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里疏散,数载酒萦花系,九陌狂游。良景对珍筵恼,佳人自有风流。劝琼瓯。绛唇启、歌发清幽。被举措、艺足才高,在处别得艳姬留。
柳永的词,是用他的功名换来的。
公元1009年,春闱在即,二十五岁的柳永踌躇满志,自信“定然魁甲登高第”。果然,他凭着自己的才学在会考中名列前茅。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卷子到了宋真宗手里,却被画了个“属辞浮糜”的红圈。这个红圈,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从此圈住了柳永的一生。此后二十多年里,他又三次落第,不是他才华不济,也不是他不汲取教训,事实上,他是被取消了录取资格。
初试落第,柳永在愤慨之下,作了这首千古独调的《鹤冲天·黄金榜上》。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黄金榜上》
读这首词,第一感觉是畅快,小子有种!
在金字题名的皇榜上,状元的名字不是我,这没什么,这只是一个偶然。不是政治清明、野无遗贤吗?好吧,那也许是大人们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吧。无才可去补苍天,考不上进士还能做什么?继续玩,填词呀!功名是什么,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是得是失,谁知道!无花果也是果,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我原本就是风流才子,是不穿官袍的白衣卿相,花街柳巷里的绣房才是我的天堂。南唐后主李煜微服私访娼家时,还留字“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云云呢,我也和他一样,不爱江山,只爱美人,别无志愿,就是要把浅斟低唱进行到底。青春就是刹那,浮名就是浮云,从今往后,我还就不考了!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且看我一路行、一路醉、一路歌唱!
“鹤冲天”的曲牌是柳永的独创,只看曲牌名就透着冲天的狂傲自负。这首词,是一篇柳永版的《离骚》,只是没有香草美人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比兴,而是怨声载道,口不择言,读起来自然酣畅,平白如话,一听就懂,一学就会,所以,一经扩散,坊间顿时一片哗然。这也正是他要故意制造的轰动效果,他就是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证明自己并非无足轻重。你们不是都笑话我“属辞浮糜”吗,那我就高调一回,浮糜给你们看!
当然,发泄归发泄,绝望的叫嚷对于年轻人而言,只是风来风去的临时的情绪,说过就忘了,这种自嘲的腔调里,有年轻人输得起的优越感。然而,他没有想到,这篇纸上的快意江湖竟然传进宫里,传到了皇帝耳边,给他引来了更大的麻烦。柳永第二次科考,已是六年后,本已考中,都到了临轩放榜的时候了,可是时隔几年,皇帝还没有忘记这首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词作者,这回的神回复是:“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从此之后,落第对柳永而言,就不是“偶失”“见遗”“暂遗贤”了,而成了生命的常态。这才是最致命的一击。从此,他元气大伤,自暴自弃,干脆草船借箭,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成了专业词人。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里的“忍”,有“忍得下”和“忍不下”两种态度。其实,稍有人生经验的人都能读出,词里那种恃才负气、反其道而行之的叮叮当当满不在乎的言论,只不过是为了求得心理平衡,为了自我解嘲而已,是装出来的样子,而暗藏其中的,其实是一种极度恐惧的心理。也许,他已经预感到,从这个事件开始,偶然或许就是必然,是他的宿命,他的人生将会从此处开始南辕北辙,背道而驶。毕竟,一个小小的错误会酿成一场大大的灾祸,一场风会刮一年,这样的事情也是有的。
柳永是俗世的读书人,他既要面子,也要功名,“偎红倚翠”的生活只是他逃逸现实的方式,他在失落的处境下选择在尘埃里栖身,只是一种权宜之计。这种生活没有给他任何启示,既没有让他认清现实,急起直追,也没有让他彻底沉沦,他变得更加矛盾,孤独,更加不平。
帝里疏散,数载酒萦花系,九陌狂游。良景对珍筵恼,佳人自有风流。劝琼瓯。绛唇启、歌发清幽。被举措、艺足才高,在处别得艳姬留。
浮名利,拟拼休。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莫闲愁。共绿蚁、红粉相尤。向绣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
——《如鱼水·帝里疏散》
这首词写于上首词之后。从词里看,柳永已经不再怒气冲天,大喊大叫,而是在痛定思痛,在长长地叹息着,好像忘了前面那首词里他是怎么张扬的,调子立减八度。
汴京“酒萦花系”的生活“自有风流”,他仍在处处留情,在朝朝暮暮中消磨着人生梦想。他劝自己,富贵不由人,不要将浮名浮利挂在心头,不要自寻闲愁。可是,说是这样说,他心里知道,靠卖歌词维持生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的前途,在人世上必须承担的各种责任,甚至生活所需,都不允许他放手功名。他唱着“时会高志须酬”的高调,但显然底气不足。“拟拼却”功名不能,“醉倚芳姿”又不是出路,可是“算除此外何求”?这是一个人中招后从挣扎到倒地的过程,他找不到更高境界的自我救赎之路,最终只能再回到醇酒美人纠缠的场所,“醉倚芳姿睡”,继续和自己厮磨。
柳永出生在一个仕宦家庭,祖上三代以科举取仕,虽然祖父和父亲官阶都不高,但家教甚严。柳永从小受儒家主流文化教育,和所有的读书人一样,把“学而优则仕”作为安身立命的唯一出路。但是,教育只是后天的努力,他的性格中,还有与生俱来的缺陷。他有文化,却似乎缺少自控力,“定然魁甲登高第”是他对自己的期许,是他想走的人生大道,而耽于“风流事,平生畅”又是他有限的人生格局。其实这也是人生常态,可是他是文人性情,没有城府,不懂得掩饰他的弱点,把自己扮作杂剧中的脸谱化人物,一上台来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来龙去脉合盘托出,在人人都能看见的地方惊世骇俗,惹得大人物生了气,最终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科举考试是他一生的徒刑,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他四次落第,孟郊金榜题名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无限风光,他在第五次应试后,才略微体会到一点。然而,少年举子,白头进士,是现实版的《儒林外史》中的科场悲剧,对他蹉跎的一生而言,已经无济于事,只是挽回了一点颜面。
无为在歧路,常常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然而,旁观者清。大家都说,“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掩众制而尽其妙,好之者以为无以复加。”无论他是有意还是无心,他在功名之外结出的果实,得到了历史最丰厚的回赠。有井水处,就是有人家处,就是民间,是我们这些人一遍遍重新上演悲欢离合的地方。我读柳词,亦如人饮水,最大的感受就是读的时候,既不需要有理性的头脑,也不需要有太多的学问,既不需要仰视他,也不需要想着怎么才能恰如其分地评价他。我只是想着,我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柳永就是怎样一个人,我只要随着他一起体验情爱,一起观望世相,一起知冷暖,一起歌哭,就是读懂了他,接受了他,就是最好的“吊柳七”。
我的结论是,柳永岂止是他自轻自贱的白衣卿相,他本来就是文学史上的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