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修的记忆中,青羊岔从来就不缺疯女人。在沈修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会有一个疯女人准时出现在她的记忆中。最早留在沈修记忆中的,是一个年轻的寡妇。那时候,沈修刚嫁到青羊岔。听说,是她的独养儿子在岔路口被车轧死了,从此,她就每天跪在青羊岔,磕头烧纸,给那个飘逝了的小生灵捎衣裳,捎吃食,朝朝暮暮,风雨无阻。后来她也不知所终,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还有一个疯女人,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她好像就是从天上掉下来,一不小心掉在青羊岔的。她穿着稀奇古怪的肮脏衣裳,神情严肃地站在丫字形的岔口中间,旁若无人地指挥着过往车辆和行人。奇怪的是,车辆行人居然都看着她古怪的手势,听从了她的瞎指挥,南来北往的车辆小心翼翼,井然有序。直到后来某一天发生了一场车祸,人们才隐约记起来,那个疯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离开了青羊岔。不可思议的是,在疯女人逗留在青羊岔的那些日子里,青羊岔竟然没有发生一起交通事故。那时沈修的孩子已经六岁,一不小心,就跑得不见影子了。这个擅长指挥交通的疯女人消失后,沈修一度非常牵念她,如果她还在的话,青羊岔或许就不会接二连三地发生摩托车伤人逃逸的事故了。被撞伤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都是反应迟缓,缺乏自我保护能力的人。沈修因此就非常为自己的孩子担心。有时候,沈修甚至会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她也想站在先前疯女人所在的位置上去指挥交通,维持秩序。这个念头一旦像火药捻子,被自己点燃起来,沈修就会大惊失色。
给沈修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的疯女人。她来到青羊岔的时候,是个夏天。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来这个女人并不是肥胖,而是个即将临盆的女人。出于天性,很多女人都围过去问她:姓啥,叫啥,家是哪的,男人是谁。可是这个疯女人呢,只会比划着跟人要吃要喝,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上来。那些围过去的热心的女人就凭借经验与常识判断,这个生着大花眼睛的疯女人,肯定是被哪个臭男人奸了,才怀上了孩子。后来,快到仲秋的时候,疯女人在公厕里生下一个男婴之后,也消失不见了。那个小男孩不知被谁趁乱顺手牵羊抱走了。这对无名无姓的母子在肮脏的厕所里生离死别的时候,也正是沈修隐患重重的家庭彻底解体的时候。从表面上看去,沈修还是那个沈修,一团和气,心无杂念。然而揭开里子,只有自己才能看分明,这个叫沈修的女人,其实已经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了。
青羊岔总是布满了这样那样的谜团,无人破解其中的奥秘,就仿佛沈修那些一波三折的生活。那些疯女人留给沈修的印象如此深刻,深入骨髓,以至于她总是会联想到自己,有一天,她是否也会成为她们的替代者。在青羊岔,倘若没有一个疯女人来适时做个陪衬,生活似乎就缺少了一种重要的元素。反正,沈修觉得,青羊岔迟早会有一个疯女人来弥补这暂时的空缺。这个潜意识,让独处一室的她总是那样惴惴不安,胆战心惊。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双手,轻轻覆盖在她的额头上,试图在那里留下一个红色或黑色的烙印,以便用这个醒目的标记,将她跟别的正点女人区别开来。因而沈修畏惧一人独处,特别喜欢热闹红火的地方。藏在一群人里时,她的想法跟一人独处时的想法是大相径庭,迥然不同的。比如说,一个人洗澡时,她情不自禁会联想到死亡、骷髅或者末日。而在公共澡堂里时,她却会想到生命、未来与希望——沈修只不过是一块高粱饴,或者巧克力之类的软绵绵的东西,只有被繁复、猩红的水晶纸一层一层包裹起来,她才能暂时忘却自己的不幸。
因而,后来还是沈修主动给病友张晓琴打了电话。她约张晓琴在小区门口的汉中酿皮店吃麻辣烫。在青羊岔这样一个驴蹄子大的窝窝,倘若一个女人可以和另一个女人相约着一起吃个麻辣烫、小火锅什么的,也就意味着她们的关系很不一般了。吃麻辣烫的时候,沈修婉转提起偏方的事情来。提起偏方的时候,她心里也没一点底,担心张晓琴出尔反尔,忘记在医院里的口头承诺。但是张晓琴没有丝毫犹疑,爽快地答应了,这让沈修心里有一种暗暗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