿?还是因为她身材比较惹火?”
“漂亮只是一方面吧,重要的是她需要我。没有我,她会让自己饿出胃痉挛。没有我,她会立马流落街头,变成一个乞丐也有可能。没有我,她会脱光了衣服在大街上裸奔。”
“那你让她裸奔哪!我倒要看看警察会不会拦她!”
“你不了解她,她真干得出来。跟你在一起,生活是踏实的,稳当的,心里有数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生活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而你正骑在上面。不对,没有骑上面,是大头朝下,两只脚在脚蹬上挂着,是生活在拖着你,不知道会把你引向何方。那种惴惴不安,那种坐卧不宁,同时又夹带着一丝对救援的渴望……总之很难形容。”
“你的意思就是很刺激呗。”
“也不是刺激。就是颠了个个儿,但回不到原位了。”
两人都扶了扶眼镜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时候,吕崇从对面伸过来一只手,隔着一桌子碗筷,盖在孙燕的手上,细细地摩挲,带着全部的柔情蜜意,那里面包含千言万语,却又好像完全不着一词。孙燕吃了一惊,看他眼神那么诚挚,觉得鼻头一酸,差点掉眼泪,又觉得凭什么我哭啊,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不该轮到我哭,我得表现出来坚强…“就反过手来握了他一下,算是回敬。就这样,在一种友善、开明又醉醺醺的气氛下,他们的夫妻关系正式结束了。
不经历事情,你是无法感受到北京有多大,如宇宙一般浩瀚无边,如恒河沙数一般摩诃婆罗多,极言其地盘大,人口众多。原本水乳交融的一家人,分开之后,竟然真的再也没有任何瓜葛,只是在每年的四月十五日,小小生日那天,孙燕的账上会自动到账一笔款子,她知道那是吕崇打来的,小小的生活费和学杂费。
吕崇和孙燕的共同点本来就不多,孙燕有她自己的生活圈子,家人、单位,还有孩子的学校,差不多就是她的全部。吕崇是半拉生意人,来往打交道的都是做生意的。
怎么说他是半拉生意人呢?吕崇有一份公职,外面又兼着一份买卖,所以只能算半个。在北京,这种情况挺普遍的,一个家庭买房买车、养车、养孩子、雇保姆,将来等孩子中学或大学毕业后送出去留学,桩桩件件,撒的都是钱哪。一个男人多少得出去挣点外快,单靠一份死工资,恐怕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两人闹离婚那阵,孙燕曾经后悔过,是不是就不该让吕崇去外面挣钱,男人一有钱就变坏,一家一计过日子紧巴一点有什么要紧?她忘了当初吕崇刚出去挣外快,把人生第一桶金——几万块钱的设计费“啪啪”递到她手里,她笑得合不拢嘴的情形了。
吕崇大学学的是设计,毕业后分配到设计院工作,一来二去,跟客户建立了私人联系,在朋友撺掇下,瞒着单位在外面偷偷开了一间小公司,给人画图纸,挣设计费。按说也不是什么大钱。因为创意都是自己的,一拍脑袋就有,雇人的费用可以省了;加之,正式职务和私下接的单又有关联,企宣费、中介费也可以省了。还有一点相当重要,吕崇是个闲不住的人,同样时间内,能比别人干出多好几倍的活儿。
话又说回来,拿小小作为定海神针,实在是孙燕她们失策。
小小由孙燕父母带大,跟吕崇本来就不亲,那孩子学了一嘴他姥姥和姥姨的腔调,说话阴阳怪气儿的,喜欢拿眼角末梢撇人,不招人待见。孙燕的老姨离婚后,和姐姐姐夫长期住在同一屋檐下。
吕崇当然不可能给悦悦造一座天鹅湖,以他的财力,努努力造一座游泳池有可能,而且还只能是远郊区。两人婚后的生活十分愉快,频频结伴出游,像候鸟一样,往往这个地方屁股还没有坐热,悦悦已经在计划着下一次出行了。她的眼睛在地图上逡巡,碰到那些没去过的、杂志上力推的风景名胜,就用朱笔重重打上一个勾,然后吃饭睡觉都念叨它们,直到踏上那片土地,才能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下一个地方去。
吕崇发现她极其不爱收拾屋子,屋子里一团糟,地不扫,被子不叠,碗筷不洗。悦悦给出的理由是:等他们有了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家,她一定会好好收拾的。
说到这一点,吕崇一直心里有愧。当初为了赶紧办好离婚手续,他把两处房子都给了孙燕母子,换回了对自己公司的控制权。原计划再买一处房,正儿八经把悦悦娶回家,谁曾想,北京这些年房价一直飙升,只有傻子和疯子才会趁这个节骨眼去买房,稍微有一点人的理性,都不会在这个时候买进。悦悦是个贪玩的人,热爱文艺,贪恋城里的热闹和繁华,平时又爱看个话剧看个展览的,交通是一个要考虑的因素,怎么也得住在四五环以里吧?她还幻想着等将来有了房子,把她爸妈接过来住,帮他们带孩子,三代人合住,那怎么也得三室两厅两个卫生间吧?但凡能看得上的房子,都在五、六万一平,总价差不多在八百万。
在租的小屋里住着,悦悦憋屈得不行,她跟过几个男人,有时会气得从梦中哭醒,骂他混蛋、骗子,把她骗上床,欺骗了她的感情,然后就用破屋子打点她。吕崇想好了,等搞定下一笔大单,他就去交首付,房子无论如何要买,就是割他的肉,喝他的血,也不能再委屈悦悦了。他当初怎么那么傻,两处大房子啊,一处在二环路边上,一处四环以里,全都判给孙燕,一点没想着给自己留后路。他真是北京城里的头号大傻帽。
可是,当他们离开北京,飞向外地,悦悦整个人又都活过来了。身体的弹性也恢复了,像一只吐壳的牡蛎,那么透明,那么多汁,颤抖着,令人怜惜,同时又唤起他想一口吞下去的食欲。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有一次,孙燕的母亲和老姨结伴去日本旅行,在东京的人行道上,正好迎面撞见吕崇和悦悦,吕崇变化太大了,她们差点没认出来。那俩人穿着花里胡哨的情侣装,蹬着一模一样的网球鞋,吕崇本不浓密的头发打上了发蜡,吹得根根直立。乍一看他至少年轻二十岁。关键是他还帮悦悦拎包,悦悦妖娆得不是一点半点儿。
这是五年来,吕崇唯一一次和孙燕家的人有交集。孙燕的母亲和老姨完全是两个老太太了,为了出境游染了头发焗了油,吕崇一时没认出来,只觉得那俩老太太体态眼熟,回过神来再想找,万头攒动,人流如织,上哪儿找去?
离婚后,孙燕并没有急着改嫁,而是把这些年错过的英剧美剧全都补看了一遍,连洗碗择菜的时候都在看剧,就想着把因为结婚而扔掉的英语再重新捡起来。孙燕的母亲托关系,去派出所给外孙改了名字,随母亲改姓孙,叫孙晓晓,拂晓的晓。
这一年的四月十五日,午饭时间,孙燕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她这才想起来,哦,吕崇又给孩子打钱了。同桌的常六儿拿过她的手机来看,被她一把夺过,嗔怪道“别手欠啊”。两人分属不同的科室,曾经在一个工作组待过,常六儿对孙燕的能力那叫一个佩服,一口流利的伦敦腔,做事情拿得起放得下,遇大事稳得住神,不像女流之辈。他没想到,她的伦敦腔是天天看英剧熏陶出来的。常六儿总是追在她屁股后面,“燕儿姐”“燕儿姐”地叫。并不很认真地追求,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献殷勤。
孙燕看着手机短信愣了一下,怎么了,钱数只有往年的一半。吕崇在短信里告诉她,自己今年必须买房,手头紧,只能给这么多。不像是商量的口气,倒像在通知她:对不起,我已仁至义尽,请做好断水断电的准备。
常六儿告诉孙燕,据可靠消息,单位提调的档案里有她。这就意味着,一个新的,更好的机会在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