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欧阳修是北宋最和谐的人。
他是诗词文赋兼擅的宗匠,“唐宋八大家”之一,在经学、史学、金石、目录学诸领域也都颇有建树。《宋史·欧阳修传》评论:“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至宋欧阳修又振起之。挽百川之颓波,息千古之邪说,使斯文之正气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
除此之外,欧阳修最让人瞻敬处,在于他奖掖后进、识拔人才方面。欧阳修在《详定贡举条状》中说:“取士之方,必求其实;用人之术,当尽其材。”在这个认识基础上,他在为国家选拔人才时,时时提着气,密切关注民间风吹草动,看到一枝红杏出墙来,就欣欣然折取,不管这枝红杏是开在王谢堂前还是寻常百姓家。
欧阳修一生三次被贬官地方,然而,历史何幸,公元1057年,他幸好回朝为官。那一年,适逢三年一次的春闱,欧阳修“知贡举”,是主考官。这一科,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一次考试,取中的状元是曾巩,榜眼是苏轼,苏辙名登五甲。不仅如此,“唐宋八大家”里,苏洵、王安石也均以布衣之身,在默默无闻时被欧阳公相中。除此之外,如张载、程颢、吕大钧、包拯、韩琦、文彦博、司马光等旷世大儒,也都得到过他的激赏与推荐。再往下,因为有了苏轼、曾巩,才有了薪火相传的“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和曾巩、曾布昆仲。举凡宋代能数上名字的人物,都可以从广义上划为欧阳公的门生。正是这些人才奠定了两宋文化的基础,泱泱宋代文明才得以开枝散叶。夸张些说,欧阳修就是两宋文化的开疆大吏。
我们都知道“文人相轻,自古皆然”这句话,这句话里藏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阴暗心理,是人性的普遍弱点。但在欧阳修身上,这句话不起作用,他“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欧阳修并非站在宋代文学艺术的最高点上,冠绝当代,一览众山小,他有自知之明,在录取苏轼的时候,苏轼的天才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明明知道三十年后人们只知苏轼而不知欧阳修,但他还是“游其声誉,谓必显于世”,并以其“才识兼茂”而“荐之秘阁”。自己走着泥泞的道路,却要把宽敞的路让给别人,他没有嫉妒心。嫉妒心与生俱来,根深难除。一个人能修炼到没有嫉妒心,我以为已经成佛了。
他成佛的途径很简单,就是“仁者爱人”,这是他最大的学问。
佛语说,济物利人,是情之大机大用。欧阳修一生桃李满天下,朋友满天下。与门生后学相交,他没有虚荣和自满;与亲人朋友相聚相离,他悲喜之情不能自禁。在离别词中,他抒发对情的颠来倒去的认识。对众生的有情,成就了“情痴”欧阳修的形象。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
这是一首离别词,作于景祐元年,即公元1034年春,欧阳修时在西京洛阳做留守推官,离任之际,与朋友把酒告别,写词寄情。
这一杯酒喝下,人就要远去。这一去,山长水阔,何时是归期,谁也不知道,所以,把酒相对时,不免“欲语春容先惨咽”。骊歌一遍遍唱,无论怎样翻空出奇,哪一次听来都不是歌欢,都是离人泪。人世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是因为人有情有意。这首词中,我们最明白的,就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的深旨。风月无古今,情怀自浅深。人有痴情,与风和月无关,风和月只是陪衬。“直须”“始共”虽不够委婉,留与别的心思也难以说清楚,但诗人深知情中三昧,所以他说,在春天离去、我离去之前,我们要“看尽洛城花”,不要为眼前的离别烦恼,应该趁人还在、花还开时,尽情欣赏春天的美景,尽情享受眼前的欢乐,然后轻松告别。
这首词由眼前之事推及人生,由一己之痛感伤人世之痛,对美好事物之爱赏与对人世无常之悲悯两种情绪交汇,比物连类,形成一种沉着冷峻的张力。况周颐《蕙风词话》曰:“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别有动吾心者。”人面对风雨江山伤情,于诗词写作而言,是比兴手法,于人情而言,是触景生情,情因时、地、事、人异而异,人人心中所有、笔下所无的情意一经诗人写出,自能变化人心。“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已经是名言警句。诗人想说,情苦时不能为自己减负,便是痴情,若能轻轻放手,情天止步,便能“始共春风容易别”。
洛阳正值芳菲节,秾艳清香相间发。游丝有意苦相萦,垂柳无端争赠别。
杏花红处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今宵谁肯远相随,唯有寂寥孤馆月。
——《玉楼春·洛阳正值芳菲节》
接上首词长亭话别之后,欧阳修离开了洛阳,别情依依不尽,于是再次写词挥别友人。
阳春三月,洛阳满城春色,到处是杨柳飞絮,花香鸟语。在这么好的季节,一场离别却在悄悄进行。游丝和垂柳原是无情物,但在离人眼中,游丝留人,垂柳赠别。游丝是友人不让走,垂柳是行人不得不走。经过一番牵来扯去的留别,行人走上了旅途,洛阳春光已在身后,眼前所见唯有山连山,水复水。越走越远,越走离愁越多。“杏花红处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一句写景传神。在山口处,有一树艳艳的红杏开得正是时候,像“青山正补墙头缺”一样,正好补了两山之间的缺口,是行旅之人常见、喜见的风景,让满腹离愁的行人眼前一亮,以为见了洛阳花。一马常随,山水相伴,行人绕山而行,日暮时在山下歇足。四顾无人,只有一弯多情月,随人千里,挂在驿馆的飞檐上,伴人无寐。无人肯相随不是怨,而是念。词里不写泪水层楼,不写晓风残月,但恋恋不舍之情却转山转水,迢迢不绝。
古人云:“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圣人洗心世外,不涉俗情;最下之人扰于世,顾不上有情;为情所困的,多是中人。用情多少,在于一个人的悟性上下。人生之所以百转千回,就是一个情字挡路,尤其是别情。送的人像柳絮缠绵,苦留不住,走的人折柳为鞭,已驱驱千里。人在世间,就是一场先聚后散的过程,别童年,别故乡,别亲人,最终离别这个世界。
离别让人痛苦的原因,正是因为人生苦短,经不起几回聚散。
宋人王灼《碧鸡漫志》中称欧阳修词“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一个人,既“风流蕴藉”,又“温润秀洁”,古人措词,真是周全。欧阳修做人作词,均能保持这两面风度。他的伤感,没有风雨大作之势,而像和风扫花,瑶琴慢捻,让人读过,心里会有莫名的悲凉之感,会油然生出对人世的警觉,却不至于哀伤难过。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浪淘沙·把酒祝东风》
这首词写在1032年春,欧阳公与好友梅尧臣在洛阳城东旧地重游,时有感而作。词中伤时惜别,抒发了人生聚散无常的感叹,是品读欧阳修词时不能错过的盛景。
暖风吹拂,翠柳飞舞,春明景和,正是“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良时。在京城郊外的“紫陌”大道上,春风与人共从容,这些去年携手同游过的旧地,今年二位才子再次光临。然而,“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诗人的情绪在明媚中突然跌落。聚散是人生长恨,从古到今,以至今后,永远都没有穷尽。花本无心,因为友情经年弥珍,花亦解语,开得比去年更加明艳。相逢不易,去岁今年能在一起赏花,这是何欢。然而,这次别后,人各天涯,不知道明年还能与谁并立花下。谁也不知道明年的事情,谁也不知道人生的路会怎么走,年年岁岁,人事不同,春光空负,这又是何恨。这首赏花送别词,写了去年、今年、明年相同的风月,不同的心情,笔态疏疏,情意密密。近人俞陛云评曰:“因惜花而怀友,前欢寂寂,后会悠悠,至情语以一气挥写,可谓深情如水,行气如虹矣。”因为日月逝矣,岁不我与,看花人一边看花,一边老去,所以面对花开花落,只有懂得怜花的人,年年怜。“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里,有“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温和。“和”是天下大道,是物与我、我与人、我与我的和谐,成就于俗世的每一转念之中。
佛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看见彼岸花,就已经是错过。所以,才要珍惜此岸风月。欧阳修的这些惜别词不是盲目虚无,而是披阅红尘之后,借花借水,怜我怜卿,意在教会世人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