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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土

来源:《海外文摘·文学版》2017年第10期

栏目:中篇小说

每次听到木片的碰击声,孔在都知道是鲁班来了。自从那天鲁班坐上子墨子的飞机从半空中落下来后,她就骑上木马了。

“都是那个女人给他带来的灾祸,那个女人一进门,那个瘦子也就进了门,非要约着他去坐木头大鸟。”

“别说了大娘,他正在痛苦地难过呢,腰直不起来了。”

“那个瘦子走了吗?”

“走了。”

这是孔在从她住的东厢房里听见的。

……

木片的碰击声是从街角那里传过来的。那里原先传过来的是炒栗子的香气,这时炒栗子的大锅里熬的是青草,传过来的是煮熟的青草味。

在王的国家里,一户娶亲一户要刷成绿色,一府娶亲一府要刷成绿色,如今王上要迎娶新妃子,下令整个国家都要刷成绿色。绿色生机勃发,节管里的呻吟声是在孕育着生命。这时孔在也在涂刷着墙壁,草汁一旦被她的手涂刷到墙上,墙上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草:爱神草色轻,上面长着毛刺,周边有蓝色的镶边;伸筋草色重,上面的筋脉呈现出紫色;多籽草身个最高,像一棵小树,长大后开黄花,老时结一蓬一蓬的籽粒。这都是王国规定的草。这些草各有各的意思。

“我是来给你送请柬的。”直到鲁班开口说话,孔在才从那些草汁上抬起头来。马鬃制成的刷子上还在滴答着草汁。她看见木马横挡在她的身边,浑身被打磨成了紫铜色,玉石的眼睛闪闪发亮,嘴半张着,好像想打喷嚏似的。那个骑在马上的人正好相反,眼泡肿胀,两眼发红,一脸悲戚地看着她。

“什么请柬?”孔在把刷子放进草汁盆里,看着鲁班在怀里摸索出来一把竹片,竹片卷成了一个圆桶状,中间用爱神草茎扎着,上面挂着一只红色多籽的小鱼。

“王上要你去给他做女傧相。”

孔在接过请柬,转身推开院门,为了让木马能过去,她把门槛也拿下来了。她对鲁班说:“请家里等会吧,鲁班爷,我要送给王上些孔雀蛋,请你帮我送过去。”

鲁班打马走进院子,看见院子的西墙下并列着几只孔雀,佣人云行在往竹篮里拣拾孔雀蛋。看见孔雀,鲁班想起来了:“每当我在亭台上晒太阳的时候,我是能够看见这些孔雀在院子里飞舞的。它们相互梳理着羽毛,呢喃有声,时而在墙上走动,时而又飞到了树杈上。”这个小院落原来是他家的东厢房,打他摔伤后大娘叫人把连通着的圆月门堵死了……大娘说:“和那个害人精分清界线。要不是看在王上的情面上,我早把她赶出去了。”……

孔在把请柬放在堂屋里的大桌上,心里有些激动。不管怎么说这可是王上送给她的请柬啊,她第一次当女傧相就是给王上当的,这多少让她忍受过的欺侮有了个排解的渠口。她想起了王上,她在宫廷里只见过他一次,由于流苏的影子挡着他的眉眼,她都没看清他的模样。只是感觉到那脸是胖的,那胡须是黑的,总之是很精神的了。她没想到他当时是不高兴的。后来王上说:“你当时没看出来我不高兴吗?”她没看出来。她看见的是他的胡子尖一抖动一抖动像是羊吃草的样子,还以为他是高兴的哩。至今为止她只见过他那么一次,还隔着叮当响的流苏,她都把他给忘了,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她太子死了,她才又想起了宫廷里的那个王上。太子是他的儿子啊。

……

“都说王上哭得像个娘们似的,在娘。”

“他哭什么?”

“太子死了。”

“太子怎么死的?”

“说起来算是白死。王上哭的就是这个。人家说在边关那儿,离这儿千把里地呢,有个哨兵嘴馋了烧豆子吃,烧起了一大股狼烟。都说是秦国出兵了,那一阵子到处传说秦国要打我们,他们不想让我们有粒子弹。太子出兵,死在了一片树林里。

“是夜里死的,在娘。队伍走到那片树林里时天黑了下来,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天,马和马走到对面只能听见马的喷气声,看不见马的身子。军师请求太子让队伍休息。队伍就在那片树林里休息了。星星在天上和丛林里的鸟一起飞来飞去,圆宝石一样的眼睛眨巴着,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哇啦哇啦地说话。有人被它们的叫声惊醒了,起来对着树窠子撒尿,撒完尿又接着迷迷糊糊地睡了。第二天,光明之神拉开了大幕,人们再见到太子时发现他已经死了,十米开外侍卫还站着岗呢,全然不知他已经死了。太子躺在一棵大树下面,鼻孔里和耳朵眼里淌出了血;头上有一只裂开的蛋壳,一只刚出壳的小兀鹫浑身湿漉漉的,正在他的铁甲上站着。‘是谁杀死了太子?’王上问道。‘是这个小幌子,王上。它急着要来到人世间,和包着它的蛋一起滚下大树,把太子砸死了。’军师说着把一个小木盒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半光着的小身子,那只小兀鹫已经死了,它肯定还没足天呢,何况又在太子头上那么重地摔了一下。王上把小兀鹫扔回小木盒里,把小木盒从窗户里扔了出去:‘那个烧豆子吃的士兵抓回来了吗?’‘他跑到秦国去了。’王上说:‘去,把所有的兀鹫都给我杀死。’‘包括那些给我们当信使的吗?’‘包括。’王上说完身子一软,坐进雕花木椅里哭起来。听说哭得和个老娘们似的。在娘,这是班爷告诉大娘的,大娘又告诉我的。”

这是佣人雨施告诉孔在的。

木马咯噔咯噔地走着,他抓着木马的耳朵,稳住那只一晃一晃的篮子。篮子里装着孔在送给王上的孔雀蛋。

“她是越来越好看了,脸上没有了刚来时的恐慌之色,看上去更美了。我敢说整个王城的女人没有比她更美的了,除非那些开在水里或园里的花朵。”他坐在木马背上,第一次觉得马背有点硌,就连去宫廷的路也比以前更远了;路也不好走,路面上不知什么时候鼓出了一块块的青石头,木马不得不绕着弯走成个波浪形。他不打算回家吃饭了,直接去宫里,要是能赶上和王上一起吃饭就更好了。他想跟王上说说迎娶孔在的事。这之前,他可是跟他说过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王上都要他先去治好病。“你是过来人了,你不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吗?”王上把唾沫星子喷到了他脸上。

想起王上的唾沫星子,鲁班抹了抹脸,自言自语着:“我在千里之外的祖先,你们帮帮我吧。是你们杰出的灵魂把孔在送到了我的身边,可我得不到她啊。你们帮帮我吧。”鲁班爷自言自语着(他有自言自语的毛病)看着北方的天空,在那两朵如纱般的白云后面,他仿佛看见他的祖先们也在摇头:“我们帮不上你呀,我们已经是隔世人了。”

“你们要孔在来了,可你们为什么又叫子墨子来了呢?”那天他像捧着鲜花一样把孔在捧到了家里,把她安置在东厢房里,正打算骑马找国师看个好日子举行仪式。打门外进来了一个又黑又瘦的人,席夹子破得没了边,看门的佣人拦也拦不住。来人走到鲁班跟前,伸手夺过他的马缰绳,把马拴回到拴马石上,摁着鲁班的双肩把他摁到地面上坐下。来人也在对面盘腿坐定,屁股下垫着他的破席夹子。他拿块石子在地上画了一只大鸟,说:“鲁班,我有破你云梯的东西了。”

“这不是子墨子吗?我有两年没见他了。他比两年前更黑更瘦了,看他的喉结像是在吞咽口水。”

“你还没吃饭吧,子墨子?”

“没来得及,就怕你已经打宋国了。”

鲁班招手叫来佣人,吩咐去给子墨子拿饭。子墨子举了举一根手指头,说只要一个饼子。

“我现在不怕你打宋国了,鲁班。我有了破你云梯的东西了。”子墨子说着,挥了挥手,面饼□子掉到了地上,他拣起来塞进了牙缝里。

“你拿什么来破我的云梯呢?这只大鸟?”

“这是飞机。木飞机。我稳稳当当地坐在上面,只需拿钩连枪一钩,你那云梯就会轰然倒地,正应了老百姓的那句话:爬得高跌得重。”

“没有依托,你这木飞机能飞到我的云梯上吗?我就是玩木头的,世上哪有这样的木头?你是讲实际的,可别来老聃的非常道。”鲁班说着指了指胸前的牌子。牌子上涂有金色的木纹,那是王上发给他的,证明他是主管木工的大臣。

子墨子把最后一块面饼塞进嘴里,拍了拍手,说:“没错,没有高过你云梯的木头,可有高过你云梯的鸟吧。那些大鸟能飞到天外去,何况你的云梯,连它们的窝都是筑在最高的树上,一只鸟蛋落下来都能砸死人。”

“太子就是这么死的。”鲁班想着,心动起来,他脑子里想着有一只大鸟在天空飞来飞去,是木头做的大鸟;一只木头大鸟伸出鸟爪把他的云梯拉倒了。他伸手拍了拍子墨子伸过来的草鞋,说:“走,让我去看看你的大鸟。”

木马咯噔咯噔地走着,眼看就要拐过弯去了,可突然间又往回走了。它木僵僵的四蹄有了弹性,敲打在路面上的声音更清脆了,光滑的腿上也有了闪光的皮毛。她坐在肩舆里,两眼望着在前面走动的马蹄子。她知道这是匹火色马,马上坐的是木匠的王鲁班。鲁班抓阄抓到了她,她还不知道她会成为他的佣人还是妾呢?八成是妾吧,王上祝酒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就是“妾”那意思。

孔在看着鲁班远去的方向,手拿涂墙的刷子在泥盆里沾了沾……

“雨施,草汁凝结了,不能刷了,赶快去热一热。”

“是,在娘。”

……

“在娘,热好了。”

“你搅拌着,我来刷。”

在那些错落开来的爱神草、伸筋草和多籽草之间,她刷出了一条河。河水的颜色是浅绿的,犹如爱神草的颜色,刷子在墙壁上只需走一个来回就可以了;河岸的颜色是深绿的,如同伸筋草的颜色,刷子沾饱了草汁在墙壁上搓,一刷一刷地搓出一道一道的雨冲沟,如同那些长在河岸上的白蜡条子的倒影。她还记得那些长在岸上的白蜡条子。每到秋天,天上飘着白云,地上五谷成熟,白蜡条子也成熟了,充满了弹性,人们便把它割下来编织农具。编出大筐小筐:小筐运送粪土;大筐存放地瓜干,如果有闲空拿泥巴在里面抹平,贴上层牛皮纸还能存放粮食。它通风好,放一年两年都不坏粮食,还有一股白蜡条子的清香味。

白蜡条子的清香味在河面上浮动;河面上托着一条船,船托着她,在河面上游走;水波哗啦哗啦地敲击着船帮,击起的水末如同雨水……

雨水打在屋顶上,击起无数个又白又软的小水珠,看上去好像一群鹅在被一只鹰追着跑。那哗哗的雨水就是鹰,它不但追赶鹅,它还追赶风,它把风追得没处躲没处藏,只好钻进了烟囱里,把烟倒灌进来。一股风是温柔的,它无声无息,从手指缝和眼皮底下过去,不敏感的人都感觉不到;好几股风在一起就不行了,就变成了恶风。恶风笑哈哈地把烟从烟囱里赶回来,扑打在正在烧锅的孔在身上,把灰屑挂在她的眼皮上、鼻子尖上,然后围着她嗷嗷地唱歌。孔在往后退退身子,离灶口远一点,往灶膛里送去两块干柴火,继续看着外面下雨。

大街上过来了一顶顶席夹子:方的、圆的、六角型和五角型的……过来了;一顶顶雨伞:黑的、花的、红的和蓝的……过来了。一顶顶席夹子和一顶顶雨伞连在了一起;雨滴在一顶顶席夹子和雨伞上蹦腾。有一顶席夹子游离出来,在一顶雨伞前停下了。

……

“你真想嫁给那个瘸子?”席夹子对着雨伞说。

雨滴在席夹子上蹦腾,张着灰黄透明的翅子,像蜜蜂在向日葵上飞。

“别这么说大虎哥,我哥也是个瘸子。”雨伞对着席夹子咕噜。雨滴在雨伞上蹦腾,张着灰黄透明的翅子,像麻雀在房檐上飞。

“你哥是你哥,你又不嫁给你哥。”席夹子对着雨伞嗫嚅。雨滴在席夹子上蹦腾,张着黑白透亮的翅子,像蜻蜓在湖面上飞。

“也差不多了,她妹妹嫁给我哥,我们两家是换亲。两个瘸子。”雨伞说完,对着席夹子大笑起来。

雨滴在雨伞上蹦腾,张着黑白透亮的翅子,像鸭子在芦花荡里飞。

“你想换亲?”席夹子……

……

“死妮子,煳锅了。你闻闻这股煳味,恐怕喂狗狗也不愿吃了。”

一顶顶雨伞和一顶顶席夹子消失了。

她吓了一跳,刚才她走神了。锅盖被顶得啪啪响,她掀开锅盖看看,玉米□子熬干了,上面满布着圆圆的洞孔,煳饭味从洞孔里顶着一枚枚汽泡冲出来。

“娘啊,这不是正好吗,你胃不好,夜里我听见你的胃像打雷似的咕噜咕噜响,煳锅巴是化食的。”她一边把煳锅巴戗出锅,一边大声地说着。她娘在另一间屋里纳鞋底。她是个聋子,可她的声音也太大了。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你是说你娘有狗?”

“我是说给你治病。”

“没家教的,难为我怎么撇着腿生你来。看你赶明儿到了婆家怎么过。”

“不过。”

“不过?等你爹回来你跟他说去。”

……

“大娘,你在吃锅巴?”

“你来了,大花?”

“来了,大娘。”

“俺那个好闺女叫我吃的,说是治病。”女人一边说一边流眼泪。

……

“你想好了吗?走不走?我哥可是把东西都准备好了:大船,吃的喝的。”

“我想等我爹回来。”

“不行,等你爹回来你就走不了了;你爹这人太精,他一眼就能看穿你。走吧,我带着‘胡子’,二妮、三妮也想去见见世面。”

“好吧。”

一顶顶席夹子和一顶顶雨伞又回来了,在船上漂。

黑夜张开它的眼睛,放出了睡眠和蝙蝠。睡眠找到属于它的身体后进入了梦乡;蝙蝠在空中飞行着,在忙着点亮一颗颗星星。属于黑夜的小爬虫也出来了,蟑螂带头,在厨房和垃圾桶里爬来爬去。一只蟑螂爬到一座窗台上,扁着身子爬进窗子里,才要跳进房间里去,又慌忙调头跑了出来。有个人还没睡,两眼正像星星似的睁着呢。

两声斑鸠的叫声从窗外传进来,她打开窗户,跳进了下边那个人的怀抱。“大虎哥。”“好妹妹。”他抱着她站了一会,听了听屋里的动静。老太太不但耳聋,还耳鸣梦多,就是听见了她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他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拉着她的手跑起来。

大船已经停在了泗河崖上,六个人都到齐了;“胡子”和大虎分坐两帮,一人手里握着一把桨。此时,水波轻漾,细风微微,等四个女人坐好,扎好腰带,包严头巾,大虎拿桨点了一下崖上的青石,双桨齐动,船像张开翅膀的大鸟顺流漂了下去。

……

“你们跟在孔雀后面就到了王的城下,是不是,在娘?”

“到了王的城下,你们就进了王的皇宫,是不是,在娘?”

“是,云行;是,雨施。你俩快把刷子收起来,今天就干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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