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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房二爷和蒲先生说:

“听谁说过官府要拿书铺的黄老板吗?”

“不曾听说。”

“那他怎会跑路呢?”

“他不会是跟拳民或是洋人有些瓜葛吧?若是一般的逃难,何至于吓得魂不附体,仓皇出逃?到银号,打上几千两的银票,拿信封封了,递至衙门口去便已无事。话又说回来,他黄老板也忒过分,即便有风吹草动,也当知会你我一声才对啊。我三人往日无仇,近日又无冤,知道信儿,不但不能恶以相报,反会党护他些,免他落难。于今,东西南北,也不知黄老板哪里去留脚,更不知到何日能再见,唉……”

如此说来,你我都小瞧了他,我们当他是笼中鸟,却原来他是天上的凤,定然是有些来历的。你也不必悲伤,此一去,他登高远望也不可知,何时衣锦还乡来更说不定,只可惜通州城荒疏了一家好端端的买卖,我兄弟少了一个知己。

“算了,从前的恩怨,可以两忘了,想也是徒然。”

现在泡茶楼的只剩下开花铺的房二爷和开香铺的蒲先生了。开书铺的黄老板丢下生意,突然出走,让他们二位倍感荒凉,凑一块儿,总免不了叨叨起他。

他们俩都疑云重重,听说黄老板小时进学,名第不是一位,定是二位,总不出三位,可他为何弃了衣巾,跑到通州城来开了个书铺,这是他们俩最想知道的。其次,便是戊戌定了,庚子也平了,兵乱都已过去,他黄老板反倒跑了。他二人恨他太匆匆,不曾问个明白,越不明白就越想明白,胸中不禁千思万虑,肠回九转。一日,房二爷实在憋闷不过,便撬开书铺的天窗,跳将进去,细细搜寻一番。但见书架林立,停停当当,料然不是慌张离去的;再看抽屉里账簿跟银子也都俱在,倒似临时出门办货有个十天半月就回来的样子。房二爷更觉得奇异,因怕蒲先生知道首尾,没敢太耽误,便急急出了铺子,又将窗子整修如故,叫人无法发现。所以,今儿个他跟蒲先生说话,却闭口不提书铺里的所见,管自装糊涂。

“我到衙门口打问过,那里并不曾传他,也未听说谁刁难他。黄老板一去,肯定别有缘由,只是你我兄弟猜不到就是了,只得抓耳挠腮思疑了。”

“我晓得街上有洋人画像,画出来跟真人一个样,当初要叫黄老板画上一张就好了,叫官府查找起来也近便些。你难道还不知道?有个洋人就在浙江局门前摆画摊儿,几个大子儿可以画一幅,先头衙门口还不让,赶他……”

“衙门口真闲得慌,连这种事也要管?”

“只因为洋人画画儿有蹊跷,与我们画得不同。近处看满脸麻子,搁远处再看,简直活灵活现。”

“还有这等神奇?改日得闲我也去画上这么一张,挂在我的铺子里,瞅着稀罕。”

这时候,伴儿过来续水,二位赶紧住了嘴,不说了。

“这小子走了,且听我接着说,衙门口不是打算赶洋人吗?不知谁说西佛爷在宫里也请过洋人给画像,这下不光不赶了,知府知县还都上赶着求洋人画他,一下子轰动了邻里,扶老携幼,都来瞧西洋景,天天好不热闹。”

“即便有洋人画的像,衙门口又有何种理由缉他黄老板?他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得罪哪个为官作宦的;就是搜他的书铺,也规规矩矩地摆设着,找不出什么疑点来,账簿和银两俱在,能怎么样了他?即便是撒下网来捉到他,他随便说他父亡母故,回家来丁忧,你也照样拿他无奈。”

“他账簿和银两还留在铺子里,你是如何知道的?”

这么一问,蒲先生当下就慌了,料瞒不过去,只得嘿嘿地笑。房二爷这才知道,蒲先生也进书铺里搜过,却也不去点破,心知肚明便是了。就掉转个话题,对他说:“你这件花绉长夹袍该换上一换了,看看满茶楼的人,谁有你邋遢。”蒲先生说:“小本生意,哪里有那么多闲钱,凑合再穿一季吧。”我言道:“你那香铺生意一向兴隆,光驿站上的买卖就做不完,休想跟我哭穷。”蒲先生登时张皇起来,张着嘴说不得道不得;房二爷不禁暗自得意,以为打在他七寸上,眼睛紧紧抓住他不放。

“你那花铺,怕是没驿站,也不会开在这里吧?”

“好了好了,我的蒲先生,咱俩就别再斗嘴儿了,总而言之,各自心照不宣便是了。”

不知何时,伴儿又戳在他们桌前,听得正入神。房二爷一脸的不悦:“你怎走道没声响,多咱站在这里的?”伴儿唯恐这位爷借故生事,无端辱骂自己,赶紧言明:“我刚刚过来,你们说什么我全没听见。”蒲先生怕人多眼杂,急忙排解,让房二爷切莫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又呵斥伴儿道:“你给我滚得远远的,不唤你不许再靠前儿。”伴儿也乖巧,应了一声,一溜烟跟兔爷似的跑走了,剩下房二爷兀自在那运气。

“你去去火。”

蒲先生将一盘话梅挪到房二爷的跟前。

“头些日子,驿馆内闹鬼的事你听说了吗?你给断断,到了是人捣蛋,还是鬼作祟?”

“咦,你怎知道驿馆内闹鬼了,不是林驿丞挨个儿嘱咐,不许一人透露只言片语,谁传出去就打谁的板子吗?敢是你这一回又没少花赏银吧?”

“你若总没个正经,我就懒得与你再说什么了,我说得到做得出,不信,往后你就看吧。”

“与你耍笑,你又何必如此谈锋犀利呢?”

“我看,你我总是话不投机时多……”房二爷说。

两个人庄重起来,说了会子闹鬼的事,不知不觉间已到了晌午。房二爷来了兴致,非要喝两盅,遂拉着蒲先生出了茶楼,进了酒馆。伴儿肩上搭着毛巾,吆喝了一嗓子:“送客。”下边一迭声地跟着喊:“二位爷走好。”

酒馆大堂上悬着内阁大学士白镕的匾,两人端详了一阵子,方才找座坐下。房二爷说:“告诉你个新鲜事吧。”蒲先生道:“说来听听,以广在下闻见。”房二爷说:“俄国老毛子跟倭寇要开战了,你知道吗?”蒲先生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狗咬狗,碍我蛋疼?”

“此言差矣,他们开战确实不关我们的事,你要知道他们要在哪开战就该大动肝火了。”

“这个还真不知,你指教。”

“他娘的,他两国交兵,却要拿咱大清地面当靶场。朝廷居然还说要中立,你们打你们的,我们不掺和,任人家祸害,你说气人不气人?”

“这是个谎信吧,我不大信……”

蒲先生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我是从宫里跑出来的太监那里听来的,他们怕又遭庚子那年的劫难,一气跑出来二三百口子。老毛子和倭寇都跟西佛爷立保证,保证不伤百姓,你想,炮弹能长眼睛吗?一炮落下来,房倒屋塌,血肉横飞,不伤了百姓才怪。西佛爷硬是信他们的话,这不是老糊涂了吗!”

这时候,跑堂的端上酒菜,蒲先生说:“拿走拿走,我不吃了。”跑堂的问:“您老觉得怎么不可口?”蒲先生说:“他们要打干吗不在他们的地头上打,偏到人家地界上来捣蛋,这不是欺负人吗?”跑堂的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位爷,忙说:“您看,都是照您老的吩咐上的菜。”房二爷将跑堂的轰走了:“你就别跟着裹乱了,忙你的去吧。”蒲先生在门口招呼过两个叫花子来:“你们端去吃吧。”两个叫花子赶紧施礼,一口一个活菩萨叫着。蒲先生见叫花子一身褴褛,心不忍,又叫跑堂的多加了二斤饼;怕他们又要言谢,啰唆起来没完,便轰他们出去吃。房二爷说:“我就不该告诉你!告诉了你,你又焦躁。”蒲先生说:“气死我了,要这么下去,我宁愿不再当这个大清国民。”房二爷问他:“不当大清国民,你当什么?”蒲先生啪地一拍桌子:“我他娘的出家,托个钵满世界化缘去。”房二爷唯恐旁人听了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央求道:“我的爷爷,咱们不再谈国事行不行?”蒲先生也觉出自己失态来,左右瞅了瞅,挠挠头皮,苦笑道:“唉,年岁都一大把了,还这么不老成。”

“怪不得你,谁听了不气?”

蒲先生叫跑堂的拿过手巾,净一净脸,定一定心,重又要了酒菜,排列桌上。二人浅酌慢啜,只是任什么山珍海味也尝不出味道来。相熟的人碰到,招惹他们:“两位老板放着生意不做,怎只顾得在这里买醉?”他们也不应声。

“黄老板真不仗义,就这么生生地丢下咱俩……”

你道他二位何以平白怪罪起黄老板来?只因搁在从前,房二爷跟蒲先生一有口角,黄老板总要站出来,各掴上五十大板,责骂他们几句;二人也就老实了,不再作计较,相对一笑,天下又太平了。现在黄老板不在了,他们争竞起来,却无人来解劝了。

“他不在跟前,还真是寂寞了许多。”蒲先生叹了一声,又念起黄老板的好来。

“谁说不是来着。”

“是话,打他嘴里说出,就趣味无穷。”

“为人也慷慨,哪一次吃酒饮茶,不是他抢着付银子?谁若争,他便说,谁叫我长你们几岁呢,理当的。”

“你说的是,这么一想,我倒不怪他了,人无恻隐之心,也便不是人了。”

“年节,你我谁又没受过他的礼物?”

“没错,我腰间的这块佩玉就是黄兄给的。”

惆怅了一会子,二人你一盅我一盅,不免都喝高了,眼球凝了,面皮青了,似发起痰火来的架势。

“悔不当初,我们哥儿几个没拜个把兄弟,于今黄老板一去,久了,怕是把交情也放冷了。”

“后悔也迟了。”

“干一盅。”

“一盅不够,咱连干它三盅。”

论说起来,他三人虽各为其主,肚里也都藏有自家的算盘,但却气味颇投。譬如,黄老板最恨在丧期不规矩守制服丧,一二年内或娶妻,或生子,或大摆筵宴,破了人伦,遇了这人,总是设法要治上一治;房二爷和蒲先生偏偏也恨得这等角色牙根痒痒,常与黄老板一齐动手。黄老板最厌的则是入赘之人,他觉得那样人没骨气,吃人家的,穿人家的,嘴短,手也短。男人原本是个火性,妇人不仗势欺人便是木性,仗势欺人者,则是水性了。那火让水一浇,当下还不就灭了?血气自然也没了一半。故而见了入赘之人,他都避而远之,不与相交。这一点,又很中房二爷和蒲先生的意,他们三个打得火热也便在情理之中了。

“二位爷,我家小女会做戏法,您喝您的,我叫小女使个雕虫小技给爷助兴消遣,如何?”

不知何时他们桌前来了个老苍头和一个闺女子,那闺女子生的姣姣娆娆,花一样的年纪。房二爷问道:“闺女多大了?”老苍头作答:“十七了,方从南洋归来。”蒲先生摆摆手:“别说些没咸没淡的,只管做个戏法看来。”老苍头叫他们挪到窗前,那里亮堂些。爷俩儿瞬间变出一个拿黑帘蒙着的黑匣子,用支架撑起,那闺女把脑袋钻进黑帘里边,对着他俩。这时候,跑堂的慌忙跑过来:“二位爷,使不得,这个匣子是个妖怪,能将你们的魂魄摄取进去,再也讨不回来了。”二位惊得一身冷汗,待推辞时,已晚了。只听咔嚓一响,那闺女早按下机关,嘻的笑一声道:“好了。”二位立时酒醒了多一半,茫茫然一脸的失措。

“快给我出去,不然把你这害人的家什摔个粉碎。”跑堂的吓唬那爷俩儿。

“明儿个见。”那爷俩儿对房二爷和蒲先生拱拱手。

“走,偏要我动武吗?”跑堂的硬是将爷俩儿推出馆子去。

“咱兄弟是不是去庙里做做法,驱驱邪,真要着了什么魔法也就不好了。”房二爷说。

二人真的到庙里走了一遭,烧了一炷香,又叫得道高僧画了符,才各自回了铺子。转天,那爷俩儿又来了,径直到铺子找到房二爷,拿给他一张纸片片。房二爷见上边有两个肩傍肩的汉子,细瞅却正是自己跟蒲先生。像,像极了,就仿佛照镜子一样的像。他大为讶然,稀罕了半天,问道:“这倒是什么戏法?”老苍头说:“这是西洋的照相术,能将自己的相貌永久地摄下来,留待子孙瞻仰。”房二爷只顾欢心,却记不起害怕来了,忙张罗着付银子;老苍头怪是不怪,竟不肯收。

“素不相识,哪能叫你爷俩儿白白劳作,你不收下这些许银两,我又怎好收下你这相纸?”

“实在说,我是有事求爷帮衬。”老苍头说。

房二爷请他们爷俩儿坐下,尽管说来。老苍头说他们爷俩儿别无所长,只靠着这照相术吃饭,惦记着在通州城里开一家照相的铺子。房二爷问自己帮得上他什么忙。老苍头说他看中了隔壁的书铺,知道书铺荒了许久,就想盘下来,当个门面;人们都说你与书铺老板手足一般,他不在,只好烦爷做主。房二爷一听便为了难,急忙找来蒲先生一起商议,蒲先生一口就回绝了。他说如若黄老板回来怎处?即便不回来,房主又不是你我,怎能替人家擅作主张?房二爷想想也是道理,况且这照相术在西洋行得,在这里却行不得,百姓都怕,十之八九揽不到生意。房二爷和蒲先生都劝那爷俩儿另谋去处。

那闺女说:“我就说在天津开照相铺子最为适宜,您不信。”

老苍头说:“也只好这样了。”

这档子麻烦才消停,一起更大的麻烦脚跟脚地又来了。驿馆外边的荒地上,几只野狗刨出一具死尸来;待人们拿棍棒将野狗赶开,死尸已经只剩一个脑袋和几根骨头棒子,余下的都叫野狗给吃了。闻讯,我吓了一跳,也没告诉蒲先生,就先自匆匆赶过去。荒地上围满了闲人,挤进去,见那位叫静怡师父的姑子将零散的尸骨拢一堆,做了法事,掩埋了。据跟前的人说,这具死尸正是给洋人跑腿的曹七,大伙儿都说他是遭了报应。原来都说曹七是被人干掉了,只当谣言,想不到却是真的。那么是谁干掉曹七的呢?他敢肯定必是驿馆中人所为无疑。不过,事情纵然莽撞了些,尚有几分天良。他在回铺子的道上,远远见蒲先生急急赶来,显见他是得信儿晚了。他忙闪身进了一家药房躲了,我亦无奈。此公事当头之时岂能再顾得交情?闲来无事,房二爷成千上万次地想:这位蒲先生究竟是哪头的?他端得又是谁的饭碗?他猜,蒲先生也一定这样的想过他。要说起来,房二爷和蒲先生的差使还是不赖的。他们更像是个看戏人,只要骑墙观望就够了,舞枪弄棒轮不上他们,顶多把看到的戏文一字一句地记下来,报上去交差。

房二爷的铺子就他一个,只要一出门,就得关张。起初,他也曾雇过小厮当帮手,是一个不到十八岁的小子,生性沉僻,还算稳当,只是十分看不惯房二爷一天到晚的照镜子。一日,他大概是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二爷,你怎这么好美?”当下,把个房二爷问得好不狼狈。其实,房二爷在窗子两侧各悬一面镜子,为便于观望隔壁黄老板跟蒲先生的动静,结果叫小厮撞见,弄得他下不来台,只好找个理由把他打发了。自此,这个门面就靠他独立支撑了。他的密室,更是没有闲人混扰,他正好落得快活。也有媒婆子找上门来,要荐哪一家的小姐做他的妻,不料他怫然拱拱手,一径去了,头也不回。媒婆子本算计着赚几文跑腿的辛苦钱,叫他弄得一场扫兴,心说:一个小买卖家,装什么腔做什么势,真是不识抬举。房二爷也不睬她,他想:红袖固然可以添香,面目澄澄一泓秋水,言谈飘飘十里春风,确能让人神魂摇荡,为之心动,难免谈婚论嫁,误入桃园;可是,日日腻在一处,也就烦了,少不得唠唠叨叨言来语去,岂不是讨来个没趣儿?自己的身份若再叫他看破行藏,更不定惹出什么风魔,招致大祸临头来;说来说去,还是一个人爽神,出来进去自在些。隔个十天半个月,钻一回暗门子,跟老相好的脱个溜光,云雨一番;抽上几百抽,及至泄了,丢下俩钱起身告辞。相好的还要斜乜着俏眼,娇声轻唤他一句:“下回还来呀。”一想起这肉麻的调调,他的阳物立时捣起蛋来,硬如铁杵一般。这时候,从镜子里见蒲先生打老远走来,一脸的晦气,不得遂心的样子。不知为何,房二爷竟好梦初回似的得意,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颠颠地迎了出去,一把扯住衣襟,问道:“兄弟哪里去了,也不叫上我?”蒲先生开了锁,将房二爷让进铺子里,挽袖洗了一把脸,言道:“在道边上梳梳辫子,耽误了我溜溜半天。”房二爷依于门限,猢狲般的只是笑:“看上去确是利索了不少。”

他们略微坐了坐,嘴上说着些家长里短,眼睛却直勾勾地盯住驿馆的大门口,马来轿去,一派忙碌景象。二人心绪烦乱,按说驿馆内操持的人不过就那么几个,竟搅得他们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就是夜来做梦念叨的也是他们老几位的名字。二人对驿馆内的那老几位的熟知程度恐怕比熟知自家还要多些个,谁贪财,谁好色,谁喜吃甚喝甚,谁与谁过从甚密,琐琐碎碎,啰啰唆唆,能叫人头疼死。有时候,他们烦得不行,真想今衣化衲,长斋修佛,也好剪去万千烦恼念头。好在念头归念头,每日里还得从容面对,只有待更深夜静,躺在炕头上才摇头微叹:想一想将来自己该怎么个了局,真是叙不尽的凄惶,道不完的孤寂。偏这会子,一伙子买香的丫鬟拥进来,小店顿时喧嚣起来,莺歌燕舞一片。房二爷借故嫌吵起身告辞,去自己的铺子照顾生意去了。

“怎说走便走?”

“光坐着,我吃什么呀?”

“你又不指铺子的进项过活。”

“谁说来?”

“反正你瞒不过我。”

蒲先生心下其实还蛮羡慕房二爷的,洒脱率性,自有一种须眉的意致。房二爷何时去何地与何人幽会,蒲先生无所不知,他也不是不想找个青楼佳丽热闹热闹,只是他父亲自小就给他订下一门亲事,是个小家碧玉,过了这许多年,也不知存亡死活,怕自己只顾自己风流快活,有些对人不起。

“给我拿一束花。”

“林驿丞怕是又要去见相好的吧?”

“你怎知道,我又没跟你说?”

“花原本就是给女人做伴的,还用你说!”

丫鬟们都走了,店里清静了,蒲先生侧耳细听,将房二爷铺子里的言谈话语听个明明白白。原来他在两家铺子里的屋顶上暗设一管竹筒,故而花铺的客户往来,都逃不过蒲先生的耳朵。料他房二爷再精明,也想象不到。林驿丞拿了花便去了,并没太多言语;他也释然了,便歪倒在太师椅上歇息一会儿,手里盘着一对罗汉头的核桃。经年已久,那核桃早已绰约有致,平时用西洋的黇鹿腿脖子上的皮擦拭,是他的一大消遣,既可修身养性,镇静安神,亦可解破岑寂。刚头,他往驿馆外的荒地上跑了一趟,却只见了一座坟堆,人早埋了,这让他很是恹恹。

又有脚步传来,蒲先生赶紧端正起来,殷勤待客。他是家教极严的,自小便养得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的习惯,坐着蜷着腿,走道踮脚尖,都是要挨戒尺的。就是因为他懂得规矩,才被派来做这个眼线的,估计他不会太出差池。当时还叫他起了誓,一旦风声鹤唳,他姓蒲的降不得,走不得,只有一个死字可行;被捉住更是万万不可的,恐怕他受刑不过,什么都招了。他立时三刻就答应了,答应了就得做到,指派他的人为此赏他家十顷良田、一座院子,也算是安富尊荣。他父亲只道是祖上有德,却不知实情。

蒲先生到了通州城,才知道他的前任是莫名其妙失踪的,至今也没个下落。他下了工夫打探,方得知他的前任早已遇害。他的前任生前在坐粮厅当出纳,坐粮厅是个肥差,专职漕粮的转运和催督。哪个府道纳粮,都要对他们有所表示,稍有怠慢,他们只要在验视粮食时随便找出点毛病来,就够你一戗。蒲先生的前任将墨吏所贪之财一一造册,记录在案。没想到事情败露,墨吏将他身上绑上石碑,沉到了通惠河底;他刚怀孕四个月的妻,也让差役开了膛,肠子拖了一地,惨叫了多半宿,才咽了气。一个妇人何罪之有,还不是因为错嫁了人,结果丢了性命。蒲先生一念及此,娶妻生子的念头就凉了半截儿,想也不想,免得拖累了人家,罪过。

“我们该从优棺殓死者才是。”蒲先生将暗查的所得上报了。

“这不关你的事。”上边让他只管好自为之。

“他老父老母更要粟帛房屋安置妥当。”

“你怎么如此这般固执?”

“待时机成熟,还要给这位前辈镌碑表墓,这样才不致寒了弟兄们的心,太伤感。”

上报实在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他,但不许他来出头办理。

他偷着雇了几个船夫,打捞尸体,三天三夜一无所获,只好将死者的袍靴和他的妻子一并入了葬。他躲在铺子里哭了一会子,只叹他的前任未落生的孩儿也殁了,无法延得他那一脉。从这时候开始,他才知道他干的这个差使就是死无葬身之处的差使,惦记着将来有三尺桐棺、一抔黄土,简直是妄想,只望不要累及他人就算积德了。

才与黄老板相交时,黄老板曾劝他:“你该娶一房妻室才好,不至于孤单。”

他反问道:“你年长,怎么不先娶呢?”

黄老板说:“我早就娶了,现在暂时寄身于丈人家里。”

“我只是清净惯了,有个妇人在跟前转来转去,眼晕。”

“我刚打法场见砍头的回来,罪人戴铐蹚镣,背上还插着斩条。”

他问:“犯了什么律条,罪至砍头?”

“就是个寻常的土匪,也没什么稀罕;稀罕的是他的婆娘,卖了房子卖了地,又卖了她所有的金银首饰,给土匪男人置了好棺木,办了一桌好酒菜。土匪被砍掉了脑袋,她又一针一线地给缝上,囫囵个儿地装殓了。”

“倒是个仁义的妇人。”

“你想,万一我们也赶上掉脑袋的那一天,没个媳妇,谁来拿针线给我们连缀?”

蒲先生没话了。

黄老板又说:“妇人好啊,妇人知道疼人。”

蒲先生吭哧半天,才说:“难道你想叫我跟驿站里的林驿丞一样吗?见了女人便如馋猫见了腥,饿鱼见了饵,让人人都戳脊梁骨……”

黄老板瞧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勉强了,“随你吧。”

有时候黄老板招呼蒲先生和房二爷一道去打茶围,房二爷倒没说什么,蒲先生就赶紧婉拒了,他怕他赏过四时不谢之花,尝过八节长新之果之后,嘴就馋了。

“你打算就这么一辈子守身如玉下去吗?”黄老板说。

“难道不可以?”

房二爷也逗他:“别强他了,他是怕泄了元阳,成不了仙了。”

黄老板说:“只是不知道多咱他才能修成正果。”

“快了,等着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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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冷男神+逗比女神经“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许易对电话那头乐小果问出口。“知道啊,喜欢你,喜欢学长,喜欢许易,哈哈哈哈哈哈”乐小果脸蛋红红的,已经忘记自己在干什么了,对着电话一顿狂笑,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电话那头许易听到乐小果说的话,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脸上的笑容却不自觉的放大了许多,还笑出了声,导致全宿舍都在看着他,都怪怪的,他轻咳了一声,一副你们懂什么的样子,平静心情之后又回到了往日的样子。而此时的乐小果,看着手中的手机黑了屏“咦,我拿着这手机做啥”挠挠头,实在想不起来的她,往床上一躺睡过去了。。
  • 浅浅动情

    浅浅动情

    太平盛世下的二货编剧,因为写剧本足不出户,于是乎,闺蜜看不惯,金口一开,送了她一个外号:“古墓小龙女”因为皮肤白。秦若书不服,说这是捂的,虽然我的确很白。竞争对手,落选金牌编剧,于是造谣:“你是抱上了盛宸铭的大腿,上了他的床,才有了今天这个位置。”sorry,说什么?明明是你想上他的床上不去,就把我拉下水,你心眼瞎不瞎呀?她同样是老妈心头的一块心病,26岁了,嫁不出去。excuseme?妈,我才26岁,93年生。秦若书自白:我爱过一个人,全身心的爱上他,所以即便她不在了,我也不想选择除他以外的任何人。然而,忽然有一天,庆功宴上被人设计,和一个人上了床,做了事。第二天醒来之后,欺负了她的男人说:“我们结婚吧!”秦若书:“慢走不送谢谢。"是她太单纯还是男人太狡猾,第二天竟主动找上门,用一枚有钥匙的戒指威胁要上节目的她:结婚,我帮你摘下来,不结婚,你就一直带着它。民政局门前,两张红本,某男一脸骄傲:“简太太你好!”男主:“鄙人简安之,23岁,交大医学博士,上海第一人民医院心外科大夫,往后多多指教,我亲爱的简太太。”秦若书:“滚,你个花狐狸!”但实际上,花狐狸不花,花狐狸是奶狗戏美男子。
  • 气球炸弹飘向美国

    气球炸弹飘向美国

    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五日这一天,东京从午后开始下起了豪雨。入夜以后,烟雨凄濛,整个东京似乎在朝什么地方神秘地跚行。在这样的天气里,号称空中堡垒,威力强大无比的美国b—29战略轰炸机不会再来轰炸,但是这座国际著名的大都市委实显得瑟缩不堪。鳞次栉比的华厦大都黑灯瞎火,整个东京似乎都披着丧服。新任首相小矶国昭站在他阔大的书房里那阔大的落地长窗前,动也不动,像戳在地板上一根铁钉。
  • 强势回归:总裁求放过

    强势回归:总裁求放过

    家道中落,她被养父所卖,成为霸道总裁前女友的替身。自从住进别墅,风波不断,让她受尽苦楚。受苦她聂小柔没有怨言,谁让她爱上了叶枫呢?可为什么她的付出永远换不来他的真心。他说:“我不会承认这个孩子,劝你还是别用这个孩子来牵制我。”她反驳:“叶枫,你不是人,我从没想过要牵制你,只希望能保住孩子。”他愤怒:“我不介意亲手杀了这个孩子。”她心灰意冷,带着孩子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