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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钟放的忧郁

画家德·斯塔埃尔曾经热衷于做这件事情:夜间他开着自己的汽车,在公路上高速逆向行驶。另一位画家培根,在自己的访谈录里特意提到这件轶事,并且评论说,德·斯塔埃尔是在玩俄罗斯轮盘的游戏。德·斯塔埃尔也像尤利西斯,把自己绑在桅杆上,听凭“可能性”在他的头上唱歌。

我的朋友钟放,夜间在三环路上行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想起德·斯塔埃尔的这个故事。钟放,这个年轻的诗歌写作者,向我滔滔不绝地宣示自己的生活态度。他说,他已经看清自己可悲的命运,明白等待着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的。生活对他来说是无望的,他援引一些经典诗人(比如波德莱尔)的观点,并作为自己的信条。当然,他还随口背诵波德莱尔的某一首诗。言谈间,他忘记了在应该转折的一个路口拐弯。于是我提醒他在下一个路口掉头,我们绕了一些道,再继续行驶。

钟放还喜欢普鲁斯特。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时,共同话题便是这位法国作家。我说起《驳圣伯夫》里的一个细节:普鲁斯特从费加罗报上看到风暴的新闻,急切地心生去到海边的念头。他觉得心有戚戚,并且说自己正在读的是七卷本的《追忆似水年华》。他说自己和普鲁斯特一样,喜欢在睡前喝一杯热巧克力。

作为同龄人,我们迅速地熟悉起来。也许我们这一代人有着某种共性,虽然我们还无法确定它是什么。我们像是大病初愈,刚刚从昏睡中醒来。如果引用曼德尔施塔姆的话来说,那是“一场劳作后躺在书房沙发上做的沉沉的梦”。

我和钟放曾结伴去访问甜水园的一个书店。在那里,他向我指点这片街区,说这是他小时候住过的地方。但现在,因为改造和拆迁,儿时的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他的姥爷家也曾在那里,很久以前,街对面有一个小土坡,钟放和伙伴们在那儿玩耍。这些全部都消失了;他的姥爷也在几年前去世了。

但痕迹也许还留在他的诗里。在谈及一块旧表时,钟放说,“据说当年这表一百二十块钱∕而姥爷一个月工资只有八十元”。而每一个细微的物件,都是一张生活的入场券。也如木心的诗,“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钟放曾对我简单地说过他的家族史,他们几代人一直都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他们的众多眼睛观察过这个城市;色素在北京的躯体上沉淀,如本雅明的柏林,和曼德尔施塔姆的彼得堡。

而我们这一代的写作者,将会如何辨认自己呢?或者说,如果要描述钟放,说出他是谁,我们该想到哪些细节呢?虽然我们难以避免是无法被确定的某种事物。——但这样的一位钟放,二十五岁,一位狂热的诗歌爱好者,出版过两本自印诗集。在朋友们之间,我们即使无法准确地描述,也能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出他的形象:那就是他。辛波斯卡曾这样自述:“阅读雅斯贝斯和妇女杂志。∕不知道螺丝是做什么用的,却打算建一座桥。”

钟放想要建造一座桥。他幻想自己编辑的诗歌民刊进入诗歌史。他向我津津乐道八十年代刊物的状况。他的书架上摆满了各个书店买来的诗选。他与散落在北京城里一些角落里的年轻诗人们来往,其中的大多数非常优秀。然而,直到现在,在他心智的某个方面,钟放仍然还是个孩子。他的窗台上摆着动漫模型。他发起脾气来像个自闭的少年,当然这种时刻很少。他喜欢心血来潮,老是丢三落四。他像普鲁斯特一样依赖于女性和年长者的照顾。

这一代人“从劳作的梦中走出来”;那劳作是前辈们的生活。前辈的锁比现在的好看,而我们到了二十五岁却仍然是孩子。他们刚刚认识到身后的一片空虚,像蒙塔莱在一个清晨的感受,“带着醉汉的惊骇”。他们将把自己的生命铺展开,并且延伸到出生以前的经验之流里。上帝将气息吹进他们的鼻孔。

但在出生前的空无中,我们依然存在着,以卢克莱修所言的原子的形式。古代人觉得,这个世界的本质永不增多,永不减少。前辈的生活成为集体潜意识。我们会认出自己,作为一个古老的梦。我们最终会接受历史的规训,融入无形的观念。但现在,钟放认出自己的方式是这样的:“午夜就这样到来,钟∕放下一张凶残的脸∕我无法给你身体,胳膊,大腿”。

金斯堡曾惊叹于他们时代里美国青年的生活。我不知道两千万人口的北京,每天会发生多少奇异的故事。我只看见钟放和他圈子里的朋友们,一面写诗,一面各自做着不同的事情。在夜间开车的时候,钟放不光谈论诗歌,同时也吐露自己对人生的失望,希望自己的生命有一次剧烈的终结。

钟放最喜欢的朋友是昆鸟,一位出色的诗人。在从事出版工作的时候,昆鸟策划过一套外国诗歌译丛,其中有一本佩索阿诗选,在出版后遇到了一些麻烦。钟放相继跑到几家书店,买走了书架上所有的佩索阿诗选,然后分发给身边的朋友,他以这种方式这样来表达自己对昆鸟和佩索阿的双重喜爱。于是钟放能够随时大声背诵出这段《烟草店》中的诗句:

“我在梦中的所思所为,比拿破仑所做的还要多。我对我假想的胸脯注入的人性,比基督注入的还要多。我秘密地发明的哲学,就连康德也从未著述过。可我是,或许将永远是,小阁楼里的人……”(韦白译)

听着这些词语的时候我觉得,我们的思想并非是对波德莱尔或佩索阿的模仿,而实是我们的本性。或者说,曾经组成了波德莱尔和佩索阿的原子,现在又聚合在了钟放和朋友们的身上。

又一次,在聊天中,他再度向我宣扬关于黑暗和死亡的信条。但是我认为,诗歌以及它的痛苦不应成为我们生活的标签。你无法带着二分法去生活,生活并不是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我们无法永远锁闭在阁楼之中。即便是佩索阿的这首诗,它仍然是带着一丝反讽意味的。

然而,在言谈中,我逐渐发现自己很难说服他。因为钟放是诚实的,他只是说出了他所看见的东西。对我来说,波德莱尔式的“忧郁”是精神性的,我或多或少地虚构过自己的痛苦;但对于钟放,忧郁是物质性的、可以触摸的,像自己身上的一个器官。我仍然想起钟放生于1989年,二十多年一直生活在北京这座巨大的城市里。他所能拥有的传统生活经验,可能微乎其微。他和他的同伴们直接撞上了死亡、黑暗、颓废这些概念,它们像麦当劳里可以买到的汉堡。你无法阻止画家德·斯塔埃尔的自杀。

中国的秩序在摇晃,在三十年里,生活的形式已经改变了很多次。祖辈和父辈的经验看起来已经贬值了,我们晚间的反省只刚刚够下一个白昼所用。我们的生存背景是浑浊的,像特兰斯特罗默所说,“彼得堡和毁灭处于同一纬度”。而钟放复述出来的是,“我形单影只∕闯不进公共黑暗”。

北京的胡同里仍然有着宁静的生活,孩子们仍然日复一日在那儿追逐、嬉戏。我们这一代人并没有长大,却又像阿米亥所说,“一个老去的童年,∕那就是我的成熟。”钟放并不是一只波德莱尔式的信天翁,然而,很有可能,历史将向他派发一份小小的豁免权;他的诗歌文本终究是一份真实的档案。

米沃什说,“在我的同龄人中,有许多人使我肃然起敬……不管你生活在什么地方,只要你是在用波兰语写作,你就跟一部集体作品发生了关联。”这也正是钟放和他朋友们的处境;我们大家都是盲人,一同触摸着中国这只巨型的大象。钟放的忧郁是一种公共忧郁。

2014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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