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不如怜取眼前人。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圣人长道不孤,终有千古相陪。
安富尊荣,风月晴和,这两句话,最可状晏殊其人其词。
晏殊天资过人,聪明好学,有过目成诵的记忆力和触类旁通的理解力,五岁即能写诗,小小年纪就名噪乡间,有“神童”之誉。十四岁时,他经人举荐,破格和数千名成年考生同时参加殿试。大庭广众之下,小小少年并不怯场,其文才和诚实谨厚的人品令人叹服,因此受到真宗的大力嘉赏,欣然赐同进士出身,允许在大内走动。从十七岁起,晏殊开始为官,此后多年身居要职,最终官至宰相。
晏殊为人庄重严谨,宦途基本平稳,一生做了许多有利国计民生的大事,如统领“庆历新政”、北上抗金等,特别在创办应天府书院,培养人才、奖掖人才方面,更是声名昭昭,范仲淹、欧阳修等当代文坛、政界名士多出其门。欧阳修赞其:“自五代以来,天下学废,兴自公始”并非虚誉。为官之余,晏殊一生写了一万多首词,有“宰相词人”的雅号,可惜大部分已经散佚,仅存《珠玉词》百余首。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
“蝶恋花”是宋初流行的曲牌,最适合写离愁别绪。这首词是这个曲牌中当之无愧的名篇。上片描写苑中景物,运用移情于景的手法,引出离恨;下片通过高楼独望这个特殊影像,写女子望眼欲穿的愁情。
“槛”多建于楼台水榭之上,“罗幕”是指丝罗做的帷幕,“朱门”指大户人家,这些景物一经点出,就知道作者写的是一个簪缨之族的贵妇的离愁。在清冷的秋天,早起的女子在残月的微光中,看见院子里经夜的菊花和兰花沾着露珠,好像泪痕未干。梅兰竹菊常喻人品高洁,不写桃愁杏怨,而取幽兰霜菊,也可见作者的贵族品位。“愁”“泣”是写花容,是女子早起看见的花的样子,不直写女子昨夜暗暗的泣与愁,而是避实就虚写花,也是一品大员的身份使然。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三句,将女子凭高望远的蒹葭之思写成了极品。一夜风声,四面落叶,秋天来临,高楼远望,路上少人行。孤独中的女人敏感脆弱,季节变换中,像兰菊带露、秋风扫落叶这样的细节再不能忽略。因为是秋天的花和树,还未到肃杀的寒冬,燕子都知道回家了,离人也许正在归途中,所以她从现在起就开始不安,开始怀着希望登楼远望。因为知道人迟早是要回来的,这种等待因此心平气和,不是分明的痛,没有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那种明晃晃的绝望,也没有弃妇的怨恨。这几句词千古流传,正在于其雍和大气的风神。想想,清风拂面,菊兰争芳,残月当轩,清晨的思念没有夜半枕席的情色,女子独自凭栏的身影清肃端方,把持着贵妇的矜持,没有小门小户人家女子的任性。也正因为是克制过的情态,更见情深意远。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须经过三种境界,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第一境,正是取其立境高远之意。末调补“山长水阔知何处”句,余音不绝,像中国画,风景一层一层垒起来,到最远的地方,是最轻描淡写的一笔,也最让人神思缈缈,感觉已在化外。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
这本来是一次寻常的宴饮留别,看似写闲情,却让作者怆然暗惊,思接千载,年光有限、世事无常的悲慨由此加深。正是这种人人心中共有,人人心照不宣的千古之忧,让我们读时,顿起居安思危之心。
庄子说,“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开篇“一向年光有限身”是老生常谈,人生不会天长地久,而是有限有尽,这些早已让人有了警觉。接着,“等闲离别易销魂”才是诗人想说的话。虽然相见时难别亦难,虽然别时容易见时难,可是,人们却常常没有经过认真思考,不细想离别的真正苦意,总是在不经意间“等闲离别”,又为这些等闲离别黯然销魂。其实,“独在异乡为异客”“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商人重利轻离别”,这些背井离乡、离亲别友、离鸾别凤的事有多少次是必然的、必须的?哪一次又能好离好散?在人生中,每一回离别都占去了我们有限年光的一部分,而在等待中,我们不知又错过了多少人生风景。然而,尽管有这样的认识,离别仍是人生旅途中一道不落的鞭影,将时光驱赶在路上。诗人知道这里面的不得已,所以最后说,面对不得已的离别,与其在登高望远之际“空念远”,不如对酒当歌,珍惜当下,“不如怜取眼前人”。面对落花风雨,与其“更伤春”,有心的人,不如折取一枝。
人生长途,会越走越累,那么,在积极用世与消极怠工之间,还有一个观照自我的中间地带,有一个平衡人生轻重的天平,这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是“闲敲棋子落灯花”,是“酒筵歌席莫辞频”的时刻。这种忙里偷闲,在花间樽前半梦半醒的状态,是有条件的士大夫阶层的讲究,也表现出北宋文化的多元性和包容性。年华飞逝,难以追挽,诗人想告诉我们,趁着我们与时光同在,不要辜负当下还能相守的时刻,不要忽略眼前寻常的幸福,应该在梦幻与现实之间观照人生,在有限身里求得最大自由。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
这首词写伤春惜时之情。
上片绾合今昔,叠印时空,重在追昔;下片借眼前景物,启人神智,重在抚今。全词语言圆转,意蕴深沉。其中“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已成格言。
人生如景,有人只看风景不写诗,有人在风景中思考人生,却又常常百思不得其解。起句写亭台依旧,流年暗换。这是去年游过的旧亭台,如今再来,又是一年过去了。亭台依旧,人又老了一岁。人事在变迁中,生命在更新换代中,这种变化虽不分明,却难以忽略。“夕阳西下几时回”是眼前景,也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是人生向晚时分。然而,下片甫一定神,如“路转溪桥忽见”一样,突然明白花虽落去,燕却归来,像是接到了空中灵犀,于是破啼为笑。
江山无限,流年似水,时间永恒而人生有始终,这是关乎宇宙人生的大问题,大寂寞,永远也说不明白。花落去无奈,燕归来可喜,亦悲亦喜,不是人间新常态,而是从开天辟地起就折磨人的城南旧事,我们只能愉快地承受。再说,人在无限的宇宙中,虽然只是一个瞬间的过程,但是此消彼长,生活不会因为换了楼台就变得虚无一片,花开花又落,燕去燕还来,“燕归来”虽然已不是昨日重现,不在同一条河流里,可毕竟是“似曾相识”。归来的燕子是天机,是来安慰我们青黄不接的人生一刻的。
西晋文学家束皙言:“惋岁不我与,时若奔驷;有来无反,难得易失。”他是想说,驷马难追,逝水难收,万物在变化,光阴在流逝,人在老去死去,总是这样。李白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日月如梭,天地是万物寄宿的旅舍,人生有限,有如历史长河中的过客。苏轼《前赤壁赋》云:“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物我无尽,卒莫消长,有何羡乎?更是明心见性的结论。在普通人的认识中,风物无尽,而吾生有涯,由此生出种种伤感。但是,因为有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安抚,我们才能得到片刻的欢喜,才能回心转意。这种妙悟,或可解痛?否则,为什么被先贤们一遍遍说起。
“浣溪沙”这种小令,只有六行七言的句子,比七律少两句,常常让人感觉有话没说完,而且因为短小、声调单一,没有长调上片景、下片情的起承转合,不枝不蔓,一笔要说清楚,说到底,所以必须珍重笔墨。可是,人世间最大的纠结,在这首小词中,却写得既节制又深长,如警世通言,再明白不过,这也是晏殊的殊胜处。
《宋史·晏殊传》中说,晏殊“由王官宫臣,卒登宰相。凡所以辅道圣德,忧勤国家,有旧有劳,自始至卒,五十余年。”晏殊先是政治家,其次才是文学家。在词中,他也像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相国,在小园香径捻须徘徊,用小小题目,做大大文章,不紧不慢地给我们讲人生的大道理。在看清了人生的上游和下游之后,他用一种智者的悲悯心,为众生找出路,告诉我们应该如何疏通人生的河流,如何敬天畏地,道法自然。
一代人物,虽然“无可奈何花落去”,却终“以文章为天下所宗”而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