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一场惊吓差点掉了魂儿,可等到返回牛场的路上,徐富贵心情已经平静了,开阔了,牛奶不用送了,也不用退钱,那管家一看就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像棉花一样壅塞在心里纠缠了他一个多月让他吃不香睡不香的事竟这么轻描淡写地了结了,还发了二百块钱的意外之财。二百块钱,可是他送五天牛奶的钱,可不就是意外之财!徐富贵心情大好。
这件事要从三个多月前说起。
徐富贵每日分别为五个小区送牛奶:荣宝园、桃花坞、福兴源、鑫晶、鸣春。这活他已经干了两年。他摸索出一条最节省的线路——从福兴巷进去,穿老牛巷,由井巷出来,再从杏桃巷进去,赵家巷出来,最后出胭脂巷,到光大街,至9点,牛奶就送完了。回到奶牛场,睡一觉到中午,吃过饭,下午喂牛。
三个月前的一天,徐富贵在桃花坞被一个女子拦住了。那女子神情倦怠,没有上妆,趿着拖鞋,披一件薄衫,显然是为了订牛奶才从床上爬起来。正是八点钟,阳光最好的时间。阳光下那女子真是白嫩水灵,徐富贵痴呆了,心里说村里人说这女娃水灵,那女娃水灵,人家这才叫水灵。
女子指着他摩托车上的塑料桶说:“那一桶奶是多少斤?”
徐富贵说:“六斤,也就是三公斤。”
女子打了一个哈欠,说:“从明天开始你每天给我送这么一桶奶吧。”
订出去一斤牛奶有一毛钱的提成,对徐富贵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徐富贵的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一天就是六毛,一个月就是十八块,要是订一年,就是二百一十六。因为心里在算账,徐富贵表现出来的就有些迟疑。
女子皱皱眉头说:“怎么?不想送?”
徐富贵忙说:“送,送送。”
“七点以前,准时送到门口。”
“嗯嗯嗯。”
“不要袋装的瓶装的,就要这种桶装的,最好是从牛乳房上直接挤到这桶里的,嘻嘻。”
“嗯嗯嗯。”
“不许掺水,不许掺三聚氰胺,否则我就投诉你们,罚得你们倾家荡产。”
“嗯嗯嗯。”
“D区D座。”
“嗯嗯嗯。”
女子就笑了说:“你是哑巴啊,只会嗯嗯嗯。”
徐富贵说:“嗯嗯嗯。”
那女子就把眼睛笑得月牙一样,说:“你别光嗯嗯嗯,能找到吗?”
徐富贵点着头说:“找得到,找得到。”
女子说:“记住,七点以前送到,明天我给你钱。”
第二天,六点五十徐富贵把牛奶送到,进了大厅,金壁辉煌的,徐富贵眼花缭乱,心里说皇宫也不过这样吧。女子订了一年。算了钱,女子付了钱说不用找了。徐富贵又多得了16块钱,千恩万谢的。要填个单子,那女子嘻嘻一笑,说就填DD吧。徐富贵愣了一下,心里说世上哪有叫这样名字的?他小的时候,庄子里第一回去了汽车,汽车一打喇叭嘀嘀嘀嘀,他们把汽车叫嘀嘀嘀嘀。女子拿过笔写了“DD”,嘻嘻一笑说:“这个名儿真好,以后我就叫‘DD’了。”
回去的路上,徐富贵很是开心,叫一声“DD”,嘻嘻一笑,叫一声“DD”,嘻嘻一笑。他还这样想,他儿徐鹏把书念成了,就能娶像“DD”这样水灵的女子,心情就更好了。
徐富贵得踅摸出另一种走法。摸索了两天时间,在不耽误别人喝牛奶的情况下,六点四十左右,徐富贵就准时站桃花坞D区D座门前了。摁过门铃,门“咔嗒”一声,徐富贵推开门将牛奶提到客厅,就退了出来,把门带上。徐富贵怕人家嫌恶。城里人对他这样的人总是嫌恶的。
送了两周,除了“DD”,在这栋别墅再没见到别人,也看不出另外有人的迹象。徐富贵有些纳闷儿,一个女子订六斤奶会干啥?一个人肯定是喝不了,送了两年牛奶,他也知道一个人一天一斤牛奶就够了,喝多了反而不好。可牛奶不喝又能做啥?回到奶牛场和马皮说起来,马皮撇撇嘴说,没听过洗面奶啥的?土八路,城里人不光喝牛奶,还用牛奶洗脸洗澡,她肯定是用牛奶洗澡。徐富贵说用牛奶洗澡?马皮说,城里女子都用牛奶洗澡,要不咋个个白嫩得一掐能掐出水来?徐富贵就想,怪不得“DD”那么白嫩水灵,原来是在牛奶里泡着。马皮揶揄徐富贵说,你呀白活了,啥时你破个财,去洗回桑拿,专门有牛奶浴,还有妈妈浴哩。徐富贵心里揶揄马皮说,三十多岁了连个婆娘都没娶过,儿没儿女没女的,谁白活了?但他懒得跟马皮打嘴仗,他心里幸福着哩。
直到第三周的星期三,徐富贵提着牛奶进门时,与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徐富贵忙往一边闪,抱歉地看着那男的,等人家发火。那男的瞥了他一眼,却没有发火,戴上墨镜走了。那男的国字脸,双眼皮,梳一个大背头,黑亮黑亮的好不精神。徐富贵想不是官老爷就是大老板,便感慨这父女俩真是幸福。也只是感慨感慨罢了,这世上他不如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给“DD”送了两个月牛奶,这个男人徐富贵碰见过五六次。虽然“DD”家一进门装了一道玻璃墙,把大厅与门隔开了,玻璃是毛玻璃,糊麻麻的只能看个影儿,但正对着门的墙上装了一面老大的镜子,把大厅里一切都映照进去了,一开门就能通过镜子看到大厅的一切状况。有一回,他从镜里看到“DD”正猴在那男人背上,双手拧着那男人的耳朵,那男人就像一头驴在地毯上转圈圈。徐富贵心里说这么大了还撒娇,把老子当驴骑。出门时就听“DD”咯咯咯的笑着叫着:“都来看吧,史大市长让我当马骑。都来看吧,我把史大市长当马骑。”徐富贵心里很激动,原来是市长家,他竟是给市长女儿送牛奶。
回到工棚打开电视,选台时徐富贵看到了那男人,正坐在电视里讲话,前面摆个牌子,写着“史国”。徐富贵揉了揉眼睛,细细端详过一番,断定就是他在“DD”家见过的那个男人,这证实了他确实是给市长家送牛奶。虽然市长跟他扯不上一点关系,但他还是很激动很自豪,在老家,不要说是县长,就是镇长跟谁握个手谁都激动自豪多日哩。
从这天起,徐富贵喜欢看新闻了,只要看到史国市长,他就激动自豪。有一天,正看新闻,小黄进来了。小黄说,嗬,看起新闻来了,你看得懂看不懂?徐富贵没有说话,他还在盯着市长看。他不喜欢小黄,初中没上完就不上,头发染得花花绿绿的,穿个衣服到处是口子,像个混混,已经沾染上了城里油嘴滑舌的习气。大黄有了点钱还是那样,没烧到哪里去,他先就烧得没大没小的,再有钱,该尊人的地方还是要尊的。可小黄偏偏就爱来这工棚里晃荡,他知道小黄是在他们跟前显摆来了,小黄一走,马皮几个就骂烧包。不过见到小黄,他就想到自己的儿子,想到自己的儿子他就把小黄不当回事,眼里就没小黄这个人。
小黄说,看得这么认真,就像那是你家亲戚一样。徐富贵说你还别说,我真认得他哩。小黄把一口烟吹到徐富贵的脸上说,人家是大市长,天天在电视里,谁不认得?学会吹牛了,要这么说我还认得国家主席,重要的是人家认识你。一件让人激动的事让小黄这么一搅扰,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小黄掏出烟来,抽了一根自己点了,咬在嘴里说,给你们讲个段子?没人理会他,烟酒不分家么,要是大黄,会一人散一根的。小黄说,有一个女记者去一家奶牛场采访,她问奶牛场老板,请问牛为什么会得疯牛病?奶牛场老板说你知道牛一天要挤3次奶吗?女记者说,这跟牛得疯牛病有啥关系?奶牛场老板说那你知道牛一年才交配一次吗?女记者说这又跟牛得疯牛病有啥关系呢?奶牛场老板说,你想一天被摸3次奶,一年才做一次爱,甭说是牛了,你会不会疯?女记者说,那他妈的我早疯了。说完小黄哈哈大笑。马皮几个也笑。笑过,马皮说这是说你爹吧,你狗日的这么说你爹。徐富贵没有吱声,觉得这娃太不懂事了,他得和大黄说说。小黄却没完没了,说我再讲一个。这时大黄进来了。
大黄要是闲了没事,喜欢来工棚里坐坐,和他们谝谝闲,都是一个村上长大的,自然有不少话说。大黄说,说啥哩?笑得这么开心。马皮说,说你哩。小黄却岔开话题,指着徐富贵说,他说他认识市长,哈哈。徐富贵说,你这娃咋这么说话,我不是那个意思。小黄说那你啥意思?徐富贵说我是说我给市长家送牛奶哩。大黄说真的?徐富贵说,那六斤牛奶就是他女儿订的。大黄说他女儿订的?市长一家都喝我们牛场的奶,早知道就不该收他的钱。徐富贵说,人家有的是钱,住别墅,家里跟皇宫一样,在乎几个牛奶钱?大黄笑笑说,是啊,人家是大市长,会没钱?鬼都不相信。
两个月后的一天,徐富贵按了门铃,门铃娇滴滴地说,主人不在家,您请回吧。徐富贵愣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又按了一次门铃,门铃里依然是那娇滴滴的声音。徐富贵不敢再等下去,耽误了给其他人家送牛奶,人家会投诉的,被投诉是要罚款的,钱上吃亏。牛奶送完后,徐富贵又来到“DD”家按响门铃,还是那娇滴滴的声音,就想或许“DD”有事出门了,一会儿就会回来。徐富贵在摩托车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快中午了,“DD”还没回来,再等下去就要耽误午饭和下午喂牛,只能回去了。可这六斤奶咋办?这么热的天,放是放不住的。想来想去,只能自己喝了。奶牛场每天的早餐是一个馒头,一根油条,一袋榨菜,二斤牛奶。本就喝了二斤牛奶,六斤奶喝下去肚胀如鼓。
接下来几天,“DD”都不在家,徐富贵就受不了了。六斤牛奶他实在是喝不了,只能将剩下的倒掉。他想对大黄把事情坦白了,可又有些不甘心,一年的提成就二百多块,他都已经存银行了。钱就是这样,往进装容易,往外掏心疼。他想“DD”只是出远门了,最多一周就会回来,因此每天抱着明天就回来了的想法支撑着。就这么一个月过去了,“DD”还没回来,他就有些支撑不住了,而每天把白花花的牛奶倒进沟渠里更让自己觉得造罪,更要命的是怕“DD”回来会找后账,那是要赔钱的。奶牛场有规定,给客户造成损失由个人赔偿,并设了举报电话,谁要是被投诉了,要加倍罚款的。他心小,一件事就能把胸膛塞得满满的。他有些后悔,不该贪图那点提成,该把实话给大黄说了。现在要给大黄说,受罚赔偿都不是啥事了,重要的是让大黄看不起他,在大黄眼里他成啥人了,他一个瘸子,大黄不嫌弃,给了他一份工作,他还这么背后捣鬼。就想再坚持几天,或许明后天“DD”忽然就回来了,只要“DD”回来,他把一个多月的奶子给人家折算成钱补上,就啥事都没有了。人就是这样,占小便宜肯定要吃大亏的。
一天,徐富贵在电视里再次见到了市长,忽然生出一个主意,去找市长,找到市长不就找到“DD”了?于是,送完牛奶,徐富贵就往市政府来了。他从未进过政府,以为和普通地方一样,冲着大门就往里走,结果被站岗的门卫拦住请他出示证件。他只有身份证,掏出来递过去,门卫看了一眼指着旁边一间房子说,请到那边去登记。他来到登记的窗口,人家问找谁?他说找市长。人家把头从窗口探出来打量了他许久说有约么?他说没约。人家说那请回去吧。徐富贵说我找市长有事。人家面无表情说找市长的人都有事。然后就不理会他了。他没想到政府的大门这么难进,市长这么难见,好说歹说纠缠了半天,人家就是不让进,他就决定在大门外等,每天送完牛奶就来等。连续几个上午,没等到市长。那天来了一群上访的,是些农民,也有一个瘸子,是一个老汉,他递了一根烟,和老汉说起来,老汉说在这里哪里能等上市长,市长出进都坐在车里,那车里面看得清外面,外面看不清里面,他们看见你躲得比谁都快。靠等是见不上的。而且这大院有几道门,他走哪个门都不晓得。徐富贵就没了招数。
这天,徐富贵送完鸣春小区的牛奶,没想到就和市长碰上了。徐富贵一看跟着市长有一大群人,前呼后拥,气势很威武,有些怯场,就一直尾随着逡巡着,看到市长向着小车走去,这才一急扑了上去。错过这次机会,他就不知道在哪里能找上市长了。
徐富贵没想到闯了这么大的祸,差点让人逮捕了,他觉得那些人一开始就是要逮捕他,他听到一个说要打110。不过总算是有惊无险,一切都过去了。经过“老寡妇酱骨头馆”时,徐富贵停顿了一下,看看腕上的电子表,明天正好是周末,就决定把儿子叫出来大吃一顿。儿子在一中上高中,马上就要升高三了。每个月他会把儿子叫出来大吃一顿,自己也会要二两或半斤装的烧酒犒劳一下。尽管这个月他们父子已经大吃过一顿了,可他想再吃一顿。老人有话,意外之财要打个尖才能留住,这二百元当然是意外之财,是该打个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