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调换位置后,并没有增加多少聊天的机会,我才发现,客户们是如此离不了大堂经理,很多问题纯属明知故问,还是非要凑到她桌前来问一下,确定一番。她也不嫌烦,人家一过来,就笑吟吟地站起来打招呼:就知道你今天要来,不过比平时晚了半个钟头哦。要不就是:不是要明天才来入账的吗?怎么提前了?明天单位体检?难怪呢。她不仅认识绝大多数单位的财务人员,还熟知一部分人的办事规律,一天中的什么时候来,几天来一次,办理什么类型的业务,办到哪里去,全都了若指掌,就像她脑子里装了一台电脑,眼睛扫瞄到某个面孔,这个面孔下的一切资料就跃然眼前。她甚至对那些人的家事都略知一二,比如那个煤炭公司的女财务每天必定在下午3点进来,办完事就直接去小学接孩子放学;比如交通局下面那个收费站的财务,总是最晚到的一个,因为他不想回家,他跟他老婆关系不好,两人扯皮有好一阵子了。
没人时,我凑上去说:这些人的资料,电脑里全都有,有必要在脑子里装这么多吗?
她翻了我一眼:不说你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少,倒嫌我装得太多。我又没刻意去记它们,它们自己要跑到我脑子里来,我也没办法。
也许你是个数字天才。
我上学的时候,数学最多考过70分。
那你怎么能记得住那么多客户资料?还是动态的。
我跟他们打交道时间长呗。
可我至今还记不住家人的生日。
她吐了下舌头:那就只能说明我心地单纯、心无杂念。
说话间,她突然矮下去一截,再“长”出来时,嘴里鼓起一个包。她在偷吃零食。
小心被领导抓到了。
领导进来的时候我不会咽下去吗?我有那么笨吗?
刚吃过早饭,怎么又吃?
你什么意思?所谓零食,不就是正餐之间的食物吗?人家生产零食,难道是要你当正餐来吃的?得意大笑之际,坦然露出两排灰褐色仿水晶似的四环素牙。我说:不停吃东西的话,牙会坏得更快。
她索性把牙龇给我看:别看颜色不好看,结实得很,我吃核桃从来不用小锤子……
还没说完,自动门动了一下,她飞快地擦一下嘴,一脸灿烂地冲着门口笑:这个天你还来了?真是风雨无阻啊。
门口进来一个女士,冲她点了点头,往柜台走去。
她颠颠地倒了一杯水,递到那人手里,那人理所当然地接过水杯,顺势拍了拍她的胯骨:瘦了嘛,上次来这小裙子还绷得跟牛皮似的,这回就松松的了,说实话,拿到裁缝铺改过了吧?
怎么可能?要改也只能往小里改呀。
客人办业务去了,她回到自己的岗位,下一个咨询者朝她走来,她听了一阵,小声但果断地指出:既然这样,你不如存到余额宝里去,比银行的利率高多了。客人再三致谢,依言离去。
我悄悄蹭过去:你想自砸饭碗?居然把到手的客户给赶走了。
恰恰相反,我赢得了一个铁杆客户。她有十万块,想存,又不确定什么时候要取,存活期的话,替她着想,真不如放到余额宝里去。你看着,下次她有了钱,一定会存到我这里来。
至少此时此刻,你拒绝了一笔十万元的存款。
未来我会赢得更多。
不可能,她知道这个渠道了,以后更不会存到我们这里来。
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那就是银行的问题,国家的问题,跟我无关。
跟她聊天渐渐成了我上班时间最大的乐趣,但她的客户似乎越来越多了,当她笑容可掬地接待那些客户时,她身上的火力也跟着传递到那些客户身上去。被冷落久了,说实话,我开始讨厌那些客户。
我在心里诅咒那个发明大堂保安的人,又不是没有监视器,干吗要放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人一寂寞,就容易体乏,有时真想坐一会儿,但工作守则上规定值班人员是不许用坐姿的。只好将双腿叉得更开,以放松躯干。有时明明站得直直的,却突然惊醒过来,分明是站着睡了过去,魂魄趁机猫似的跑出去溜达了一圈,又无聊地回来了。
有天实在扛不住了,我踱到她身边,拉开她腿边的抽屉。干吗干吗?她打一下我的手,压低声吼。
不要动,抢劫!
我顺利找到她的零食仓库,话梅、口香糖、葡萄干、巧克力、饼干,应有尽有。我拣出一粒口香糖,迫不及待地剥开,扔进嘴里。不管用什么办法,我得把自己从混沌中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