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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Ⅰ 威利·基思

1 穿过镜子

他中等身材,微胖,相貌俊美,头发卷曲泛红,尤其是他那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脸上幽默的眼神和一张大嘴,比任何有力的下巴和高贵的鼻子都更惹人注目。他1941年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除了数学和理科课程之外,其余课程都获高分。他学的是比较文学专业,但他在普林斯顿真正当正事儿干的却是弹钢琴和为一些聚会和演出创作一些明快的小曲儿。

1942年12月的一个寒冷晴朗的早晨,他在纽约市百老汇大街和116大街拐角附近的便道上同他母亲吻别。家里的凯迪拉克汽车就停在他们身旁,马达还在转动着,但却很有教养似的保持着安静。他们周围是哥伦比亚大学年久失修的灰红色建筑。

“我们先到那边杂货店停一下,吃点三明治好不好?”基思太太爽朗地笑着说。

她不顾儿子威利的反对,硬是从曼哈塞特的家里开车把儿子送到了海军学校。威利原本是想乘火车的,那样看起来更像是去上战场。他不喜欢被母亲护送着来到海军学校的大门口。可是,像往常一样,还是得按基思太太的主张办。基思太太是个大度、智慧、意志坚定的女人,身高和儿子相仿,前额和下巴较大。为了与事情的严肃性相称,这天早晨她没穿貂皮大衣而穿了一件毛皮镶边的棕色布料短大衣,有点男人气的棕色帽子下面露出的发红的头发,也重现在她那惟一的孩儿的头上。要不然的话,她们母子之间就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了。

“海军会给我饭吃的,妈妈。您不用担心。”

他又吻了她一次,并紧张地向四周扫了一眼,希望周围没有军人在观看这个过于亲昵的场面。基思太太充满爱意地用手按了按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会干得很出色的,威利。你一向都干得那么出色。”

“哦,哦,我会的,妈妈。”威利沿着砖砌的人行道大步走过新闻学院,又往前走了几步,到了以前法律系学生的宿舍楼弗纳尔德楼。一个头发灰白,身材矮胖的海军上士在门口站着,他的蓝色外衣上佩带着四条杠的军龄臂章,手里的一叠油印文件在微风中翻卷着。威利不知道该不该敬个礼,随即又觉得身上穿着格拉伦式棕色外衣,而且头上戴着绿色卷边低平顶毡帽,敬礼也不像样子。他已完全把母亲忘在脑后了。

“你是V7吧?”上士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满满一铲鹅卵石掉到了白铁板上一样。

“是的。”威利有点害羞地笑着说。上士也报以一笑,并简短地打量了他一下,目光中似乎还透露出几分喜爱。他把订在一起的四张纸交给了威利。

“你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祝你走运。”

“谢谢您,长官。”有三个星期,威利一直错误地把上士称作“长官”。

上士为他打开门,请他进去。威利·索德·基思从明亮的阳光下跨过门槛进入门内。基思跨的这一步就像爱丽丝穿过镜子一样,毫不费力,无声无息,一下子就走进了一个新的极其奇异的世界。

基思太太就在看着威利走进门里的那一瞬间,突然想起她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便向弗纳尔德楼的入口处跑去。当她把手放到门把手上的时候,上士阻止她说:“对不起,夫人。您不能进去。”

“刚才进去的是我的儿子。”

“对不起,夫人。”

“我只要见他一小会儿。我有句话必须跟他说,他忘了一样东西。”

“他们正在里面检查身体,夫人。那些男人们正光赤着身子在里面走来走去。”

基思太太不习惯有人同她争辩,厉声说:“别不讲理。他就在那里,就在门内。我可以敲敲门,把他叫出来。”

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儿子正背朝着她,同其他几个小伙子围着一个同他们讲话的军官。

上士不为所动,往门里瞧了一眼,说:“他好像正忙着呢。”

基思太太用只宜于对待新来的看门人的目光瞪了他一眼,随后用戴着钻石戒指的手使劲地捶打起外边的门玻璃,并大声喊道:“威利!威利!”可是,她那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儿子听不见她的喊叫。

“夫人,”上士的声音刺耳,但语调中并无恶意,“他现在加入海军了。”

基思太太的脸突然红了,“对不起。”

“好了,好了。您不久还可以再见到他的,也许就在星期六。”

这位母亲打开钱包,开始在里面找什么东西。“你知道,我曾经答应——他真的是忘记拿他的零花钱了。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麻烦你把这些钱交给他好吗?”

“夫人,他不会需要钱的。”上士很不自然地装作在翻阅他手里拿着的油印材料。“他很快就会领到薪金的。”

“可是在那之前——如果他需要一点钱用呢?我可是答应过给他的呀。原谅我给你添麻烦了。我不白麻烦你,我很乐意送给你点什么。”

上士的灰白眉毛扬了扬,“那可不必了。”他像狗儿要甩掉头上的苍蝇似的摇晃着脑袋,把钞票接了过去。他又扬起眉毛说:“夫人,这可是100美元啊!”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使基思太太产生了一种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因自己比大多数人生活得好而感到的羞愧。

“是啊,”她为自己辩解似的说,“他又不是天天都去打仗。”

“我会关照这件事的,夫人。”

“谢谢你,”基思太太说。随后,她又含糊地说,“对不起。”

“没什么。”

最后,这位母亲有礼貌地笑了笑,向她的凯迪拉克汽车走了过去。上士看着她的背影,然后又看了看他手中舞动着的那两张50美元的钞票。“有一件事情,”他嘀咕着说,“可以绝对肯定,我们这里要出现一种新型的海军了。”他把钞票塞进了口袋。

在此期间,新海军的尖兵威利·基思走上了战场。此刻的所谓战场是一批银光闪闪的注射针。威利对希特勒,甚至对日本人并不感到愤怒,尽管他对他们不赞同。这次作战行动的敌人不是在前面,而是在后面。弗纳尔德楼是躲避美国陆军的庇护所。

他被快速地注射了预防几种热带病的疫苗。如此获得了自由的菌苗便急流般地进入了他的血流。他的胳膊开始作疼。他被命令脱光衣服,随后,一个体格魁梧的水兵把他脱下来的衣服拿走了。

“嗨,我什么时候能拿回我的衣服?”

“不知道。这场战争看样子好像是长期的啦。”那个水兵悻悻地说,一边把他的绿帽子往胳膊底下一夹,弄得完全变了形。想着过往的一切将被从此封存,威利的目光里充满了忧虑。他和其他四十头直立行走的粉红色动物一起被赶进一间大检查室。他的肺、肝、心、眼、耳,他出生以来所使用的全部器官都被目光严厉的军医助手检查了一遍。那些医生像是在市场上买火鸡的多疑的女人一样在他们身上又掐又戳。

“站直了,先生。”最后检查他的那个军医助手用挑剔的眼光端详着他。威利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从眼角里看见检查者很不满意的样子,神经不由得紧张起来。

“弯下腰,手碰脚趾。”

威利试了试,但由于多年饮食过度,弯不下去。他的指尖离脚趾还差八英寸。他试着用古老的舞弊方法——

“请不要屈膝。”

威利直了直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把自己折成对折。他的脊椎骨里有什么东西禁不住了,发出了难听的咔吧咔吧的响声,结果手指离脚趾还是差四英寸。

“你等等,”军医走开了,随后同一位嘴上长着黑色小胡子,眼泡鼓鼓的,带着听诊器的海军上尉走了回来。“你看看那个,长官。”

“那个”就是威利,正竭尽所能地挺直身子。

“他碰得到脚趾吗?”

“糟透了,根本碰不到,长官。连膝盖都过不了。”

“唔,他的饭囊子倒真不小。”

威利用力收腹,想使肚子显得小一点,但太晚了。

“我倒不在乎他那个饭囊子,”军医助手说,“这个家伙的脊背是凹陷的。”

排在威利后面的赤条条的等候检查的人们正在不停地躁动着,小声交谈着。

“这是脊椎前突,毫无疑问。”

“那么,我们要不要给他彻底检查一下?”

“我不知道是否有那样严重。”

“哼,我可不想承担放他通过的责任。您可以,长官。”

医生拿起威利的健康检查登记表,“脉搏怎么样?”

“我没费那个劲儿。如果他脊柱前突,测他的脉搏又有什么意义?”

医生抓起威利的手腕,眼珠惊讶地从鼓起的红眼泡里露了出来,“啊呀!小伙子,你是否有病?”威利可以感觉到他的血液在医生的指尖下奔流。各种热带病菌,尤其是美国陆军的阴影正在加快他脉搏的跳动。

“我没病,只是有点着急。”

“我不怪你,你究竟是怎样通过接待站的?你是否认识那里的医生?”

“长官,我也许是胖了点,但是我可以连续打六个小时网球,我还爬山呢。”

“海上没有山,”军医助手说,“你是陆军的材料,我的朋友。”

“住嘴,沃纳。”医生说,注意到登记表上写着他是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生。“让脊柱前突和脉搏两项空着,把他送到海军船坞格雷姆海军上校处复查。”

“好吧,长官。”医生走了。军医助手气呼呼地拿起一枝红铅笔,在记事本上潦草地写了“脊柱前突,脉搏”几个字,并把那张深红色的指控条子别在威利的登记表上。“好啦,明天检阅过后你就去主任参谋办公室报到。祝你好运,基思先生。”

“祝你也走好运。”威利说。真是奇怪,在如此短暂的相识过程中竟然使两人互生憎恶,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满含恨意的眼色之后,威利就走开了。

现在,他穿上了海军的蓝色上衣和裤子、黑鞋、黑袜,戴上了神气活泼的、海军学校学员特有的带蓝色条纹的水兵帽。然后,又让他抱了一大堆各种种类、各种颜色、大小不一、新旧程度不同的图书。威利离开发放书籍的屋子时,怀里抱的那一大堆书遮住了视线,几乎使他连路都看不清了,到门口时,一个水兵在他的书堆上又加了一叠油印材料,使书堆的高度与他的眼眉处于同一水平。威利伸长脖子从那堆东西的外边看路,像螃蟹一样身子横着走向电梯——按钮上新写的文字信号显示是“升降机”。

当电梯升到顶层时,里面只剩下威利和一个瘦骨伶仃的马脸水兵。威利顺着楼道走着,扫视着每个房间外面贴的人名,发现有一处门上写着:

1013室

基弗

基思

凯格斯

他走了进去,把书撂到了行军床的弹簧床面上。接着,他又听到身后的弹簧床面“嗵”地响了一声。

“我叫凯格斯。”那个马脸水兵说,同时把一只手臂朝他伸了过来。威利和他握了握手。握手时,他的手被那只湿乎乎的大手完全包住了。

“我叫基思。”

“好啊,”凯格斯带着哭声说,“看样子咱们是室友了。”

“就是这样。”威利说。

“我希望,”凯格斯说,“这位基弗可别是个太乏味的家伙。”他认真地望着威利,那张长脸起了变化,慢慢地变成了笑脸。他从他的行军床上随手拿起一本《海军军械》。“唉,最宝贵的光阴莫过现在了。”他在仅有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将两条腿架在仅有的一张书桌上,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翻开书看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要学什么?”威利对这种勤奋感到吃惊。

“兄弟,学什么还不都一样。反正全都够我受的,从哪儿开始学有什么关系。”

一堆书进了门,书下面走着的是两条粗壮的腿。“让开,让开,先生们,我来啦。”一个像嘴巴被捂住似的声音说。书落到剩下的那张行军床上又弹了起来,弹得满床都是,这时才露出了一个又高又胖的水兵。他脸色红润,眼睛小而不展,还有一张合不严的大嘴。“喂,伙计们,看来咱们会有很多操蛋事儿要干,是不是?”他说话声音高昂并带有很动听的南方人的抑扬顿挫。“吾叫基弗。”

“我是基思。”

“凯格斯。”

这个南方大胖子把他行军床上的若干书扒拉到地上,四肢大张开地往行军床上一躺,哼哼着说:“吾昨晚给自己开了一个告别晚会,”哼哼声里还夹杂着一声咯咯的欢笑,“以结束所有的告别晚会。咱们干吗要对自己做这种事啊,伙计们?请原谅了。”说完了就翻过身去脸朝着墙。

“你可别睡觉啊!”凯格斯说,“如果他们抓住你呢?”

“老兄,”基弗睡眼惺忪地说,“吾可是个军队里的老油条了,在盖洛德军事学院就呆了四年。不用替我老基弗操心。吾要是打呼噜的话,就敲醒吾。”威利想问问这位老兵脊柱前突在战争生涯中会有多严重的影响。但是当他搜索枯肠想找个巧妙的方式打开这个话题时,基弗的呼吸已变得规则而深沉了。还不到一分钟,他就像头晒着太阳的公猪一样呼呼地睡着了。

“他将被勒令退学,我敢肯定。”凯格斯一面翻看着那本《海军军械》,一面伤心地说。“我也难逃此运,我看这本书完全是云山雾罩,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凸轮是什么东西?分瓣螺旋桨又是什么意思?”

“鬼才知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勒令退学’?”

“你难道不知道他们怎么做吗?我们得先当三个星期的见习水兵,然后班上的前三分之二成为正式海校学员,剩下的都得走人,直接去陆军。”

这帮避难者互相看了看,表示明白。威利的一只手慢慢摸向自己的后背,想确定一下自己的脊柱到底前突到什么程度。他拼命一次次地去碰自己的脚趾,每弯一次腰就比前次离脚趾更近一点儿,后来累得大汗直流。有一次他觉得手指尖擦着了鞋带,竟得意地咯咯笑了出来。他猛地俯下腰去,随着一声痛苦的哼哼,他的几个手指稳稳地按在了脚趾上。站直之后,他的脊椎直颤抖,房间在旋转,他发现基弗翻过身来面向着他,而且是醒着的,两只受惊吓的小眼睛正凝视着他,凯格斯已经退到墙角里去了。威利企图开怀地大声笑一笑,但就在那时他身子摇晃起来,站都站不稳了,不得不抓住书桌以免摔倒。这一下,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也做不成了。“做做健身操真舒服。”他就像喝醉酒的人,随机应变地替自己遮掩。

“你说得太对了,”基弗说,“特别是下午3点钟的时候。我就从未耽误过。”

三卷卷好的垫子一个接一个地从敞开的门外飞了进来。“垫子!”过道里一个逐渐远去的声音喊道。接着,毯子、枕头、床单也相继飞了进来。这是另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家伙干的。只听那声音喊着:“毯子、枕头、床单!”

“他要是不说,我还真想像不出这是些什么东西呢。”基弗一边埋怨一边从蒙在身上的床单里钻出来。他没用几分钟就把床整理好了,就好似用蒸汽压路机碾过似的,既整齐又平展。威利把当学生时野营的经验都搬了出来,也没用多大工夫就把床整理得像模像样了。凯格斯同他的床上用品较劲较了足有十分钟,这才满怀希望地问基弗:“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时,别人把书籍和衣物都已收拾好了。

“伙计,”基弗摇着头说,“你真是个笨蛋。”他走到床前用手在床面上抹了几下,那张床就像在动画片里一样变得笔挺,像个军人的样子了。

“你真行。”凯格斯说。

“我刚才听见你说我会被勒令退学,”基弗和和气气地说,“甭担心,早晨大操练时准有我。”

这天的其余时间是在军号声、集合、解散、再集合、发布通告、齐步走、训话和才能测验中度过的。头头们每想起油印材料中漏掉了某个细节,军号声就会响起来,500名水兵就一窝蜂地涌出弗纳尔德楼。一个金黄头发、高个子、娃娃脸、名叫艾克雷斯的美国海军少尉会站在台阶上,撅起下巴,严厉地乜斜着眼睛大声宣读新命令。之后,他让大家解散,大楼就又把他们吞了进去。这样吞吞吐吐,可就苦了住在顶层(“第10层甲板”)的人了,因为电梯容不下他们所有的人,他们不得不争先恐后地奔下九层楼梯(“梯子”),稍后再疲惫不堪地等待乘电梯上去,或者自己爬上去。当最后终于要列队去就餐时,威利已累得快走不动了。好在,吃过饭后他就又会精神抖擞了。

回到寝室之后,有闲工夫聊天了,这三个人才交谈了各自的情况。阴郁的埃德温·凯格斯是俄亥俄州阿克伦市的一个中学代数教师。罗兰·基弗是西弗吉尼亚一位政治家的儿子。他曾在该州的人事局任职,但正如他乐呵呵的说法,他对人事工作一窍不通,战争爆发前他还一直在了解议会大厦周围的防御设施。威利说他是一家夜总会的钢琴师。这个信息使另外两人一下子严肃了起来,谈话也不活跃了。他后来又补充说他是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生,整个房间像是被一条又冷又湿的毯子蒙住了,陷入了沉默。

当就寝的号声响起,威利上了床时,他忽然想起他一整天都没想过梅·温了,也没想过父母,连一次都没想过。自从当天早晨在第116街和母亲吻别以来似乎已过去了好几个星期。他的身子离曼哈塞特并不远,不比百老汇里那个他常去的地方离得更远。可是,他觉得自己离曼哈塞特就像他离北极一样遥远。他环室扫了一眼,光秃秃的四壁涂成了黄色,黑木的墙围子,书架上装满了沉甸甸的书,令人望而生畏。那两个穿着内衣的陌生人爬上床后,便开始和威利聊起了一些在公开场合不便讲的趣事,那种事情威利在自己家里是永远听不到的。他对这种带有冒险性的舒适生活产生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仿佛他是在野地里搭帐篷过夜,并且为失去了的自由深感后悔。

2 梅·温

威利的征兵序号是排在最后的那一批,所以他不用躲进海军里去就平平静静地度过了战争的第一年。

曾经有人议论说他在读完文学硕士之后会回到普林斯顿大学去,因为这是开始教学生涯的第一步。但是,威利在罗得岛他祖父母家里打了一夏天网球并做了许多浪漫事之后,9月里在纽约一家小饭店的酒吧谋得一份工作,给人家弹钢琴,演唱他自己独创的小曲儿。初次挣得的钱对决定一个人的职业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威利选择了艺术。他挣的钱并不多。实际上,那点钱是音乐家工会所许可的给弹钢琴的人的最低数目。只要一张张50元面值的钞票从母亲那里源源不断地继续往他这儿流,他就不用担心。正如那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希腊人业主所说,威利正在取得职业经验。

他的歌让人觉得做作,不够诙谐,曲调也不够优美。他的主要作品《你若是知道羚羊所知道的》讲的是动物与人类做爱方式的比较,而且只有在听众人数多的时候才演唱。他的其他作品倚重的大量手段是运用诸如“酒桶”与“杂种”、“拉扯”与“婊子”这种押韵方法——威利并不直接将这些脏字说出口而是冲着听众笑笑,换用一些不押韵但无伤大雅的字眼。这种表演通常会逗得那些专在酒吧间扎堆儿的听众高兴得大声尖叫。威利的那一头普林斯顿式短发、昂贵的衣服和他那张甜蜜的娃娃脸恰好掩饰了他才气上的不足。他出场时,通常穿一条宽松的浅黄褐色裤子,一件棕黄间绿色的杂色夹克上衣,一双用哥多华皮革制作的英式大皮鞋,棕黄间绿色的花格短袜和白衬衫,领带打的是最时髦的领结。仅从其画面效果考虑,这个娱乐节目就使那位希腊老板从威利身上捞了不少便宜。

过了几个月,第52街上一家昏暗肮脏的夜总会——塔希提俱乐部的老板看了他的表演后以酬金每周增加10美元的价钱把他从希腊人那里买了过去。这桩买卖是一天下午在塔希提俱乐部的一次面谈中成交的。所谓塔希提俱乐部只不过是一间潮湿的地下室,里面有许多假造的棕榈树,布满尘土的椰子和倒扣在餐桌上的椅子。日期是1941年12月7号。

会面后,威利回到阳光普照的大街上时,感到既高兴又自豪。他的薪金已高过了音乐家工会所规定的最低标准。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赶上了科尔·波特(注:科尔·波特(Cole Porter,1891—1964),美国百老汇的音乐创作巨星。——译者注),而且离胜过诺尔·考德(注:诺尔·考德(Noel Coward,1899—1973),英国剧作家,同时身兼演员、导演、作曲家。——译者注)的日子也不远了。在他眼里,街上那些花哨的,久经风吹日晒的夜总会招牌以及像他一样的无名之辈的放大了的相片都显得很美。他在一个报摊前停住了脚步,一行特大的黑字标题“日本人轰炸珍珠港”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不知道珍珠港在哪儿,想了一下,觉得应该是在巴拿马运河的太平洋一侧。他意识到这意味着美国就要参战了,但局势的这种转变绝对没有他在塔希提找到的工作重要。在那些日子里,一个非常靠后的征兵序号可以帮人对战争保持镇定。

当晚,他向家人公布了他在娱乐界地位的上升。这个消息对基思太太简直是致命的一击,因为她一直在吞吞吐吐地劝说威利回头去研究比较文学。当然也谈到过威利应征入伍的问题。在乘火车去曼哈塞特的路上,他受了那些情绪兴奋的上班族的战争热的感染,怠惰的良知震动了,促使他要有所行动。在晚饭结束时他提出了这个问题。“我真正应该做的,”当时基思太太正往她的甜食碟子里添加第二份由牛奶鸡蛋等做成的冷甜食,“是抛弃钢琴和比较文学,加入海军。我知道我会获得尉官军衔的。”

基思太太向她丈夫看了一眼。那位身材短小、性情温和、长着和威利一样的圆脸的医生嘴里继续叼着雪茄烟作为他不能开口讲话只好保持沉默的借口。

“别荒唐了,威利。”基思太太以闪电般的速度估计了一下形势,便放弃了那个关于杰出人物、哲学博士威利·索德·基思教授的幻象。“正当你的事业显示出实实在在大有前途的时候?显然我是看错你了。既然你能如此快地取得这样引人注目的上升,你必定是很有天赋的。我希望你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天才。我现在真的相信你将成为第二个诺尔·考德。”

“总得有人去打仗吧,妈。”

“别以为你比军方还聪明,孩子。他们需要你的时候会招你去的。”

威利说:“爸,你的想法是什么?”

那位胖乎乎的医生用手梳理着头上还留下的几绺黑发,吐出了嘴里的雪茄烟,声音温和、平静地说:“是啊,威利。我想你母亲看到你走了会感到很遗憾的。”

就这么着,威利便从1941年12月到1942年4月间一直在为塔希提俱乐部的顾客们弹钢琴,而就在此期间,日本人占领了菲律宾,“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军舰沉没了,新加坡也陷落了。同时,德国人的焚尸炉也在鼓足风力每天烧掉数以千计的男人、妇女和儿童。

这年春天,威利的生活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他谈恋爱了;二是他接到了征兵机关招他入伍的通知书。

之前,他曾经有过大学里男孩子那种通常以花钱为能事的恋爱经历。他曾向同班的一些女孩子献过殷勤,还硬要一些身份比他低的女孩子和他进一步发展关系。有那么三四次,他认为自己已经陷入了情网。但这次,梅·温突然闯入了他的生活,事情可就完全不同了。

一天,他冒着蒙蒙细雨,踏着泥泞的道路到塔希提俱乐部去给新节目的试演作钢琴伴奏。塔希提俱乐部在各个季节、各种天气里都是阴冷、凄凉的,尤其是下午。从临街的大门射进来的惨白光线照出了大厅里陈旧污秽的红色天鹅绒挂毯上的白斑、被踩踏得粘在蓝地毯上的口香糖的黑渍和门上以及门框上橘黄色油漆的爆裂与脱落的斑点。在一幅表现南太平洋风情的壁画里的裸女们,由于酒渍、烟熏,加上十分显眼的油污,看上去特别地色彩斑驳杂乱。威利喜欢的正是这地方的这种样子。尽管这里看起来不怎么样,尽管这里烟草、烈酒、廉价除臭香水的气味很难闻,这里却是他威利显示力量和取得成就的地盘。

房间那头靠近钢琴的地方坐着两个姑娘。业主是个肤色苍白的大胖子,下巴留着花白的胡茬子,脸上刻着一道道深深的皱纹,说明他曾经历过辛酸。他斜倚在钢琴上,嘴里叼着半截雪茄,手里正翻阅着一份改编的乐曲。

“好啦,普林斯顿人来了,咱们开始吧,姑娘们。”

威利把湿淋淋的长筒橡胶套鞋脱在钢琴旁边,摘下了兔皮衬里的棕色手套,就穿着大衣坐在凳子上,用一种类似22岁的马贩子的眼光打量着两位姑娘。那位金发碧眼的姑娘站起来把一份乐谱递给他,“你看着乐谱就能变调吗,宝贝儿?这是G调,我宁愿要降E调。”她说,从她那带鼻音的百老汇腔调里威利心里立刻就清楚了那张漂亮的面孔只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是那种数以百计的在第52街附近游荡的街头女郎之一。

“降E调来啦,”他的目光移向了那第二个歌手,一个矮小的说不出有什么特点的女孩,头上戴的黑色大帽子把她的头发全遮住了。“今天是干不出什么名堂了。”他想。

金发女郎说:“但愿我这次感冒别把我全给毁了。我可以来个序曲吗?”她费劲但坚定地唱完了《黑夜与白天》,如此而已。老板丹尼斯先生向她表示感谢并说他将给她打电话。矮个儿姑娘摘下帽子走上前来。她把一叠异常厚的改编乐曲放在威利面前的乐谱架上。

“你也许想看看这一首吧,这首有点不好对付。”她提高嗓门对老板说,“我不脱外套你不介意吧?”

“随便你,亲爱的,只想在你走之前让我看看你的身材。”

“那还不如现在就看呢。”女孩敞开她宽大的棕色防水外套,将身子转了一圈。

“很好,”丹尼斯先生说,“你也能唱吗?”

威利正在看乐谱,虽然扭过脸来看,可是没看见,外套又合上了。女孩看着他,恶作剧似的朝他微笑了一下,两手仍旧插在口袋里。“你的意见也算数吗,基思先生?”她作了个敞开外衣的姿态。

威利咧嘴一笑,指着那份改编乐曲说:“真不一般。”

“花了我100美元呢,”女孩说,“嗨,准备好了吗?”

这个改编乐曲的雄心绝不亚于《费加罗的婚礼》(注:奥地利作曲家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1756—1791)众多歌剧作品中最为著名的一部,《费加罗的婚礼》(The Marriage of Figaro)故事取材于法国剧作家加隆·德·博马舍(Caron de Beaumarchais,1732—1799)的同名喜剧。意大利诗人、剧作家洛伦佐·达·蓬特(Lorenzoe Da Ponte,1749—1838)编剧,莫扎特作曲。——译者注)中凯鲁比诺(注:伯爵家的仆人,假扮女声,作为一种特殊用法,作曲家会让女声代替剧中那些尚未成年的男孩,《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凯鲁比诺就是这样的角色。——译者注)的咏叹调“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歌词用的是意大利文。中途突然转成了用切分法演奏的拙劣模仿曲调,歌词也变成了笨拙的英语。末尾回到了莫扎特的乐曲和达·蓬特的歌词。“你没有别的东西了吗?”威利说,注意到歌手的两只非常明亮的眼睛和她那栗色头发盘成的漂亮的大发髻。他希望能看一看她的身段。这是个奇怪的愿望,因为他向来对身材矮小的女孩不感兴趣而且不喜欢颜色发红的头发。他在读大学二年级时曾借助弗洛伊德的理论解释说这是他恋母情结的抑制机制。

“怎么了?你能弹奏这个曲子的。”

“我觉得,”威利用舞台上故意使用的别人能听得见的耳语说,“他不会喜欢这个的,太高级了。”

“是的,为了亲爱的老普林斯顿,就来一次。咱们试一下好吗?”

威利开始演奏乐曲。莫扎特的音乐是这个世界上很少的几种能深深触动威利的事物之一。他对这个曲子早已烂熟于心。他从破旧、发黄、烧痕斑斑的键盘上奏出开头的几个音符。

那位姑娘倚着钢琴,一只胳膊放在钢琴顶上,让手指松松拳着的手悬吊在他眼旁的琴边上。那是只小手,手掌比女孩应有的大得多,手指短、细、强壮,指关节周围粗糙的皮肤表露出她常洗碗碟。

那姑娘唱歌似乎是为了朋友的快乐而不是为了谋求迫切需要的工作。威利的耳朵,受过多年听歌剧的训练,一听就知道其声音算不上很好,甚至,算不上专业。这只是一个热爱音乐又嗓音好听的聪明女孩能够达到的歌唱水平,有大歌唱家所没有的特殊魅力,唱出了歌曲所自有的欢快清新气息。

优美的旋律使阴暗的地下室充满了灿烂的阳光。那金发女郎正要往门外走,却停住了脚步,回头倾听。威利一面弹着钢琴一面仰起脸看那姑娘,又是点头又是微笑。她也报以微笑并作了一个想像着给苏珊娜咏叹调吉他伴奏的简明姿势。动作里充满了漫不经心的幽默和优雅。她唱的意大利语歌词重音都正确,可见她了解歌词的意思。

“小心突变。”在演唱的一次停顿中她突然小声对他说。她动作敏捷的伸手翻过一页乐谱,指了指。威利随即转入了改编乐曲中的爵士乐部分。歌手从钢琴边站开,用夜总会歌手的惯用姿势展开双手,用心地唱着一个叠句,扭动着屁股,耸动着鼻子,模仿着南方口音,满脸堆笑,每逢一个高音就把头向后一甩,转动着手腕。她的魅力荡然无存。

爵士乐部分结束了。改编乐曲回到了莫扎特的原曲,那姑娘也恢复了她的自然放松状态。威利心想,没有比看她双手深深地插在外衣口袋里,随意地倚着钢琴,用颤音将歌声逐渐结束更令人愉快的了。他遗憾地奏完了曲子最后的曲终回音。

老板说:“亲爱的,你是否还有什么大路点的东西?”

“我有《亲爱的苏》(注:美国资格最老的爵士音乐大师、爵士乐之王路易斯·阿姆斯壮(Louis Armstrong,1901—1971)的作品《Sweet Sue,Just You》(《亲爱的苏,就是你》)。——译者注)《慈母泪》(注:美国著名导演乔治·史蒂文斯(George Stevens,1904—1975)1942年的作品,其中有20世纪30年代旋律凄美令人心动的爵士情歌。——译者注)——我就有这些,不过我可以做更——”

“好,稍等一下,好吗?威利,跟我到里面来一下。”

老板的办公室是地下室后部一个漆成绿色的小房间。墙上贴满了演员和歌唱家的照片。只有一个挂在天花板上的灯泡照明。丹尼斯先生绝不在顾客看不见的装饰上浪费钱。

“你认为如何?”他说,用火柴点燃一截未吸完的雪茄。

“哦,那个金发的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我想也是。那个红头发的呢?”

“啊——她叫什么名字?”

“梅·温。”业主说,斜眼看着威利,可能是因为燃着的烟头离他的脸太贴近了。

有时候说出一个名字会在一个人心中激起强烈的反响,仿佛是在一个空荡荡的大厅里被人高声喊出来似的。这种感觉常常被证明是幻觉。总之,威利被“梅·温”二字的发声震动了。他一句话都没说。

“为什么不说话?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的身段如何?”威利回答道。

业主被烟呛了一下,把剩下的一点烟头在烟缸里压灭,“你还不如问菲鱼多少钱一斤呢,那跟她的身段有什么关系?我问的是你对她的演唱有什么看法。”

“哦,我喜欢莫扎特,”威利含糊地说,“但——”

“她是便宜货。”丹尼斯先生心里盘算着说。

“便宜货?”威利生气了。

“薪金,普林斯顿,如果她不会把治安警察引来,那就是最便宜的了。我不知道。也许那首莫扎特的东西会给这里带来令人愉快的新气象——名声、档次、魅力。但它也有可能像一枚臭气弹把这里的客人全吓跑——咱们且去听听她怎样唱简单点的东西。”

梅·温的《亲爱的苏》比前面唱爵士乐唱得要好——可能是因为它不是插在莫扎特乐曲的框架里的,没有那么多的手的、牙的、臀部的动作,南方口音也没那么重了。

“你的代理人是谁,亲爱的——比尔·曼斯菲尔德?”丹尼斯先生问。

“马蒂·鲁宾。”梅·温说话时紧张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能礼拜一就开始吗?”

“怎么不能?”姑娘喘着气说。

“定了,领她四处看看,普林斯顿。”丹尼斯先生说完就进了他的办公室。

威利·基思和梅·温单独处在那些假棕榈叶与椰子果中间。

“祝贺你。”威利伸出手说。那姑娘用她那温暖、坚实的小手紧紧地和他握了一下。

“谢谢。我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我把莫扎特的——害死了。”

威利俯身穿上他的胶质套鞋,“你愿意去哪儿吃饭?”

“吃饭!我这就回家去吃饭,谢谢你。你不是要领我四处看看的吗?”

“有什么可看的?你的化妆室就是那边女洗手间对面挂着绿帘子的那间屋子。简直就是个洞,没有窗户,没有洗手池。我们每天10点、12点、2点演出。你应该8点30分到这儿。这就是这里的全部情况。”他站住脚,“你喜欢比萨饼吗?”

“你干吗要带我去吃饭?你不必。”

“因为,”威利说,“此刻我生活中再无别的可做的事了。”

梅·温睁大眼睛,惊奇中混杂着野生猎物的警惕姿态。威利牢牢地挽着她的臂肘,“走吧,嗯?”

“我得打个电话。”姑娘说,任由自己被拉着朝门口走去。

路易吉餐馆是一家明亮的小饭馆,摆满了一排排用隔板分开的小餐桌。从外面寒冷潮湿的黄昏中走进去,里面的温暖和芳香味儿使人感到愉快。梅·温没脱下她身上的湿外衣就在一个靠近厨房的座位上坐下来,厨房的门是敞开的,听得见里面在油炸东西的吱吱响声。威利眼睛盯着她说:“把湿外衣脱了吧,穿在身上多不舒服。”

“我不,我冷。”

“瞎说,这是纽约最热、最闷的餐馆。”

梅·温像有人要强迫她脱光衣服似的,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我现在开始觉得你很傻——哎,”她脸红了起来,接着说,“别那样看着我——”

威利的样子像一头牡鹿——这是有充分理由的。梅·温的身材美极了。她穿一件紫丝绸上衣,系一条窄窄的月白色皮带。她一脸迷惑地坐下,尽力不去嘲笑威利。

“你体形真好,”威利说,缓慢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我原以为你很可能长着大象一样的粗腿,或是没有胸脯。”

“这全因为我有过辛酸的经验,”梅·温说,“我不喜欢靠自己身材的优势谋得工作或交朋友。人们总是期待从我身上得到我不能给的东西。”

“梅·温,”威利沉思着说,“我喜欢这个名字。”

“那就好。我是想了很长时间才想出这个名字的。”

“这不是你的真名吗?”

姑娘耸了耸肩,“当然不是。它太美了。”

“你的名字叫什么?”

“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你这样跟我谈话太奇怪了。你怎么能对我如此刨根问底呢?”

“对不起——”

“我告诉你没关系,尽管我平时是不随便说的。我的名字叫玛丽·米诺蒂。”

“噢。”威利看着一个服务员端来满满一盘意大利面条。

“那么你对这里很熟悉了。”

“很熟。”

威利对知道了梅·温有个意大利名字的反应是复杂而重要的:一种混合着如释重负、高兴和失望的感觉。它清除了有关这位姑娘的神秘感。一个夜总会歌手能理解并唱好莫扎特的咏叹调是个奇迹。因为在威利的圈子里,熟悉歌剧标志着出身高贵——除非你是意大利人。

随后,它又成了下层社会群体的一个无足轻重的种族特点而失去了它的标识意义。玛丽·米诺蒂是威利能够对付得了的人。她毕竟仅仅是个夜总会歌手,只是长得很漂亮而已。那种他已闯入了一场真正的恋情纠葛只是一个幻觉。他知道得很清楚,自己是绝不会和一个意大利人结婚的。他们大都贫穷、邋遢、俗气、信奉天主教。这并不暗示这件好玩的事就此结束了。相反,他现在可以更安全地享受与这位姑娘相处的快乐了,因为那是完全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梅·温眯着眼睛看着他,问:“你在想什么?”

“有关你的最最美好的事情。”

“你的名字,毫无疑问,真的是威利·索德·基思了?”

“嗯,是的。”

“你家是个优秀古老的家族?”

“最古老,最优秀的——我母亲出身索德家族,就是乘‘五月花号’到美国来的那个索德家族。我父亲似乎是个私生子,因为基思家族直到1795年才来到这里。”

“啊呀,没赶上那次革命。”

“差远了,只是移民罢了。我的祖父稍微弥补了这点不足,他当了蔡斯医院的外科主任,据认为是东部医学界该学科的大角色。”

“哦,普林斯顿,”姑娘轻声笑了笑说,“我们两人显然是永远抹不掉这个痕迹了。说到移民,我的家人是1920年来到这儿的。我父亲在布朗克斯经营一个水果店。我母亲几乎连英语都不会说。”

他们要的比萨饼被盛在两个大圆白铁碟子里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面饼子上覆盖着乳酪和西红柿汁——而在威利的碟子里,边上还撒着一些比目鱼丁。梅·温捡起一块三角形的饼,手指头一翻,就灵巧地把饼对折了起来,咬了一口,“我母亲做的比萨饼比这还好。事实上,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比萨饼了。”

“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不,你母亲不会喜欢的。”

“好极了,”威利说,“我们相互理解。那就让我告诉你吧,我要爱上你了。”

那姑娘的脸上忽然罩上了一层阴影,“说话可别越轨啊,朋友。”

“绝无伤害你的意思。”

“你多大年纪?”梅问。

“22岁,干吗?”

“你似乎年轻得多。”

“我是娃娃脸。在70岁之前,我很可能连进投票站投票都不能获准。”

“是的,就是——你就是这样。我想我喜欢它。”

“你多大?”

“还没到选举投票的年龄。”

“你订婚了吗,梅?或是已有心上人了,或者是什么,什么了?”

“哎呀!”梅大叫道,咳嗽了起来。

“怎么啦?”

“咱们还是谈书吧。你可是个普林斯顿人。”

他们确实聊起了书,一边吃喝,一边聊。威利开始谈最新的畅销书,梅对这些书的知识还算过得去。当谈到他喜爱的那些18、19世纪的作家时,姑娘的对答就不顺畅了。

“狄更斯,”威利热烈地就他的比较文学高谈阔论起来,“我如果还有一点性格力量的话,就将用毕生的精力去研究、评价狄更斯。在英语像拉丁语一样死亡之后,他和莎士比亚还会留在世上。你读过他的作品吗?”

“我只读过他的《圣诞欢歌》。”

“哦。”

“你要知道,朋友,我只读完了中学。我中学毕业时,水果店的日子不好过。有时连我的服装、长筒袜子——和全家人的饭食都成了问题。我曾在一家一毛钱商店和卖橘汁饮料的摊子上干过。我碰过几次狄更斯,站了一整天再去攻他真是难啊。”

“有朝一日你会爱上狄更斯的。”

“我希望如此。我想,要欣赏狄更斯,银行里得有上万的存款才行。”

“我在银行里一毛钱也没有。”

“你妈妈有,还不是一样。”

威利放浪地往后靠着,点了一支烟。他好像在讲习班上一样,“爱艺术得有空闲,这一点儿都没错,但这绝不败坏艺术的正当性。古希腊人——”

“咱们走吧,我今晚要温习我的乐谱,只要这份工作还在,我就得干。”

外面正在下大雨。蓝色、绿色、红色的荧光灯招牌在湿漉漉、黑糊糊的街面上投下了一片片模糊的五颜六色的亮光。梅伸出一只带着手套的手,“再见。谢谢你的比萨饼。”

“再见?我要叫一辆出租车送你回家。”

“老兄,坐出租车到布朗克斯区赫尼威尔街你得花5美元呢。”

“我有5美元。”

“不,谢谢。像我这样的人只坐地铁。”

“好吧,那就坐出租车到地铁站。”

“出租车,出租车!上帝为什么给咱们两只脚?陪我走到第50街好了。”

威利在雨中的便道上走着,想起了乔治·梅瑞狄斯(注:乔治·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1828—1909),英国诗人、小说家。——译者注)的某些狂想曲,身子靠紧着歌手,她挽起他的手臂。他们默默地漫步走着,雨点打在他们脸上又从他们的衣服上滚下。挽着他手臂的那只手把一股温柔的热流送入了他的全身,“在雨中漫步真是美妙。”他说。

梅侧目看了他一眼,“如果你不得不这么做时你就不会这样想了,普林斯顿。”

“喂,得啦,”威利说,“别再扮演那个可怜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了。这是你第一次干歌手的差事吗?”

“在纽约的第一次。我唱了四个月。是在新泽西州许多低级酒店里。”

“莫扎特在新泽西的小酒馆里的行情如何?”

梅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从来没试过。那边的人认为《星尘往事》(注:《星尘往事,Stardust》,世人耳熟能详的爵士乐经典曲目。——译者注)就像巴赫(注:约翰·塞巴斯提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1685—1750),德国著名古典作曲家。——译者注)的《弥撒曲》一样是重大的经典著作。”

“那些英文歌词是谁给你写的?你自己?”

“我的代理人,马蒂·鲁宾。”

“写得糟糕透了。”

“那你就给我写好一点的吧。”

“我会的,”威利大声说道,他们正在横过百老汇大街,正从堵塞得寸步难行的鸣着喇叭的出租车和公共汽车之间穿过,“今天晚上就写。”

“我刚才是说着玩的。我可给不起酬金。”

“你已经给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今天下午这样享受过莫扎特的音乐呢。”

梅把手从他的手臂上抽了回来,“你用不着说这种话。我可不喜欢油腔滑调。这种话我已经听得够腻的了。”

“偶尔听一听吧,”威利答道,“譬如说,一周里只听一次,我是真诚的。”

梅看着他的脸说:“抱歉了。”

他们在一个书报摊前停下。那个衣衫破旧、满脸皱纹的卖报人用嘶哑的声音兜售着莫须有的胜利消息,将报纸的一些大标题用涂了焦油的防雨纸遮着。往来的人群与他们擦肩而过。“谢谢你的晚餐,”梅·温说,“星期一见。”

“不能早一点儿吗?我真想早一点。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我没有电话。”威利一下子愣住了。梅·温的确是出身下层社会。“我家隔壁有家糖果店,”她接着说,“有急事时可以通过那里和我联系,只能告诉你这些了。”

“如果真有了紧急情况呢?那家糖果店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下次再说吧。”她微微一笑,脸上那种谨慎小心的表情顷刻间消退成了煽情卖俏。“反正周一之前不能见你。不得不在乐谱上下点苦功夫。再见。”

“只怕是我谈论书谈得让你腻烦了吧。”威利说,实在不想让这次会面就此结束,便没话找话,想把行将熄灭的火星煽燃。

“不是的,我玩得很高兴。”她停顿了一下,伸出了手,“这是个有教育意义的下午。”

她还未走到楼梯脚下就被人群吞没了。威利从地铁入口处走开时有一种获得新生的可笑的感觉。罗克西门口的彩色玻璃棚罩、无线电城装饰着黄色灯泡的黑门柱、餐馆的招牌、呜呜疾驶的出租车在奇妙的光影中来来往往。他觉得纽约就像巴格达一样既美丽又神秘。

第二天早晨3点钟,威利的母亲睁开眼睛,房间里还黑糊糊的。她做了一个非常逼真的梦,梦见她在听歌剧。她听了一会儿依然在她脑海里回响着的音乐,便坐了起来,因为她意识到她听到的是真实的音乐——从威利的房间穿过过厅飘过来的凯鲁比诺的情歌。她起床,穿上一件蓝色丝绸和服式女式晨衣。“威利,亲爱的——在这个钟点听唱片吗?”

他穿着衬衫坐在他的手提留声机旁,手里拿着一个拍纸簿、一枝铅笔。他歉疚地抬头看了看,关上了留声机,“对不起,妈妈。没想到传那么远。”

“你在干什么呢?”

“正在窃取莫扎特的一个乐段放在新曲子里用,我想我是在剽窃。”

“你真可恶。”她仔细端详她儿子,确定他那兴高采烈的怪异表情是一种创作的狂热。“你平时是一进家就上床睡觉的。”

威利站起来把拍纸簿翻过来扣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这件事正好在脑子里闪过。我困了。明早再说吧。”

“想不想喝杯牛奶?马蒂娜做的巧克力馅饼好极了。”

“我已在厨房里吃了一大块了。对不起,吵醒你了,妈妈。晚安。”

“这是一段好听的曲调,剽窃得好。”她说,让儿子在面颊上吻了一下。

“没有比这一段更好听的了。”威利说,在她身后关上了门。

梅·温在塔希提俱乐部的工作持续了三个星期。她新奇的莫扎特节目上座率很不错。她一晚比一晚唱得好,更单纯,更明澈,手势动作也没那么繁多了。她的代理人兼教练,马蒂·鲁宾每周来几次看她演出。在她演完后,就在一张桌子边或她的化妆室里同她谈一个小时或更久一些。他是个矮壮的圆脸汉子,大约35岁,头发苍白,戴一副很厚的无镜框眼镜。他那身肩部过宽,裤腿肥大的套服表明那是从百老汇购买的,不过颜色却是不太刺眼的棕色和灰色。威利同他说话时很随便。他确信鲁宾是个犹太人,但并不因此而轻视他。威利喜欢作为群体的犹太人,喜欢他们的热情、幽默和机警。这是真的,尽管他家住在犹太人买不起的房地产开发区里。

除了与鲁宾的这些谈话外,梅的每两次演出之间的时间全都被威利垄断了。他们通常坐在化妆室里抽烟聊天——威利是受过教育的权威,梅是态度一半恭敬一半挖苦的无知学生。这样过了几个晚上之后,威利说服了她改为白天见面。他带她参观现代艺术博物馆,但那却是一次失败。她在看达利(注: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i,1904—1989),西班牙超现实主义艺术大师,著名的加泰罗尼亚画家。——译者注)、夏加尔(注:马尔克·夏加尔(Marc Chagall,1887—1985),俄裔法籍画家,犹太人,生于俄国,1922年移居国外,后定居法国,他是第一个用图画记录梦境世界的人,他的作品对超现实主义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超现实主义流派是以马尔克·夏加尔为起点的。——译者注)和切尔利塔切夫(注:帕维尔·切尔利塔切夫(Pavel Tchelitchew,1898—1957)生于俄国,1923年定居巴黎,最初为抽象派画家,后与抽象派决裂,成为超现实主义画家,创作了像萨尔瓦多·达利那样以极大的技术精确记录的奇异的幻象。——译者注)的杰作时,瞪着眼大惊小怪,还突然大声笑了出来。他们在大都会博物馆里的情况好一些。她立即就被勒努瓦(注:皮埃尔奥古斯特·勒努瓦(Pierre-Auguste Renoir,1841—1919),法国印象派著名画师,他与克洛德·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可说是印象派的创立者之一,他是印象派中惟一擅长使用黑色的画家。——译者注)和埃尔·格雷科(注:埃尔·格雷科(El Greco,1541—1614),西班牙画家,作品多用宗教题材,并用阴冷色调渲染超现实的气氛。——译者注)深深地陶醉了。她让威利又带她去了一次。他是个好讲解员。当他给她简略地介绍惠斯勒(注:詹姆斯·艾博特·麦克尼尔·惠斯勒(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r,1834—1903),美国画家,长期侨居英国,作品风格独特,线条与色彩和谐。——译者注)的生平事迹时,她喊道:“哇,这些东西真的全都是你在大学四年里学到的吗?”

“不全是,从我五岁时起母亲就带我参观博物馆。她是这里的博物馆的赞助人。”

“哦。”姑娘有点失望地说。

威利不久就得到了布朗克斯糖果店的电话号码,并且在梅与那个俱乐部的签约结束之后还继续互相约会。4月里,他们的关系发展到包括在鲜花盛开春色满园的公园里长时间散步,在昂贵的餐馆里就餐,在出租车里亲吻和赠送诸如牙雕小猫、毛茸茸的小黑熊以及许多鲜花之类的礼品等等。威利还写了一些拙劣的十四行诗。梅将它们带回家,一遍又一遍地读,感动得热泪盈眶。以前从来没有人给她写过诗。

4月下旬,威利接到了征兵局的明信片,请他去检查身体。这个警报信号使他记起了战争,于是便立即去了海军军官招募站。他被编进了后备海军学校12月那一期。这使他远离了陆军的魔爪,有了可以在较长时间内免服现役的机会。

但是,基思太太却把他的应征入伍当成了悲剧。她对华盛顿的那些笨蛋们竟让战争拖得如此之久而大为愤怒。她仍然相信战争将在威利穿上军装之前结束,但是有时一想到他可能真的被带走,心里就直冒寒气。在小心翼翼地向有权势的朋友们探询之后,她发现她想为威利在美国谋一份安全工作的想法处处碰到的都是一种极其冷淡的回应。因此,她决心要使威利在还享有自由的这最后几个月里过得美好。梅·温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当然,基思太太对此毫不知情。她根本不知道这位姑娘的存在。她强迫威利辞掉了他的工作,带着他和那位惟命是从的医生一起乘车去墨西哥旅行。由于厌烦了墨西哥那里的阔边帽、灿烂的阳光和刻在腐朽的金字塔上的长羽毛的大蛇,威利把钱都花在了偷偷地给糖果店打长途电话上。梅总是责怪他乱花钱。但她说这话时热情洋溢的语调却给了威利莫大的安慰。当他们在7月份回到美国时,基思太太又硬拽着他到罗得岛去度“最后一个美妙的夏天”。他找了一些蹩脚的借口到纽约去了五六次,而且将这几次出游时刻铭记于心。那年秋天,马蒂·鲁宾单独带着梅·温到芝加哥和圣路易斯的俱乐部去旅行参访。11月份,她回来时正好还来得及和威利共度了三个星期的快乐时光。他为了对母亲解释他的离家外出,编造的那些离奇的故事,编一本短篇小说集都足够了。

梅从未和他谈起过结婚的事。他有时对她为什么不提这个话头很是好奇,但他很高兴她让他们的关系止于疯狂的亲吻就满足了。他也觉得那甜蜜的感觉将足够他在四个月的海校生活中继续享用了。然后,他将到海上去,而那正是整件事情又合适又毫无痛苦的结局。他对自己能把这段恋爱料理得既从中享受到了最大限度的乐趣又将缠人的麻烦减到了最低限度感到十分得意。这表明他是个会享乐的成熟男子。他为自己未试图和梅·温上床而感到自豪。他认为正确的策略是享受与姑娘在一起的火热与刺激而不陷入乱局。这个策略确实是够英明的,不过其成功的光彩可不像他自命属于他的那么大,因为这是以一种冷静的、潜意识的揣摸为基础的:他若真的要那样干很可能也成功不了。

3 海校学生基思

威利·基思服役的第二天差一点成了他服役或生命的末日。

那天早晨,他穿着见习水兵的蓝色雨衣乘地铁去布鲁克林海军船坞时,他觉得自己的军人形象很是惹人注目。虽然事实是他去是为了检查他的心率和脊柱前突的,但这并未破坏他博取那些女速记员和女中学生们青睐的兴致。威利正在享受着人们对军人的尊敬,而这种尊敬是那些可能正在所罗门群岛作战的战士们挣来的。在和平时期,他并不羡慕水兵们穿的制服,但现在,这些喇叭裤却突然像在普林斯顿校园里穿啤酒桶似的夹克衫那样合时,那样神气了。

威利在海军船坞大门外停住,将他的一只手腕暴露在刺骨的寒风中,数了数自己的脉搏。它一分钟跳了86下。他气愤地想,罩在他身上的新的海军光环有可能被自己身体的一点点算术数字的差错剥夺掉。他等了几分钟,想放松一下再数一次。94下。大门口站岗的海军哨兵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威利朝街的两头望了一下,迈开脚步朝街角上一个脏兮兮的药铺走去,心想:“我在大学里检查过十几次身体,几个月前还在征兵接待站检查过一次,我的脉搏都是72下。我现在是着急了。一位海军上将在看见敌人的舰队时他的心率是他妈的多少——72下?我必须吃点什么药以消除焦急的心绪使心率正常起来。”

他把这个论点连同加倍剂量的含溴镇静剂一齐吞了下去,一剂治心病,另一剂治脉搏。两副镇静剂起了作用。他在海军上校格雷姆办公室外犹豫了一会儿,自己又最后检查一遍,他的血流以每分钟跳动75次的速率平静地闯过他的指尖。这使他感到意气昂扬,轻松愉快,于是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映入他眼帘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只带有四道金杠的蓝色袖子。那只蓝袖子正在向一个坐在桌旁的海军胖护士打着手势。格雷姆海军上校花白头发,样子很疲倦,正挥动着一份文件,狠狠地抱怨对吗啡的计算太马虎了。他扭头对威利说:“什么事,孩子?”

威利把那封信函递给他。格雷姆上校瞥了一眼那些材料,“喔,天哪。诺利斯小姐,我该什么时候去手术室?”

“再过二十分钟,长官。”

“好的,基思,到那间更衣室去。我过两分钟就来。”

“是,是的,长官。”威利穿过一扇漆成白色的门,随手把门关上。小屋里又闷又热,但他不敢动那些窗户。他在里面绕着小圆圈漫不经心地走着,读着瓶子上的标签,望着窗外灰暗、杂乱的布鲁克林海滨,哈欠连连。他等了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镇静剂和闷热产生的效果更强了。他在检查台上躺下,伸开四肢,确信放松放松对自己会有好处。

他醒过来时,他的手表上显示的是5点半。他已睡了八个小时,海军把他给忘了。他在一个洗脸盆里洗了把脸,抚平了头发,像是做出了巨大牺牲似的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那个胖护士看见他时,惊得张大了嘴。

“哎呀,老天爷!你还在这儿没走啊?”

“没人告诉我出来呀。”

“可是,哎呀!”她从旋转座椅上跳了起来,“自从——你就一直在这儿,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等等!”她进了里边的一间办公室,马上又同上校走了出来。上校说:“真该死,孩子,对不起。我只顾做手术、开会——到我办公室来吧。”

办公室四壁都是书。上校叫威利脱光上身的衣服,查看了他的脊背,“伸直腿摸你的脚趾。”

威利使劲弯下腰去触摸了一下——同时大声哼了一声。上校疑心重重地笑了笑,给他把了脉。威利又感到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大夫,”他大声说,“我没事的。”

“我们是有标准的,”上校说。他拿起了钢笔。笔在威利的体检表上空盘旋。“你知道,”他接着说,“到目前为止,在这场战争中海军的伤亡比陆军还惨重。”

“我要做海军战士。”威利脱口说,话出口后他才意识到这话是出自真心的。

医生看了看他,眼光中闪现着善意。他在体检表上毅然地写道:轻度脊柱前突已得到补救。脉搏正常,医务主任J·格雷姆·布鲁克林。他把那张用红笔写的字条揉成团扔掉,把其余材料还给了威利。“在这个队伍里可别默默地忍着,孩子。遇到什么见鬼的蠢事时就把它说出来。”

“是,好的,长官。”

上校将注意力转到了摊开在桌子上的文件上。威利告辞离去。他忽然想到他的海军生涯也许是因为一位医生让一个病人等待了八个小时后感到不好意思而得救的,但不管怎样,他为得到这样的结果而感到欣喜。回到弗纳尔德楼后,他就立即把健康检查登记表交还了那位先前在诊疗室里拿红铅笔给他写批条的军医助理。沃纳助理军医把一杯紫色的消毒剂放到一边,急切地看那些材料。他的脸沉了下来,但还是挤出了一副不怀好意的笑容,“嗯,你通过了。不错。”

“东京见,大夫。”威利说。

威利回到宿舍时发现凯格斯和基弗在房间里摆弄枪。他自己的床上也撂着老长一枝用旧了的步枪,外带一张保管卡。“海军使用步枪?”他和气地说。

“那还有错。”基弗说。他的枪机零件就放在他旁边的桌上。凯格斯此刻在哐啷哐啷地把旋转枪机上下转动着,脸上的神气表明他完全是在白费力气。“咱们必须学会在两分钟内把一枝枪拆开再装好,”他哼哼着说,“到不了明天早晨我就得滚蛋,错不了。”

“别泄气,”基弗说,“让我先把这个宝贝装上,我会做给你看的。这个该死的主弹簧。”

那位南方人给他的两个室友耐心、透彻地讲解了一通关于斯普林菲尔德式步枪的秘诀。凯格斯很快就抓住了要领。他那瘦长的手指掌握了关键诀窍,那就是在组装时要把那强硬的主弹簧用力压回到枪栓里去。他眉飞色舞地瞧着他的武器,把这一过程又做了几遍。威利徒然地跟他的枪栓较了半天劲儿,累得直喘气,“他们应该因为我脊柱前突而让我退学。那样我还有点尊严。我明天就要滚出这个海军了——进去,讨厌的、该死的弹簧——”他以前从来没摸过枪,会不会拆装枪支的潜在致命性对他毫无意义。只不过是一项有点麻烦的作业,一页令人头疼的贝多芬曲子,一篇到期未提交的关于《克拉丽莎·哈洛》(注:塞缪尔·理查森(Samuel Richardson,1689—1761),18世纪中叶英国著名的小说家,对英国文学和欧洲文学都产生过重要影响。——译者注)的读书报告罢了。

“用你的肚子顶住枪栓的托,明白了吗?”基弗说,“然后用双手把弹簧按下去。”

威利依言照办。那弹簧慢慢地退了进去,其顶端最后终于卡进了枪栓的外缘。“真行了!谢谢,太好啦——”就在那一瞬间,尚未卡稳的弹簧从他的手指间滑脱,从枪栓里窜了出来,飞过了整个房间,窗户恰巧是开着的,那弹簧竟穿过窗户飞进了外面的夜空。他的室友们吓得瞪眼看着他。“太糟糕了,是不是?”威利颤声说。

“你的步枪要是出了什么事,老兄——那可就完了。”南方人说着走到窗前。

“我要跑下楼去看看。”威利说。

“什么,在学习时间?记你12个过!”凯格斯说。

“过来,伙计。”基弗从窗户里伸出手指着外面说。窗户下边是一片突出的用瓦楞铜板盖面的陡峭的屋顶,那个弹簧就落在其中的一个雨水槽里。第十层比全楼的其他部分稍微往里缩了一些。

“我够不着呀。”威利说。

“你最好试一试,伙计。”

凯格斯仔细往外面看了看,“你绝对够不着,你会掉下去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威利说。他绝不是个冒失鬼。他爬山时总是有很多强壮的伙伴在一起的,而且就是那样他还是提心吊胆的。他不喜欢高的地方和脚踩不稳的地方。

“我说,伙计,你是想呆在海军里的,是吧?那就从那儿爬出去吧。你是否想要我去干?”

威利爬了出去,紧紧地吊在窗框上。风在黑暗中呻吟,百老汇的灯光在远远的下方闪烁。下面那突出的地方似乎从他发抖的脚下脱开了。他伸手去够那个弹簧,可是够不着,喘着气说:“还差两三英尺呢——”

“咱们只要有根绳子就行了,”基弗说,“你看,我们两人中的一个和你一起出去,就这样吊在窗户上,你再拽着他,那就行了。”

“咱们这就干吧,”凯格斯焦急地说,“如果他呆在外面被抓住了咱们全都得滚蛋。”他跳出窗户,站在威利旁边,抓住了他的手,“现在去拿吧。”威利放开了抓着窗框的手,紧紧地抓着凯格斯有力的手一点一点地往下移动。他沿屋檐移动着,风吹打着他的衣服。弹簧伸手可及了。他抓起它将它塞进了一个口袋。

艾克雷斯海军少尉若是挑选了一个不这么尴尬的时刻来巡查第十层楼在学习时间里的情况就好了,可巧他恰恰选了这个时候。他从屋外走过,往里窥视了一眼,立刻停住脚步,大声喝道:“停在甲板上别动!这儿到底在搞什么鬼?”

凯格斯像一匹受了惊的马一样嘶叫了一声,松开了威利的手。威利向前猛扑,抱住了他的膝部。那两个海校学员在突出的屋顶上空荡来荡去,眼看性命难保。好在凯格斯的求生欲望稍稍强过对海军少尉的恐惧。他用力往后一仰,头先脚后地摔进了屋里,同时把威利从窗户外拉了进来压在了他的身上。艾克雷斯海军少尉双目圆睁,噘着瘦削的下巴。威利站起身来,拿出了那个弹簧,结巴着说:“我——这东西掉到了外面的屋顶上——”

“它跑到外面那儿到底干什么去了?”艾克雷斯吼道。

“它飞出去了。”威利说。

艾克雷斯的脸涨红了,好像是有人骂了他,“飞出去了?你说说看,怎么飞出去的?”

“我在装配我的枪时它脱手弹了出去。”威利诉苦似的匆忙补充说。

艾克雷斯环顾几个同室的学员。凯格斯吓得发抖、威利惊恐万状、基弗的呆若木鸡都不是装出来的。两个月前,他自己也曾是海校学员。“你们每个人都该记15个过,”他气冲冲地说,不过暴怒的气势已经减下来了。“我的眼睛时刻在盯着你们——继续干吧。”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你们是否觉得,”在一阵木然的静默之后,威利说,“上面的某个有权势的人物不想让我呆在海军里?我好像是这个房间里的灾星。”

“算了,伙计。你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基弗说。

随着淘汰日的逐渐临近,他们拼命地用功学习。1013室里的人各有长短,势均力敌,处于明显的平衡之中。

凯格斯在航海术与工程学的书面作业方面有实力,他绘制的航海图与锅炉草图堪称是优美的艺术,而且他还乐于用他的才能帮助别人。他在掌握数据与理论方面较迟钝,因此他把他的闹钟定得比规定的起床时间早两个小时以便自己有额外的学习时间。他的脸庞日见消瘦,忧郁的双眼像昏暗的蜡烛一样在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但是他从未测验失败过。

基弗常常不及格。他计算平均分数准确到分毫不差,总能使各门功课的成绩保持在估计的淘汰线之上。他的强项是他的军事智能。威利永远都无法断定这种才能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获得的,而基弗,虽然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和神气,却是全校修饰得最整洁的水兵。他本人,他的床铺以及他的书籍都干净整齐得无可挑剔。出操时他那精神的制服、锃光油亮的皮鞋和他挺直的身姿很快就吸引了主任参谋的注意,他被任命为大队长。

威利·基思成了第十层楼上海军军械知识的权威。其实,他在这门课程上完全是个木头人。人们在战时可以很古怪、很迅速地出名。碰巧可怕的军械考试安排在第一周,公开宣布考试目的就是要把弱者甩下去。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拼命往脑子里灌,威利也和其他人一样认真,但是书里有一页是用最糟糕的海军行话写的,是一种所谓“无摩擦轴承”的规格说明。基弗和凯格斯都放弃了。威利将那一页从头到尾读了十七遍,随后又大声朗读了两遍。正当他要丢下不干时却发现自己已把所有的句子全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了。他接着又干了半个小时把那一页整个一字不漏地全记住了。可巧,考试的一道主要问答题正好是“解释无摩擦轴承”。威利欣喜地将那些话照搬了出来,对他来说,这简直就像让他诵读一首印度颂歌一样轻而易举。公布考试成绩时,他名列全校第一。“见习水兵基思,”海军少尉艾克雷斯在中午集合时的明亮的阳光下眯缝着眼睛高声宣布,“因军械考试答卷出色受到正式口头表扬。他是全校惟一对‘无摩擦轴承’作了有见地的解释的水兵。”

由于要保持住已有的名声及每个学习阶段要解答数十个问题,威利从此不得不迫使自己把有关海军火炮的所有细节都一股脑地按字面硬背下来,食而不化,毫无意义。

海军教育学的这一课在淘汰日之前不久就显示其结果了。一天晚上,威利在那已被他翻破了的绿皮手册《1935年潜艇条令》上看到这样一句话:“由于潜艇的巡航距离小,主要适合近岸防御。”那时,纳粹每周都在距德国海岸4000英里的哈特拉斯角一带用鱼雷袭击几艘美国舰船。威利咯咯地笑着向他的室友们指出这句话。我们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十艘舰船被击沉似乎是为寻海军谬论的开心而付出的小小的代价。在第二天的战术课上,一位名叫布雷恩少尉的教官把他叫了起来。

“基思。”

“到,长官。”

“潜艇主要适合干什么,为什么?”教官手里拿着一册翻开的《1935年潜艇条令》。只有25岁的布雷恩少尉已过早地开始秃顶,过早地生了皱纹,过早地成了一个凶狠、严格的军官。他是教操练的教官,对这门课一窍不通。不过,他曾经读过字面。

威利还在犹豫。

“怎么啦,基思?”

“长官,您的意思是讲现在的呢还是讲1935年的?”

“我是现在提的问题,不是在1935年。”

“德国人正在哈特拉斯附近海域击沉许多舰船。”威利试探着说。

“这个我自然知道。这不是一堂时事课而是一堂战术课。这一课你准备过吗?”

“准备了,长官。”

“回答问题。”

威利很快地对形势做出了估计。这是他在淘汰日前背诵战术知识的最后机会。“潜艇,由于它们的巡航距离小,”他坦然地说,“主要适合近岸防御。”

“对,”布雷恩少尉说,写下了一个满分。“刚才为什么支支吾吾?”

于是威利便愈加不顾一切地死记硬背了。到了决定命运的那一天,1013室的三个人没有一个被淘汰。1012室的卡尔顿与1014室的考斯特又被退回到他们那儿的征兵局的虎口里去了。卡尔顿,一位有权势的华盛顿律师的儿子,蔑视规章制度且根本不学习。威利大为惋惜的是考斯特,一个由终身未嫁的姑母抚养长大的、好脾气的、身体虚弱的男孩子。那天傍晚,威利去1014室串门时,看到那张床上空无一物,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他几年后获悉考斯特在对萨莱诺的第一波攻击中阵亡了。

他们现在是正式海校学员了,已在海军里牢牢地扎下了根,穿正式的蓝色制服,戴白色军官帽,最重要的是从星期六中午至午夜可以自由活动。这天是星期五,他们已被切断与外面的联系,关了三个星期了。威利兴高采烈地给梅·温打电话,告诉她次日12点01分在海校外面相会。她是坐出租车来的,她热切地向他伸出双臂时的样子非常优美,使威利在拥抱她时脑海里瞬间闪出了一个婚礼的画面及与其相关的一切后果。出于旧有的种种原因,在他还正在与她亲吻时,他便不无遗憾地决定不能发生那种事了。他们随后到路易吉餐馆就餐,女友的美色以及三周来第一次尝到酒的美味使他兴奋不已,一口气就吃了两三张比萨饼。在吃最后几口时,他舒缓下来,喘着气看了看手表。

“梅,”他心有不甘地说,“我得走了。”

“啊?你不是在午夜前都没事的吗?”

“我应该顺便去看看家里人。”

“当然该去。”梅说。喜悦的神色开始从她眼里消失。

“只去一会儿工夫——半小时,也许一小时。你可以参加一次日场演出。我可能在——”他看了看手表,“5点半再和你会面。”

姑娘点了点头。

“你看,”他从衣兜里掏出钞票挥舞着说,“120美元。咱们可以痛快地玩一番了。”

“海军发的薪金?”

“有20是。”

“那100是从哪里弄来的?”

威利在那个字上噎了一下,但还是说了出来:“母亲。”

“我怀疑她会同意你把它花在我身上。”梅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吗,威利?”

威利摇了摇头。

“你很聪明。你那张天真无邪的脸掩盖了许多的狡猾。”她从桌上伸过手来爱怜地摸了摸他的面颊。

“咱们在哪儿见面?”威利说,站起来时觉得装满了面食、乳酪、西红柿和酒的肚子沉甸甸的。

“什么地方都行。”

“斯陶克俱乐部如何?”他说。她心怀渴望地给了他一个微笑。他们在饭馆门前分手。威利在开往曼哈塞特的火车上呼呼大睡了一觉,乘车上下班者的本能使他刚好在到站前醒了过来。

4 海校学员基思遇到麻烦

基思在曼哈塞特的家是一幢荷兰殖民时期建造的有12个房间的房子,有粗大的白色立柱,高高拱起的黑色模板瓦屋顶及许多大窗户。它坐落在一片草坪中央的圆丘上。草坪有两英亩大,上面错落地长着一些高耸入云的老山毛榉、槭树和橡树,四边围着花坛和又高又稠密的树篱。这处房产是基思太太的娘家赠送给她的。她从罗得岛银行的债券所得的收入仍被用作它的管理费。威利相信这样的生活环境很正常。

他顺着两侧全是槭树的林阴大道走到大门前,迎着事前已准备妥当的凯旋仪式跨了进去。他母亲紧紧地拥抱他,亲戚们和邻居们挥动着手里的鸡尾酒向这位战争英雄致敬。餐厅的桌子上摆的餐具都是最上等的瓷器和银器,反射着从大理石贴面的壁炉里燃烧的木块发出的黄光。“来呀,马蒂娜,”基思太太高声喊道,“上牛排吧!……我们给你准备了宴席,威利。都是你喜欢吃的——牡蛎、洋葱汤、牛排——你还有双份的小牛腰肉,亲爱的,——配着蛋清奶油煎土豆和用鸡蛋乳酪做的巴伐利亚甜食。你饿坏了吧,是不是?”

“我能吃下一匹马,妈妈。”威利说,小事上也要显示出英雄气概。威利坐下就餐,吃了起来。

“我原以为你会很饿。”他母亲看见他毫无热情地扒拉着牛排,说。

“我太爱吃了,所以不舍得吃得太快。”威利回答道。他把牛排吃了下去。但当用鸡蛋乳酪做的巴伐利亚甜食端上来时,面对那丰美、褐黄、颤动的点心,他却吃不下去,很快地点了一支香烟,“妈妈,我吃好了。”

“再吃点,你别不好意思,亲爱的。我们都知道水兵是怎样吃饭的。把它都吃完。”

威利的父亲一直在安静地看着他,“你也许在回家前吃过点什么东西了吧,威利。”

“只吃了点儿小吃,爸,免得走不动。”

基思太太由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客厅走去。那里另有一炉烧得劈啪作响的旺火。这位海军学校学员呼哧呼哧地在里面高谈阔论,大讲海军的内幕,分析各个战场上的作战情况。他已有三个星期没看报了,所以他这样做并非易事。但他信口胡诌,东拉西扯,他的听众居然听得津津有味。

在他父母走进客厅时,他第一次注意到他父亲跛着脚,走路拄着手杖。过了一会儿,基思医生打断大家的提问。“暂停一下,”他说,“有位父亲要和他的水兵儿子在私下说几句话。”他抓住威利的胳膊,拉着他进了书房,一间镶着桃花心木墙板的房间,里面摆满了成名作家的羊皮封面精装版文集和二十年来各式各样的畅销书。窗外是房子后面的一个花园,背阴角落里的褐黄色花坛上覆盖着前一段时间下的片片白雪。“到底怎么样啊,威利,——海军?”基思医生边说边关上门,倚着手杖说。

“挺好的,爸。我对付得了。您的腿怎么啦?”

“没什么大事。脚趾感染了。”

“真遗憾。疼得厉害吗?”

“有一点儿。”

威利惊奇地看了他父亲一眼。这是他第一次听父亲诉说病痛。“唉——我能对一位医生说什么呢?您请大夫看过了吗?”

“哦,看过。用不着治。过些时候就会好的。”父子二人眼对眼地互相凝视了一会儿。“我不该把你留在我这儿,不去和大伙儿呆在一起,”医生说罢,瘸着腿走向窗户,“但是我们确实从未长谈过,是不是?我想我是让你母亲承担了把你抚养大的全部重担。现在你就要离开我们奔赴战场去了。”

威利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父亲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威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我自己从未到过海外,你也许也会有这种幸运。”

“我将听其自然,”威利说,“海军在我身上花了不少时间,下了很多工夫。如果我的情况足够好的话,我也许应该到海外去。”

基思医生用手指捋了捋他的小黑胡子,两只眼睛在威利脸上搜索着,“你有点变了,是什么造成的?是海军?”

“我恐怕我还是和原来一样没用。”

“你有机会弹钢琴吗?”

“我快要忘掉弹钢琴的事了。”

“威利,”他父亲说,“你有女朋友了吗?”

威利吓了一跳,但不敢撒谎,“是的。”

“一个好姑娘?”

“她自有她的可取之处,很不错的。”

“你想和她结婚吗?”

“不。”

“为什么不?”

“哦——不是那种关系。”

“不要太肯定了。把她带到这儿来同我们见见面。”

一个画面飞快地在威利的脑海里闪过:他曾去过那个在布朗克斯那边由梅的父母负责照料的狭小、黑暗的水果店。那位母亲身体肥胖,穿着一身走了样、褪了色的黑衣服,脸上长着很多汗毛。那位父亲形容枯槁,围着一条脏围裙,黄褐色的牙齿间露出老大的牙缝。从他们跟他说的那不多的几句不成句的话里,可以看出他们的温良和善。他脑子里又呈现出了另一幅怪异的图像:米诺蒂太太正在和他母亲握手。他直摇头。

“唉,从前有一个我曾经不想和她结婚的护士,”他父亲沉思地说,“但是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你母亲和我生活得很和谐——啊,人们会好奇我们交了什么好运。”他仍然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爸,你还有别的事要说吗?”

父亲犹豫了一下,“以后再说吧。”

“你为什么不去学校看看我呢?那多有意思啊。”

“我没那么多空。”

“是的,我知道。”

“不过,我也许会去的,”基思医生一只手按在儿子的肩上,“这种生活对你未必是件坏事,威利。我说的是海军。”

“如果我能完好无损地活下来的话,它也许对我会有好处。”

“会的——咱们走吧。”

在他们重回客厅时,威利看了看表。差5分4点。他不顾母亲的大声抗议,急忙找了个借口向客人们道别。母亲跟着他走到门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呀,亲爱的?”她边说边把他的蓝色雨衣的皮带系紧。

“假如我没遇到什么麻烦的话,妈妈,下个星期六。”

“噢,不。我要在那之前去看你。”

当他匆匆忙忙走进斯陶克俱乐部时已是6点20分了。他在衣帽间忙着脱外衣时,瞥见了梅,连心里想好的道歉话都记不起来了。马蒂·鲁宾,那位梅的代理人,正和她在一起坐着。“哎呀,这个犹太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在这里干什么?”他想。他跟他们两个打招呼时,态度冷淡。

“祝贺你成了海军学校正式学员。梅一直在给我讲这件事。”这位代理人说,“我真羡慕你这身军装。”

威利先看了看自己身上缀着黄铜纽扣的蓝色军装,又看了看鲁宾那身以曼哈塞特和普林斯顿人的口味来衡量剪裁得过于肥大的灰白色、单排扣套服。这位眯缝着眼睛,有点秃顶的肥胖代理人活脱脱像个卡通画里的平民百姓。“我也羡慕你的衣服,”他不动声色地讽刺说,选了一把在梅对面的椅子坐下,让鲁宾坐在他和梅·温中间。“你们在喝什么?”

鲁宾用手势招来一个服务员,说:“苏格兰威士忌。”他又问威利,“你喝什么?”

“威士忌,分量加倍。”威利说。

“哎哟!”梅目不转睛地、不太友好地看着威利说。

“一个男子汉敬海军军官一杯,”鲁宾说。他举起他半满的酒杯说,“我干了我这杯之后就走人。在你来到之前梅·温和我正在谈生意上的一点小事。”

“别忙着走啊,”威利说,“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对不起,梅,我迟到了。”

“马蒂是个很好的伙伴。我没在意。”姑娘回答说。

“多谢了,”代理人说,“我知道一个临时插补的节目应该在什么时候收场。”他喝干了他的酒,站起身来说,“祝你们玩得愉快,孩子们。顺便说一下,你们的晚饭已付过账了。”

“这可使不得。”威利说。

“我乐意。我已跟弗兰克说过了,”他说。他指的是那个侍者领班。“千万别让这位水兵出钱买任何东西,他们会敲诈他的。再见。”

威利只好站起来和鲁宾握手。“谢谢,”他说,“你真的没必要破费。”

“就算是我为战争做的一点点奉献吧。”鲁宾说罢,就步态沉重地,摇摇摆摆地走开了。

“这就是马蒂的可爱之处,”梅说,“我不知道他已付了账了。”

“非常可爱。可也有点俗气。”威利说着,坐下喝了一大口酒,“我不喜欢强加给我的恩惠。”

“去你的吧,”梅说,“马蒂·鲁宾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好的朋友,而且我把你包括在——”

“我猜就是那样,你们是分不开的。”

“我留他在我身边是为了提醒自己这个世界上还有正派男人认为并非个个女孩儿都可以让他们任意摆弄——”

“对不起,我看见你美得这么迷人就变成这样一只野兽了。你的朋友大概更喜欢个儿高的姑娘。”

梅很清楚自己的身高不理想,所以穿的鞋鞋跟格外高。这一击打得她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但她振作起精神,“你怎么敢那样跟他说话?”

“我表现得很可爱嘛。我请他共进晚餐——”

“你是以请一只狗在你椅子旁躺下那种方式请人家的。”

“因为我爱你,而且都三个星期没见你了,所以我想单独和你在一起嘛。”

“三星期零一下午。”

“说得对极了。”

“再加上额外的一小时。”

“我已为迟到道歉了。”

“要是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坐一小时像是要等人来叫我似的,那当然就更好了。”

“梅,我很高兴他和你在一起。我很抱歉刚才不得不丢下你。现在咱们在一起了。咱们就从此时此地从头开始吧。”他抓住她的手,但她把手抽了出去。

“你可能不喜欢犹太人,或者也不喜欢意大利人。他们有很多共同点。”

“你是真想吵架怎么的?”

“是的!”

“为什么而吵呢?总不能为了马蒂·鲁宾吵架吧。”

“当然不。是为咱们。”姑娘攥紧了面前放在桌子上的两只拳头。

威利心疼了,因为她那身灰色的服装和她那直垂到双肩上的深红色头发实在太美了。“你想不想先吃点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吃。”

“那好极了。我自己也是连一枚橄榄都吃不下。咱们去塔希提俱乐部吧。喝上一杯,然后咱们就吵架。”

“干吗去那儿?你如果认为我对那个地方有感情你就错了——”

“我说了我要在那里同我的室友们聚会几分钟——”

“好吧。我没意见。”

但是当他们来到塔希提俱乐部时,衣帽间的女孩与丹尼斯先生还有那些乐师们全都拥过来赞美威利的制服并拿他和梅·温的浪漫事儿开玩笑,吵架的心思被打断了。他们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喝着酒,旁边挤满了喧闹的激动的人群,大多是陆、海军军官和他们的姑娘们。正当10点钟的余兴表演要开始时,罗兰·基弗在烟雾和嘈杂声中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头发蓬乱,衣领软蔫,两眼充血,手里牵着一个大约35岁,穿一身粉红色绸缎衣服的肥胖金发女郎。由于化妆太重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嗨,威利!你好,伙计!那根大弹簧今晚挺得如何啊?”

他快活地咯咯笑着,审视着梅·温。威利站起来把他介绍给梅·温。基弗问候梅·温时头脑突然清醒了,态度恭敬,彬彬有礼。“喂,你觉得马脸老凯格斯怎么样?”他又以乐不可支的样子说,“去听音乐演奏了,我敢发誓他是去了。他们给了他一张军官俱乐部的免费门票。他让我去,我说‘傻瓜才去呢!’”他在那金发女郎的胳膊上拧了一下,“咱们有自己的音乐会,是吧,宝贝儿?”

“不要无礼,”金发女郎说,“你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们啊?”

“这是图茜·韦弗尔,朋友们。图茜,这个家伙是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生。”

“你好。”图茜以大学高年级学生舞会上的最佳仪态说。

“再见,朋友们,”基弗在图茜似乎决定要显示自己的社交本领时却拉着她离去,“我们还有酒要喝呢。”

“别忘了,”威利喊道,“午夜过后每晚到一分钟记5个过。”

“小子,你是在跟一个活钟说话呢,放心吧。”基弗高喊道,“拜拜。”

“基弗的口味古怪。”威利落座时说。

“他也许认为你的口味古怪呢,”梅说,“再给我要一杯酒。”

表演场上仍然是平时搞笑的节目主持人,女歌手,奇装异服,笑死人的喜剧班子表演的那些节目。“今天晚上,”节目主持人在最后一场表演结束之后大声宣布,“和我们在一起的有两位今年3月里在塔希提演了好几个星期给观众带来欢乐的大艺术家,刚刚结束了在可里普顿·鲁姆的胜利演出的可爱的女歌唱家梅·温和威利·基思,他现在正在为国家效力。”他用手指着他们并为他们鼓掌。粉红色的聚光灯跟着照到了这一对男女身上。他们勉强地站了起来,众人鼓掌欢迎。当在场的军人看见梅·温时,掌声更热烈了。“我们也许能请动这迷人的一对儿给大家表演一曲。他们两人在一起看起来好不好啊,朋友们?”

“不,不。”威利说,梅也直摇头,但掌声却更响了。

“莫扎特!”负责衣帽间的那位姑娘大声喊道。观众不知道她喊的是什么意思也跟着喊了起来。“莫扎特!莫扎特!”逃是逃不过了。他们只好走到钢琴跟前。

梅唱得很甜美,声调有些哀伤。表演里有某种东西使全场鸦雀无声,那是一种穿过烟草与酒精气味的烟雾对逝去的爱情的告别与惋惜,感动了所有即将离家奔赴战场的男子汉们,甚至连那些聪明地设法留在后方的人都受了触动,感到隐隐的痛心和羞耻。图茜·韦弗尔挤在酒吧间的一个角落里用带有浓重香水味的手帕捂着眼睛。

梅在唱到歌儿的最后几节时几乎都唱不下去了。到结尾时,场上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她没有鞠躬谢幕就匆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乐队奏起了三步舞舞曲,一对对舞伴挤满了舞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唱得那样砸锅。”她对威利嘟囔着说。

“你唱得棒极了,梅。”

“我现在可准备吵架啦,”姑娘喝着她那走了气的饮料说,“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我不信。”

“别再往糖果店给我打电话了。我不会接电话的。”

“为什么?为什么?”

“那就让我换个说法吧——你会跟我结婚吗?”

威利绷紧嘴唇,低头看他手中的玻璃杯。号手对着麦克风把小号吹得震耳欲聋,跳舞的人跳得使桌子都轻轻摇动起来。梅说:“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指望你和我结婚。这都是我的错。那天吃比萨饼你给我讲你的身世时就说明白了。直到最近我一直都非常快活,我没有在意。但是在这个过程中的某个地方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我忘了自己就是图茜·韦弗尔——”

“你说什么呢,梅——”

“啊,当然啦,再苗条一些,再年轻一些而且更中看一些——你就会把我们两人中的她或我带回你家去见你妈妈吗?”

“梅,我们两个还都是孩子——再过三个月我就要出海——”

“我知道。你是个可爱的孩子,威利。我希望你日后找到个最好的姑娘。我就是不想再充当三个月的图茜了,就连再过一个那样的晚上都不行。实际上再有一分钟都不行。”她眼泪汪汪地站起来说,“绝不能让人说你被记过是我造成的。咱们走吧。”

他们出了门,钻进一辆出租车,开始了两人从未有过的最痛苦的亲吻。这不是欢乐而是两人谁都无法停止的折磨。出租车在弗纳尔德楼门外的街灯下慢慢停住。威利的手表显示着11点25分。“接着开。”他哽咽着对司机说。

“去哪儿,先生?”

“随便,就沿着河滨大道来回开吧。只要在午夜前回到这里就行。”

“好的,先生。”

司机发动了马达,推上了他与乘客之间的玻璃隔板。出租车顺着下坡冲上了大道。他们吻了又吻,说了更多不相连贯的废话。梅抚慰地将威利的头搂在自己胸前,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有时候我认为你喜欢我。”

“我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创造一个像威利·基思这样优柔寡断的人——”

“你知道马蒂·鲁宾说什么吗?”

“让马蒂·鲁宾见鬼去吧。”

“你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威利,可他是你的一位朋友。”

威利坐起身来,“整个乱局就是他引起的。”

“我问过他我该把你怎么办。”

“那他准说把我甩了。”

“才不是呢。他说他认为你真的爱我。”

“好啊,马蒂万岁。”

“他很想知道假如我进了大学你母亲是否会认为就比较可以接受我了。”

威利大吃一惊。哀鸣和誓言他永不磨灭的爱情是一回事。这件事情可就不同了,得严肃对待。

“我能做到的,”梅急切地说,“我仍可以进亨特学院2月份开始的那个班。虽然你认为我不学无术,我中学时的成绩可都很好。我甚至还有一份大学评议会的奖学金,假如它还有效的话。马蒂说他能在纽约及其周围地区为我弄到足够的演出定单维持我的学习和生活。不过,无论如何,我只在晚上工作。”

威利需要争取时间。他那必欲得之而后快的美丽宝物又一次要进入他伸手可及的范围了,但它却起了使他清醒的作用。梅用一双灿若晨星、满怀期望的眼睛盯着他。她那久经磨练的戒心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头再去过学校生活你受得了吗?”

“我是相当顽强的。”她说。

威利意识到她是在说真话。她不再是个只能共欢乐的伴侣而是个为了得到他的生命挑战他母亲的人。一切都在短短几分钟里起了变化,他被弄得晕头转向了。“我实话告诉你,梅。这在我母亲看来没有丝毫的差别。”

“那你看有差别吗?”

威利注视着她的眼睛,畏缩了,转开了目光。

“不要烦恼,亲爱的,”她突然语气冷冷地说,“我向马蒂预言过答案。我说了我不怪你,我现在也不怪。告诉那小个子司机送你回海军去吧。时间不早了。”

但是当出租车再次在弗纳尔德楼前停住,威利不得不下车把梅永远抛在身后时,他却做不到了。在差3分钟12点时,他开始了他绝望的长篇大论,企图收复失地。边道上,海校学员们有的跑着,有的走着,有的步履蹒跚地朝大门赶去。有几个还在大楼的一些隐蔽角落里和姑娘亲吻呢。此时,威利所祈求的主要是他和梅应抓住这一时刻,在还能够享受幸福的时候尽量享受,哪怕就此醉死也在所不惜,因为他们再也不会有现在了,青春是一种不能长驻的东西,等等,等等。他花了整整三分钟才诉说完这个心愿。车外面的一对对情侣都已完事了,海校学员们所形成的人流不见了。但是威利不得不彬彬有礼地等待着梅的答复,尽管他被记过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希望她的答复简明而令人满意。

“你听好了,威利,亲爱的,”梅说,“这是最后一次,因为咱们一切都结束了。我是一个有很多问题的布朗克斯穷女孩儿。我不想在这些问题上再加上一段毫无希望的恋爱佚事。我有一个母亲和父亲开着一个不赚钱的水果店,一个当兵的哥哥,另外一个哥哥完全不务正业,除了他为了摆脱困境回家来要钱时我们是永远见不到他的。我所想要的只是有个挣钱的机会,平平安安地生活。我是个傻瓜爱上了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做,而你是个比我更傻的大傻瓜。从情感的成熟程度来说,你只有15岁的样子。当你的头发在后脑勺竖起来的时候,你看起来就像一只兔子,而这样的时候常有。我想我大概是一个贪爱比较文学的人。此后我将远离任何一个受过中学以上教育的男人,而且——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她气恼地岔开话头,“你干吗总看你的手表呀?”

“我要被记过了。”威利说。

“滚出去——从我的生活里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姑娘狂怒地咆哮道,“你一定是上帝因我不做弥撒而给我的惩罚。出去!”

“梅,我爱你。”威利打开车门说。

“你去死吧。”姑娘哭着说。她把他推了出去,用力关上车门。

威利疾步跑进弗纳尔德楼。等候他的是入口处上面的一个巨钟。它嬉笑着告诉他:12点过4分了。钟底下海军少尉布雷恩满脸笑容,那副幸灾乐祸的得意样子甚是可怕。

“啊,海校学员基思?是吧。”

“是的,长官。”威利喘着粗气,笔直地站着颤抖着说。

“考核表上记着你超假未归——弗纳尔德楼惟一的一个,基思学员。我本来希望是什么地方出错了。”他的狞笑说明他很可能更希望的是根本没有出错。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因为高兴而向上弯了上去。

“对不起,长官。情况——”

“情况,基思学员?什么情况?我所觉察到的惟一有关情况,基思学员,是你已记了20个过,全弗纳尔德楼的最高数字。基思学员,你对这个情况是怎样想的?”

“我对此感到遗憾,长官。”

“你对此感到遗憾。谢谢你告诉我你对此感到遗憾,基思学员。我太愚蠢了,还以为你对此感到高兴呢,基思学员。不过你很可能已经习惯你的上级的这种愚蠢了。你大概认为我们全都愚不可及。你很可能以为本校的所有规定都是愚蠢的规定。你要么就是这样想的,要么你就是认为你完美无缺根本不必遵守这些为平庸之辈制定的守则。是哪一种,基思学员?”

为帮助这个学员就这个有趣的问题做出选择,他把他那张沟渠纵横的脸直戳到距离威利的鼻子不到两英寸远。在“后甲板”上站岗的海校学员从眼角里观看了这场对话,都很想知道威利如何摆脱那个特殊的困局。威利目不转睛地看着布雷恩海军少尉头顶上稀疏的绒毛,意识到须保持平静。

“50个过意味着开除,基思学员。”这位教官乐得喉咙里汩汩直响。

“我知道,长官。”

“你可快够资格了,基思学员。”

“不会再被记过了,长官。”

布雷恩海军少尉将他的脸回缩到正常距离。“战争是按钟点打的,基思学员。攻击是按命令发起的。不能晚4分钟。晚4分钟能导致上万人死亡。一支舰队可能在4分钟内被整个儿击沉,基思学员。”布雷恩少尉是在按通常的模式做的,明明是猫捉老鼠式的取乐,却罩上了崇高道德教育的外衣,虽然所教的道德并没有错。“你可以走了,基思学员。”

“谢谢你,长官。”

威利敬礼告退,垂头丧气地爬上九层楼梯。电梯午夜停开。

5 基思的调令

第二天是星期日,天清日朗,海校学员们都感激老天帮忙。为取悦海军第三军区指挥官设计了一次检阅,展示驻扎在哥伦比亚的军队的整体军事实力。海军军官学校约翰逊楼和约翰·杰伊楼的学员要汇合弗纳尔德楼的学员组成一个有2500名见习海军军官的战斗序列。早饭后,学员们换上了他们的蓝色军礼服,挎着步枪,打着绑腿,系着子弹带在楼前站队。他们个个都受到非常仔细的检查,仿佛每个学员都即将去和他们的海军上将共进午餐而不是一片模糊不清的人头从他的面前通过。只要领子上溅上一个污点,鞋子擦得不够亮,不能像镜子一样照出检查官的影像,或者是头发稍微长了一点点都要被记过。只要布雷恩少尉用手快速地往一个学员的颈背上轻轻一拍,就是宣布记5个过,由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个负责文书工作的低级军官适时地记录在案。威利被拍了一下。背负着25个过的盛名,他就像一片浮云一样孤单地飘着。与他的名声差距最小的竞争者只有7个过。

当学员的队伍行进到南操场时,一个有六十件乐器构成的学员乐队凭着肺的力量而不是声音的和谐,演奏出刺耳的进行曲,旗杆上军旗迎风招展,上好的刺刀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在操场的铁丝网围墙外面有好几百看客——父母、情人、过路人、大学生和一些爱说讽刺话的小男孩儿。等到所有约翰逊、约翰·杰伊和弗纳尔德各楼的队伍抵达他们的位置时,乐队已把事前准备好的曲子都用完了,开始重奏“起锚曲”。林立的步枪,镶着金边的白帽,穿着蓝军装挺得平平正正的肩膀和一张张年轻严肃的脸构成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壮观景象。就个体而言,他们都是提心吊胆,尽量不使自己引人注目的小青年,但是作为一个整体,他们却让人看出一种微妙的希望,一种预料不到的难以对付的强大力量。一声军号划破天空。扩音器里大喊了一声:“举枪!”于是,2500枝步枪刷地一声举到了规定的姿势。那位海军上将信步走进操场,嘴里抽着香烟,后面七零八落地跟着一帮军官。他们按等级地位随便地走着,但是每个人要与海军上将保持多大距离是严格地由他们衣袖上横杠的数目规定的。布雷恩少尉殿后,也抽着烟。不过,海军上将把烟掐灭时,他就立即也把他的烟掐灭。

矮小、敦实、头发花白的海军上将向受阅队伍发表了简短而礼貌的讲话。随后表演正式开始。经过了一周排练的各个大队踏着乐声昂首阔步、豪迈地、满怀信心地接受检阅,正步走,转弯,向后转走。旁观的人们鼓掌欢呼。小男孩们在围墙外面,学着海校学员的样子大喊大叫着,乱七八糟地走了起来。司令官微笑着在观看,他的微笑感染了那些平时总是板着面孔的学校的工作人员。架在操场边上卡车里的电影新闻摄影机,摄下了这个场面作为历史的记录。

威利跟着队伍迷迷糊糊地走着,脑子里想的全是些有关梅和记过的事儿。他虽对海军上将不感兴趣,但却十分警惕不要再犯错误。在整个受检队伍中没有一个人的背挺得比威利的更直,没有一个人持枪的角度比威利的枪持得更正确。军乐和队伍庄严地来往行进的步伐使他十分兴奋,而且为自己参与这次显示强大力量的检阅感到自豪。他暗自发誓总有一天他要成为弗纳尔德楼里最正确,最受敬佩,最具战斗精神的海校学员。

音乐暂停了。行进的队伍踏着花哨的鼓点在继续前进,这种鼓声是阅兵式进入最后阶段的信号。紧接着乐队再次响起了“起锚曲”,威利那个中队转头向围墙走去,准备作为侧翼撤离操场。威利绕着转弯处走时,眼睛盯着自己的队列,使自己的位置分毫不差。然后他又让眼光注视着正前方,发现他的视线正对着梅·温。她穿着黑色毛皮镶边的外衣就站在离篱笆墙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她向他挥手,微笑。

“我说过的话我全都收回。你赢了。”她喊道。

“按左翼——前进!”罗兰·基弗大声命令道。

就在这一瞬间,约翰逊楼的一个中队从他们旁边走过,其队长命令:“按右翼——前进!”

眼睛盯着梅的威利,思想麻痹了,服从了错误的命令,来了个急转弯,走离了自己的大队。不一会儿,迎面而来的约翰逊楼的一支队伍把他与前面的人切断了。他纵身跳进一块空草地站住,同时意识到他是孤身一人在那里站着。附近的一排新闻电影摄影机仿佛全都是为了他准备的似的,把每一个动作都拍了下来。

威利疯狂地四下里看了一下,此时约翰逊楼那支队伍的最后部分从他身旁刚走过去,他看见他那个大队正在走远,已经越过一块棕黄色的空草地走到操场另一边了。大号每响一声,军鼓每击一次,威利的孤单感就增加一分。要想归队就得在海军上将毫无障碍的视野里独自一个人冲过百码距离。再一个人在操场上多站一秒钟都是不行的。旁观的人们已经开始大声拿他开玩笑了。威利不顾一切地钻进了正向与弗纳尔德楼相反方向的出口处行进的约翰·杰伊楼的一列学员队伍。

“你活见鬼了,在这里干什么?走开。”他身后的那个人狠狠地说。算威利倒霉,他落脚的地方恰巧是约翰·杰伊楼个子最高的一群学员。他在那一行人头里形成了一个明显的、队列里不该有的缺口。但是现在除了祈祷之外,做别的事都已经太晚了。他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你这小兔崽子,滚出这一行去,不然我把你踢成罗圈腿。”

队伍在出口处堵住了,秩序也乱了。威利扭过身匆匆对那个怒目而视的大个子学员说:“您瞧,老兄,我要完了。我和我的大队被切断了。您要我被淘汰吗?”

那位学员没再说什么。队伍弯弯曲曲地进了约翰·杰伊楼。一进大门学员队伍就散开了,笑着,叫着向楼梯跑去。威利留在大厅里,不安地看着陈列在玻璃柜里的已褪色的哥伦比亚体育运动纪念品。他等了十五分钟,东躲西藏,不让那位军官和守卫后甲板的学员看见他。检阅的兴奋气氛消散了,大厅里安静了。他鼓起勇气敏捷地朝那个有人守卫的门走去。所有其他的门都已上了锁、插上了门闩。

“站住!报告你的姓名、公干。”

听到当天值日军官——一个佩带着黄臂章的魁伟的学员的召唤,威利停了下来。几英尺外,一位海军少尉坐在桌前正在批阅试卷。

“弗纳尔德楼学员威利·索德·基思,执行公务。”

“说明公务内容。”

“核查一张丢失的步枪保管卡。”

值日军官拿起夹有一张油印表格的夹纸板,“上面没有记你的事,基思。”

“我是在检阅后正乱的时候进来的,对不起。”

“出示公务通行证。”

这可是事情的关键。威利诅咒海军的一丝不苟。他掏出他的皮夹,给值日军官看梅·温骑着旋转木马招手微笑的照片,“就到此为止吧,朋友,”他低语道,“你如果真要,我会被淘汰的。”

那值日军官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朝侧面看了看那位海军少尉,站直身子敬了个礼,“过去吧,基思。”

“是,是,长官。”威利敬了个礼,穿过一个军事智能永远无法堵死的漏洞——受压制者相互间的同情——走到太阳光下。

回弗纳尔德楼的路有三条:穿过操场,这条路太暴露;偷偷地穿过大街绕行,这样做就越出了学校的范围;走图书馆前面沿着操场的那条石子小道。威利选择了石子小道,不久就碰到了弗纳尔德楼一帮正在收拾图书馆台阶上那些供海军上将一行坐的黄色椅子的学员。他马上想混到他们之中去,可是他们穿的是咔叽布衣服而且在怪怪地、受了惊似的看着他。他匆忙从他们身边走过。通往弗纳尔德楼的那条小路就在他的面前了——

“学员基思,我没说错吧?”

威利听到这种声调猛地转过身来,惊得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布雷恩少尉隐身在图书馆入口处一根花岗石柱子后面,在一把黄椅子上坐着抽烟。他扔下烟头,闲雅地用脚尖把它碾灭,站起身来。“学习时间不在你的房间,不穿制服在外面四处闲逛,可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基思学员?”

威利所有的决心和打算这一下全都完了。“没有,长官。”

“‘没有,长官。’真是个绝妙的回答,基思学员。你这样回答是不够的,必须把官方可以接受的理由明白无误地补充出来。”布雷恩少尉笑得像是一个饿汉看见了一只鸡腿似的。“海校学员奥尔巴克,你就负责这个劳动队吧。”

“哎,是,长官。”

“你得跟我来一趟,基思学员。”

“是,长官。”

威利在布雷恩少尉的护送下,一路毫无阻拦地回到了弗纳尔德楼。他被送到值日军官艾克雷斯少尉的办公桌前。后甲板上的学员们都忧形于色地在看他。有关他被记过成堆的说法已经传遍了整个学校,这次新的灾难使大家惶恐不已。威利·基思是大家的噩梦变成的现实。

“乖乖,”艾克雷斯少尉站起来,惊呼,“不会又是基思吧?”

“就是他,”布雷恩少尉说。“就是那个军人美德的化身,基思学员。不穿制服,擅自缺勤,不遵守学习时间,还不作解释。”

“这一下他完了。”艾克雷斯说。

“毫无疑问。我为他感到遗憾,但显然我不得不抓他。”

“当然。”艾克雷斯好奇又有点怜悯地看着基思。

“你不喜欢海军吗,基思?”

“我喜欢,长官。我是连遭厄运,长官。”

艾克雷斯拿起帽子,用同一只手抓了抓头,狐疑地看着布雷恩,“也许我们就该踢他的屁股,一直把他踢到九楼上去。”

“你是值日官。”布雷恩一本正经地说,“有二三十个学员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据我所知主任参谋也已从他的窗户里看见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艾克雷斯点点头,在布雷恩走开时端正了一下他的帽子。“哦,行了,基思,随我来。”

他们在主任参谋的门外停了一会儿,艾克雷斯低声说,“就你我二人知道,基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一瞬间,从艾克雷斯语调的友好意味看,这两个年轻人身上的军装似乎一下子都不见了。威利突生联翩浮想: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自己依然健康无恙;太阳仍在照耀;而且出了弗纳尔德楼,百老汇只有几英尺之遥;他的困境似乎是一个玩笑。惟一说不通的是他当时是在弗纳尔德楼里。他一向将滑稽歌剧的法则奉为金科玉律,可又喜剧性地破坏了其中的几条法则,正走向滑稽喜剧的末日。但这种无聊的舞蹈却对现实世界产生了十分强烈的冲击。这意味着他的血肉之躯不是穿着蓝制服被运过太平洋而是穿着棕黄色制服被运过大西洋,而他对这种情形痛心疾首。

“那有什么区别吗?”他说,“认识你很高兴,艾克雷斯。”

艾克雷斯少尉没有计较这种亲昵的表示。他理解他的意思,“默顿心肠软。跟他讲真话。你还有机会。”他边敲门边说。

默顿海军中校,一个圆脑袋上支棱着短而硬的棕色头发、红脸膛的小个子,面向着门在他的办公桌前坐着。他的一部分被一个开得咕嘟咕嘟直冒热气的咖啡壶遮着。“是你吗,艾克雷斯?”

“长官——又是学员基思。”

默顿中校目光严厉地绕过咖啡壶瞪着威利。

“好哇。这次又是什么事?”

艾克雷斯把诉状背了一遍。默顿点了点头,让他出去,锁上门,用一把钥匙轻轻敲了敲他的内线讲话机。“不接任何电话或其他打搅,除非另有通知。”

“是的,长官。”讲话机喳喳地响着说。

中校倒了一杯咖啡。“要不要喝点咖啡,基思?”

“不,谢谢您,长官。”威利的膝盖直发软。

“我想你还是喝点好。奶油还是糖?”

“都不要,长官。”

“坐下吧。”

“谢谢,长官。”这样的以礼相待比对他大发雷霆更让威利感到害怕。那咖啡颇有点像是罪人的最后一餐。

默顿中校默默地小口喝着咖啡,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好像没完没了。他先前是个预备役军官,和平时期是个保险推销经理,爱好划船和预备役官兵每周的操练。他妻子常常对他把时间浪费在海军事务上表示不满,但是战争证明他是对的。他立即转入现役,他的家人现在也为他的三条杠杠而骄傲。

“基思,”他终于开口了,“你使我处于为了维护海军的法规而向你表示歉意的特殊境地。你三次新的违纪行为所记过的次数加上你已有的25个过已足够将你逐出学校了。”

“我知道,长官。”

“所记的那些过可不是闹着玩的。它们的价值是经过仔细掂量的。任何人所受的惩罚超过了这个限度就不该再留在海军里了。”

“我知道,长官。”

“除非,”中校说着又喝了一会儿咖啡,“除非是极不寻常,只有百万分之一几率的情况。基思,你出了什么事?”

反正也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了。威利索性把他和梅·温的瓜葛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包括她在围篱外面露面的事。主任参谋面无笑容地听着。听完了威利的故事后,他把手指按在一起沉思了一会儿。

“实际上,你所说的是你由于一个姑娘的缘故而产生了一次暂时的错乱。”

“是的,长官。但这都怪我,不怪她。”

“你就是,”默顿中校说,“写了那篇关于‘无摩擦轴承’的杰出的文章的小伙子吗?”

“嗯,是的,长官。”

“那可是一道残忍的问答题,旨在把不是最优秀的都刷掉。基思,海军损失不起一个具有这样的头脑的人。你可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喽。”

威利以为有点希望了,可马上又失望了。

“假如,”默顿中校说,“我总共给你记48个过并在你毕业前禁止你走出校园,你能按标准做到吗?”

“我愿意尽力去做,长官。”

“任何一点违纪——皮鞋擦得不够亮,头发剪得不合适,床铺不整洁,都将把你逐出校门。你将把你的脑袋放在断头台上过日子。任何一点倒霉的事,即使发生在毕业的前一天,都会要了你的命。我曾淘汰过一些已有少尉军衔的人。三个月内你不可和这位姑娘,梅·温小姐,共度一个傍晚。你确定你愿意经受这样一个严峻的考验吗?”

“是的,长官。”

“为什么?”

威利想了一会儿。真的,为什么呢?比较起来,即使转到陆军似乎也是一种解脱。“到目前为止凡是我尽力做过的事情还没有一件是失败的,长官,”他说,“我从未尽力去做很多,这是实情。如果我不行,倒不如现在就知道的好。”

“很好,起立。”

威利跳起来摆了个笔挺的立正姿势,这个动作使他回到了海军。

“23个过外加毕业前不得离开学校。”默顿中校厉声说,语调干涩、严厉。

“谢谢您,长官!”

“你可以走了。”

威利走出办公室时充满了决心。他觉得他欠了默顿中校一份人情。他回到第十层楼时他的室友们尊重他的沉默,没有问这问那。他怀着热情和对自己的恨意一头扎进了书堆里。

当晚他给梅写了封长信,许愿给她待他囚禁期满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如果她还想见他的话。他只字未提结婚的事。第二天早晨,他和凯格斯在吹起床号之前两小时就起了床,拼命地钻研起军械学、战术学、枪炮学、航海学和通信学。

每天5点至5点半有半小时探视时间,学员们可以在楼下大厅里,或楼前的便道上同父母或情人说说话。威利本打算用学习度过这段时间,可是在下楼到自动售货机买香烟时,他惊讶地看见他父亲在一个皮沙发的角上坐着,手杖横放在膝上,闭着眼睛,疲倦地把头靠在胳膊上养神。

“您好,爸!”

基思医生睁开眼睛,欣喜地和威利打招呼,脸上的倦容顿时烟消云散。

“妈妈在哪?”

“她有个博物馆的赞助人会议。有几个病人对我工作时间停诊颇为恼火,不过,威利,我还是来了这里。”

“谢谢您来了,爸。您的脚趾好些了吗?”

“还是老样子——这么看来,这就是那艘大船弗纳尔德——”

“咱们去转转。我领您看看这个地方。”

“不用。就坐在这里,说说话。跟我谈谈这里的情况。”

威利对挂在天花板上的字母旗的用途做了解释,滔滔不绝地用他所掌握的海军术语讲述了摆放在一个角落里的巨大的锚具,并对在大厅中央做装饰品的那座5英寸口径火炮的工作原理做了说明。基思医生又是微笑又是点头,“你学得真快呀。”

“这只不过是些嘴上的工夫,真的,爸。到了舰上我可能就不知所措了。”

“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诸事都还顺利吧?”

威利犹豫了一下。他很高兴有这个机会把坏消息告诉他父亲而不是他母亲。他猜不出她会怎样接受这种打击。他宁愿向一个男子汉披露他的麻烦。他概略地讲了他的情况,把有关梅的部分只简单地提了一下。基思医生点了支香烟,瞧着威利,仿佛他儿子脸上透露出的信息比他嘴里所说的还多。

“是个相当糟糕的污点。”

“糟糕透了。”

“你认为你能过得了这个难关吗?”

“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我就一定过得去。我向来觉得自己是很聪明的。现在我对自己究竟有什么能耐可没把握了。我是好奇多于担忧。”

“你对成为一名海军军官很在意吗?”

“我想是的。我并不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新的约翰·保罗·琼斯(注:约翰·保罗·琼斯(John Paul Jones,1747—1792),苏格兰裔美国海军军官,军事家。1779年,在美国独立战争中,他曾袭击英国海岸并摧毁两艘军舰。——译者注),但我憎恶以这种讨厌的方式打败我。”

“你母亲给你讲过劳埃德舅舅的事吗?”

“他的什么事?”

“他的合伙人在陆军里当了上校。劳埃德负责公共关系。他差不多有十分把握能把你从海军里拉出去给你在陆军里弄个少尉军衔。你母亲一直在研究把你转出海军的门路和方法。”

“我不知道。”

“这是上个周末才提起的事。你了解你母亲。她会把事情完全办妥,然后放在盘子里端给你。”

威利往窗外看了看。学员们正在楼前的阳光下闲逛。“假如我被淘汰我还能得到陆军少尉军衔吗?”

“我估计那不会造成多大差别。那样甚至还可能促成其事呢。”

“您愿意帮我一个忙吗,爸?”

“当然愿意啦。”

“尽量委婉地告诉妈让劳埃德舅舅停止吧。”

“别急着作决定嘛。”

“那正是我要做的,爸。”

“你知道,我们总可以把它作为一个预备方案。”

“不,谢谢。”

“我非常怀疑你会以那样的身份被派到海外去。”

“但愿我能早些知道就好了。”

“假如下星期你就被淘汰了呢?一条弄脏的衣领就够了,威利。”

“如果我被淘汰,”威利说,“我就应征当水手。”其实,他还没有下定这样的决心。话是脱口而出的。

报时的钟声响了。基思医生环顾四周,看见别的访客在向门口走。他拄着手杖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使威利感到一阵焦虑。

“您的状况不好,是吗?”

“我会活下去的,”医生大笑道。他抓住威利的手臂,但并非靠在手臂上,只是在往门口走时挽着它而已。“好啦,跟弗纳尔德楼的囚徒再见了。我会尽量委婉地把你的情况讲给你母亲听的。”

“她还可以来这里看我呀。我希望您也能来。”

“我禁不住要说,”基思医生在门口停下来说,“你对海军这么忠心使我感到很意外。”

“我不是忠心于它。如果您想知道,我可以告诉您我所学的许多东西对我毫无用处。那些规则,那些行话,都让我觉得滑稽可笑。一想到人们把他们的生命消磨在这种假装出来的东西上我就不寒而栗。过去我总以为海军比陆军合我的心意,但现在我确信它们同样荒谬愚蠢。反正都一样,我挑选了海军。我要在海军里亲眼看着这场愚蠢的战争打完为止。”

“你需要钱吗?”

威利沮丧地笑了笑,“这里的香烟不费钱。不纳税。”

医生伸手道别,“再见,威利。”他久久地握着儿子的手不放,“你说的关于海军的话有许多很可能是对的。我若是你的一个室友就好了。”

他儿子开心地笑了,是惊喜。“若能有您在这儿那可就太好了。不过您呆在曼哈塞特对战争做的贡献更大。”

“我只能试着去这么想了。再见。”

威利看着那一瘸一拐的背影,隐隐地觉得自己本应该在战前多和父亲说说话的。

梅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常来看他。她心里既有悔恨又有喜悦。她只用了点小伎俩就发现了他母亲什么时候可能来,从而避开那些日子。威利有两次看见她来到了弗纳尔德楼的门口,发现他正在和他母亲谈话,便小心翼翼地招招手离去了。2月里,她来访的次数不如先前那么多了。她进了亨特学院,有几节晚课。不过,她有时不去上那些课而是跑来看他。威利对她重回学校当学生心感不安,但她嘲笑他太多虑了。

“别担心,亲爱的,所有那一切都已结束了。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了你,而是为我自己。你在我身上起了个好作用。我已决定这辈子不当愚昧无知只会唱歌的金丝鸟了。”

威利坚定不移地一心要改善自己摇摇欲坠的高分地位,并逐渐上升到全校的前列。按他最初的火热决心,他定的目标是“全校第一名”,但不久之后他就明白了他是不可能达到那个目标的。一个名叫托庇特的学员在这方面遥遥领先。他的样子像个中国官僚,前额隆起,说话慢条斯理,有板有眼,大脑像海绵一样有吸收力。排在他后面的是另外三个头脑绝顶聪明的人。威利无法与他们那神奇的影印似的记忆力竞争,他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便不再去拼命争取那接近满分的高分了。他给自己找了合适的位置,刻苦用功,在全弗纳尔德楼竭力保持浮动在第十八名至第二十三名之间。

他这种在逆境中的奋力挣扎臭名远扬。学员们,甚至连海军少尉们都喜欢在他们的女朋友面前议论这个背负着48个过的不幸的家伙。这个恶名对威利也有好处。没有一个海军少尉,想做那个砍掉他脑袋的刽子手,甚至包括死板的布雷恩。一次,艾克雷斯在学习时间走进他的房间发现威利瘫在桌子上睡着了。这可是个明摆着可以记8个过的情况。威利心惊肉跳了一整天,但这次违纪却从未有人向上报告过。

基思太太对威利的处境十分气愤,深感同情。她用了几次探视时间敦促威利接受劳埃德舅舅在陆军里给他安排的军职,但是当她看到威利明显地正在打赢他的那场战斗并因此深感满意时,她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念头。

威利在最后几个星期学习踯躅不前了,部分原因是他疲倦得麻木了,部分是因为他觉得危险即将过去了。在毕业前四天,最后的名次贴出来时,他已经降到了第三十一名。

就在当天,布告板上贴出了一份引起轰动的文件:弗纳尔德楼的毕业生可以担任的职务类型一览表。在上午下了课学员们回到房间时,他们发现他们的床上放着一些表格。每个学员必须填上三种他最希望担任的职务类型并对其第一选择说明理由。

谁都不知道这些表格的填写在决定工作分配方面的分量有多大。有谣传说如果理由讲得充足人人都会兑现其第一选择;另有谣传说这些表格只是又一批毫无意义的海军文牍;此外还有一些比较悲观的谣传说表格的目的只是给那些想躲避危险职务的人设的陷阱以确保他们选择危险的职务。由于这种说法的悲观性,相信的人反而较多。因此,有人奉劝选择风险最大的职务;另一些人坦率地写下了自己心里的愿望。像威利这样以文才出名的学员就被人强拉着去为他们杜撰大批令人信服的理由。第八层楼有一个名叫麦卡琴的有理财头脑的前新闻记者由于他每条理由索费5美元而猛发了一笔外财。

基弗当即选择了太平洋地区的参谋职务。他说:“那才是适合我的工作。在夏威夷林地里柔软的枯叶上转悠,周围到处是女护士,间或也许得跑步去给海军上将取一份电函。那才是我要打的那种战争。”他大胆地让所有别的志愿栏都空着不填。凯格斯瞧着那张空白的表格苦恼了一个小时,最后总算用打颤的手把它填完了。他的第一志愿是水雷处理训练,一个全校别无一人敢在自己的表格上填写的可怕的职务。他第二志愿选的是太平洋地区的潜艇部队,第三志愿是大西洋地区地方防御。这才是他的真实志愿,是用小字写的。

威利填表只有一个目的:不要远离梅。他把大西洋地区的参谋放在第一位,心里算计着这样他一定会落在东海岸,甚至有可能在纽约。其次他选的是在大西洋的大舰船上服役(大型舰船停在港内的时间多)。最后写的是太平洋潜艇部队以表示他实质上是个真正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他最后的这个收笔受到了第十层楼众人的钦佩,广受仿效。威利自认他的这张志愿表显示了他对海军心理的透彻了解。有一阵子,他对申请进安纳波利斯通信学校学习五个月极为动心。基弗有个哥哥,汤姆,曾在那个学校呆过,和巴尔的摩的姑娘们共享了一段狂野的时日。但是威利似乎觉得,直白地请求半年多的岸上工作会露出自己的马脚。汤姆·基弗被派到安纳波利斯是在他请求到航空母舰上工作之后。在发现了这个情况后,威利就决定不申请去上那个学校了。

离毕业只有一天了,第十层楼的学员们在学习时间还在大声念书,尽管总分已经算出来,再做什么也没用了,样子还是要装到底的。有一个词儿像星火一样在走廊里爆开了。“调令!”学员们拥到各自的门口。一个海军军士拿着一捆信从过厅那头走来。他来到1013室,把两个信封塞进基弗的手里。“祝你们好运,伙计们。”

“嗨,”基弗说,“这里有三条汉子呢。”

信使把那一捆信查看了一遍。“对不起。估计基思的调令被扣住了。还有一批就快来了。”

基弗撕开他的信封,爆发出一声欢呼,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成功了!成功了!太平洋,参谋,谢天谢地!”威利捶打着他的背表示祝贺。基弗猛然清醒了过来,从拥抱中挣脱出来。“嗨,埃德——你着了什么魔了?”

那个马脸汉子正倚在墙上,好像是站在颠簸的电车里似的直哆嗦。他的信封在桌上搁着。

“你抽的是什么签,埃德?”威利焦急地问。

“不知道,我——我不能打开它,朋友们。”他直瞪瞪地看着那个信封仿佛那是个点着了的地雷。

基弗瓮声瓮气地说:“是要我替你拆开吗?”

“请。”

那南方人撕开信封,看了调令的内容。“乖乖。”他嘟哝道。凯格斯扑倒在他的床上,痛苦地呻吟着。

“看在上帝的份上,”威利说,“上面说的是什么呀?”

“向旧金山报到后送往DMS21——美国‘摩尔顿号’。”

凯格斯坐起身来说:“一艘军舰吗?是不是一艘军舰?不是水雷处理——是一艘军舰?”

“是一艘军舰,”基弗说,“可是,DMS是什么?”

“那有什么关系?是一艘军舰就够了!”凯格斯往床上一仰,四肢朝天乱踢乱挥,又是嚎叫又是哭泣又是傻笑。

基弗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图解手册《海军舰艇,1942》“DMS——DMS——我向上帝发誓根本没有这样的舰艇——不对,等一下。有啦,在这儿呢——DMS——第63页。”

他翻着那硬挺的书页直到翻出了一幅怪模怪样,有三个烟囱的狭长的军舰图片,其余的人都围了过来。他高声念道:“‘DMS——驱逐扫雷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驱逐舰改装成的快速扫雷舰。’”

“噢,天那!”凯格斯大呼道,“水雷,水雷。”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身子痛苦地扭曲着。

“得啦,老弟,这看上去总比处理水雷好一些吧。扫雷算不了什么事。”

威利怎么也装不出这种欢喜的样子。他们三个以前时常谈起扫雷的事,并且一致认为那是海军里最恐怖的海上作业。他怜悯凯格斯。全楼上下大家都在大喊大叫地交流着情况。绝大多数人都得到了他们的第一选择。那些老老实实填写志愿的人欢天喜地;另一些人则哭丧着脸或是气得发抖。威利气恼的是个个要求去通信学校的人,哪怕填的是第三志愿,都被派到那儿去了。他错过了一次机会。但大西洋地区的参谋工作也够美的。

海军军士又来了,“这是你的,基思。刚刚才到。”

威利用他的食指一下子就把信封挑开,抽出了一扎文件。他的目光飞快地投向第三段。上面的字似乎在随着军号声朝他升了上来:

到旧金山接待站报到后送往驱逐扫雷舰22——美国海军军舰“凯恩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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