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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双头鹰

前言

大家了解巴伐利亚的路易二世(注:路易二世(1845—1886),巴伐利亚国王(1864—1886在位)。他在政治上是一个浪漫主义的保守派。他崇拜瓦格纳,成为这位音乐家的终生保护人。他喜欢戏剧和歌剧,在巴伐利亚群山上大兴土木,建造城堡。1886年6月10日,一个医务小组宣布他精神错乱,由叔父卢伊特波尔德摄政。他被送到施塔恩贝格湖畔皇家山庄休养,投湖身亡。)的惊人暴卒,这个事件之谜,以及寻求解谜的数不胜数的文章作品。这些作品我重读几篇,便想到戏剧大有用武之地:构思这种类型的一件历史社会新闻,然后写成剧本,揭露其秘密,既有趣又有益。

这些论述国王之死的书籍,我阅读时重又沉浸在这个家族的氛围中:这个家族要跻身于杰作之列,但缺乏创作杰作的能力,果不其然,结果都糟得不能再糟了。

我就必须另行虚构故事、地点、人物、主人公,能以假乱真,也能迎合公众的重“认出”而轻“认知”的口味,无疑是因为“认出”要省力得多。

雷米·德·古尔蒙在《文学肖像》(注:七星书系版本注中指出,科克托记忆错误,应是《文学漫步》,1904年第一批。有一章题为《一位皇后》,记述奥地利的伊丽莎白(1837—1898),即富有传奇性的茜茜公主,她的罗曼蒂克的命运和遇刺身亡(1898年9月10日,在日内瓦被一个意大利无政府主义者刺杀)为科克托提供了人物原型。)中的出色研究,向我提供了本剧王后的风度。王后像奥地利的伊丽莎白皇后那样,具有天真的傲慢、勇气、命运意识,优雅、火辣、华丽。我甚至借用了一两句文中赋予她的话。

这些启示高于他们的角色,他们的真正不幸,就是思想多于存在。此外,另一种思想要了他们的命也并不鲜见。因此我构思,将两种冲突的思想搬上舞台,让两者狭路相逢,不得不肉搏。一位王后,头脑装着无政府主义,一个君主意识的无政府主义者,如果罪行迟迟不发生,如果两者进行对话,如果在日内瓦湖的码头上背后不挨那一刀,我们的王后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个女人;同样用不了多久,我们的无政府主义者也要变回男人。他们背叛各自的事业,以便合成一种事业。他们变成一个星座,更准确地说,变成一颗流星,燃烧发光一秒钟便消逝了。

近来一段时间,我探求在一定程度上戏剧衰退的原因,行动剧为何衰落,让位于话剧和摄制剧。我把原因算在电影的账上:电影一方面迫使观众欣赏由年轻演员扮演的人物,另一方面让这些年轻演员习惯于低声说话,尽可能少活动。由此产生后果,戏剧约定俗成的基础本身被动摇了,那些大明星消失了;那些大明星本来以其习惯性表演动作,以其朗诵台词的声调,以其老玩家的面具、强大的声气、自身的传说,形成了后退的舞台上,几乎吞噬一切的台前灯光中不可或缺的突出形象。这些俄瑞斯忒斯(注:俄瑞斯忒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人物,阿伽门农的儿子。阿伽门农参加特洛伊战争后回国,被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及其奸夫谋杀。当时俄瑞斯忒斯年龄尚小,被姐姐送到父亲生前好友那里抚养。俄瑞斯忒斯长大后,与姐姐共谋杀死了母亲及其奸夫,为父亲报了仇。)老头、这些艾珥米奥娜老婆婆,可惜都已经过气,没有雕像柱承载,伟大的角色就随同他们而消失了。大家甚至还没明白过来,就用为对话而对话,为表演而表演取代他们了。台词和表演所取得的地位,这是贝因哈特(注:萨拉·贝因哈特(1844—1923),法国著名女演员,以其“金嗓子”著称。)们、德·马克斯们、雷雅娜们、穆奈苏利们、吕西安·吉特里(注:吕西安·吉特里(1860—1925),法国喜剧作家,著有《父亲有理》等喜剧,以表现一种出彩而刻薄的巴黎精神。)们从来就没有一点概念的。这些前辈进化的舞台上,表演唱独角戏,布景同他们一样,没有什么发言权了。

因此,我特别赞赏Old Vic Theater(注:英文,即“老维克剧院”。)演出的《理查三世》:在舞台上,从女人的举止,一直到劳伦斯·奥利弗拖着腿,撩起头发的姿势,无不独具特色;舞台上,幕还是老幕布,服装似乎还是老服装,演员似乎还是传统的演员,都没有什么新鲜的,但极小的细节都是专门设计出来,以彰显一位演员的才华:他从头至尾都保持突出特点,又不损害同事们的戏份儿。

悲喜剧演员的出现,是我们时代戏剧的重大创新。随着喜剧范畴扩大到极限,演员才能做出一种银幕剥夺了我们的崇高的怪相,而不显得可笑。让·马赖先生在《可怕的家长》中,首先为我们做出了表率:他决定不求风格而表演,总之表现生活,要创造,要哭泣,要活动,按照他认为他的杰出前辈所做的那样。

这种表演的另一个榜样,就是《布里塔尼库斯》,他在剧中塑造了一个令人难忘的尼禄的形象(注:尼禄(公元37—68),罗马皇帝(公元54—68年在位),历史上著名的暴君。)。没有能扮演最伟大角色的爱德维日·弗莱尔,没有在舞台实践证明的马赖,我绝不敢给现代演员组装这样一台耗费精力的机器。

又及:我还要补充一点,一个伟大的角色同一个剧本毫无关系。写剧本和伟大角色,是拉辛的拿手好戏。即使莎拉·贝因哈特和雷雅娜夫人,即使德·马克斯和穆奈苏利先生,因创作大量平庸的剧作而著称,剧中的伟大角色,仅仅是表现他们才华的依托。将这种力量———人的剧本和伟大角色———结合起来,难道不是拯救戏剧、使其恢复效能的办法吗?

这样做也冒风险。真正的观众,固然疏远了一种过于聪智的戏剧。但是,大部分精英也看不惯充满语言暴力的行动,很可能受不了这种大吹大擂的觉醒,会把这种戏剧同情节剧混为一谈。

顾不了这许多。反正有此必要。

再及:我还要强调一点,人物的心理状态,在一定程度类似“纹章的图案”,同本意上的心理学没有多大关系,正如神话中的动物(打着旌旗的狮子、照镜子的独角兽),并不像真正的动物。

克兰茨(Krantz)的悲剧,始终是个谜。凶手是如何潜入王后的宫室?凶手以何等方式威胁,得以在王后身边停留三天?有人在藏书馆的楼梯顶层,发现王后被人用匕首刺中后背。她身穿骑马长裙,来到窗前,向她的士兵们致意。这是她头一回不戴面纱抛头露面。

凶手躺在楼梯脚下,已经中毒身亡。悲剧提供了大量描述,有关历史的、科学的、政治的、感情的、党派的,所有描述都显得言之凿凿。

《双头鹰》由埃贝尔托剧团首先带到布鲁塞尔和里昂演出,于1946年在巴黎首演。

人物

王后 三十岁

艾狄特 二十三岁

斯坦尼斯拉斯 (别名阿斯拉埃尔) 二十五岁

费利克斯·德·维伦斯坦 三十六岁

德·福埃恩伯爵 四十五岁

托尼 服侍王后的聋哑黑奴

扮演者

爱德维日·弗莱尔

西尔维娅·蒙弗尔

让·马赖

乔治·马尔尼

雅克·瓦雷恩

乔治·阿米奈尔

衣裙设计 克里斯蒂安·贝拉尔

布景 安德烈·博尔派尔

王朝颂歌 乔治·欧里克

第一幕 王后的宫室

第二幕 王后的藏书馆

第三幕 布景同第二幕

第一幕

布景表示王后的一间宫室,在克兰茨城堡。须知王后经常变换城堡,每晚必换宫室:她从不在同一宫室过夜。她放弃自己的宫室,换住好几间屋之后,有时又回原先的宫室。我是想说,她从不在同一房间连住两夜。

这间宫室相当宽敞。一张带天盖的床铺占据中央。右侧隅角有一扇高窗,开向园子,依稀可见树巅。左隅角壁上,挂着巨幅国王的肖像,一座壁炉火光明亮,在室内投下暗影。正值夜晚。一个暴风雨和寂静闪电之夜。数个枝形大烛台。王后只喜爱烛光。近景,离炉火不远处,摆放一张小桌,罩着一块台布,这一布景中唯一的白点,在炉火的光亮和闪电中,形成晃动的影子和明暗交错的效果。桌子上摆着小吃:放在桶里冰镇的葡萄酒、山羊奶酪、蜂蜜、水果,以及做成花体字模样的乡村糕点。一支银烛台装饰小桌,烛光集中在台布上,面对面摆着两套餐具、两张空座椅。在床铺左侧,有一道秘密小门,由国王画像遮掩,通向走廊。王后正是从这条走廊进入房间。近景右侧,有一道对开门扇的房门。幕启时,王后的阅读女侍官,艾狄特·德·贝尔格,正往桌子上放枝形烛台。

费利克斯·德·维伦斯坦公爵,正往炉火上添一块劈柴。艾狄特身穿一条晚衣裙。她举着枝形烛台。费利克斯穿着一身朝服。

第一场

(艾狄特、费利克斯。)

艾狄特 费利克斯,您这么笨手笨脚的。

费利克斯 (手上拿着劈柴,微微扭头)谢谢。

艾狄特 怎么,您连添块劈柴都不会吗?

费利克斯 我是犹豫要不要添一块劈柴,只因我不觉得这炉火有多大用处。要来暴风雨。现在很气闷。

艾狄特 您的见解无足挂齿。您还是留给自己,放上这块劈柴吧。

王后爱看炉火。她喜爱炉火和敞开窗户。

费利克斯 换了我,我就关上窗户,不生这炉火。窗户敞开,炉火的光亮就会吸引来飞虫和蝙蝠。

艾狄特 王后喜爱飞虫和蝙蝠。您爱王后吗,费利克斯?

费利克斯 (扔下劈柴,站起身来)什么?

艾狄特 您怎么啦?我在问您,是爱王后并唯命是从,还是更爱自己的口味并期望说服王后呢?

费利克斯 您不张口则已,一张口就对我讲难听的话。

艾狄特 您是自找的,亲爱的费利克斯。

费利克斯 您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讨您欢心。

艾狄特 什么都不必。

费利克斯 不然,不然,说说看。我渴望了解。

艾狄特 愿为您效劳。

费利克斯 好嘛!我又犯了个错误?

艾狄特 您一错再错,笨得没边儿了。您就这么不着边际,就好像每次,您总要发现一种礼节、一个仪式。

费利克斯 王后陛下根本不在乎礼节、仪式。

艾狄特 正因为如此,她的婆婆大公夫人,迫使我无处不维持礼仪。

费利克斯 您是遵照她婆婆大公夫人的意志,留在王后的身边。

而我是遵照国王的意志,待在王后的身边。

艾狄特 国王已去世,我善良的费利克斯,大公夫人还活在世上。

这话可算讲过了。

(沉默片刻。)

艾狄特 (点了点头)……扶手椅。

费利克斯 什么,扶手椅?(艾狄特耸了耸肩)哦!对!……

(他分开座椅,桌子两边各摆一张。)

艾狄特 枝形烛台……

费利克斯 什么枝形烛台?

艾狄特 还用我提醒您吗,如果王后在自己的房间用晚餐,唯独公爵才能碰王后的餐桌。您倒是不辞劳苦,将一支烛台摆到位。另一支呢?

费利克斯 (用眼睛四下寻找)我真愚蠢!

艾狄特 这可不是我让您讲的……费利克斯!

费利克斯 (跑上前)我的上帝啊!(他接过烛台,放到桌子上)刚才我觉得,您举着这支烛台的样子太美了,艾狄特,光顾着看您,忘记了我该从您手中接过来。

艾狄特 (越来越讥讽)您觉得我举这支烛台的样子太美啦?

费利克斯 非常美。(沉默。远处滚滚雷声。)我不喜爱暴风雨。

艾狄特 王后就该高兴了。她特别赞赏暴风雨,还嘲笑我,因为我跟您一样讨厌暴风雨。您还记得吧,一年前,我们动身去瑞士上瓦尔登的前夕,在这里的那场暴风雨。王后紧抓着窗户。每一道闪电,我都恳求她回屋里。她却又笑又叫:“再看一次,艾狄特,再看一次!”我费了天大的周折,才阻止她跑到园子里,而园子里的树木,在大暴雨中让霹雳连根拔起了。今天早晨,她还对我说:“我运气真好,艾狄特,我在克兰茨最后的夜晚,把我的暴风雨盼来了!”

费利克斯 她只爱暴力。

艾狄特 您可得用心学学,我亲爱的公爵。

费利克斯 她却不喜爱您的暴力,艾狄特。

艾狄特 她就是这么说的。不过,我若是软绵绵的,俯首帖耳,她一刻也不能容忍我留在她身边。

费利克斯 也就是说,您认为我俯首帖耳,软绵绵的,她难以容忍我待在她身边了。

艾狄特 您在王后陛下的眼里,就是一件家具,一个物件,我亲爱的费利克斯。关键是您要安心扮演这种角色。

费利克斯 我可是国王生前的朋友。

艾狄特 王后对您如此宽容,这无疑是唯一的原因。

费利克斯 乘车那趟旅行,一路上她有四回同我话说。

艾狄特 礼貌。王后旅行也少不了礼貌,就像必戴毛皮手套一样。

她跟您谈山川、积雪、马匹。她同人谈话,只运用她自身与他们相通的部分。您不要从这里面找出什么由头,兴奋到可笑的程度。

费利克斯 (沉默半晌,在一阵滚雷之后)真的……愿上帝宽恕我,艾狄特……莫非您嫉妒谁?

艾狄特 (狂笑)嫉妒?我?嫉妒谁,嫉妒什么?岂有此理!嫉妒!

我要求您立刻作出解释,这样侮辱是什么意思。我不敢———您听明白了———我不敢去理解。

费利克斯 冷静点儿,艾狄特,冷静点儿。首先,并不是我,而是您不断地侮辱我。其次,您若想了解真相,我似乎明白了,我面对这个空位置(指了指一张扶手椅),有点神经兮兮的,这就惹恼了您,以致您失去了控制。

艾狄特 您真是莫—名—其—妙!这么说,是我误解了。德·维伦斯坦公爵先生,您可知道准确的日期吗?正是十年前,一天不差,您的主子腓特烈国王,在他新婚的早晨遭人暗杀。您是这件凶杀案的证人。当时,国王、王后及其随从去哪里啦?就是来我们现在这个地方。您的记忆力真差。您也太不了解您的王后了。王后在这暴风雨之夜,在这间本来应当成为他们的新房的房间里,是要同国王的阴魂共进晚餐。就是这位神秘的客人,而您居然还妒忌了。您就是这样一个人,还自诩爱上王后、真心爱她,并且嫉妒国王的阴魂。

费利克斯 您简直疯啦!

艾狄特 听您讲出这话来真好。我并没有发疯,从前倒是犯过傻,爱您爱得发疯。

费利克斯 (试图平稳她的情绪)艾狄特!……

艾狄特 让我安静点儿。王后正在换装,听不到我们说话。憋在心里的话,我要倒出来。

费利克斯 大公夫人反对我们结婚。

艾狄特 大公夫人有一双鹰眼,她在我之前看穿了您。您若是渴望了解,我对您的态度发生变化的原因,正是大公夫人让我睁开了双眼:“这个年轻的蠢物并不爱您,我的孩子,您就观察他吧。他千方百计要接近王后。”这一打击非常沉重。我首先认为大公夫人是出于担心,怕作为她随从的一个姑娘受国王的一个朋友的影响,而在她看来,国王同一个从未爱他的公主结婚,这个朋友负有责任。开头我还尽量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后来我看见了,我也听到了。

费利克斯 您看见了什么?您又听到了什么呀?

艾狄特 我看见您瞧王后的眼神。我看见王后跟您说话时,您像小姑娘一样脸红了。可是对待我呢,您甚至连继续弄虚作假的勇气都没有了。还不到一周时间,您就完全放弃逢场作戏了,就像对一个情敌那样对付我,看我有洞察力,变成王后和您之间的一个障碍。有胆量就对我说恰恰相反。

费利克斯 我要接近王后,为什么需要您这个媒介呢?既然我接近她,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跟您一样容易。

艾狄特 跟我一样容易!我是王后的阅读者,她唯一的心腹。不要把我的岗位,同王室的一个仆人混为一谈。

费利克斯 我们就是王室的仆人。

艾狄特 王后并不爱您,费利克斯。您就认了吧。她并不爱您,我也不爱您了。

费利克斯 坦诚对坦诚,我也向您承认,我不喜爱您投靠大公夫人,充当密探的角色。

艾狄特 您竟敢!……

费利克斯 我们到了这个份儿上,最好还彼此全说透了。我爱过您,艾狄特,也许现在还爱您。您明确告诉我,只因爱上王后,我不再爱您了。有这种可能。王后也不可能接待任何鬼魂,您也同样。

我对王后的爱意,是奉献给神明,神明是不可亵渎的。我那是梦想,我们一起爱她。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您是一个女人,而王后不复为一个女人。既然您不肯理解我,既然大公夫人不准您和我共同生活,那么我的生活中,就不会有任何人了。能在你们身边效劳我就满足了,我的幸福,就是窥见王后的一抹微笑。

艾狄特 您忘了,自从国王死后,王后唯独对我露出真容。

费利克斯 一块面纱和一把扇子,阻碍不了她的面容行进,并且穿越我的心。

艾狄特 记得有一天我问您,您在王后的光辉中,有没有可能爱我,因为我已预见了您的痴迷,您不是向我解释过,您不可能爱一个遮住面孔的女人,爱一个幽灵吗?

费利克斯 (凑到艾狄特近前,声音极低地)我见过她的面容,艾狄特。

(一阵滚雷。)

艾狄特 什么?

费利克斯 那面容我见过。

艾狄特 在哪儿?……怎么见的?……

费利克斯 那是在魏玛。我穿过阿喀琉斯长廊。忽听一道门响,也只有王后敢于这样关门,发出响声。我赶紧躲到雕像基座的后面。阿喀琉斯的踝骨和小腿形成一架巨大的空弦竖琴。透过这架竖琴,我能通观长廊:王后就在一端,她朝我走来,渐行渐大。艾狄特,她在这世上,独自朝我走来。我就是那猎人,正瞄准一个猎物:那猎物自以为无人看见,也想不到存在男人。她朝前走,没拿扇子,也没戴面纱。身穿一件很长、很长的黑衣裙,她的头那么高,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小巧,那么脱离躯体,酷似革命群众在长枪尖上挑着的贵族的头颅。王后一定忍受着某种剧痛。她那双手仿佛强行合拢一道正要呼救的伤口,狠命地按住胸脯。她踉踉跄跄,越走越近。她注视我的藏身之处。她停下脚步,那是难以忍受的一瞬间。她是要走向腓特烈的一件往事,而又没有那种勇气吗?她,那么无所畏惧,却站立不稳,靠住一面大镜子,重又挺起来,略微迟疑,又返回我看见她来的那道门,那背景还是梦游者同样的步态。真的,艾狄特,我向您肯定,我看见了禁止看的,我透过那架大理石竖琴,看到了一张不可能不因爱或羞愧而死的容颜。我这颗犯罪的心怦怦狂跳,真让我害怕。她会听见我的心跳,近身回来发现我,惊叫一声倒地而死吧?

有惊无险。我竭尽全力观看,她从雕像基座走开。您想象一下,那个驼背骑师比赛完了,牵回受伤的纯种赛马一瘸一拐的情景。再想象一下,一个可怜的女人,被这条黄金和镜子的渠道急流冲走的身影。啪的一声门响。结束了。我看见了王后的脸,艾狄特。我看见了王后的真容。无论您还是任何人,从来就没有看见过。

(长时间冷场。隐隐的雷声。)

艾狄特 (小声地)一个驼背赛马骑师、一匹走路一瘸一拐的赛马!

王后走路的姿势,在全世界都有名。

费利克斯 她忍受着巨大的伤痛,艾狄特。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景象。她像一位西班牙处女,浑身闪耀的光芒都是匕首。她的面容美极了,令人畏惧。

艾狄特 不言而喻……那面孔比我所能预料的还要严肃。

费利克斯 承认一件罪行,也不会让我如此费劲。

艾狄特 至少在我们之间,有了一个秘密。

费利克斯 如果王后知道了,我就自杀。

艾狄特 她会亲手杀了您。她做得出来。她可是一流的射手。

(从房间里传出拖长的铃声。)

费利克斯 是王后!

艾狄特 您赶在最后一阵铃响之前出去。王后陛下出来时,我必须独自一人。赶快出去。

费利克斯 (临走时,低声地)我看见了王后,艾狄特。那是个死人。

艾狄特 (跺脚)您出去不出去?

(她打开右侧的房门,等费利克斯出去,重又关上。)

第二场

(艾狄特独自一人,继而王后上。)

(艾狄特走到窗前。雷声更大了,一道闪电仿佛削掉园子的树巅。

落下的雨点开始敲击树叶。艾狄特不免恐惧,离开窗口。最后一阵铃声响了,她走到桌前,检查一下饮食餐具、座椅、炉火。)

(国王的肖像转动了王后出现她的脸用一。把黑花边扇子遮住。她一身上朝的盛装打扮,戴着骑士团徽章、手套和首饰。她随手啪的一声关上门一一。道闪电和阵吹偃烛火的风,伴随她进来。)

(艾狄特施礼恭迎。)

王后 只有您一个人?

艾狄特 是的,夫人。德·维伦斯坦公爵,一听见铃声就离开了。

王后 好哇。(她啪地合上扇子,扔到床上)这炉火半死不活的。

(俯身察看壁炉)这是费利克斯干的活儿。他一定是只顾着瞻仰您,胡乱往上添劈柴。只有我会生炉火。

(她用脚踢一块劈柴。)

艾狄特 (想要冲过去)夫人!……

王后 您太烦人了,我的小姑娘。我要烧了鞋子,点着裙子。这就是您要说的话。您要说什么,我每次都知道。

(暴风雨变本加厉。)

王后 多好的暴风雨。

艾狄特 夫人,要我关上百叶窗吗?

王后 又是一句话,我听不到才怪呢。(一直走到窗前)百叶窗!

关窗户,拉上窗帘,全堵得严严实实,躲到衣柜后面。自我剥夺欣赏这种壮观景象的权利。树木站立着睡觉,无不惴惴不安。它们跟牲畜一样害怕暴风雨。这是属于我的时间,艾狄特,这时间不属于任何人。我的头发毕毕剥剥作响。我的闪电同天空的闪电协调一致。我畅快呼吸,真想跨上马,在山中驰骋。我的马会惊恐,我就嘲笑它。

艾狄特 但愿霹雳伤害不着殿下。

王后 霹雳也很任性。我就任性而为。就让霹雳进来,让霹雳进来吧,艾狄特。我一通马鞭,就能将霹雳赶出我的房间。

艾狄特 霹雳能击倒树木。

王后 我的家谱树,霹雳并不感兴趣。这棵树太老了。我很清楚,这个家族将毁于自身。不需要任何人插手。从今天早晨起,所有扭曲的老树枝都预感到这场暴风雨,向我宣示暴风骤雨的奇观。

国王早在认识我之前,就建成了克兰茨城堡。他也喜爱暴风雨。

因此,他选中了这个十字路口:天空在这里发威,进行激战,拉响大炮。(几声响雷。艾狄特画十字)您害怕啦?

艾狄特 让殿下知道我害怕,我一点也不感到羞愧。

王后 怕什么呢?怕死吗?

艾狄特 我就是怕。这种恐惧没法分析。

王后 真怪了。我一向只怕平静。

(王后走向餐桌。)

王后 什么也不缺吗?

艾狄特 不缺,夫人。我监视了公爵。

王后 就叫他费利克斯吧。您一说公爵,就可能刺耳。

艾狄特 我这是符合礼仪。

王后 我这么喜欢暴风雨,您知道为什么吗?我喜欢暴风雨,就因为暴风雨扫荡礼仪,这种混乱冲击树木和动物的陈规陋俗。大公夫人,我的婆婆,就是礼仪。我呢,就是暴风雨。我明白她怕我,打击我,远远地监视我。您一定会给她写汇报,说我今夜同国王共进晚餐。

艾狄特 嗳!夫人……

王后 您就给她写嘛。她会叫起来:“这个可怜的疯婆!”然而,我发明了一种礼仪。她应该高兴才是。您可以睡觉去了,艾狄特。

您严严实实地蒙上被子,在被子里祈祷并想法儿入睡。我若是需要什么,就叫托尼好了。又是一个被暴风雨吓破胆的主儿。他不会这么早睡下的。

艾狄特 丢下王后一个人,大公夫人若是知道了,非惩罚我不可。王后 艾狄特,您是听大公夫人的命令,还是听我的吩咐呢?我吩咐您去睡觉,留下我一个人。

艾狄特 (鞠一长躬)唉,就是这第二条,我怕是也不能服从王后。

我就守夜吧。陛下一旦需要我,我随时准备效劳。

王后 我们达成一致意见了,对不对呀!您遵从规矩,无论白天夜晚,任何时候都可以进入我的房间。可是,我有我的规矩(强调),按照我的规矩要求,今天夜晚,任何人都不得进入我的房间,哪怕霹雳直击城堡。这是我们的乐事。(笑)弥足珍贵的乐事!这是君主们最后的庇护所,他们最后的一点寄托。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他们自由的意志。晚安,德·贝尔格小姐。(笑)我开玩笑呢。晚安,我的小艾狄特。我的那些侍女能为我宽衣。她们仅仅闭一只眼睡觉。您上床躺下吧,或者把脑袋藏在桌子下面;或者下棋。干什么随您的便。

(王后摆了摆手。)

(艾狄特深深地鞠了三躬,从右侧的房门退出去。)

第三场

(王后独自一人。)

(剩下王后一个人,她一动不动,靠着桌子站着。随后,她走到窗前,深深呼吸暴风雨中园子的气息。一道闪电和一声响雷将她包围。她又回到餐桌;看护蜡烛,检查一下全部安排是否如她所愿。她去捅了捅炉火,然后走到国王肖像前停下。国王二十岁,穿一身山民的服装。王后向肖像伸出手去。)

王后 腓特烈!……来吧,亲爱的。(她佯装用手挽着国王,一同走向餐桌。整个这场戏,女演员都要模拟动作,就好像国王在房间里)我们也该清静一会儿了。单独同一场暴风雨幸会:这场暴风雨特意肆虐,为把我们同这人世隔离。天空雷鸣,炉火燃烧,还有我们痛快猎岩羚羊时吃的乡村餐食。

喝酒,我的天使。(她从冰镇的桶里取出酒瓶,斟满酒)干杯。(她拿酒杯碰国王的酒杯)这是真正山民的葡萄酒。这就改变了我们的繁文缛节。腓特烈,您做了个极怪的怪相。———“什么?”———这就是王冠,并不是为您制作的,我可怜的爱人,而大主教费了好大劲儿,才在您的头上戴正了,您差一点就失声大笑。大公夫人每五分钟就对我重复一遍:“您站直了。”于是我就挺直了。我就像在梦境中,穿过这热烈欢呼的人群,听着鞭炮响,接受炮击般砸过来的鲜花。这种没完没了的国王大婚的庆典,没有一件考验给我们减免。

晚上,我们乘坐驿站快马……便来到这里。我们就不再是国王和王后了,而是彼此爱得发狂的丈夫和妻子,一起用晚餐。真是难以置信。在那辆驿站快车上,我心里还在想:“不可能。我们永远也不会独处。”

(暴风雨更加凶狂。)

现在,腓特烈,既然您喝酒,吃东西,既然您欢笑,而大公夫人又不在这儿禁止我,我就用纸牌给您算命。我们打猎那时候,我们就偷偷地让吉卜赛女人给我们算命。您还记得吧……我成了她们的学生。您有时就拉我上王宫的顶楼,要我给您算命,在那儿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她站起身,走到壁炉的角落,取了一副纸牌,开始洗牌。)

你切牌。

(她将纸牌放到桌子上,就好像国王切了牌。然后她坐下来,将牌抹成扇形。)

下大赌注。

(在暴风雨中,忽听远处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第三声。王后抬起头,静止不动了。

民众的这种鞭炮会紧追不舍,一直追我们到克兰茨。有人开枪,腓特烈,有人开枪。会发生什么新情况吗?(她摆好扇形牌)这会让我奇怪的。可以洗牌再洗牌,可以切牌,变换扇形,牌总是重复同一件事,非常顽固。我用一把黑扇子遮住我的脸面。命运却利用一把红黑两色扇子,以便显示命运。可是,这种命运一成不变。你瞧,腓特烈。你、我、叛徒、金钱、麻烦、死亡。不管是在山里,在王宫阁楼上,还是在克兰茨,纸牌没有宣告任何我们不知道的事。(她用食指点数)一、二、三、四、五———王后。一、二、三、四、五———国王。一、二、三、四、五……(远处又传来一阵枪声)腓特烈,你听……(继续点牌)一、二、三、四、五。一个恶毒的女人……你能认得出来……一、二、三、四、五……一个褐发的年轻姑娘:艾狄特·德·贝尔格———一、二、三、四、五———金钱的麻烦。(笑起来)总是你那烧钱的剧院,以及我那不吉利的城堡。一、二、三、四、五:一个恶毒的男人。您好哇,德·福埃恩伯爵,您是招之即来啊。一、二、三、四、五:死亡。一、二、三、四、五。(枪声更近了。王后手指停在半空,望了望窗户。她重点牌)一、二、三、四、五。果然来了,金发青年人,让我们惊诧不已。究竟是谁呢,腓特烈?我心里也揣摩……一、二、三、四、五……

(一道更明亮的闪电、一声更响的炸雷。耀眼的光。突然,一个身影抓住阳台,爬上来,又跌倒,站起来正对着窗户,一步就跨进屋来。那是一个年轻人,酷似国王的肖像。他身穿山民的服装,没有戴帽子,浑身淋透了,眼神惊恐。他的右膝一片血迹模糊。)

第四场

(王后、年轻人。)

王后 (骇人地惊叫一声)腓特烈!(她腾地从餐桌后面站起身。

那青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腓特烈!……(她一把打掉纸牌,推开桌子。她正要冲向现身的幽灵,那青年却直挺挺昏倒在房间里。外面传来枪声和呼叫。

王后不在桌子后面了,她毫不迟疑,冲向那昏倒的青年,又返身抓起一条餐巾,塞进装冰块的桶里,然后跪在青年身边,用冰冷的餐巾抽他的脸,又将他扶起来。那青年睁开眼睛,瞧了瞧周围。)

(在以下的场面,王后那种果断,表现出受过体育锻炼的那种强力,要透过她那脆弱的外表才能推测出来。)

赶快,振作一下,站起来。(她试着扶起他)您听见我的话了吗?站起来,立刻站起来。

(那青年摇摇晃晃,试图站起来,终于双膝着地撑住身子。这时,铃声响了。)

我要用力把您扶起来。(王后搂住他的腋下,搀他起来。那青年重站起,却像醉汉。王后就抓住头发摇他。他迈了一步。)(拖他走向床铺天盖,一面低声说:)

您要听明白我的话。您在一瞬间就得躲起来。有人来了。(第二次拉铃响)快点儿,快点儿。(她把青年推到天盖后面)不要动弹了。(有人敲右侧的房门)您若是动弹,若是倒下去,那就死定了。到处都有您的血迹。

(她扯下一条毛皮压脚被,扔到地毯上。然后高声说:)

谁呀?是您吗,艾狄特?

艾狄特的声音 (在门外)夫人!

王后 那就进来吧。(艾狄特进来,又关上房门。她面失血色,神情慌乱,要开口几乎讲不出话来)怎么回事?我给您的旨意,您怎么违反。您解释一下吧。您生病了吗?

第五场

(王后、艾狄特。)

艾狄特 情况非常严重,我就认为可以……

王后 什么事严重啊?您看见鬼魂了吗?您究竟怎么啦?严重的事,是您违反我的指示。

艾狄特 王后听见枪声了……

王后 您离开时,就被暴风雨吓得要死,现在又见到您,几乎被一声枪响吓昏了。简直太过分了。怎么,德·贝尔格小姐,暴风雨使您神经紧张,又听见园子里打枪了,我不知道谁向什么开枪,于是您就乘机自作主张,跑到我房间来打扰我。

艾狄特 夫人让我说话呀。

王后 您说呀,小姐,如果您还能说出话来。

艾狄特 军警……

王后 军警?什么军警?

艾狄特 殿下的军警,正是军警开的枪,人都在楼下呢。

王后 您这么解释,我什么也听不明白。尽量说清楚点儿。德·福埃恩先生在楼下吗?

艾狄特 没有,夫人。德·福埃恩伯爵没有陪着他的警队,是队长奉德·福埃恩伯爵之命,来请示殿下。

王后 他要干什么?

艾狄特 他们在山上,组织了一场真正的围剿,缉拿一个坏人。那个坏人潜入了克兰茨城堡的园子里。殿下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

王后 说下去……说下去……

艾狄特 队长请求殿下允许他们搜查园子和附属建筑。

王后 他们愿意怎么搜查,怎么乱开枪,随他们的便,就是别再用这种愚蠢幼稚的把戏,震聋我的耳朵。

艾狄特 嗳!夫人,那不是愚蠢幼稚的把戏……

王后 那是什么,请问那是什么?

艾狄特 请殿下准许我全讲了吧。

王后 有一个小时了,我就是要您讲啊。

艾狄特 刚才我不敢讲。

王后 您不敢讲?莫非这个案件关系到我?

艾狄特 是的,夫人。

王后 真的呀!我的军警围剿的歹徒,他单打独斗,是什么人呢?

艾狄特 (双手捂住脸)一个凶手。

王后 他杀了人吗?

艾狄特 没有,夫人,他要刺杀。

王后 刺杀谁?

艾狄特 您。(改口)总之……要刺杀王后。

王后 越来越妙啦。警探了如指掌:凶手都是千里眼。您忘记了,艾狄特,我从一座城堡转移到另一座城堡,根本不通知任何人。昨天在魏玛,我才决定今天在克兰茨过夜。我这趟旅行一气赶来。

太奇怪了,杀手和军警怎么了解了我最秘密的行踪。假如我决定报警,十万火急差使,明天之前也赶不到。

艾狄特 队长是这样向我解释的。一伙危险分子,密谋行刺殿下,选中一个青年执行刺杀令。这个青年不知道王后在何处,就先到母亲家。他母亲是个农妇,住在克兰茨村。德·福埃恩伯爵———

请陛下原谅我这么称呼———早已知道,或者预见到,陛下每年到克兰茨的日子,罪犯到克兰茨,就是企图接近陛下以便下手。一队军警跟踪而来。他们进村包围了那座房子,但是罪犯逃脱了。不知他的去向,正在寻找。他到处游荡,躲进了园子。夫人也许会理解我多么惶恐不安,我违反旨意,若殿下讨厌,也是事出有因啊。

(艾狄特泪流满面。)

王后 噢!请您别这样,不要哭哇。难道我哭了吗?难道我死了吗?没有。德·福埃恩伯爵的人守着城堡,在我的窗户下面派了岗哨。(王后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步)越来越怪了……有人准备谋杀王后,而德·福埃恩伯爵却不肯亲自来。他派来一支小队!

哦……我能了解他那军警队长掌握罪犯的身份吗?

艾狄特 殿下认识他。

王后 莫非是德·福埃恩伯爵?

艾狄特 (非常反感)殿下开玩笑。那个罪犯,正是在秘密刊物上发表的那首诗的作者,而王后轻率到极点,竟然赞同,还背下了那首诗。

王后 (急切地)您是说《君主制的末日》那首诗吧?

艾狄特 这个标题,我宁愿从殿下的口中,而不是从我口里讲出来。

王后 您真令人难以置信……好吧!我善良的艾狄特……您看到了,我安全无恙,暴风雨平息了,有军警守护,您终于可以睡觉了。

瞧您这张脸,就像从阴间来的。给那些人酒喝,让那队长随意怎么行动。就是别再来打扰我。再有这事,我可就不客气了。

艾狄特 (临出去时)夫人……殿下……至少让我……把窗户关上。有人抓住青藤就可能爬上来。我离开殿下,感到这扇窗户还大敞四开,陌生人能进来,就睡不着觉了。我请求殿下恩准。

王后 您就关上窗户吧,艾狄特,关上窗户吧。现在,关上窗户也没什么关系了。

(艾狄特销上百叶窗,关上窗户,再拉上厚重的窗帘。然后,她鞠了三躬,这才离开房间,缓缓地关了房门。)

第六场

(王后、斯坦尼斯拉斯,随后托尼上。)

(王后听艾狄特·德·贝尔格离去,几道房门都关上了,她在房间走了几步。)

王后 (冲着床铺)出来吧。

(斯坦尼斯拉斯从天盖后面走出来。他停在床头角上,不动弹了。)

您什么都不用怕了。

(斯坦尼斯拉斯那条腿膝部一直渗血。他并不抬眼看王后,而王后则踱来踱去。)

喂!亲爱的先生,您听见了吧?想必我们彼此用不着再多了解了。

(她从床上拾起扇子,但是并不打开,而是当作一根指挥棒,敲打着家具,强调她讲的话。)

您尊姓大名?

(冷场。)

您不肯告诉我姓名,我替您说出来吧。君主们的记忆特别惊人。您名叫斯坦尼斯拉斯。我不知道您姓什么,也不想了解。

您以《君主制的末日》为题发表了一首诗———那是用了阿斯拉尔的笔名———好漂亮的笔名……死神的天使……一首短诗,企图伤害我,引起了轰动。秘密发表,手抄相传。我很欣赏这首诗,亲爱的先生,也可以向您承认,我能够背诵下来。

攻击我们的诗,发表了不计其数,但是全那么平庸。您那首诗很短、确实很美。此外,我得祝贺您,主要是诗的形式,而非表达的内容引起了轰动。大家认为诗写得比较隐晦,说穿了,就是相当荒谬:既不成其为诗,也算不上散文———这话不是我讲的———总之,什么也不像。

正因为如此,我很喜欢。

什么也不像。不像任何人。这话对我的触动,胜过任何赞誉。

亲爱的先生,在我的心目中,斯坦尼斯拉斯已不复存在了。您是阿斯拉埃尔,死神的天使,我就把这当作您的姓氏。

(沉默。)

您过来一点儿。

(斯坦尼斯拉斯不动弹。王后跺脚。)

过来一点儿!(斯坦尼斯拉斯迈了一步)这是国王的肖像。(她用扇子指了指。斯坦尼斯拉斯抬眼看了看肖像,随即又垂下去。)这幅肖像,是我们订婚时画的。国王就穿您这样一身衣服。当年他二十岁。

您多大年龄了?

(冷场。)

……那时候,估计您只有十岁,一定跟那些淘气鬼一起,追逐我们的马车,边跑边扔炮仗。

想必您不会不知道,您长得多么像国王吧?我猜想这与您出面行动不无关系。不要说谎!———您的那些同谋无疑认为———这种想法也对———如此相同的相貌会让我吃惊,一时怔住,这就能帮您一举成功。

不过,亲爱的先生,事情的发展,从来不像预想的那样。我说得不对吗?

(斯坦尼斯拉斯保持缄默。)

这是王后第三次问您了。

(沉默。)

好吧。我们眼下的处境,也就消除了礼仪,迫使我们构想我们的关系。

(停顿一下。)

您事先就了解我住在克兰茨城堡吗?

(沉默。)

我明白了,有人封住了您的口。按说,你们那伙人很爱讲话。您一定谈论过,表达过并且听别人表达过!

哼!亲爱的先生,我则不然,我沉默了十年。十年前,我迫不得已开始缄默,除了对我的阅读女官,不向任何人抛露脸面。我的脸就用面纱或者扇子遮住。

今天夜晚,我露出了面容,也开始说话了。

从今晚九点钟起(不知是暴风雨的缘故还是有种预感),我对阅读女官说话了。不错,我只对她讲渴望她向外泄露的话。

我对阅读女官说话,后来,我又自言自语。现在,我还继续。我说呀,说呀。我对您说话。我感到自己完全能够提出并回答问题。我还一直抱怨,没有产生任何新事物。克兰茨就有新东西。有新东西呀。我自由了。我可以说话了,露面了。简直太妙了。

(王后走向桌子前的扶手椅。)

向我讲述一下您的冒险经历吧……(她准备坐下,突然又改变主意,将一条餐巾投进冰桶里浸湿,走向斯坦尼斯拉斯)拿着……先包扎一下您的膝盖。血流到护腿上了……(斯坦尼斯拉斯后退)怎么,还得我亲手给您包扎呀。您绷紧小腿。(斯坦尼斯拉斯越发避开)您可真难侍候!您自己包扎,要不然就让别人护理。(她将餐巾扔给他)我很能容忍沉默。但是,我不愿意看见流血。(斯坦尼斯拉斯拾起餐巾,包扎了膝盖。)王后返身坐到扶手椅上。

对我讲一讲您的冒险经历吧。(对方沉默)我想哪儿去了?我忘记了是由我来给您讲述。(她在椅子上坐定,用扇子扇风。)

有人命令您来刺杀我,把您武装起来,派您来探明我所在的城堡,因为我不断地换住处。也许有向您指明魏玛……或者克兰茨。然而,即使有我所估计到的一种秘密影响,猜测到了今晚我住在克兰茨,那么也不可能给您指定我的寝室。我拥有四个房间。

您却直接攀登,进入我的寝室。(她摇晃着孤注一掷的一张牌)我也不可能不把您当作命运来迎候。

(斯坦尼斯拉斯包扎完了伤口,又直起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您离开我那城市,不会怀疑您的行为有什么结果:会导致我丧命,您也丧命。

您上路之前,要拥抱您的母亲,克兰茨村的一位农妇。警探跟踪而至,包围了木屋。多么微不足道的藏身之处,您也无不熟识,于是您逃脱了,暴风雨也帮了您。接着便开始追捕,火把、荆丛、警犬,人的枪火和天的雷火,都从您的头顶袭来。像只被围捕的动物,疲于奔命,您一直逃到城堡。

(停顿一下。)

就在这个房间,您不妨想象一下。我正在纪念一个周年,国王去世的周年。这把空座椅就是国王的。这蜂蜜和这山羊奶酪,正是他爱吃的食物。

在下面阴暗处,您的伤口在流血。您疲惫到极点,险些昏过去。一声枪响。狗群汪汪叫。还得使把劲儿。一扇窗敞开着。您就抓住青藤攀爬,跳过窗户,正巧碰见了我。

不瞒您说,我还真以为见到了国王的阴魂,以为您流的血就是他的鲜血。我叫出了他的名字。———您却昏迷过去了。

不过,鬼魂并不是以这种方式消失的:鸡叫了才会化为乌有。

(王后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站起身来。)

您暖暖身子,过来烤烤火。您的衣服恐怕成了吸饱雨水的海绵了。

(斯坦尼斯拉斯仿佛被催眠了,他穿过房间,蹲到炉火前。王后绕过桌子,站到国王座椅的后面。)

国王———您也知道———是在驿站快车遭杀害的。举行完婚礼,我们返回克兰茨。一个汉子跳到马车的踏板上,手里拿一束鲜花。我以为他将鲜花杵到腓特烈的胸膛。我还笑起来。

花束里藏着一把刀。还未等我明白过来,国王就毙命了。

您不知道的情况,譬如说,国王穿的是山民服装,那刺客一拔出刀,鲜血就喷到国王的双膝上。

(王后凑近桌子。)

您吃吧,喝吧。您肯定又饥又渴。

(斯坦尼斯拉斯一直蹲在炉火前,面孔完全封闭。)

我并不要求您跟我说话,而是要求您坐下。您失血很多。就坐到这个位置上,这是国王的座椅。如果说我请您坐到这儿,这是因为我已决定———已———决———定———与您平等相待。至于我嘛,我不能再把您视为一个男人了。

什么?您要问我了,您是什么人呢?真的,亲爱的先生,您就是我的逝者。

我救的是我的逝者。我藏匿的是我的逝者。我温暖的是我的逝者。我护理的是我的逝者。您不要误解了。

(斯坦尼斯拉斯站起身,走到那张座椅前,不由自主地倒身坐下。)

很好。您理解了我的意思。

(王后给倒酒。)

有人杀害了国王,因为他要建造一座剧院;也有人想要我的命,因为我要建造城堡。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家族都狂热地崇拜艺术。总写平庸的诗写烦了,总画平庸的画也画厌了,我的公公、我的叔伯姑姨父们、我的堂兄表兄们,就变换了方式。他们想要变为一出出戏。

我呢,我幻想变为一出悲剧。要承认,这并不那么便当。在乱哄哄的世间,创作不出任何好作品来。于是,我就把自己关在城堡里。

国王死后,我也死了。可是,最难忍受的哀伤,并不是真正的死亡。我要像国王那样死去。不能走上一条偶然的死路,那样我可能迷路,最终不会同他相会。

(王后给斯坦尼斯拉斯看,她脖子上吊着的一个圆形挂件。)

我甚至从我的化学师手上得到一种毒药,剧毒无比,就挂在我的脖子上。这小瓶很久也不会溶解。到时候就吞下去。跟没事儿人似的,冲阅读女官微笑。知道自己身上带着自己的终结,而任何人也不知晓。还穿上女骑手的服装,骑上马,跃过障碍,驰骋,驰骋。畅快淋漓。几分钟之后,跌下马来。马拖着您。花招得逞了。

我是凭着任性,保存这个毒药瓶,最终我不会使用。我很快就恍然大悟,命运势必独断专行。

十年了,我探问一张缄默的影子的口。十年了,什么也没有表达出来。我作弊了十年。十年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无不来自我的安排;全是我决定的。十年等待。十年惨苦。我喜爱暴风雨自有道理。我喜爱雷电及其吓人的顽皮,也自有道理。一声霹雳,就把您抛进我的房间。您就是我的命运。而这种命运正合我心意。

(斯坦尼斯拉斯张开口,似乎要说话。)

您说什么?

(斯坦尼斯拉斯又合上嘴,他的面部肌肉在沉默中抽搐。)

您倒是开口说话呀,犟驴的脑袋!您的血管要爆裂了,您的拳头要爆裂了,您的脖颈要爆裂了。脱离这种要您性命的沉默吧。除了我,谁还能听您讲话呢?呼喊吧!顿足吧!辱骂我吧!犟驴脑袋!犟驴脑袋!发生的事情,您弄明白了吗?

(王后冲向窗口,回过身来说话,在窗帘前站定。)

您若是早认出我来,将我击倒,又何必在我这里摇摇晃晃,何必受了伤,奔逃得筋疲力尽呢?怎么样?告诉我,您是什么人?告诉我好吗?出自您的口,写在一条横幅上的这个词,您说出来吧。———一个凶手。您昏迷过去了。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是我将您扶起来,藏匿起来,是我救了您的命,让您坐上我的餐桌。我待您为上宾,从而打破了约束君主们行为的全部规矩、全部礼仪。刺杀我会更加困难,我给予您这种方便。这是另一回事。您必须成为英雄。一时冲动,突然袭击,这样行刺无足挂齿。而头脑冷静,一猜即中,需有别样的手腕。您既已行动,就没有退路了。这行为就在您心中,成为您本身。您的罪行在您身上起作用。人为的任何力量,都不能使您避免其结局。任何力量!除非最坏的力量!懦弱。我无意侮辱您,认为您能遭受如此可笑的失败。我越憎恶成为一桩凶杀案的受害者,就越要安排一名英雄来杀我。

(斯坦尼斯拉斯站起身,抓住桌子,一扯台布,将桌子上摆的东西全带下来。)

好哇!扯下来呀!掀翻桌子啊!全砸了啊!您就来一场暴风雨!

(她走向斯坦尼斯拉斯。)

一位王后!“我知道王后是怎么回事儿呢?王后讲的话,也许就是满口谎言。我看到王后是什么样子呢?一位穿着宫廷长裙的女人,她正尽量拖延时间。这种豪华、这些枝形烛台、这些首饰,无不是对我的侮辱,也侮辱我的同志们。您藐视民众。我就来自民众。”

(王后跺脚。)

您住口!住口!不然,我就打您的脸了。

(王后抬手捂住眼睛。)

关于民众,您了解什么呢?

我一露面,民众就向我欢呼。

我隐藏起来,民众就接受大公夫人和德·福埃恩伯爵的政治。

(王后坐到床角。)

提起德·福埃恩伯爵,有很多可说的。他是我的军警的头儿。您认识他吗,小伙子?他那长相非常丑陋。他在搞阴谋,梦想摄政,当国家的舵手。大公夫人在后面怂恿。我认为大公夫人爱上他了。

说起来怪得很,您不知不觉,可能成为他的秘密武器了。这样就能向我解释通了,您何以能逃脱,那支警队何以松松散散,那么轻易让您从他们手中溜走。福埃恩要抓住,通常是不会失手的。不错,这回他的王后有性命之忧,他就不屑于亲自劳累了。

可怜的伯爵!他哪儿能想到,他帮了我多大忙……

(在王后讲这番话过程中,斯坦尼斯拉斯的眼睛四下望房间,最后目光收回到桌子上,又垂下去。)

算了,不谈这个人物了,还是解决我们自己的问题吧。(以长官的口吻)您是我的俘虏。一名自由的俘虏。您身上有把刀吗?有支枪吗?……我并不缴械。我给您三天时间,期待您帮我这个忙,假如不幸,您放过了我,那我可放不过您。我憎恨懦弱的人。

您只能同我接触。您会遇见德·贝尔格小姐、德·维伦斯坦公爵。他们料理我的日常生活。那就是世界的边缘了。

德·贝尔格小姐是我的阅读女官,念得没那么糟了。我就说您是我新任命的阅读官,为了把您引进克兰茨,我策划了这个富有浪漫色彩的夜晚。我一手办的事,什么也不会令他们惊怪。

他们对您会仇视,但是也能尊敬,因为我是王后。后天,德·贝尔格小姐就要把这事呈报给大公夫人,可能引起轩然大波。您瞧,我们一天也不能耽误。总之一句话:如果您不干掉我,我就干掉您。

(王后讲这番话时,犹如一位统帅,眼睛并不看斯坦尼斯拉斯。斯坦尼斯拉斯心里极度紧张,几乎昏厥过去。他脚步踉跄,手扶住座椅。另只手捂住眼睛,像一件重物跌坐上去。王后误解了,还以为斯坦尼斯拉斯要憋出一句粗口。她神色忧伤地看着他,头从左往右摇晃。)

不,先生,谢谢。我从不感到疲倦。我还是站着,请不必介意。

(王后转身走向窗户,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又拉开百叶窗的插销,推开两扇百叶窗。夜色静谧。星斗满天的冰冷之夜。)

暴风雨过去了。又平静下来。树木散发清香。星光灿烂。月亮在我们的毁灭周围,巡展着它的没落。积雪。冰川。

暴风雨多么短暂啊!暴力多么短暂啊!一切又急归故态,一切又进入梦乡。

(王后久久地仰望星空。她又缓慢地关上百叶窗,缓慢地关上窗户,缓慢地拉上窗帘。她再回过身来,以为斯坦尼斯拉斯睡着了:他的头垂下去,一直贴到了桌面;他的一只手耷拉下来。王后拿起一支蜡烛,凑到近前,照亮斯坦尼斯拉斯的脸,仔细端详。她脱下一只手套,用手背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

(继而,她打开那道秘密的房门。托尼上场。他是个黑人,身穿一套骑卫服装。他垂首停在门口。他是个聋哑人。王后嘴唇翕动。托尼躬身领会。现在,王后走到斯坦尼斯拉斯座椅的背后,从桌子上拾起扇子,轻轻敲打他的肩膀。斯坦尼斯拉斯不动弹,她绕到椅子前,轻轻地摇他,接着又用力摇晃。)

怎么……上帝宽恕!……托尼!既然你听不见我说话,我就告诉你真相。这个小伙子是饿昏过去的。

(王后呼叫。)

先生!……先生!……

(斯坦尼斯拉斯身子动了动。他睁开眼睛,眨了几下。他站起身,神色惊慌。)

斯坦尼斯拉斯 (疯子的声调)怎么啦?怎么啦?出什么事啦?……(他环视周围,瞧见站在暗地里的托尼)我的上帝!

王后 您怎么啦?……瞧您,小伙子。托尼吓着您啦?什么事也没有。他是我唯一信得过的人。他又聋又哑,他呀,是个真正的聋哑人。

(王后笑起来,笑得十分灿烂。)

我们比画着聊天。我动动嘴唇,他就能识别说什么话。我没有打扰您睡眠,就吩咐他该怎么做了。

(斯坦尼斯拉斯又一阵眩晕,他的头往后仰去,后背靠着桌子,推着桌子滑动。)

哎呀!……您的状态真不好。(上前扶住他。还表现出一种母爱的宽容)我知道您是怎么回事,犟驴脑袋。既然您不肯吃这桌子上的食物,那就由托尼把吃的送到您的房间。他马上带您去。他很能干。他会照顾您,给您塞饱,服侍您睡觉,给您掖好被子。明天,他还服侍您穿好衣服。

(托尼一直走到桌前,拿起一副枝形烛台,朝小房门走去。他打开门,消失在走廊里。斯坦尼斯拉斯准备跟上去。他出去之前又回过身来。)

您就吃饱了,睡个好觉吧。恢复一下体力。晚安。明天白天不好对付。明天见。

幕落

第二幕

王后在克兰茨城堡的藏书馆。这是一间大厅,书架上和桌子上满是图书。远看,一座上行的木制楼梯,通向楼上长廊,正面看去很宽敞:长廊同样摆满了书卷,装饰一些马头。楼梯栏杆镶有铜球,上方有个小平台,一扇宽大的窗户开向花园的天空。窗户左右两侧,摆着智慧女神密涅瓦和苏格拉底的半身雕像。

近台右侧,一张大圆桌上摆放一个天球仪和一副枝形烛台。圆桌旁边有一张宽大的扶手椅和一把座椅。在圆桌后面的远台,立着一个射击支架,挂着一些靶子。从支架起。一直到左端馆内开的一扇门,一路地面上铺着亚麻油毡。

在靶子旁边,枪架上挂着短枪和手枪。左右两侧图书之间都有门。在左侧馆内那扇门和近景之间的墙壁上,张贴着一张巨幅地图,地图下方有一座白釉陶火炉。火炉前摆了几张舒适的座椅和扶手椅。地板亮晶晶的,铺着多块红色的小地毯。

下午的阳光。

幕启时,费利克斯·德·维伦斯坦由托尼协助,正给短枪和手枪上子弹,然后摆挂在架子上。他启动靶子架:靶子架在轨道上前进并后退,能一直进入观众看不见的隐蔽处。托尼递给他靶子,他便一一固定在支架上。

第一场

(费利克斯、托尼。)

费利克斯 (他设法转身,不让托尼瞧见他的嘴,只因托尼能识唇语)喏,邪恶的家伙,擦枪管。(给他一块皮子)擦得亮亮的。

德·维伦斯坦公爵,听命于一只猴子!而王后竟容忍这种情况。王后还鼓励他呢。王后给你看到她那副容颜。不错,她是向一只猴子抛头露面。你不要想入非非,以为这是一种特惠。这是她厌恶的完美表示。

(他快要检查完并摆好枪支时,艾狄特从长廊右侧上,从楼梯下来。)

第二场

(费利克斯、托尼、艾狄特)

艾狄特 您怎么自说自话?

费利克斯 不。我是趁托尼听不见我说话的机会,对他讲几句体贴的话。

艾狄特 (在楼梯脚下)您可得当心,费利克斯。他根据您的口型就能听见。

费利克斯 我有意躲避,不让他看见。

艾狄特 他的皮肤也能听得见。

费利克斯 就让他听见吧,对我无所谓。

艾狄特 王后要求尊重他。

费利克斯 我尊重他呀,艾狄特,我尊重他。喏。(他向托尼施礼)

你可以滚了,烂货。我看你看够了。

(托尼严肃地还礼,最后看了一眼枪支,这才离开,他登上楼梯,消失在左侧长廊。传来开关门的声响。)

第三场

(艾狄特、费利克斯。)

艾狄特 (低声)您知道吧,出了什么事儿……

费利克斯 我知道昨天夜里发了警报之后,城堡闹得天翻地覆。

没有找见那个人吧?

艾狄特 那人就在城堡里。

费利克斯 (猛一惊跳)您说什么?

艾狄特 费利克斯,这件事真令人难以置信。那人在城堡里。他住到这里。而且还是王后召来的。

费利克斯 您疯了。

艾狄特 再小的事也可能慌乱。为国王准备的这顿晚餐、独自关起门来的这种意愿、令人不安的整个这一夜,全是王后陛下导演的一出戏。

费利克斯 您是怎么知道的?

艾狄特 今天早晨,她告诉了我实话。她还敞声大笑。她对我说,一辈子也忘不了我那副神态。说这太有意思了,克兰茨一片恐怖。

说她总有权利寻点开心吧。

费利克斯 我实在不明白。

艾狄特 我也不明白。

费利克斯 王后知道您胆儿小,就想拿您开玩笑。

艾狄特 王后向来不说谎。那人就在克兰茨。王后把他藏匿起来。他在园子里受了伤。地毯还有他的血迹。

费利克斯 我就好像在做梦。照您这么说,王后召进克兰茨的一个人,是企图刺杀她的无政府主义分子。

艾狄特 演戏。王后认为,我是天下最糟糕的阅读女官,想聘一个男的阅读官,确定了人选。一件事,王后一旦决定,用不着我告诉您,任何人的话她都听不进去,她总能达到目的。

费利克斯 (气急败坏地)那是个什么人?

艾狄特 这话您是说到点子上了!对了,费利克斯,您必须闭上眼睛,消消停停地待着。王后委派我向您传达指示。这个人来到克兰茨,进入城堡,是王后心血来潮的举动。这是她的客人,她也请您对这人以客相待。

费利克斯 到底谁呀?谁呀?谁呀?

艾狄特 我给您安排了好几层惊讶。这人正是王后向我们大加赞美的那首作乱诗的作者。我早怎么就没有猜出来呢,这样荒唐的赞赏,隐含着一种对抗,王后怎么能不坚持呢?

费利克斯 署名死神天使的那个人,就在克兰茨?就住在克兰茨城堡?

艾狄特 王后受到攻击,她必须战而胜之。至少我猜想如此。您了解王后。她不作任何解释。这件事自始至终,全凭“她的兴致”。

诗人全是饿鬼,有奶便是娘。王后无须多长时间,就掌握了底细,将这诗人收买过来。不过,正如她所料,整个朝廷、全部军警和城堡上下人等,会设置重重障碍,因此她秘密行动,而且乐在其中。

费利克斯 那支警队呢!别忘了那支警队!

艾狄特 德·福埃恩伯爵到场了吗?没有。怎么说呢?队长是王后的人。他发出的警报是虚张声势。他们又叫喊,又开枪,但是有命令不准射中。一旦进入城堡,您那位殷勤的托尼只要牵着手,就把那人带给王后了。

费利克斯 到时候大公夫人一得知此事,干预进来,那么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艾狄特 关键是不要犯糊涂。您太容易昏头了。我劝您慎而又慎。您也知道,王后由笑转怒,变得多么迅疾。在克兰茨城堡,只有我们了解这个秘密。我们心里不管怎么抵触,但是服服帖帖,一切照办是我们的本分。余下的事我来处理。

费利克斯 王后打算让我跟这个人相处吗?

艾狄特 毫无疑问。还有最令人惊叹的事,我留待最后告诉您。

此人相貌酷似国王。

费利克斯 酷似国王!

艾狄特 我正要离开王后的房间,她又叫住我:“艾狄特!等您看到我新聘的阅读官,肯定要大惊失色。大家都发发善心,我告诉您,您再通知一下费利克斯。您会以为见到国王。长得那么像,简直是奇迹。”看看我十分惊愕,站在原地不动……王后又补充道:

“国王长得像当地的一个农夫,那么,当地的一个农夫长得像国王,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况且,正是相似的相貌,促使我做出了决定。”

费利克斯 这实在骇人听闻!

艾狄特 费利克斯!我可没有品评王后的习惯。

费利克斯 上帝保佑。只不过,艾狄特,还真把人弄糊涂了。

艾狄特 您这话我同意。

费利克斯 一个农夫!什么农夫?一个农夫和一个取代德·贝尔格伯爵夫人的官员之间,能有什么共通之处呢?王后的阅读官?

艾狄特 不要讲蠢话。克兰茨的一个农村人,可以进城读书,会比我们有学问。

费利克斯 不管怎么说,不容否认,我们有责任保护王后:这种任性妄为,时刻都构成威胁。

艾狄特 一点不错。

费利克斯 那怎么办?

艾狄特 管住您的舌头,让我来对付。一名新阅读官,占了我的职位,您不会推测我毫无怨恨吧?

费利克斯 您要保住自己的岗位?

艾狄特 您也总不至于推测,王后能允许这位新阅读官进入她的私生活,白天夜晚随时到她身边吧。宫里规矩,不设定任何辅助阅读官,因此我认为,王后这项革新施行不了多久。

费利克斯 王后早就有意,任命托尼那个肮脏东西为奥贝瓦尔德城堡总管。

艾狄特 千真万确,费利克斯。她未能达到目的。(艾狄特侧耳倾听,又以同样语气,低声补充道:)您住口!

(王后出现,她从长廊左侧走过来,身后跟着托尼,一出现在楼梯上端,艾狄特就正对着她深鞠躬。费利克斯在艾狄特身边,背对观众,他啪的一声并拢脚跟,微微颔首致意,这是宫廷的礼数。王后身穿下午衣裙,衬裙很肥大。她的脸罩着面纱。)

第四场

(王后、托尼、艾狄特、费利克斯。)

王后 (罩着面纱,走下梯级)您好,费利克斯。艾狄特,您向他讲明情况了吗?

艾狄特 讲了,夫人。

王后 (走到楼梯脚下)费利克斯,靠近前来。(费利克斯上前,一直走到楼梯扶手。)艾狄特必定对您讲了,我对您的期待。我出于个人的原因,新招聘一位阅读官到克兰茨来,我也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是一流人才。这个阅读官是个大学生,克兰茨人士。他酷似国王的相貌特别令人惊奇。这比什么荐举都管用,最终把我说服了。他出身贫寒,没有任何头衔。我说错了。有个最出色的头衔:他是诗人。他的诗,有一首您熟悉。他用“死神天使”的笔名,发表一篇对我进行人身攻击的文章,我挺喜欢,也保留了他这个名字。青年就是无政府主义,起来反对现存的事物,梦想别的东西,并且充当急先锋。我若不是王后,就准是无政府主义者。总而言之,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王后。正因为如此,朝廷那些人就诋毁我;也正因为如此,民众爱戴我。正因为如此,这个年轻人很快就同我达成一致意见。

我应该向您作出这种解释。您为我的日常生活效劳,无论如何我也不希望您误解我的行为。因此,您能向这个年轻人证明,在您的阶层还存在高雅的心灵,我对您会不胜感激。

纸板靶子都安放好了吧?枪支都擦干净啦?托尼一定把新子弹交给了您。你们可以自便了。

(费利克斯鞠躬,走向右侧,打开门,闪到一旁,转身面对艾狄特。)

艾狄特 (在原地未动)王后也许还需要我。

王后 不,艾狄特。我对您说了,您可以自便了。没有听见召唤的铃声,绝不要进来。

(艾狄特鞠躬退下,从费利克斯面前出去,费利克斯随后关上门。)

第五场

(王后、托尼,继而,费利克斯上。)

(等房门一关上,王后便拍了拍托尼的肩膀。托尼躬身施礼,登上楼梯,消失在长廊左侧。王后独自一人,掀起面纱。她摘下一支短枪,沿着亚麻油毡铺的路远离枪靶的角落,到了左端站住,枪托顶住肩膀,瞄准射击。她走近靶子察看,放回短枪,又摘下另一支,回到射击的位置,打了第二枪。同样动作。不过这回,她摘下一支手枪,回到原位。她刚放低手枪瞄准,斯坦尼斯拉斯出现在楼梯上方。托尼在楼梯平台停下,返身回去。斯坦尼斯拉斯下楼。他一身深色的城市人打扮,短外套,纽扣一直扣到脖领。国王的一套服装。)

王后 (身处楼梯左侧斯坦尼斯拉斯看不到的地方,枪举在半空)是您吗?亲爱的先生?

(斯坦尼斯拉斯走下最后三个台阶,看见王后走过来,手枪还举在半空。)

您看到我拿着武器,不要觉得奇怪。我在打靶。我越来越不爱打猎了。但是我喜爱射击。您打枪准吗?

斯坦尼斯拉斯 我还不算个糟糕的射手。

王后 试试看吧。(她走到大桌子前,撂下手枪,又走向武器架,摘下一支短枪,递给斯坦尼斯拉斯)您站到我刚才的位置。对下楼梯的人来说,这是危险的方位。平时,托尼总留心察看。不错,我的听力特别敏锐,甚至听得见贴门偷听的仆人。什么我都听得见。开火!

(斯坦尼斯拉斯射击。)

(王后走向靶架的角落,启动机械。靶子架从暗处滑出来。王后摘下靶子。)

正中靶心。祝贺您。我一枪打得偏左,另一枪又有点偏上。

(斯坦尼斯拉斯将短枪放回枪架。王后手上还拿着靶子,要当作扇子扇风。)

您坐下吧。(王后指了指左边炉子前的一张扶手椅,自己则坐到大桌子旁边,用纸板靶子扇风。同时摆弄着手枪。)

但愿您膝上的伤好起来,托尼的包扎不太妨碍您行动。您在克兰茨能睡着觉吧?

斯坦尼斯拉斯 是啊,夫人。我睡得很好,膝上的伤也不疼了。

王后 好极了。人在二十岁,睡觉就是香。您的年龄?……

斯坦尼斯拉斯 二十五岁。

王后 我们相差六岁。在您面前,我就是个老妇人。您上过学吧?

斯坦尼斯拉斯 我是自学的,几乎就是自修的。我没有条件上学。

王后 没有条件上学,也不是唯一促使人自修的因素。家父第一次打下一只鹰,看见鹰没有双头,不像族徽上的图案,不免大为诧异。家父就是这样一个人,既粗犷又迷人。家母一心让我当王后。

可是,他们没有教我读书识字。

德·贝尔格小姐几乎读不大懂母语,替换下来我吃不了亏。现在您任阅读官,我很想听听您朗读。斯坦尼斯拉斯 遵命。(他站起身。)(王后也站起来,要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将纸板靶子放到手枪旁边。)王后 给您,就坐在那儿吧。

(王后指了指她刚离开的桌子旁边的扶手椅。斯坦尼斯拉斯站着不动。王后递给他书,然后走过去,坐到斯坦尼斯拉斯离开的座椅。斯坦尼斯拉斯坐下来,将书摆放在桌子上,推开手枪。)

当心点儿,子弹上了膛的。打开书,朗读吧。莎士比亚的作品,翻到哪儿都可以再读一读。斯坦尼斯拉斯 (开始朗读:)

第四场(注:科克托亲自翻译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的这场戏,第三幕第四场。)

(在同一城堡的另一个房间。王后和波洛尼乌斯上。)

波洛尼乌斯 他来了。您要狠狠地责备他,说他太过分了,这种荒唐事无法容忍,而您的宽容正护着他;使他免遭另一种愤怒。我不得不保持沉默。我恳求您了,态度一定要坚决。

王后 我向您保证。您不必担心。赶紧藏起来,我听见他来了。

(波洛尼乌斯藏起身。哈姆雷特上。)

哈姆雷特 唤我什么事,母亲?

王后 哈姆雷特,你严重冒犯了你父亲。

哈姆雷特 您严重冒犯了我父亲。

王后 好哇,好哇,您使用邪恶的语言回答。

哈姆雷特 好哇,好哇,您使用犯罪的语言发问。

王后 现在,哈姆雷特,有什么可说的?

哈姆雷特 现在,有什么事吗?

王后 您忘记了我是谁吧?

哈姆雷特 以十字架起誓,没有!您是王后,是您丈夫兄弟的妻子,而我真希望事情不是这样,我的母亲!

王后 我要给您打发不好说话的人。

哈姆雷特 您坐好,不要动。您先不能走,等我给您一面镜子,您能照见您灵魂的深处。

王后 你要干什么?你不是要杀了我吧?救命啊!救命啊!

波洛尼乌斯 (在藏匿处)什么?救命?

哈姆雷特 那是什么?一只老鼠?(他隔着帏幔刺向波洛尼乌斯)

死去吧!死去吧,老鼠。死了!赌一枚金币,它准死啦!

王后 (站起身)我不喜欢流血,哈姆雷特太像我的家族一位王子。念点儿别的吧。(她倒腾书籍,捡出一本小册子。翻开之后递给斯坦尼斯拉斯)给您。(斯坦尼斯拉斯放下莎士比亚的著作,准备接过小册子,他忽然后退)接着啊……您总不会拒绝给我念念您的诗。我背诵下来了。不过,我愿意听听以您的声音念出来。(斯坦尼斯拉斯接过小册子。王后离开,一直走到左端地图前。)念吧。

(王后转身背对着斯坦尼斯拉斯,仿佛在看地图。斯坦尼斯拉斯还在犹豫。)我听着,您念吧。

斯坦尼斯拉斯 (声音低沉地开始念道:)

大主教说:夫人,您必须做好准备,死神在敲您的门。

王后做了一通怪相,开始忏悔。

大主教听到一大串罪行:谋杀、乱伦、背叛都罗列其中……

(停顿。王后继续察看地图,她背诵未念全的句子。)

王后 死神进来,捂住口鼻,脚踏厚底鞋……

斯坦尼斯拉斯 脚踏厚底鞋,身穿黑油漆布缝制的衣服。庭审没完没了。她说了又说,反反复复不下二十次,花招伎俩全部失灵。那些朝臣、王妃公主、宫廷贵妇、神职人员,包括大主教本人,都站在那儿睡觉。累得身子都散了架,受不了这种折磨,一脸倦怠,只好认可。死神终于转过身来。

(斯坦尼斯拉斯停下来。瞧了瞧王后,又接着念道。)

死神向大家致意告退,恶臭和窗台上的枝形烛台表明结束了。于是,天空礼花五彩缤纷。风笛舞会的小戏台上流淌红酒,而醉鬼的脑袋到处欢快地滚动。

(斯坦尼斯拉斯霍地站起身;狂怒地将小册子掷到藏书馆中央。)

够啦!

王后 (猛地转过身)莫非您是懦夫?

斯坦尼斯拉斯 懦夫?您把我当成懦夫,就因为我没有操起放在桌子上的这支手枪,懦弱地从背后朝您开枪。

王后 我们有约定。

斯坦尼斯拉斯 请问,什么约定?是您作决定,我是您的命运,正如您决定一切。这种大字眼令您陶醉。您决定我是一架杀人机器,我在大地的角色,就是把您送上天堂。我们要把话讲清楚:那是您的历史和传说的天堂。您不敢自杀,那样就不崇高了;于是,您就假借我的手自杀。而您给我什么回报呢?一种不可估量的奖赏:在一桩神秘的命案中,分享令人惊奇的光荣。

王后 您就是为了杀我,才到克兰茨来的。

斯坦尼斯拉斯 我是不是个人,从何处来,为何而来,您在心里想过片刻吗?您丝毫也不理解我的沉默。沉默得很可怕。当时我的心狂跳,几乎听不见您说话。可是您却哇啦哇啦讲!您讲个没完!您怎么能够明白,还有别人存在,别人存在并思考,他们忍受痛苦,他们在生活。您只考虑您自己。

王后 我不准您……

斯坦尼斯拉斯 我还不准您打断我的话呢。昨天夜晚,我打断您的话了吗?我从幽暗中走出来:那幽暗您一无所知,也根本猜不透。您一定认为,我的生命始于克兰茨城堡的窗户。此前我并不存在。倒是存在我的一首诗,激发了您。猛然间,就存在了我的一个幽灵,即您的死神。想得真美!您的房间暖暖的,陈设豪华,垂悬在虚空。您在里面玩味着痛苦。这时候,我来了。您以为我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从您之外的黑暗中。是谁派人到黑暗中追寻我?是谁向我传递信息比传达命令还迅疾?是谁把我变成梦游者,匍匐而行,疲惫不堪,只听到犬吠、子弹呼啸和我的心跳声?是谁把我从亡命的一块块岩石间,一道道山的缝隙中、一片片荆丛里拉出来,仿佛用绳子把我吊上这扇该诅咒的窗户,结果昏倒在这里?是您。是您。只因您这种女人,做什么事都不是偶然的。您也对我讲过这话。您梦想成为一件杰作,然而,一件杰作要求上帝参与。您不是这样。您下指示,发命令,玩心计,您在构建,在催生所发生的事情。即使您想象没有那么干,您也确实做出来了。也正是您,不知不觉中,赋予我一颗反抗的灵魂。也正是您,不知不觉中,引导我了解人,并希望从中找到暴力和自由。不知不觉中,正是您操纵了我那些同志的投票,正是您将我引进了陷阱!———老实说,这种诉状,任何法庭都不会受理,然而诗人都心知肚明,我就来告诉您。

我十五岁那年下山,山中的一切,跟冰和火一样纯洁。到了你们的京城,我看到了穷困、谎骗、计谋、仇恨、警察、盗窃。我到处游荡,目睹一桩又一桩耻辱。我遇到了一些人,他们憎恶这些丑事,并且归咎于您的统治。您在何处呢?在云端。您生活在梦中,耗费大量财富,建起不少圣殿。您高妙地回避了我们不幸的景象。有人杀了您的国王。难道是我的过错吗?这是干你们这行必冒的风险。

王后 杀害国王,同时就杀了我。

斯坦尼斯拉斯 远远没有要您的命,因此您就祈愿命运杀了您。

您敬佩国王。这是什么样的爱情呢?家族从小就给您定下宝座的目标,培养您登上宝座,让您养成傲慢到极点的性格。您被引见给一个此前并不认识、已经登上王位的人。您喜欢他。就是不喜欢他,结果还是一样。你们订了婚,一起打猎,一起骑马驰骋。他娶了您,有人杀了他。

我呢,从童年起,我就满怀爱而感到窒息。这种爱,我并不期待于任何人,但是久久窥伺却不见前来一点点踪影,我就跑去相迎了,毁于一个美人手中,再也不能满足我了。我必须献身一项事业,深陷进去,粉身碎骨。

我跨进您房间的最低点,只是一个意念,一个疯狂的意念,一个疯子的意念。我这意念又撞见另一个意念。我错就错在昏迷过去了。

我苏醒过来时,就是一个在女人房间的男人了。这个男人越发变得像个男人,而这个女人则越发执意化为一种意念。我越迷恋这种我毫不习惯的奢华,越景仰这个光艳照人的女子,这个女子就越把我视为一个意念,视作一架杀人机器。

我陶醉于饥饿与疲惫,陶醉于暴风雨,陶醉于惶惶不安,陶醉于这种比一声惊叫还撕裂我的寂静。不过,我还是鼓起勇气,静下心来。重新变为别人要求我的这种固定的意念,而我本就一刻也不应间断这个念头。我要痛下杀手。这个房间,就要变成我的新婚洞房,我要血溅四壁。

我怎么打算,却算不过您的深谋远虑。我刚刚不复为一个男人了,您却重又变回一个女人。施展诱惑和盅术,是您的拿手好戏!为了使我成为一个英雄,您用上了一个女人勾引男人所使用的全部武器。

而且,最糟糕的是,您得逞了。我什么也不明白了,什么也不知道了,沉入这种迷幻中,一秒钟恍若无穷无尽,心里不断重复:“人怎么能够忍受这般痛苦,还不一命呜呼呢?”

王后 (居高临下)我命令您住口。

斯坦尼斯拉斯 我觉得您早有决定———其中一件事———废除礼仪,我们打交道完全平等。

王后 那是我的死神与我之间的约定,并不是一位王后和一个跳窗户的年轻人之间的条约。

斯坦尼斯拉斯 跳您的窗户!罪莫大焉!那好!……您呼喊啊……摇铃啊……唤人来啊……让您的卫士将我抓起来……交给法庭。这又是王后的轰动事件。

王后 是您叫嚷,要把城堡的人全闹起来。

斯坦尼斯拉斯 城堡的人全闹起来,逮捕我,处决了,我才不在乎呢。您还没看出来,我已经疯啦!

王后 (走到桌子后面,抓起手枪,递给斯坦尼斯拉斯)您开枪吧。斯坦尼斯拉斯 (往后一跳。手枪仍然拿在王后手中)您不要诱惑我。

王后 耽误几秒钟,那就太迟了。

斯坦尼斯拉斯 (面对面,闭上眼睛)凡是爱的冲动促使我杀人,就像浪涛,又卷回我的内心。我完了。

王后 还要我重复我说过的话吗?您不打死我,我就打死您。

(她动作快捷,一闪身到了楼梯脚下。)

斯坦尼斯拉斯 (冲王后喊)那您就打死我呀!把我结果了吧。一了百了。您厌恶看见流血。如果我的鲜血引起您恶心,我至少还算快活一下。

(王后放低手枪。她一转身射向靶子。这一切发生在瞬间。门铃声拖长。王后手上还端着枪,冲向斯坦尼斯拉斯,强行将莎士比亚的书塞进他手里。)

王后 您坐下。朗读吧。您朗读中,加上您最后几句辱骂时的那种凶狠声调。

(门铃更加急迫。)

念啊,快点念啊。(王后揪住他的头发,就像抓住马鬃那样,强行把他按在椅子上)必须这么做。

斯坦尼斯拉斯 (跌坐在椅子上,抓住书本,喊叫出《哈姆雷特》这场戏:)

你呀,可怜虫,胆大妄为,荒唐鬼,疯子,别了。

我原以为你的能耐很大,现在,接受你的命运吧。你该明白,过分好奇必有危险。

(他停下来,闭上眼睛。)

王后 (摇晃他)继续念啊。

(斯坦尼斯拉斯接着怪声怪调地朗读。)

斯坦尼斯拉斯 (念《哈姆雷特》:)

夫人!不要绞动您的双手。安静点儿!坐好了,让我绞动您的心,只因我要绞动这颗心,如果它是由能穿透的材质长成,而没有积犯罪之习而化为铁石,排斥一切情感的话。

王后 我做了什么,值得您这样声色俱厉,雷鸣一般吼叫?

(右侧的门打开。艾狄特·德·贝尔格上。)

第六场

(王后、斯坦尼斯拉斯、艾狄特,稍后托尼上。)

王后 (回到射击的位置,又放下面纱)怎么回事儿,艾狄特?

艾狄特 请夫人原谅……刚才我在园子里,听见那么大声叫喊,……还有一声枪响……我真担心……

(艾狄特住了口。)

王后 您担心什么呢?什么时候您能停止担心呢?担心什么?我打靶子。当时您若是敢再走近些,就能听见会朗读的人如何朗读。(转向斯坦尼斯拉斯:他在艾狄特进来时站起身,手拿着书靠在桌子上。)您要原谅德·贝尔格小姐。她没有朗诵习惯了,念书声音特别低,有时我还以为自己耳聋了。(对艾狄特)我极其讨厌———用这字眼儿很确切———有人在门外或窗下窃听。(最后这句话声音未落,托尼从枪靶对面的左侧小门进来,即亚麻油毡铺路的尽头的那扇门)您稍等一下好吗?———(托尼打手语,王后回答。托尼下)我十分不满,艾狄特。您的行为,越来越欠谨慎,我不得不关您禁闭。托尼会把您需要的物品送去。

(艾狄特深鞠一躬,登上楼梯,从长廊左侧消失。并关门声。)

第七场

(王后、斯坦尼斯拉斯。)

王后 (对斯坦尼斯拉斯)现在,先生,您先躲避起来。我要接待一位客人,这期间的谈话,我坚持要您一句不漏地听到。我向您请求休战。接见之后我们再谈。长廊是最适合观察的方位。

(斯坦尼斯拉斯缓步从王后面前走过,登上楼梯,消失在长廊的右侧。他刚隐身不见,左侧小门便开了,托尼进来,用目光询问王后;王后点了点头。托尼退下,让进德·福埃恩伯爵,随即出去,关上小门。德·福埃恩穿一身旅行装,是个四十五岁的人。他是个高雅而狡诈的人,一个朝廷的命官。)

第八场

(王后、德·福埃恩伯爵。)

王后 您好,亲爱的伯爵。

伯爵 (在门口颔首致敬,往前走了几步)。我来问候殿下,穿着这身衣服晋见,要向殿下道歉。路途太长,又很难行。

王后 那条路,我早就要求修一修了。但是我认为,修路的经费,自然应该从国库中支出。而我们的大臣们却主张,只能算在我的头上。结果,那条路总是老样子。

伯爵 国家穷啊,夫人,我们正在厉行节约。

王后 您和我讲话,就跟我的财政大臣一个腔调。我闭上眼睛。

他就罗列数字,以为我在听,其实我一点也不明白。

伯爵 这非常简单。沃尔马建在山顶。人工费用开销太大。有人就讲,这件首饰肯定耗费陛下一大笔钱。

王后 瞧您,福埃恩,您既非万无一失的大公夫人,又不是把我视作疯女人的财政大臣。

伯爵 夫人,大公夫人出于关心,有可能感叹殿下举债,又无力相助而伤悲,然而无人不知,这些债务只牵涉殿下,陛下的花费也只耗损个人的银箱,从来就摊不到百姓头上。

王后 无人不知!亲爱的伯爵,您真能逗乐。请问,那些荒谬的谣传是从哪儿来的,不断地散布攻击我呢?从前,大公夫人一再对我重复说“您站直了”,您想想,我总算养成了习惯。然而,现在指责我什么呢?说我鞭打我的马夫,同仆人一起抽烟斗,还说我让一个马戏班子盘剥,在王宫里拉起空中杂技吊架。我只是向您列举一些有趣的,其余的无聊到极点,不值得我留意。说我鄙视老百姓,弄得民不聊生。这类奇谈怪论,随便在我的名下流传,激起民愤。

伯爵 (躬了躬身)这是传说的反面。

王后 传说!从前,传说要花费上百年,才能打造自己的徽章。那是用青铜铸造。如今的传说,当天就能编造出来,胡乱印在最肮脏的纸上。

伯爵 噢!夫人……出版界从来不会自作主张……

王后 他们不好意思!那些事情,是采用建议的形式表达出来的。

还有数不胜数的污蔑的秘密出版物,您怎么处理呢,警察倒挺宽容。您可是我的警察的首脑,德·福埃恩先生。

伯爵 夫人,……夫人……这种局面,大公夫人可是头一个叹息,如果不是她叹息,我也不会有幸到克兰茨来,向殿下致以卑躬的敬意。

王后 (改变语气)终于说到正题。我就知道您的来意。您是来责备我的。

伯爵 殿下开玩笑。

王后 事关追悼仪式。

伯爵 殿下什么都能揣度出来,甚至抢在别人表达之前。大公夫人极为担心,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担心王后和她的子民之间的这种……误会。王后如果露面,这种令人惋惜的误会,很快就能化解了。

王后 我缺席追悼仪式,照报纸的说法,产生了极坏的效果。

伯爵 我乘驿车飞驰而来,殿下尽可以相信这一点。民众若是看见这辆空马车,一定会非常气恼。大公夫人认为,恕我冒昧重复她的话,王后应该尽心悼念她儿子。

王后 (站起身)德·福埃恩先生,难道她不了解吗?我情愿流亡在外的缘由,正是因她儿子之死而肝肠寸断!而我悼念的方式,也绝不是坐在马车上去招摇过市!

伯爵 这一切,大公夫人全了解。她完全了解。她性情火爆,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但是,她有远见卓识,而这就是一种伟大的政治。

王后 我仇视政治。

伯爵 唉!夫人……政治是国王的职责,正如我的职责,就是监守王国,进行侦查,做那些令人讨厌的事务。

王后 大公夫人要怎样?

伯爵 她不是要怎样……她是建议。她建议殿下断绝一点隐居的习惯,因为在愚蠢的人看来……世上愚蠢的人为数众多……这种习惯,很可能是蔑视他们。

王后 不能断绝一点,伯爵先生。要么隐居起来,要么抛头露面。

“一点”这种说法已经从我的词汇里删除了。人正是做“一点”事情,结果“一点”也做不成。如果我的座右铭不是“不可为而为之”,那么我就会选中一位印第安酋长的这句话:他应邀在一个使馆用晚餐时,被人指责吃得有点过多,他就回敬道:“有点过多,对我就正好!”

伯爵 殿下允许我向大公夫人转述这句话吗?

王后 这句话就给您用来复命的。

伯爵 (改变口气)克兰茨美不胜收……美不胜收!殿下是昨日抵达的吧?

王后 昨天早晨。

伯爵 殿下从沃尔马来,旅途一定很漫长。还遭遇这场暴风雨,只恐王后度过一个非常糟糕的夜晚。

王后 我吗?我特别喜欢暴风雨。况且,我旅途劳顿,累得要命,睡在北塔楼的一个房间,什么也没有听见。

伯爵 那就再好不过。当时我很担心,我追捕那个人,会引起一些混乱,打扰了殿下的安寝。

王后 我怎么这么糊涂,亲爱的伯爵?不错,德·贝尔格小姐来请示我,是否允许您的警队搜查园子。怎么……您不在现场?

伯爵 大家总是忘记殿下的胆识,什么也不惧怕。大家也总是忘记,不必像对待其他王公那样,顾忌殿下的神经。然而,我若是夜闯城堡,将这件事闹大,那就实在惭愧了。我是昨晚赶到的,住到村子里的客栈。

王后 福埃恩!没有到克兰茨而不住进城堡之理。那个人你们抓住了吗?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是一个想要行刺我的人。

伯爵 我的警员就爱多嘴。看来,我的手下人在城堡说了情况。

王后 我不知道您的警员是否多嘴,但是知道德·贝尔格小姐嘴好说,喜欢掺和与她无关的事情。

伯爵 从昨天起,我们跟踪那个人。他是怎么知道的———我是说他那伙人怎么知道———殿下会在克兰茨过夜,我实在不解,连我本人都不知道。不管怎么说,我们跟到村子,围住他家人住的木屋,却不见了他的踪影。他绕道逃掉,或者有人让他逃走了。我们精心组织了一场围捕。我很遗憾,因为这场围捕,我们不得不打扰了殿下的清静。我欣慰地得知,殿下没有受到太大的扰攘。

王后 你们扑了个空,那人仍在逃……

伯爵 我的警队不该受殿下的责备。他们逮住了那个人。

王后 这话真是激动人心!

伯爵 黎明时分,那人企图逃进深谷。他一定是筋疲力尽了,只好束手就擒。

王后 那是个什么人?

伯爵 是一个鲁莽的青年,为一个小组织干事,殿下刚刚还慨叹那些组织的秘密活动。殿下可以看到,她的警察头领面对犯罪,并不是无所作为。

王后 他是谁审讯的?

伯爵 我亲自审讯。

王后 他是个工人?

伯爵 是个诗人。

王后 什么?

伯爵 殿下不该对诗人感兴趣。他们最终总要添乱,阻碍社会齿轮的正常运转。

王后 福埃恩!您是说一个诗人想要杀我?

伯爵 这是他们回报王后赞扬的方式。

王后 什么赞扬?

伯爵 殿下,假如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我猜想是一种英雄式矛盾思想的方式,对待那种小册子发表的颠覆性的一首诗,您理所当然要斥责,却公示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宽容。那个人,那个青年,就是诗的作者。

王后 难道是死神天使阿斯拉埃尔?真的呀!

伯爵 他自身难保。用不了五分钟,他就乖乖上座了———我的那些警员这么说的。我是说他全部招认了。他的头脑容易发热,但是不够坚强。他向我交代他那些同伙的姓名、他们中心的地址。我一返回,就一网打尽。

王后 (原先坐着,现在站起身)德·福埃恩先生,我只有祝贺您了,感谢您缉拿成功。昨天不见您,我不免还诧异。今天下午,我本可以心中暗道,您是不是前来验证我死了。

伯爵 (微笑)殿下的嘴比刀子还厉害。

王后 有时我是这样,尤其对待我自己。(伸出手去)我亲爱的伯爵……

伯爵 (正要吻这只手,王后却抽回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觐见不适当,实在抱歉,王后一定觉得很乏味,搅扰了这种深思和工作的气氛。(施礼)我能问一问王后,德·贝尔格小姐的情况吗?

王后 她身体不舒服,并不严重。待在房间里。我会告诉她您惦念她呢。托尼送送您。(她走过去,打开小门。托尼出现)请转告大公夫人,我深深感谢她那么关心我的民望。再见。

(伯爵鞠躬,从托尼面前走过,出了门。托尼看了看王后,跟随伯爵出去,关上房门。)

第九场

(王后、斯坦尼斯拉斯。)

(王后又缓慢地撩起面纱,若有所思。)

王后 您可以下楼了。

(斯坦尼斯拉斯从右侧长廊绕出来,默默地走下楼梯。他一直走到圆桌靠在桌子上,垂下头。王后站在火炉前,面对着他。)

就是这样。

斯坦尼斯拉斯 骇人听闻。

王后 这就是朝廷。我妨碍了大公夫人。福埃恩暗助一次谋杀。您失败了。福埃恩把您丢弃了。您明白了吗?您若不是躲进城堡,他手下人用不了多久,就能把您除掉。伯爵甚至确信能除掉您,因而谈起您来毫不犹豫。

(冷场。)

斯坦尼斯拉斯 我去自首吧。

王后 您不要乱来。待在这儿。坐到这张椅子上。

(斯坦尼斯拉斯迟疑。王后坐下。)

您坐到这张椅子上。

(斯坦尼斯拉斯坐下。)

福埃恩缉拿您。他前来的目的,就是要观察我,观察城堡。尽管我采取了防范措施,不让他与德·贝尔格小姐见面,他似乎看出了什么。我确信维伦斯坦会守口如瓶。

我们所处的环境,天下的警察都掌握不了。我强行把您拖到这里。这要由我来尽量看清楚。

斯坦尼斯拉斯 我真是无地自容。

王后 您是个孤独者,遇到另一个孤独者。仅此而已。

(她转向炉火。火光映照她的脸。夜幕开始降临。)

这是悲剧元素,悲剧对人和超凡的兴趣,就是在舞台上,只表现法度之外的世人。今天夜晚,我们是什么人呢?我引用您的话:“一个意念面对另一个意念。”现在,我们是什么呢?一个女人和一个被追捕的男人。两个处境相同的人。

(她拨弄炉火。)

您母亲住在村子里?

斯坦尼斯拉斯 我母亲不在世了。克兰茨的那个农妇是我的继母。我十岁时,她把我赶出家门。昨天晚上我回到她家,是要处置我自己的事。我有些手稿藏在那里,必须烧掉。

王后 您有朋友吗?

斯坦尼斯拉斯 一个也没有。我只认识那些把我拉进陷阱的人。那伙人里如果有诚实者,愿上帝把他们从糊涂中解救出来。

王后 福埃恩不会逮捕任何人,您就放心吧。他要让他们相信您背叛了他们,这样也就够了。他是指望他们替他除掉您。

斯坦尼斯拉斯 这对我都无所谓了。

王后 刚才您在长廊,能看见德·福埃恩伯爵,能看到他的面孔吗?

斯坦尼斯拉斯 我见过他的面孔。

王后 您已经见过他啦?我是说,您有过机会,已经同他打了照面吗?

斯坦尼斯拉斯 这样一个人太机灵,他那不计其数的线人,甚至都不知道是为他干事。

王后 幸亏您能保持镇定。

斯坦尼斯拉斯 跟昨天夜晚在您的房间里一样,就怕让人听见我的心跳。我必须竭尽全力,阻止自己从长廊跳下来。当时我真想掐死他。

王后 那样他丝毫也不会感到意外。他总是保持戒备。这个人认为,我是个疯女人,而您是个疯子。昨天,他在克兰茨村的客栈,一定微笑着自言自语:“王后自以为是一首诗。杀手自以为是个诗人,这情景实在太有趣了。”您应当注意,您的那些同伙,差不多也会持这种看法。我是指那些诚实的人。空谈的人多的是,行动的人微乎其微。一个团体,无论哪种团体,比什么都因循守旧。

(天光越来越暗。王后转向炉火:火光映在她脸上,显得非常明亮。)

昨天晚上,您为什么要烧掉放在克兰茨的手稿呢?斯坦尼斯拉斯 担心搜查。

王后 是诗稿吗?

斯坦尼斯拉斯 对,夫人。

王后 真可惜。

斯坦尼斯拉斯 昨天不烧掉,现在我也要烧了。

(冷场。)

王后 那些诗稿烧了之后,要您去哪里执行命令?

斯坦尼斯拉斯 (站起身)夫人!

王后 我觉得在我们之间,什么顾虑、客套、虚伪,都不存在了。

斯坦尼斯拉斯 (重又坐下,声音低沉)我应当去沃尔马刺杀王后。

王后 行刺要快,必须在外面下手。行刺必须快,凶手再让民众用石头砸死。否则,这个事件就要拖下来,一切拖下来的事情,都特别棘手。

(长时间冷场。)

报纸就会纷纷报道:“野蛮暗杀,王后遇害。”大公夫人和德·福埃恩伯爵会亲临处理您的现场,还会给我举办葬礼。送葬时会心花怒放。教堂还要大敲丧钟。然后,按照现行的《宪法》的规定,确立摄政时期。在大公夫人肥大的衣袖中,摄政王是现成的。这一招得逞了。大公夫人主政,也就是说,德·福埃恩伯爵掌权。这就是政治。

斯坦尼斯拉斯 这些无耻之徒!

王后 因此,您就应该在沃尔马杀了王后。好哇!您在克兰茨执行了命令。您本应杀了王后,斯坦尼斯拉斯。任务完成了,您杀死了王后。

斯坦尼斯拉斯 我,夫人?

王后 一位王后,难道能允许人闯入自己的房间,昏倒在屋里吗?一位王后,难道能允许藏起夜晚跳窗户进来的一个男人吗?一位王后,难道能允许问话不回答吗?一位王后,难道能允许别人不用第三人称对她讲话并辱骂她吗?如果允许这些,那她就不是一位王后了。我向您重复一遍,斯坦尼斯拉斯,在克兰茨的王后不存在了,您已经杀了她。

斯坦尼斯拉斯 我理解了,夫人。您是说,我们之间不讲礼仪了,而您试图通过一种王族的礼节,把我的孤独提升到您的高度。您骗不过我。

王后 您以为我能允许您失败吗?如果允许,我早就把您赶出门了。

斯坦尼斯拉斯 我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王后依然是王后。一位因逃避责任而受朝廷嫉妒的王后。一位受到万民暗中敬重的王后。

一位为国王服丧的王后。

(王后坐在火炉旁边的椅子上,面对观众。现在只能看清火炉及其照亮的脸。藏书馆一片幽暗。斯坦尼斯拉斯悄悄溜到王后的座椅后面,伫立在那里。)

王后 您杀了这位王后,斯坦尼斯拉斯,比您原先的打算做得还要出色。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大人就折磨我,培养我将来当王后。那就是我的学堂,我憎恨那学堂。国王腓特烈是个意外的大惊喜。我一心想着爱了,我就要生活了,要变为女人了。可是,我没有变为女人,也没有生活。这个奇迹的前一天,腓特烈死了。我就活活埋葬在我的城堡里。一个暴风雨之夜,您跳窗进来,就完全打乱了这种美妙的平衡。

(长时间冷场。)

斯坦尼斯拉斯 暴风雨过后,多么平静啊。夜幕降临,伴随着异常的寂静。甚至听不见羊群的铃声。

王后 这里什么也听不见,让人以为与世隔绝了。原先我不爱这种静谧,现在喜欢了。

斯坦尼斯拉斯 您不想让我唤人拿来烛台吗?

王后 您待着别动。我什么也不要。我只愿这个暮晚停止下沉,日月停止运行。我只愿这座城堡固定在这一时刻,仿佛中了魔咒一般,永远这样存在着。

(冷场。)

斯坦尼斯拉斯 有些平衡来自许多未知的细枝末节,不能不令人产生疑问,会不会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失去平衡了。

王后 我们还是静一静吧。

(沉默。)

斯坦尼斯拉斯,傲慢是一个坏仙女,不应该让她靠近,不应该让她用魔棒触碰这一时刻,将此时此刻变成雕像。

斯坦尼斯拉斯 傲慢?

王后 这是一位女子在同您说话,斯坦尼斯拉斯。您明白吗?

(长时间沉默。)

斯坦尼斯拉斯 (闭上眼睛)上帝啊……请让我理解吧。我们在海难的一个漂流物上。命运、偶然、浪涛、风景,把我们俩聚到一起,聚在这克兰茨藏书馆的破船残骸上,在永恒的海洋中漂流。我们孤零零在这世上,到了无法解决的顶端,极端的极限,我没有想到会如此,原以为可以畅快呼吸了。我们这种难受的状态,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比较起来,奄奄一息的病人,濒临死亡的穷苦人、浑身虱子的囚徒、迷失在极地冰川中的探险者,都算是好过的了。再也不分上下,不分左右了。我们再也不知道如何安置我们的灵魂、我们的目光、我们的话语、我们的手脚。照亮我吧,上帝啊。但愿《启示录》中的一位天使现身,吹响世界末日的号角,愿我们周围天塌地陷吧。

王后 (低声地)上帝啊,把我们从这种黏糊糊、不成形的境况中拉出来吧。拿掉迫使我照直线行走的依赖吧。粉碎那些礼仪规约吧,尤其粉碎我为了廉耻心而约束自己的谨慎。赋予我勇气向自己承认我的虚假吧。击垮傲慢和习惯的怪物吧。让我说出来我难以启齿的话吧。解放我们吧!

(冷场。王后放下面纱,以天真的笨拙语调说着。)

斯坦尼斯拉斯,我爱您。

斯坦尼斯拉斯 (语调同样天真而笨拙)我爱您。

王后 余下的事,对我全无所谓了。

斯坦尼斯拉斯 现在我可以杀死您了,以免再失去您。

王后 我的恋人,轻轻过来,到我的身边……过来吧。(斯坦尼斯拉斯跪到她身边)您的头枕到我的双膝上。我恳求您,不要向我提出任何别的要求。我的双膝托住您的头,您的头托住我的手。您的头好重,仿佛砍掉的一颗头颅。此时此刻,周围什么也没有。一束月光在心中。您出现在我房间那时候,我就爱上您了。现在我自责当时还感到羞愧。您的手疲惫得像块石头垂落那时候,我就爱上您了。现在我自责当时还感到羞愧。我揪住您的头发,迫使您朗读那时候,就爱上您了。现在我自责当时还感到羞愧。

(冷场。)

斯坦尼斯拉斯 有些梦过于强烈,能惊醒梦中人。我们得当心,我们就是一个睡者的梦:他睡得特别深沉,甚至不知道梦见我们。

(在这炉火映出阴影的寂静时刻,忽听有人敲了几下小门。斯坦尼斯拉斯站起身。)

王后 (快速而低声地)是托尼。您不要动。

(王后一直走到小门,打开门。托尼出现,他右手举着一支蜡烛,用左手指头说话。托尼将蜡烛放到桌子上。)

德·贝尔格小姐从窗户给德·福埃恩伯爵投下一封信。此刻,伯爵什么都知道了。

(托尼从小门出去。)

今夜,您丝毫不必担心。我要考虑对策,这期间还得关着德·贝尔格小姐。除了她,任何人都无权进入我的房间。有我守护,您就待在这里。明天早晨,托尼带您上山,一直到我从前的猎场,那营房俯瞰一座农场,农场的管理者都是我信得过的人……然后……

斯坦尼斯拉斯 没有然后了。

王后 斯坦尼斯拉斯!

斯坦尼斯拉斯 请听我说。我祈求过上帝倾听我的声音,上帝便给我派来了天使。这一夜和一天,上帝用霹雳闪电修理了我们,把我们扭结在一起。您不要以为我后悔说出来的话,也不要以为,我把您的话算在我们心乱和一时糊涂的账上。我相信您,您也应该相信我。明天,您就不要再爱一个还得躲躲藏藏、溜到您身边的可怜虫。一名刺客则不能同日而语。您活在生活之外。这要由我来帮您。您救了我的命,我也搭救您。一个鬼魂杀害您,阻止您生活。我杀掉了那鬼魂,并没有伤害王后。王后就应该从阴影里走出来。做一位掌权并接受君主重任的王后。

有人阴谋反对您。这很容易,您根本不予理睬。大臣们都心知肚明。您要回敬他们,转瞬间变换您的生存方式。您必须返回京城,焕发光彩。对大公夫人讲话,不要像个儿媳妇,而是作为王后。打垮福埃恩,任命德·维伦斯坦公爵为统帅。您要依靠他统领的部队,骑着马检阅,令官兵们称奇。您甚至不必解散议会,也不必任命新大臣。他们顺从于铁腕。我领略了您的手腕。昨天夜晚,您拿着扇子,如同手握权杖,敲打着家具。您就要那样敲打老家具,抽屉才能吐出材料。打扫这些材料和这种灰尘。您的行为足以让民众跪拜。您要公开露面,任何人都不会动您。我可以向您断言。我呢,就会欣赏您的作品。我可以生活在您的山区,从小我就熟悉那里。什么警察也抓不到我。我的王后一旦获胜,就命人开炮庆祝。我会明白她那是向我讲述胜利。王后想要呼唤我的时候,就像鹰那样鸣叫,我便飞来,落到她建造城堡的山峰。我不能给您幸福。这是个有辱人格的字眼。我能向您提供的,您和我,就是一只双头鹰,好似您的族徽上的图案。您的城堡等待这只鹰。您的城堡,就是为双头鹰建造的巢。

一切拖下来的事务都特别棘手。您曾请求上帝解救我们。您就听从上帝的天使通过我的声音所表达的见解。

(王后拉了三下系着铃的绸带。)

现在,您重复我要说的话。

我的上帝,接受我们进入您神秘的王国吧。不让世人的目光看到我们的爱情。让我们在天堂里结婚吧。

王后 (低声)我的上帝,接受我们进入您神秘的王国吧,不让世人的目光看到我们的爱情。让我们在天堂里结婚吧。

(右侧的房门打开,费利克斯·德·维伦斯坦进来,关好门,立正敬礼。)

第十场

(王后、斯坦尼斯拉斯、费利克斯。)

王后 怎么!费利克斯,您这是一副什么表情。是什么令您惊讶?哦!对了……我忘记了。我在两个男人面前,袒露了自己的面孔。我离开面纱了,费利克斯,我增添了十岁。您必须习惯。我要给您下命令。

我要返回朝廷。明天下午1点钟,我们全体启程。您去安排好几辆马车和我的旅行车。克兰茨城堡只留下管理人员。

德·贝尔格小姐辞去她的职务。大公夫人把她收进侍女班子。

您一进城,首先接过来要塞的指挥权,再立即安排这趟旅程和停歇的站点。我不能容忍丝毫耽搁。您带领150人先行赶到京城,然后放100响礼炮。

明天中午,您在园子的水井后面,集合我的轻骑兵。您要观察这扇窗户(指了指楼梯上方的窗户),一看见我不戴面纱露面,卫队的乐队就奏响国歌。

那便是我统治的开始。

我依赖您对我本人的依恋,对我事业的忠心。

您可以自便了。

(费利克斯·德·维伦斯坦啪地并拢脚跟,立正敬礼,出去。)

第十一场

(王后、斯坦尼斯拉斯。)

王后 (走到斯坦尼斯拉斯面前,双手放到他的肩上,久久地凝视他的眼睛)斯坦尼斯拉斯……对您的学生,您还满意吗?

(斯坦尼斯拉斯闭上眼睛,淌下泪水。)

您流泪啦?

斯坦尼斯拉斯 对。喜悦的眼泪。

幕落

第三幕

(布景与第二幕同。时间为上午11点钟。藏书馆的窗户对着园子敞开。幕启时,斯坦尼斯拉斯独自在场上,登在折叠梯上取书。他左臂夹着几本书,右手拿着一本阅读。过了片刻。德·贝尔格小姐从左侧长廊转出来,步下楼梯,走到斯坦尼斯拉斯旁边。斯坦尼斯拉斯正埋头看书,没有看见她。)

第一场

(斯坦尼斯拉斯、艾狄特。)

艾狄特 早安,先生。

斯坦尼斯拉斯 (惊跳一下,合上书来)请原谅,小姐。

(他将书塞到腋下,又拿别的书。)

艾狄特 我打扰您了?

斯坦尼斯拉斯 王后想要带一些书,我没有打捆,却读起来。

艾狄特 这是一位阅读官的角色。

斯坦尼斯拉斯 我的角色是为王后朗读,而不是自己看书。

艾狄特 王后骑马出去啦?

斯坦尼斯拉斯 王后吩咐我的时候,换上了骑士裙。她命人给波吕丢刻斯(注:波吕丢刻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人物,海伦的兄弟,二人为宙斯与勒达所生。)备好鞍。估计她是在森林跑马呢,打算中午才回来。

艾狄特 咦……您连马的名字都知道。真出色。

斯坦尼斯拉斯 我听见王后在我面前讲出马的名字。您还没有见到殿下吗?

艾狄特 我被关在牢房,亲爱的先生。约莫10点钟,托尼才肯给我打开牢门。城堡里准备这次异乎寻常的旅行,我一无所知。

斯坦尼斯拉斯 对,我以为王后是要返回京城……

艾狄特 您以为?

斯坦尼斯拉斯 我似乎明白,王后今天下午离开克兰茨。

艾狄特 一个年轻人,能跟随王后入朝廷,一定前途无量。想必您很欣喜。

斯坦尼斯拉斯 殿下没有给我这份荣幸。我留在克兰茨。

殿下无疑打算一回来就通知您。

(他已取了几本书,一起放到桌上。)

艾狄特 不错,我们开始习惯了迁徙,在旅途上生活。殿下在同一地点,难得能住上半个多月。

斯坦尼斯拉斯 在城里住上半个月,只能让您非常惬意。

艾狄特 我们能否停留半个月。我了解殿下。过了三天,我们又得动身去奥尔瓦尔德或者湖畔。

斯坦尼斯拉斯 唉,我极不了解殿下,无法回答您。

(冷场。斯坦尼斯拉斯整理书籍。)

艾狄特 您认识德·福埃恩伯爵吗?

斯坦尼斯拉斯 不认识,小姐。

艾狄特 那是个非凡的人。

斯坦尼斯拉斯 这我不怀疑,他的职务要求。

艾狄特 我明白您的话。像您这样一个思想自由的人,对一位警长从来不会有什么好感。至少,这是我的推断。

斯坦尼斯拉斯 您的话没有错。他履行的职务,乍看起来,的确没有给我多少好感。

艾狄特 他保护王后。

斯坦尼斯拉斯 但愿如此。

(他躬一躬身。冷场。)

艾狄特 亲爱的先生,不管您感到多么意外,我受伯爵之托,要跟您完成一个小小的使命。

斯坦尼斯拉斯 跟我?

艾狄特 跟您。

斯坦尼斯拉斯 我还以为他离开了克兰茨呢。

艾狄特 他本来要在拂晓离开克兰茨。无疑发生了意外情况。我被指责太好奇。可是,伯爵好奇就没边儿了。他留在了克兰茨。

我刚刚见到他。他正找您呢。

斯坦尼斯拉斯 这我就不明白了,我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引起德·福埃恩先生的兴趣。

艾狄特 他没有对我讲。不过他在找您。他问我能否安排他同您面谈一次。

斯坦尼斯拉斯 这是莫大的荣幸,小姐。殿下知道您这一举动吗?

艾狄特 事情是这样……德·福埃恩先生为了一次简单的调查,不希望打扰殿下,他甚至更愿意不让殿下知道。

斯坦尼斯拉斯 我为殿下效劳,只接受殿下的指令。

艾狄特 德·福埃恩先生比谁都理解您的态度,也会非常赞赏。

只不过,他为职务所限,有时不得不违反程序。他在暗中行动,指挥一切。而且,他早已猜出您的反应。他委托我告诉您,他作为一种帮助要求这次会面,事关殿下的安宁。

斯坦尼斯拉斯 我不了解朝廷,小姐。警官就是以这种方式下命令的吗?

艾狄特 (微笑)差不多。

斯坦尼斯拉斯 那么,小姐,我只有遵命了,并求您带我去见德·福埃恩先生吧。

我猜想他并不在乎……如您所说……我们的……会面,……会被王后撞见吧?

艾狄特 王后跑马呢,亲爱的先生。王后跑起马来,就要跑很远。波吕丢刻斯可是一匹真正的野马。这座藏书楼还是最清静、最保险的地点。托尼跟随殿下走了。德·维伦斯坦公爵听到三下铃声呼唤才会进来。再说,还有我监视,防止发生意外情况。

斯坦尼斯拉斯 我明白,小姐。您对德·福埃恩先生忠心耿耿。

艾狄特 对王后,亲爱的先生。这是一码事儿。

斯坦尼斯拉斯 (颔首)我听从警官的吩咐。

艾狄特 听从德·福埃恩伯爵的吩咐。您怎么对我说警官呢?是大臣,德·福埃恩伯爵渴望见您。

斯坦尼斯拉斯 愿为他效劳。

(德·贝尔格小姐走过去,打开小门,走出去没有关门。)

第二场

(斯坦尼斯拉斯、德·福埃恩伯爵。)

(德·福埃恩伯爵从小门进来,随手关上门。他像第一幕那样足登靴子。帽子拿在手上。)

伯爵 实在抱歉,亲爱的先生,意外打扰您了。任我这种职务,还真不知道五分钟之后会干什么。我这行不管显得多么怪异,总归含有几分诗意,正是基于难以估量……无法预见。总之,您是诗人,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想必您比任何人更容易理解我。

(伯爵走过来,坐到桌子旁边。)

您是诗人,没错吧?

斯坦尼斯拉斯 我时而写写诗。

伯爵 其中一首诗,如果可以用这样的术语,是一首……散文诗,请注意,这与您不相干,我并不想用句法的问题同您纠缠……我是说,其中一首诗,发表在左派的一本小册子上。王后有点喜欢恶作剧,觉得这首诗滑稽可笑,便命人大量印刷。吩咐整个朝廷每人分发一份。

斯坦尼斯拉斯 这情况我倒不知道……

伯爵 不要打断我的话。王后可以随意做什么。这类恶作剧令她开心。她远观这些恶作剧,仅仅是她随心所欲而已。然而有时她就理解不了引起的混乱,理解不了恶作剧所具有的含义,如果在公众传开就严重得多。

难道您不知道,王后对这首诗特别宽容吗?您回答。斯坦尼斯拉斯 至少我本人,我丝毫也不看重那几行诗句。殿下亲口说她读过,并不认为是一种冒犯,她只注意词语搭配有多少创新的方式,我听了非常惊讶。伯爵 这些词语的搭配,效果极其糟糕———或者极其美妙———完全取决于观察的角度,可能得出颠覆性作品的结论,从而危害性超过其价值。这种危害性大得很。您了解吗?斯坦尼斯拉斯 这我没有想到,伯爵先生,我很遗憾。殿下并不觉得有必要警告我。伯爵 我再重复一遍,殿下可以随意而行,她是如何同您接触上了,现在了解不了解,对我并不重要。我回去自会查明。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您在克兰茨扮演了什么角色,通过什么手段,您才可能让殿下完全改变了态度,而我们任何人都做不到这一点。(沉默片刻)我听您解释。

斯坦尼斯拉斯 您让我好不奇怪,伯爵先生。您指的是什么角色?

王后突发兴致,要试用她城中的一个穷诗人,聘为她的朗读者。我的角色不过如此。我也不能奢求别种角色。

伯爵 此话有理。不谈这个问题了。不过,既然您到克兰茨,与殿下态度的转变毫无关系,那么您会拒绝向我解释您态度的转变吗?

斯坦尼斯拉斯 我不明白您的话。

伯爵 我是说,您是否会拒绝向我解释,一位反对派的青年作家,何以这么神奇地接受为这个政权效劳呢。怎么说呢?并脚一跳,就越过等级的阶梯,落到山顶上的王后藏书馆。动作的力度和敏捷非同寻常。

斯坦尼斯拉斯 青年有时会受偶然的推动,进入不适合自己的圈子。一个年轻人受什么激发,头脑热得快,冷得也快。我所处的时期,正是我们曾信仰的思想不再令我们信服了。这比什么事情都可悲,伯爵先生。有人指控王后干了大量卑劣的事情。我就决定接受她的聘任,亲自判断一下。我只看一眼就足以明白,我原来生活在谬误中。真正的悲剧,就是距离,人彼此不认识。大家如果相识,就能避免可悲的事和罪恶的发生了。

而且,您也亲口说过。伯爵先生,王后如果能够出面,那么与她子民的误会就不攻自破了。

(话一出口,斯坦尼斯拉斯就意识到失言了。他扭头看出,只见伯爵往前挪动座椅。)

伯爵 见鬼,我在哪儿讲过这话?

斯坦尼斯拉斯 请伯爵先生原谅。我顺坡滑下来,那是殿下讲述她自己的事。我觉得……

伯爵 您觉得什么?

(他强调“什么”,用帽子一拍椅子的扶手。)

斯坦尼斯拉斯 (满脸通红)我觉得殿下向我提起您时,伯爵先生,对我复述了这话。

伯爵 殿下真是关心人,还记得最卑微的臣仆说的微不足道的话。

我想,也确实对她讲过这类话。况且,这也是老生常谈,意思一清二楚。顺便祝贺您,能得到殿下如此信任。殿下不爱交谈。她一定非常看重您。(沉默)她向您谈过我!

斯坦尼斯拉斯 我整理图书。殿下无疑是自言自语。我不够检点,听来的话还向您重复了。

伯爵 您是在我走了之后整理图书,殿下自言自语,而您听见她说到我吗?

斯坦尼斯拉斯 是的,伯爵先生。

伯爵 非常,非常有趣。

(伯爵站起身,瞧着书脊,然后转过身,背靠书橱。)

往前走。(斯坦尼斯拉斯走向前)站住。(斯坦尼斯拉斯停下。)

惊人的相似。王后会怎么想呢?

斯坦尼斯拉斯 我想我长得像国王,在我这种阶层的人所能自称相貌像君主的尺度内,当然比我个人的才能,更能赢得王后的好感。

伯爵 我理解王后的反应。能像我们故去的腓特烈国王的那种相貌,不是满大街都能见得到的。见鬼!这种惊人相似的面貌,若掌握在某些人手中,那会煽动起想象力,使之产生多少传说。将来我们亡就亡在传说上。亲爱的先生。传说把我们窒息了。王后的传说就造成多大破坏,把人挑动起来:有人反对,有人拥护。这便是混乱。我的天性不喜欢混乱。正因为如此,刚才我执意感谢您,王后所做的决定是明智的,我原以为是您起了作用。我错了,我们不谈这个问题了。

(沉默。德·福埃恩伯爵回到扶手椅,重又坐下。)

亲爱的先生,我来向您表明我的坦诚。您捡把椅子坐下吧。看样子您累了。坐吧,您请坐,您不是在警官的办公室里。我们聊聊。周围是您同仁的著作,您就感觉是在您家里。

(斯坦尼斯拉斯拿把椅子,要坐到离福埃恩的扶手椅尽可能远的地方。)

靠近来,靠近来。

(斯坦尼斯拉斯挪近椅子。)

我来向您表明我的坦诚,表明我在您面前说话很随便。(停顿)亲爱的先生,老实说,我晋见王后的时候,就认为———实在抱歉———认为您在场,躲起来听我们的谈话。

(斯坦尼斯拉斯站起来。)

您瞧!您瞧!反应过激了。您就安稳坐着吧。我没有说您在场听我们谈话,我说我认为。一位警务大臣,必须随时保持警惕。别人跟我们玩了多少花招。

(斯坦尼斯拉斯重又坐下。)

您以这样浪漫的方式,获取这一职务,并没有引起我的怀疑。您骗过了福埃恩。这可不那么容易啊!本来我应该看出,这是王后殿下导演的一出别出心裁的戏,她掌握这种秘诀。我得承认,我看花了眼,什么也没有看出来。第二天,在这藏书楼里,关于您的事,我采用了很少失手的老计谋。我向殿下讲述,我的手下抓住了您,您经我审问;向我承认了一项罪恶计划,从而出卖了您的同谋。

斯坦尼斯拉斯 (站起身)先生!

伯爵 冷静。冷静。我采用激将法,本想激您从藏身之处跳出来。王后戴着面纱,让我无法观察她的表情。她非常厉害,王后殿下,至于您,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您没有躲在藏书楼里,要么您就藏在这里,亲爱的先生,您表现出了极大的自我控制能力,令我脱帽致敬。

斯坦尼斯拉斯 您要我怎样?

伯爵 我这就对您讲。

(伯爵站起身,走过来,倚靠在斯坦尼斯拉斯的椅子上。)

您试图让我相信的假话,一句我也不相信,但是我喜欢您试图让我相信,这又对您的事有利了。我喜欢您了。王后决定割断不良习惯,恢复她在朝廷的地位。她作此决定,借助于您的热忱———至少我愿意相信是这样———可以打赌,这不是我的错觉。让我讲。

这次大张旗鼓地旅行,如果仅仅是燃放一次烟花,那又有什么用呢?

大公夫人的梦想是什么?看见儿媳确保王位稳固,便可以放心撒手人寰。王后却逃避落到她肩上的担子。她视若无物,还指控她婆婆搞阴谋。搞阴谋。哪儿来那份力量!大公夫人无一日不召见我,恳求我设法说服王后。

不。关键是这趟旅行要有点效用。关键是王后到了京城,不要试图做什么而失败。关键是王后不要憎恶例行公事:这种公事就是在君主和执行其旨意之间,堆满了公文,就是说服那些老臣,并且倾听他们的抱怨。大公夫人,她就习惯了。她选择了麻烦的公事,大无畏地勇于承担。

明天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我要问问您了。有人会怂恿王后行使自己的特权。有人会对她说,太后替她掌政,而且无意让权。那好,王后就掌权吧。她掌权就会生厌。她会从厌烦到厌恶,最后一走了之。

我们对王后有什么要求呢?做一个偶像。要以其华丽掩饰肮脏的现实,而她这样一个强势的女人永远不会向这种现实低头。王后不在朝,民众就看到肮脏的现实了。这就是问题的全部。我们需要一个有胆识的人,又不是朝廷的命官。这个人同意拯救王后,能向王后证明,并非让她做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大公夫人也像对待女儿那样爱她,只想一己承担幕后政务的巨大烦恼。您开始理解我的意思了吧?

斯坦尼斯拉斯 您真让我惊讶,伯爵先生。您这样重量级的人物,对我这样一个无名小辈的才干,怎么可能,哪怕是片刻时间,产生幻想呢?

伯爵 这么说,您固执己见了?

斯坦尼斯拉斯 我可以明确跟您说,根本不是什么己见。我担心,这完全是德·贝尔格小姐的臆想。

伯爵 这件事与德·贝尔格小姐毫无关系。要知道,相信亲眼所见,并且独自行动,这是我的习惯。

斯坦尼斯拉斯 她可能对您说了,殿下并不把我视为她身边的人,这次没有让我与她的侍人随行。

伯爵 亲爱的先生,时间紧迫,王后随时可能撞见我们。我们就开诚布公吧。您不要否认,一天之内就获得了,我们任何人花十年也未能获得的王后的信任。我并不要您供认,也不要您向我提示此中奥秘。我尊重您的保留态度,只要求您施展影响,帮助我们阻止王后投入一种失败的尝试。我要求您设法跟随王后进京,阻止一场大混乱:王后公开敌视大公夫人、全体大臣、枢密院、各部门和议会;这种混乱就在所难免。我的话够明白吧?

斯坦尼斯拉斯 伯爵先生,您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明白了。我既谈不上接受,也谈不上拒绝我无力提供的一种帮助;此外,我觉得一个朝廷是个危险场所,不久就容纳不了王国最卑微的一个小角色,把他在王后身边的影响视为奇耻大辱,必定要从中汲取新的力量来毁掉殿下。

伯爵 王后突发奇思异想,选一个朗读官留在身边,这是无可厚非的。只要大公夫人认为好,就无可厚非。您同国王相似的相貌,可以引导朝廷作出这种反应一,或者另种反应。我们反对,您就成为众矢之的。有大公夫人及其大臣们的支持,您就不再引起公愤,这种相似在朝廷就会成为美谈一。位王后权力有限,亲爱的先生。一位警察首脑的权力可就无限了。

斯坦尼斯拉斯 我若是留在克兰茨呢?

伯爵 见鬼!您不要想象您的插手会人所不知。我同意您的说法,朝廷是个危险场所,总是以自己的方式解释这件事,那种方式可不大光彩。不是一挥扇子,就能摆脱朝廷。我们不是生活在童话中。有人能抹黑王后。

斯坦尼斯拉斯 (站起身)先生!

伯爵 抹黑王后,您就成为主因。好了,先生,理智一点儿。协助我们吧。

斯坦尼斯拉斯 那么……您给我什么报酬呢?

伯爵 这世间最大的财富:自由。

(长时间冷场。斯坦尼斯拉斯站起身,在藏书馆走动。伯爵仍然扶着他的椅背。斯坦尼斯拉斯又回到伯爵跟前。)

斯坦尼斯拉斯 把话讲明白些,您的意思就是,假如我这神秘的影响存在,假如我运用了影响力,操纵王后,并将其手脚捆住交给您,德·福埃恩伯爵就能保证,从警局的黑名单上删除我的名字。

伯爵 您真够浪漫的!谁说交出王后?上帝啊,交给谁?又是为了什么?对您别无任何要求,只是阻止突发令人痛心的事件,在两个阵营之间起联络作用。其实,两个阵营都保卫同一事业,仅仅想象成敌对阵营。

(沉默。)

斯坦尼斯拉斯 伯爵先生,当时我确实躲在藏书楼里,谈话全听见了。

伯爵 我从来就不怀疑。

斯坦尼斯拉斯 王后想要征询一个普通百姓的看法。我恰好有见解,就和盘托出了。什么礼义规矩,对我来说,并不存在。王后询问,我怎么想就怎么回答。

伯爵 能讲讲您的想法吗?

斯坦尼斯拉斯 我想大公夫人害怕一位不露面的王后的光辉,您就散布污言秽语诽谤王后,遥控秘密小册子攻击她,教唆我们的小团体,鼓动大家去犯罪;这样您还不满足,又策划吸引她进京,毁了她,羞辱她,激怒她;让她忍无可忍,怒不可遏,那样就可以说她是疯子,获得参众两院决议禁止她的一切活动;由财政大臣抄没她的财产。

伯爵 先生!

斯坦尼斯拉斯 我没有想到更加卑劣的一招。这种丑闻真是天遂人愿。王后回到宫廷,随身带着一个庶民青年,一个没有职位的朗读者,一个酷似国王的人!

伯爵 住口!

斯坦尼斯拉斯 您要当心!王后一直不问国事,现在要管了。她要焚毁你们的公文,清除你们的灰尘。她的雷霆投向你们的朝廷。您提到童话。这就是一个童话。王后一挥扇子,你们的大厦就倾覆了。我不会吝惜您这条命。

伯爵 您被指控有罪,合伙图谋行刺殿下。我兜里揣着逮捕令。

我逮捕您。您到法庭上去辩解吧。

斯坦尼斯拉斯 王后保护我。

伯爵 我的职责,就是保护王后,哪怕违反她本人的意愿,在她的住所抓人。

斯坦尼斯拉斯 您竟敢在王后这里逮捕我!

伯爵 我会缩手缩脚!

斯坦尼斯拉斯 您是个怪物。

伯爵 王后是喷火怪物喀迈拉(注:喀迈拉:希腊神话中的喷火怪物,上半身像狮子,腰部像山羊,下身像蛇,喷火毁坏庄稼。后来柏勒洛丰乘飞马把它杀死。)。您乘马头鹰飞来救她。也还是个迷人的怪物。

斯坦尼斯拉斯 我能否恳求您最后一点宽限。

伯爵 说吧,说吧。我的耐心是出了名的。有一刻钟了,我力图将您的脑袋从断头台抢救出来。

斯坦尼斯拉斯 王后午后一点钟离开克兰茨。您特别关注这次启程,什么原因不重要,那与我不相干。但是您谨防有失。我呢,我可以拿出命来,把命给您,以便确保这趟旅行顺利。此外,不能让殿下知道这次谈话,这对您对我都至关重要。在一点钟之前,还让我自由。

伯爵 您这是“诗人说梦”。

斯坦尼斯拉斯 在城堡里逮捕我,势必引起混乱,打扰殿下出行的准备,这并不符合您的利益。

伯爵 这话就靠谱多了……您请求我宽限两小时。我同意了,城堡四周都有我的手下人。

斯坦尼斯拉斯 您的人可以撤岗了。王后一点钟上车。一点十分,我到马厩大门前,听候您的吩咐。我向您许诺。您从附属建筑把我带走,不让人看见。

伯爵 实在遗憾,我们就是谈不拢。

斯坦尼斯拉斯 那是您的遗憾!

(拉铃响了三下。)

伯爵 (惊跳一下)怎么回事?……是德·贝尔格小姐吗?

斯坦尼斯拉斯 不是。这是德·维伦斯坦公爵来的信号。

伯爵 很方便嘛。(他走向左侧小门)我得撤了。一会儿见。(在门口)您不必送了。

(伯爵下。德·福埃恩伯爵刚一出去,费利克斯·德·维伦斯坦打开右侧的门,走进来。斯坦尼斯拉斯几乎背对着左侧近景。)

第三场

(斯坦尼斯拉斯、费利克斯。)

费利克斯 (寻找王后,却瞧见斯坦尼斯拉斯)我还以为陛下在藏书楼里等我呢。

(惊跳,倒退两步。)

啊!……

(这是一声憋住的真正的惊叫。)

斯坦尼斯拉斯 您怎么啦,公爵先生?

费利克斯 上帝啊!昨天,我一直看着王后,光线特别暗,没有看见您。

斯坦尼斯拉斯 我的长相,就那么像国王吗?

费利克斯 简直一模一样,先生,就像见到他本人。怎么可能这么像呢?

斯坦尼斯拉斯 请原谅,无意中让您受惊了。

费利克斯 是我应该道歉,先生,太不会控制情绪了。

(德·贝尔格小姐出现在楼梯上方。)

第四场

(斯坦尼斯拉斯、费利克斯、艾狄特。)

艾狄特 步下楼梯。(对斯坦尼斯拉斯)我祝贺您,先生。殿下刚刚向我宣布,我不再是她的随从人员了。我回去侍候大公夫人。斯坦尼斯拉斯 我真不明白,小姐,殿下这一举措与我有什么关系,何以祝贺我呢。

艾狄特 我猜想,我被辞退,就意味您受聘到我的职位上。

费利克斯 (提醒她冷静)艾狄特!……

艾狄特 嗳!算了,您别管!(对斯坦尼斯拉斯)这话不差吧?

斯坦尼斯拉斯 唉,小姐,殿下不大想着我,她一定是忘了告诉您,她并不带我去朝廷。

艾狄特 您留在克兰茨?

斯坦尼斯拉斯 既不留在克兰茨,也不去朝廷。我这人消失了。

艾狄特 如果说谁也没有取代我?您能给我解释,我怎么失宠啦?

费利克斯 艾狄特!艾狄特!求求您了,我们的私事;没必要扯进一个外人来掺和。

艾狄特 (嚷叫)就好像他没有掺和似的!

斯坦尼斯拉斯 小姐!

艾狄特 (步步向他进逼,怒不可遏)我只看到一个情况。本来我是王后的阅读女官。您来了,我就不是了。

斯坦尼斯拉斯 我人微言轻,在这件事上毫无作用。

艾狄特 您向王后进了什么言?您对她讲了什么?

斯坦尼斯拉斯 昨天我才见到殿下。

艾狄特 (在斯坦尼斯拉斯的鼻子底下)您对她讲了什么?

费利克斯 (低声地)殿下!

(王后从左侧长廊绕出来,出现在楼梯上方。她步下梯级。她穿着一身骑马衣裙,手上执着马鞭。)

第五场

(王后、斯坦尼斯拉斯、费利克斯、艾狄特。)

王后 (撩起面纱)是您吧,德·贝尔格小姐,叫喊的声音这么高?(走下最后几级)我不大爱听人大喊大叫。您这一辈子,就要在同可怜的维伦斯坦的争吵中度过吗?您好,费利克斯。(举了举马鞭,向斯坦尼斯拉斯致意。)先生,晚天,您的朗读声一直传到园子,德·贝尔格小姐听见深感不安。我一进前厅,就听见她的声音。

不过,这不是她的朗诵声:她朗诵的时候,别人根本听不见。

艾狄特 (仍在躬身施礼)夫人……

王后 您可以走了。我起程之前,您一定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一大堆话要讲。

(艾狄特又深鞠一躬,从左侧小门下。)

怎么样,费利克斯,艾狄特·德·贝尔格小姐还总这么纠缠您吗?我召您来,是要落实我们护卫队的准备情况。不过,其他事先放下,我得首先检点我要携带的书籍。这会儿没您的事,去照看您的部下吧。过一会儿,我拉铃叫您。

(费利克斯敬礼,从右侧门出去。)

第六场

(王后、斯坦尼斯拉斯。)

王后 有任何人在场,我都无法容忍了。(她脱下大礼帽,丢到一把椅子上。只有马鞭还拿在手上。)维伦斯坦看着我,眼睛都瞪圆了;我对艾狄特·德·贝尔格,也够严厉的。我这样烦躁,他们一定以为是这趟旅行的缘故。其实,不能单独和你在一起,我就活不了啦。

(她仰身倒在火炉旁边的扶手椅上。)

斯坦尼斯拉斯 (像第二幕那样,跪在王后跟前)您一远离开我,我就觉得梦见我们的睡眠者醒来了。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我看见你了,他重又开始做梦了。

王后 我的爱……

斯坦尼斯拉斯 再说一遍……

王后 我的爱……

斯坦尼斯拉斯 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再来……

(他闭上眼睛。)

王后 (亲吻他的头发)我的爱,我的爱,我的爱,我的爱。

斯坦尼斯拉斯 多么美妙啊!

王后 我骑马奔驰,像一阵狂风。波吕丢刻斯往前冲,犹如闪电雷霆。我们刺向冰川,好似一只云雀扎向镜面。冰川吸引我。冰川向我发来白色的霹雳。冰川寒光耀眼。托尼骑着阿拉伯种马紧紧跟随。我感到他想要呼喊,叫我停下;但是,他的呼喊只能发自指尖,而他又紧紧抓着缰绳。有一次,我回头望去,只见他比比画画。

我一挥鞭,催动波吕丢刻斯径直冲向湖泊。镜湖下面晶莹闪亮。

几只鹰在山湖之间游泳。我确信波吕丢刻斯也能像老鹰那样,在空中腾跳,飞翔、游泳。将我带到彼岸。波吕丢刻斯喷着白沫,不过,它还是平静下来,用力撑住,戛然止步,停在悬空峭壁的边缘。

马呀,这样做是对的!可怜的波吕丢刻斯……它没有恋爱。

斯坦尼斯拉斯 疯了……

王后 你呢,在这里给我挑选书籍。你原谅我吗?一股疯狂劲头,要生活,直面死亡的疯狂劲头,指挥我驰骋,不再是王后,也不再是女人,而是一种奔驰。真没想到,我原以为幸福是一种丑陋而不洁的东西。我原以为,唯独不幸才值得生活。将幸福化为美,这才是非凡之事。幸福是丑陋的,斯坦尼斯拉斯,如果没有不幸相伴的话,不过,幸福若是与不幸同样刺激,那就美不胜收啦!

当时,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发现高山、冰川、森林。我发现了世界。何必祈求暴风雨呢?我本身连同我的坐骑,就是一场暴风雨。

斯坦尼斯拉斯 我也同样,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了。这两天来,我获知许多事情。

王后 瞧我的脖子。今天早晨,我的挂件弹起来,扯着项链飞旋,击到我的肩膀。真想要勒死我!挂件里装着的死神似乎对着我的耳朵叫嚷:“你要生活,我的女儿!真是新鲜事!”我摘下来丢在房间。就让它待在那儿吧!等我到了大公夫人的年龄,而您又不爱我了,我还能在那儿找见它的。

斯坦尼斯拉斯 我就干脆将挂件连同我的诗,一起投进湖中。

王后 正是诗引我认识你,斯坦尼斯拉斯。

斯坦尼斯拉斯 我这个男人是怎么做的,居然写出这些诗句,以及那么多类似的文字,我到克兰茨全烧毁了。

王后 您在克兰茨烧毁的那些诗,都是写我的吗?

斯坦尼斯拉斯 对,都是写你的。

王后 你烧毁了,是害怕搜出来吗?

斯坦尼斯拉斯 对。

王后 害怕在我死后搜出来吗?

斯坦尼斯拉斯 是害怕我死后被人利用。对。

王后 我死后和你死后,什么都不重要了,斯坦尼斯拉斯。

斯坦尼斯拉斯 我不愿意别人用来玷污我的受害者,也不愿意别人用来玷污我。他们会把你美化成女英雄,但是,他们也要把我描绘成一个英雄。

王后 这就是莫大的侮辱吗?

斯坦尼斯拉斯 对,我的爱。

王后 你总是不断地想我吗?

斯坦尼斯拉斯 我总是魂牵梦萦。你成为我的固定思念。由于不能接近,我就只好恨你了。我在梦中将你勒死。我买了你的肖像画,拿回来一幅一幅撕得粉碎。我撕碎了,投进火里,看着画幅被火烧得扭曲。可是,我在墙壁上还能看到焚毁肖像的底片。在城里的每条街道,那些肖像还在橱窗里,接连向我挑衅。一天晚上,我掀起一块铺路石,砸破一扇橱窗。我被人追赶,情急之下,从通风口钻进一个地窖,在里边躲了两天。我又饿又冷,羞愧得要死。而你呢,在你的山顶光彩夺目;犹如舞会上一盏大吊灯,发出星辰般冷漠的光。一切有关你生活的传闻,都能美化我对你的仇恨。无论什么,在我看来都不算卑鄙下流。

你看到的那篇,还是一篇旧诗文。我的同伙甚至未敢发表其余的。他们激励我写。我就写呀,写呀,心里却不敢承认,那是给你写信的一种方式。我不是写作,我是给您写信。

王后 我可怜的爱。

斯坦尼斯拉斯 将得不到回复的信件堆积起来,辱骂一尊笑眯眯残忍嘲弄人的印度的偶像,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王后 我也给你寄过信。家父亲手制作风筝,让我通过风筝发信。

将一张纸戳个洞,让它顺着牵绳滑上去,一直升到风筝。我吻了那张纸,对它说道:“到天空找到我爱的人。”我没爱过任何人,找的就是你。

斯坦尼斯拉斯 你的那些风筝,就是君主王子……

王后 对家父家母也许是,对我则不然。

斯坦尼斯拉斯 不要怪我。我心里还孕育着反抗。不过,我会把这种反抗导向企图危害你的人。

王后 怪你?斯坦尼斯拉斯,我是个野性十足的女人。永远也不要抛弃你的反抗精神。我在你身上所崇拜的,首先就是这一点。

斯坦尼斯拉斯 有暴力倾向的人,在平静中会萎靡衰弱下来。头一天夜晚,我就很可能在房间里杀了你,然后自杀。无疑这是做爱的最终方式。

(王后起身,离开斯坦尼斯拉斯,随即又回到他跟前。)

王后 斯坦尼斯拉斯,你怪我要离开克兰茨。

斯坦尼斯拉斯 正是我恳求你离开。

王后 情况不一样了。现在,你怪我要离开克兰茨了。

斯坦尼斯拉斯 如果你留在克兰茨,那我就离开。

王后 假如我留在克兰茨,为了你,为了生活在你身边,假如为了你,我放弃重新掌权,那么,你还离开克兰茨,还离开我吗?

斯坦尼斯拉斯 一切拖延下来的事都特别棘手。这是你说的话。

我不久就弄明白了朝廷的钩心斗角、礼仪的陷阱。那种可憎的风气,在你的背后毒化你的居所。我们在这样的居所生活,很快就成为嘲笑的对象。我们撒腿逃离吧,我的王后,撒腿逃离,你朝一个方向,我朝另一个方向,我们以后就秘密会面,就跟做贼一样。

王后 从今天早晨起,我的脑海里,则闪过男人所有的荒唐念头。

斯坦尼斯拉斯 而我的脑海里就闪过女人所有的荒唐念头。

王后 明天就到我的京城,我要采取强硬措施,愿上帝助我成功。

我通过你并为你一搏。你知道我那打猎的营房吧?我们的点就设在那里。你在那里等着消息,我会派去维伦斯坦。过半个月,我会登上克兰茨。我若是登上沃尔马,就会通知你去同我会合。

斯坦尼斯拉斯 好哇,我的爱。

王后 不要听任何别人的,无论对方找什么借口。我会派给你维伦斯坦。

斯坦尼斯拉斯 好哇,我的爱。

王后 前天若是规定这一任务,我一定很反感,会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今天,我做起来很开心,什么也休想打消我这个决定。这是你的作品。

斯坦尼斯拉斯 好哇,我的爱。

王后 你给我加冕当女王吧,斯坦尼斯拉斯。

(她向他张开手臂。)

斯坦尼斯拉斯 好吧,我的爱。

(他紧紧搂住王后,拥抱了许久。王后仿佛喝醉,离开他时,靠住左侧的炉子。)

王后 我还得吩咐费利克斯要做的事,你上楼回房间,进屋能见到托尼。动身之前,我还去那里见你。我必须学着同你割舍。这太难了。

斯坦尼斯拉斯 我们的事业一定很难。给我勇气吧,我的王后。

也许我还没有你勇敢呢。

王后 (又挺起身)一只双头鹰。

斯坦尼斯拉斯 一只双头鹰。

王后 (她冲过去,双手捧住他的头)如果砍掉一颗头,鹰就会死了。

斯坦尼斯拉斯 (久久地拥抱王后)我上楼去。你吩咐事情吧。时间不要太久。我去哪间屋等你?

王后 在克兰茨,除了我与你相识的那个房间,哪间屋我也不会住了。

(斯坦尼斯拉斯急步上楼,从左长廊下。王后目送他离去。)

第七场

(王后独自一人,随后费利克斯上。)

(斯坦尼斯拉斯一离开,王后便拉了火炉旁边的绸带,三声铃响召唤维伦斯坦。接着,她在房间里游荡,到处瞧瞧,用马鞭抽打家具。

最后,她一只脚搭上斯坦尼斯拉斯曾在旁边跪过的椅子。右侧的门打开。费利克斯·德·维伦斯坦进来,敬礼。)

王后 进来,费利克斯,只有我一个人。

费利克斯 (一直走到屋子中央)我听吩咐,殿下。

王后 准备就绪了吧。马匹?轻便马车?旅行车?

费利克斯 到了一点钟,殿下只管上车起驾。

王后 (用马鞭指了指桌子)这些书,托尼会给您送去,我要带走。

在我起程之前,藏书馆里一个仆人也不留。

费利克斯 殿下乘坐旅行车吧?

王后 本来决定乘坐旅行车。可是,我又改主意了,这一路我要骑马。

费利克斯 殿下要骑马进京?

王后 我不喜欢这辆旅行车,一见了我就想起国王遇害的悲惨事件。我骑马旅行,您看有什么不妥吗?这次既然抛头露面,那么我最好尽可能显露在外。

(费利克斯沉默不语。)

说说吧,您这头脑里怎么想的。不要害怕。

费利克斯 是这样,夫人……殿下知道吗,德·福埃恩要一路同行?

王后 (意外地)福埃恩?他今天早晨不是离开克兰茨了吗?

费利克斯 想必他得知殿下的决定,就留在克兰茨了。我见到他了。他对我说,他打算亲自组织护卫队。

王后 他组织他的,费利克斯,我组织我的,不过如此。您有多少人?

费利克斯 100名轻骑兵,150名卫队。

王后 我乘车一直行驶到最后一个驿站。我在途中吃饭。你们自行解决。您率领50人护卫旅行车。到了最后的驿站,我就骑马,轻骑兵组成我的卫队……您……德·福埃恩先生的警队有多少人?

费利克斯 他的警队只有20人。

王后 您,费利克斯,到最后的驿站,您就逮捕德·福埃恩先生。(费利克斯有所反应)您率领护卫旅行车的50名卫士,逮捕德·福埃恩先生和他的手下人。这是命令。你们在我们之前进城,将囚犯押送到城堡。我会给您一份授权书。您到城堡,释放所有政治犯。他们自由了。那将是我统治的第一项举措。然后,您安排放100响礼炮。

您为什么这样一副表情?您特别喜爱德·福埃恩先生吗?

费利克斯 不,夫人,不过,我希望……总之,最好……

王后 说呀……说呀……

费利克斯 如果殿下允许,在如此严重的情况下,我最好一刻也不离殿下左右。

王后 此话有理。您伴随我庄严进城也是正常的。轻骑兵统领是您的表兄弟?

费利克斯 是的,夫人。

王后 您对他有把握吗?

费利克斯 就像对自己这样有把握。

王后 我见过他跃马跨越障碍。他的骑术很好,姿态也优美。您就将德·福埃恩伯爵及警队交给他。这个小小的惊喜,是我要送给大公夫人的见面礼,跟我的眼珠一样宝贵,我就托付给他了。当然,直到最后一站,您再把这一举措告诉他。

费利克斯 那我陪伴王后吗?

王后 (她说“对”时,就像对待一个固执的孩子)对!您和余下的队伍都陪伴。我再跟您说一遍,我不喜欢旅行车和踏板。我就是要骑马回去,不戴面纱,穿着上校的军装。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吧?

费利克斯 我会完全遵循殿下的指示。

王后 啊!费利克斯!……您别忘了,部队和乐队12点,到这扇窗户对面,水池后边集合。

等您的部下在园子里排好队,您就命令吹两声号。那就是给我的信号:我可以面见的我的士兵了。

(费利克斯躬领命。)

德·贝尔格小姐与德·福埃恩先生同乘一辆车。那是理想的一对。过了最后驿站,德·贝尔格小姐就可以独享整辆马车了,能更加自在思索。

(托尼从左长廊跑出来,飞快下楼梯。王后惊讶地看着他。他连连打手势,王后跟他打手势,费利克斯避向右侧房门,立正等待。托尼又冲上楼上。消失了。

王后犹豫,她忽然冲向楼梯,在楼梯中间停住,返身下来。她的脸已失态,面无血色,非常可怕。维伦斯坦退至门口,怔怔地看着王后,一定像他躲在阿喀琉斯雕像后面偷看时那副样子。)

维伦斯坦!

唯独上帝知道我这趟旅行的终点。为了这趟旅行,我必须首先干一件事,而这件事特别野蛮,特别怪异,有悖天理,女人无不视为惨绝人寰。我渴望的统治就要有这种代价。我的命运跟我面对面对视,正对我实施催眠。你瞧……命运渐渐催我入睡。

维伦斯坦 夫人!

王后 不要讲话。不要惊醒我。因为,我做我这样的事,还真的必须处于睡眠状态,在梦中行动。您不要试图进一步理解我的话了。

我必须对一个人讲出来。您是国王生前唯一的朋友,因此我对您讲。我请您永远也不要忘记我这番话,维伦斯坦。并且在人前作证,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斯坦尼斯拉斯出现在楼梯上方。他换上了第一幕的服装。)

您自便吧,可以走了。

第八场

(王后、斯坦尼斯拉斯。)

(斯坦尼斯拉斯缓步走下楼梯,与仿佛处于睡眠状态的王后擦肩而过。等他一直走到藏书馆中央时,王后才跟上来,她的表情凶狠而专横,十分可怖。整个这场戏应给人感觉她进入极怒的状态。)

王后 (凶煞地)您干了什么?(斯坦尼斯拉斯沉默不语)回答。立刻回答!

(冷场。)

托尼刚才告诉我,出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那个挂件在哪儿?

挂件在哪儿?交出来,不然我拿鞭子抽您!

斯坦尼斯拉斯 (平静地)挂件就在您的房间。

王后 打开啦?

斯坦尼斯拉斯 打开了。

王后 您发誓。

斯坦尼斯拉斯 我发誓。

王后 (惨叫一声)斯坦尼斯拉斯!

斯坦尼斯拉斯 你向我解释过,吞下那颗胶囊会怎么样。我还能活一会儿了。在你起程之前,我想多看你一眼。

王后 (恢复自控力)不要你我相称,到处都有警察。

斯坦尼斯拉斯 我知道。

王后 您知道警察包围了城堡?

斯坦尼斯拉斯 一个将死的人在跟您说话。我认为解脱了自己的承诺。今天上午您不在的时候,德·福埃恩伯爵来警告说要逮捕我。我争取到了1点钟之后再实施拘捕。警察守住了所有门,以防我逃脱。

王后 王后能保护您,您根本不必畏惧。

斯坦尼斯拉斯 我不是由于畏惧才这么做。我猛然开悟,我们之间什么也不可能,我必须还给你自由,满怀幸福地消失。

王后 懦夫!

斯坦尼斯拉斯 或许吧。

王后 懦夫!正是你规劝我,鼓励我,把我从阴影里拉出来。

斯坦尼斯拉斯 我进入阴影,能百倍千倍地更好保护你。

王后 我不要别人保护!

斯坦尼斯拉斯 (一阵冲动)我的爱……

(他要靠近,王后却一跳闪开。)

王后 您不要靠近我!

斯坦尼斯拉斯 是你跟我这么说吗?

王后 不要靠近我。(她面色惨白,挺直身子,模样吓人)您是个死人了,您令我憎恶。

斯坦尼斯拉斯 真是你!是你这么对我讲话!

王后 您面对的是王后。别再忘记了身份。

斯坦尼斯拉斯 这毒药的效能,一定赛似霹雳。难道临死才相信自己还活着,身在地狱吗?(他发疯似的走来走去)我在地狱!我在地狱!

王后 您还活着。您在克兰茨。而您背叛了我。

斯坦尼斯拉斯 我们在克兰茨。这是扶手椅、桌子、图书……

(他伸手去触摸。)

王后 您本来应该杀了我,却没有办到。

斯坦尼斯拉斯 假如我冒犯了你,那就宽恕我吧。你跟我说话,还要像昨天,还要像早晨跟我说话那样。你爱我吗?

王后 爱您?您昏了头啦?我再重复一遍,我命令您用另一种口气对我讲话。

斯坦尼斯拉斯 (迷惑)您不爱我吗?

王后 我的变化同您一样快。您偷窃了我……偷窃!不要做出那种怪样。不要扭动您的躯体。安静地待在那儿,听我告诉您本不愿告诉您的事,这是您自找的。

您胡猜测什么?胡思乱想什么?要知道,德·福埃恩伯爵没有我的命令,不敢擅自行动。在这里,一切都是阴谋。我原以为您能看出来。您在后面拖累我让我为难,您鲁莽地插手王国事务我也看不惯。如果说警察包围了城堡,如果说德·福埃恩在我的门口等着您,那也是执行我的命令。完全执行我的命令。这正是我的乐趣。

斯坦尼斯拉斯 您说谎!

王后 先生!您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忘了您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

斯坦尼斯拉斯 您说谎!

王后 还要我唤来德·福埃恩伯爵的手下人吗?

斯坦尼斯拉斯 正是在这里,在这里,(他拍着扶手椅)您不是向我承认您爱我吗?

王后 那时我才说谎呢。难道您不知道,王后都说谎吗?回想一下您写的诗吧。王后正是您的诗中刻画的样子。

斯坦尼斯拉斯 上帝啊!……

王后 既然是个死人在听我说话,我就向您揭示王后们的秘密和我的秘密。当时我决定,决定了,因为凡事由我决定———我决定迷惑您,让您中魔,让您服服帖帖。还真有趣!一切都进展顺利。这场戏演得效果极佳。您完全相信了。

斯坦尼斯拉斯 您!……您!……

王后 我。别的王后为我做出了表率,我只要追随就是了。从埃及王后克莱奥帕特拉以来,王后都没有什么变化。她们受到威胁,就耍手腕哄骗。她们选中一个奴隶,加以利用。她们找个情夫,随后便杀掉。

(斯坦尼斯拉斯站立不稳,身体摇晃,像第一幕那样。他双手捂住胸口,眼看要倒下去。王后一阵冲动,难以克制。)

斯坦尼斯拉斯!……

(她就要冲过去,但原地未动,只是扬鞭抽打一张椅子。)

斯坦尼斯拉斯 (慢慢又直起身)您说谎,我看得出来。刚才我要昏倒,您忍不住喊叫一声。我不知道您在我身上,进行什么可怖的试验。您力图弄清楚,我的爱不会是年轻人的一时感情冲动,是不是真心诚意的吧?

王后 您凭什么猜测,我有兴趣了解您的爱,是不是年轻人一时的冲动呢?同样,您也没有兴趣了解我对您的宽恕,是不是一时任性呢。还有别的事情等着您。

斯坦尼斯拉斯 什么?一服毒药如同死亡的威胁,您戴在身上,而我偷走了这毒药,使之消失,用来自杀了。我消除了一场审判,否则您的敌人势必利用来玷污您。我祈求天助,不让毒性在您的面前发作。我的人格、我的洁质、我的作品、我的爱,我都欣然奉献给您。我给您……(他戛然住口。)

对了,我想起来了!太可怕啦!不正是您向我解释这种慢性自杀,向我夸耀其好久吗?不正是您对我说,您从脖子摘下挂件,放到您的房间了吗?您回答!

王后 我没有受人审问,也没有回答审问的习惯。我没有必要向您交代什么。我利用了您这个人。您不要想象我说的是国家大事。我只是耍了手腕让您相信罢了。我所做出的决定,跟您毫无关系。我迎合了您当作家的虚荣心。这出戏很精彩!第一幕:试图行刺王后。第二幕:劝说王后重新主政。第三幕:从王后身边除掉一个冒失的英雄。

您怎么就不明白,您同国王相似的相貌是最严重的侮辱?您怎么能以为我看走了眼不会报复呢?您太天真了。我把您引到设计好的地方,却没有想到您抢在我对您判决之前,自行下令处死自己。本来我应该把您交给德·福埃恩伯爵。您却决定自裁了,服下了毒药。您自由了。祝您好运!去死吧。收藏这胶囊之前,我在狗身上做过试验。有人把狗从我眼前拖走。他们也会像拖狗一样把您拖走。

(斯坦尼斯拉斯跪到扶手椅上,而在第一幕时,他正是在这扶手椅旁边,聆听王后的倾诉。)

斯坦尼斯拉斯 上帝啊!不要再折磨人了。

王后 上帝同样不喜欢懦夫,您就不应该背叛您的同伙。他们那么信任您。您是他们的利器。可是,您不但背叛了他们,还殃及他们全被捕了。福埃恩就向我提过你们的团伙,他都了如指掌。我把您藏在藏书楼里时,还担心您会看出这些迹象。您却以为我们全是傻瓜。我且问您,一个陌生人背叛同伙,还向我卖弄这种行为,怎么可能获得我的稍许信任呢?您在我的眼前就改头换面,凭什么就相信我说的话是真诚的呢?

(斯坦尼斯拉斯跪在扶手椅上,只能见其背影。现在他缓缓站起身,面向观众,已难以辨认:头发蓬乱,眼神空洞。)

这些情况,如果我不告诉您,也许您永远也看不出来,我就可以欺骗您到最后一分钟。您就看着我的护卫队出发,福埃恩逮捕您。您临死还自诩为祖国的救星。这回,您逃脱了我的审判,更愿意自行了断。随您的便吧。本来我责无旁贷,要成为审判您的法庭。

(王后朝他走去。)

您有什么可回驳的?您一言不发,低下脑袋。我刚才说的没错;您就是懦夫。我鄙视您。(她扬起马鞭)我要抽您鞭子。

(王后抽了他一鞭子。)

(这时,号角一声长鸣,从园子传进来。斯坦尼斯拉斯没有动弹。)

他们呼唤我了。我没有这种乐趣看着您死去了。

(王后转身走开,一直走到楼梯脚下,停下来,一只脚踏上第一级台阶。斯坦尼斯拉斯注视她,手按住身上的猎刀。他从鞘里拔出刀。第二声号角响起。斯坦尼斯拉斯冲向王后,举刀刺进她的两肩之间。王后打了个趔趄,又挺起身,上了三个台阶,背后插着刀,好似奥地利的伊丽莎白王后。斯坦尼斯拉斯一直退到近台。王后转过身,无限温柔地说道。)

原谅我吧,心爱的人。必须激你盛怒。否则,你永远也不会对我下手。

(她又登上四段台阶,再次转身。)

我爱你。

(奏起国歌。斯坦尼斯拉斯原地未动,仿佛怔住了。王后上楼的脚步活似木偶,一直走到楼梯平台。她抓住窗帘好支撑身体,在窗口露面。)

王后 (回头望向藏书馆,朝斯坦尼斯拉斯伸出手去)斯坦尼斯拉斯……

(斯坦尼斯拉斯冲过去,大步跨上楼梯,然而,他正要接触到王后时,毒性发作,将他击倒。斯坦尼斯拉斯仰身栽下去,滚下楼梯,死在楼梯脚下,与王后只有一道楼梯高下之隔。王后扯掉一幅窗帘,颓然倒下。国歌继续演奏。)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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