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多钟,一个西装革履,左嘴角上有颗黑痣,三七开分头上打了摩丝的年轻人,没有叩门,怒气冲冲推开蒋远斌办公室的门,径直走了进来。蒋远斌惊讶地叫道,小田?是你呀!我还是昨天听小吕讲的,说你两个月前,就去深圳培训了,你这是刚回来吧小田?小田死死地盯着蒋远斌的脸,咄咄逼人地说,蒋主任,请你给我一个说法。蒋远斌一皱眉头,望着脸色冰冷的小田,愣住了,许久才说,小田,你刚才说什么?小田提高了声调说,几乎是在喊叫,给我一个说法!蒋远斌的脸色更糊涂了,喃喃道,说法,什么说法?小田说,吕子楠怀孕的说法!这时一直站在门口的宋迪娟回过头,给朝这边张望的几个人打了一个过来的手势。小田,别急,别急,有啥事坐下来慢慢说,我都叫你说糊涂了。小田说,不必了,站着说一样。蒋远斌吞吞吐吐地说,你的意思,是不是小吕她……小田打断了他的话,我实话告诉你吧,我田明从来就没跟吕子楠上过床!蒋远斌的头嘭一声大了,惊愕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就这么僵持了很久,蒋远斌才开口,那小吕她,怎么说呢?小田喘着粗气说,她说她不能说,也不敢说,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什么人能碰到她,还用我说吗?今天我把话跟你说到家,蒋主任,找不出那个人来,她就不能打胎,她要是敢打掉,我就敢杀了她,我豁出去这条命了。用你们这里的话说,就是别把我当成傻波依!不知不觉间,蒋远斌办公室门口立了一片人头。小田口气缓和了一些,说,蒋主任,你不必多虑,吕子楠明确表态了,这里面没你什么事。不过你是吕子楠的领导,这事你就看着办吧,不然由此引发的一切后果,都由你们负责!说到这儿,小田甩手走了。
蒋远斌在椅子上不知坐了多长时间,才恍恍惚惚走到门口,四下看看。屋外一片安静,连个人影都没有,可他觉得刚才屋门口站了一堆人。蒋远斌哆嗦了一下,直到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他才离开门口。他沮丧地坐进沙发,意识到用不了多久,大楼里就要发生一场大地震了,震中就在办公室。他回想着小田说过的话,小田虽没有把话挑开,但影射的范围已经很小了,任何一个没有弱智遗传的人,不费劲就能顺着小田的暗示,首先想到把吕子楠肚子搞起来的人,不外乎是能源局的当家人杨声道。杨声道是双料一把手,这是他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最大便利之处,再一个关键处就是昔日吕子楠从团委到办公室,他杨局长的嘴是桥梁。从局长到一个普通员工,这里边隔着处长副处长,科长副科长,杨局长要是跟吕子楠没点啥,杨局长的话怎么能够得着吕子楠呢?楼里那么多姑娘,就算是杨局长随便吐口痰,也未必就正好落到她吕子楠身上吧?蒋远斌长叹一声,心里堵得像长了一颗肿瘤。
想过杨局长,蒋远斌再去琢磨余平山,他对吕子楠肚子的命中率,仅次于杨声道,这当然跟他的现实地位有直接关系。在人们眼里,余平山平时也是愿意接近吕子楠的,不痛不痒的接触细节不必多说,他余平山身上的最大疑点,就是几个月前,他带着吕子楠等人去北京张罗了一个展览会,在北京一住就是一个多星期,从客观上说,那时他和吕子楠要是有那种事的话,吕子楠的肚子,刚好就是现在这个状况。至于说另外几个副局长和老总,虽说也都有偷鸡摸狗的嫌疑,但成事的面都不如杨余二人大。人们议论的焦点八成要集中在杨余二人身上,能源局将出现史无前例的绯闻浪潮,最后怎么收场,谁来收场,蒋远斌心里是一点数也没有。他把右手捂在胸口上,猛然间加快的心跳,使得他脸色乌突突的。等这一阵难受过去,他抽烟镇定情绪,心说小田那会儿尽管讲自己与吕子楠的肚子无关,但机关里的一些人,也难免借此机会往自己头上泼脏水,在官场上行走,谁还没几个对手呢?只是万一泼的人多了,把自己泼成落汤鸡,真真假假的到时可就不好辨认了,弄不好自己真的就会沦落成一头替罪羊。唉,女人啊———
蒋远斌走神了,朦胧中看到了吕子楠的白脸蛋,白脖颈,白胳膊和充满弹性的白大腿。这些白很纯净,很有质感,也很有磁性,这些白散发着一种迷人心魂的独特气息,教一个男人无端中就能做起飘飘欲仙的美梦。是啊,在夏季里,蒋远斌常常会身不由己往吕子楠身上多瞟几眼,他一旦从她肢体上感受到那种青春独有的芳香气息,他的心就会情不自禁地陶醉,这一天里整个人就显得轻松愉快,那样子可能跟吸食了大烟的感觉差不多。女人的姿色是男人的精神鸦片,女人的肉体是囚禁男人的魔窟,这是他过去从一本时尚杂志上看到的两句话,他觉得说得满是那么回事。后来他又想自己是贼,是个渐渐失去生命活力的贼,只是他这个贼偷的东西不是实物,而是身边一个姑娘的生命制造出来的能让他感受到年轻、能让他回想起许多动情往事的气息。他曾在很多个弥漫着这种气息的日子里,默默地品味自己,悄悄地感叹人生,似乎他还为此流过一次泪水。
他眨了眨有点潮湿的眼睛,在回想的路途上,扭过头来,把自己的情绪和思路,逼到了眼前这个有点残酷的现实中。面对吕子楠这个单身姑娘,像自己这样一个步步走向落日的人都能有万般感受,那杨局长他们在吕子楠身上动点真格的,似乎也就不难理解了。处级眼看局级真干,这类早已淘汰的顺口溜,从大楼里任何一张嘴上都能摘下几串。何况再老实的人也会冲动,再本分的人也有一念之差,一个男人有时走进一个女人,其实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一种感觉,一种色彩,一种体味,一种语调,一种精神,一种气质,这些都可以促成男女走入极乐世界,去享受人生最原始,也是最有激情和动感的快乐!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这会儿早已过了下班的钟点。此时大楼就像一个进入睡眠的庞大动物,蒋远斌认为现在的自己就是这个大动物体内的一条蛔虫,身上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来到窗前,黯淡的天色让他感到压抑。他对自己说,去他办公室看一眼吧,省得心里闹得慌。他关了灯,锁了门,来到三楼,看见杨局长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心里扑腾了一下,步子也有点乱。他正了正衣领子,稳了稳神气,迎着走廊地上的一抹灯光走去。
杨局长,还没走啊。蒋远斌毕恭毕敬地说。杨局长坐在转椅上抽烟。屋子里的烟味很呛人,他知道杨局长已经抽了不少烟。杨局长把一只手放到桌子上说,蒋主任,我想你也该来了,我等你的时间可不短了。坐吧,坐下聊。蒋远斌坐进沙发,酝酿了好一阵才说,杨局长,下午发生了一件事,我想跟您汇报一下。杨局长看着烟头笑笑,直起身子说,都一下午了,你说我能不知道吗?蒋远斌知道他早就知道了,那个跟自己平起平坐的党办主任,会在第一时间内把掌握的全部情况汇报到他这里来。一个婆婆俩媳妇,能源局的两办主任,平时也是一对顶头的牛。杨局长把烟头投进烟灰缸,咂了几下嘴说,蒋主任啊,恭喜你了,你现在可是比谁都干净,比谁都安全的呐。蒋远斌脸上一热,心说杨声道的文章都做到细节上来了。杨局长站起来,走动着说,又有什么新情况吗?蒋远斌抬起头说,杨局长,下午我打过小吕的手机,没联系上,她关机了。杨局长点着头,瞟了一眼蒋远斌说,你就没四处走走,听听大家都在说什么?我琢磨着一定很有意思,内容可能比开常委会还丰富,精彩,刺激,你说呢蒋主任?蒋远斌不吭声,脸色发白。杨局长笑了,指着蒋远斌的鼻子说,你怎么跟个受气包似的,难道有人嘀咕你什么了吗?我这个一身臊的人还没怎么呢,你这个清白的人倒挺不住了。好了,说说你怎么看这件事,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这件事究竟在哪里能打住,啊,蒋主任。蒋远斌被杨局长问得心慌意乱,来前准备好的一番话,此时都不在嘴边上了,紧张得额头上都渗出了细汗。杨局长皱了皱眉头说,怎么,你不会是想让我去找你们的小吕谈谈吧?这个时候你说我还敢接近小吕吗?我那不是往井里扎猛子吗?蒋主任,我也是个人,天不好时,也怕风吹雨淋,怕寒气攻心。蒋远斌颤音说,杨局长,明天我找小吕,完事再来跟您汇报。杨局长一挥手说,不要光是盯着小吕,竖起耳朵也听听别人都有什么说法。嗨,瞧你们办公室这点破事吧!蒋远斌再次低下头。杨局长走到他眼前说,余局长他们,下午没找你吧?蒋远斌说,没有。杨局长来到窗前,看了一会儿说,不早了,你回去吧。记住,晚上给余局长打个电话,跟他汇报一下。
蒋远斌走后,杨声道站到挂在墙上的记事板前,面无表情看了好半天才拿起黑色水彩笔,在几条工作安排提示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往后退两步,噘着嘴欣赏艺术品似的,看了能有一分多钟,然后拿起板擦,把记事板擦干净。在其他几位局领导的办公室里,墙上都没有像他这样的记事板,这块记事板是他年初时跟蒋远斌要的,蒋远斌差人买来后,亲手给挂到了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