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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津门鼓鸣,书生与卿

第二场婚礼,发生在一九一五年的上海——张御史家的少爷张志沂和黄门军家的小姐黄素琼喜结连理。

黄素琼的祖父黄翼升是湖南长沙人,官至长江七省水师提督,曾投奔湘军统帅曾国藩;李鸿章初建淮军时,给李鸿章做过副手,二人关系匪浅。黄翼升膝下子嗣单薄,二子早夭,四十多岁得子黄宗炎。黄宗炎曾经中举,捐过道台,在黄翼升死后承袭三等男爵爵位,后任广西桂平梧盐法道。

黄宗炎膝下无所出,夫人为传香火替丈夫在长沙的乡下买了一个姨太太。广西瘴气重,黄宗炎在赴任第二年便病逝,当时姨太太已经怀孕。

姨太太的肚子是黄家人关注的焦点,若是生不出男孩,黄家香火便无以为继,在家产方面也会受家族欺负。好在姨太太还算争气,生了龙凤胎,姐姐便是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弟弟是张爱玲的舅舅黄定柱。

关于姨太太生孩子的这个故事,《小团圆》里以黄素琼为原型的蕊秋是这样告诉九莉的:

“像从前那时候真是——!你外公是在云南任上不在的,才二十四岁,是云南的瘴气。报信报到家里,外婆跟大姨太有喜,”她一直称她圣母为二姨太,“这些本家不信,要分绝户的家产,要验身子——哪敢让他们验?闹得天翻地覆,说是假的,要赶她们出去,要放火烧房子。有些是湘军,从前跟老太爷的。等到月份快到了,围住房子,把守着前后门,进进出出都要查,房顶上都有人看着。生下来是个女的,是凌嫂子拎着个篮子出去,有山东下来逃荒的,买了个男孩子,装在篮子里带进来,算是双胞胎。凌嫂子都吓死了,进门的时候要是哭起来,那还不马上抓住她打死了?所以外婆不在的时候丢下话,要对凌嫂子另眼看待,养她一辈子。你舅舅倒是这一点还好,一直对她不错。”

九莉听了先还摸不着头脑,怔了一怔,方道:“舅舅知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蕊秋摇摇头轻声说。

怪不得有一次三姑说双胞胎一男一女的很少,九莉说“二婶跟舅舅不是吗?”寂静片刻后楚娣方应了声“嗳”,笑了笑。蕊秋姐弟很像。说他们像,楚娣也笑。——没有双胞胎那么像,但是一男一女的双胞胎据说不是真正的双胞胎。

“他们长得像是因为都吃二姨太的奶。”她后来也有点知道这时候告诉她这话,是引为此刻需要缩短距离,所以告诉她一件秘密。而且她也有这么大了,十八岁的人可以保守秘密了。

当然,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姨太太在屋子里生孩子,大太太在屋子外面着急得不行。等了好久,终于盼来了婴儿的哭声,结果抱出来的是个女孩子。在众人失望之际,产婆说肚子里还有一个,然后,弟弟黄定柱便由产婆接生出来了。

这个呱呱落地的男孩子,保住了黄家的香火,也保住了黄家的家产。

这一双龙凤胎,由黄家大太太抚养长大。因为黄家再无子嗣,所以与嫡出无异。送黄定柱去读了震旦大学,给黄素琼请了私塾先生。

十九岁那年,黄素琼嫁给了与她同年的男人张志沂。二人家世相当,才貌般配,被人称作“金童玉女”。

婚后的黄素琼随张志沂住在张志沂兄长张志潜家中,张志潜大了张志沂十七岁,不苟言笑,用张爱玲评价兄妹合照的话来说,这哪像什么兄妹,简直像是父子仨。

长兄如父,自李菊耦去世后,张志潜便担起抚养张志沂兄妹的重担,对张志沂的管教并不放松。黄素琼是不喜欢这样拘束的生活的,经常回娘家去。张子静在父亲的日记中经常看到“莹归宁”一句——“莹”是黄素琼的小名。

《小团圆》中,蕊秋曾讽刺张志潜当家:

“从前提亲的时候,呵哟!讲起来他们家多么了不起。我本来不愿意的,外婆对我哭了多少回,说你舅舅这样气她,我总要替她争口气。好,等到过来一看——”她又是气又是笑,“那时候你大妈当家,连肥皂都省,韩妈胆子小,都怕死了,也不敢去要。洗的被窝枕头都有唾沫臭。还要我拿出钱来去买,拿出钱来添小锅菜,不然都不能吃。”

一九二〇年九月,张志沂和黄素琼迎来了两个人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小女孩,取名小煐,即张爱玲。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结婚已经六年的张志沂和黄素琼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是个小男孩,取名小魁,即张子静。

张志潜没有女儿,张爱玲口头上算是过继给了大房,一直称呼自己父母为二叔二婶,叫伯父母大爷大妈,张子静也跟张爱玲这么叫。

一九二二年,黄素琼的养母即黄家的大太太去世,黄家姐弟分了黄家财产,弟弟黄定柱要了房产、地产,黄素琼分了些古董。这些古董,成了黄素琼生活的物质基础,支撑了她的半生流浪。

张志沂兄长张志潜为人严肃,长期处于兄长管教下的张志沂,生活很是压抑。张子静在《我的姐姐张爱玲》一书中如此回忆:

我父母一直想和二伯父分家,搬出去过小家庭生活。但一直找不到适当的借口。后来他托在北洋政府做交通部总长的堂房伯父张志潭引介,终于在津浦铁路局谋了一个英文秘书的职位。如此才顺理成章地分了家。

一九二三年,张志沂托在北洋政府做交通部总长的堂房伯父张志潭引介,在津浦铁路局谋了一个英文秘书的职位。他带着老婆孩子和妹妹搬家到天津,度过了张爱玲张子静记忆中,大概也是张志沂自己记忆中,最好的时光。

《心碎的屋》,是我父亲当初买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题识:“天津,华北。一九二六。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提摩太·C.张。”我向来觉得在书上郑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于啰唆无聊,但是新近发现这本书上的几行字,却很喜欢,因为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像我们在天津的家。

张爱玲记事要早,把在天津生活的时光描述成“橙红色的岁月”,她记得和丫鬟一起荡秋千,记得后院天井养的小鸡,记得和弟弟一起玩打仗的游戏,记得早上醒了之后被用人抱到黄素琼的铜床上,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黄素琼背诗。

记事略晚的张子静则这样回忆:

那一年,我父母二十六岁。男才女貌,风华正盛。有钱有闲,有儿有女。有汽车,有司机;有好几个烧饭打杂的用人,姐姐和我还都有专属的保姆。那时的日子,真是何等风光啊!

但不久我父亲结识了一班酒肉朋友,开始花天酒地。嫖妓,养姨太太,赌钱,吸大烟,一步步堕落下去。

我母亲虽然出身传统世家,思想观念并不保守。尤其受五四运动和自身经验的影响,她对男女不平等及旧社会的腐败习气深恶痛绝。对于父亲的堕落,母亲不但不容忍,还要发言干预。我父亲虽也以新派人物自居,观念上,还是传统的成分多。这就和我母亲有了矛盾和对立。

我姑姑也是新派女性,站在我母亲这一边。后来她们发现两个女人的发言对一个男人并不产生效力,就相偕离家出走以示抗议——名义上是出国留学。那时我母亲二十八岁,已有两个孩子。这样的身份还要出国留学,在当时的社会是个异数。由此也可看出我母亲的果敢和坚决。

一九二四年,黄素琼借口小姑子张茂渊出国留学需要监护人,改名黄逸梵,陪同张茂渊留学英国。那一年姐姐张爱玲四岁,弟弟张子静三岁。

毕竟是异国他乡,人生地不熟,又要舍下一双儿女,黄素琼走得很无奈。张爱玲记得,母亲在走的那天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绿裙上面钉有抽搐发光的小片子。用人几次来催说到了时候了,她像是没听见。用人不敢开口,只好叫张爱玲说“婶婶,时候不早了”,而黄素琼不理张爱玲,只是哭。

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簸悲恸。

留洋期间,黄素琼却是如鱼得水,拜师学习绘画、雕塑,同徐悲鸿、蒋碧微、常书鸿等人皆熟识,受西方自由民主思想的影响颇深。而与此同时,妻子、妹妹离自己而去的张志沂越发堕落,公然将姨太太接到家里。姨太太陪张志沂吸鸦片,外出赌博,输了很多钱。

天津是封建旧族最后的避风港,这里聚集了太多前朝的遗老遗少。小张爱玲在“二大爷”的藤躺椅旁背黄素琼教她的诗,每次背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时,“二大爷”总是流泪。有用人私下说,革命党打到南京时,“二大爷”是坐在一只箩筐中从城墙上缒下去的。多年后张爱玲才听说,“二大爷”是最后一个两江总督——张人骏。

那时的小张爱玲不懂这些,连黄素琼的离开都对她影响不大。亲人怜惜张家姐弟母亲不在身边,经常看望他们;张志沂的姨太太对张爱玲敷衍客气,带她看跳舞、吃蛋糕、做新衣服。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穿着从英国寄来的衣服在院子里唱歌、荡秋千、追大白鹅玩,缠着保姆唱皖北农村的童谣,最担心的事情不过是先生布置的文章背不熟,被爸爸张志沂拿板子打手心。

张爱玲和张子静经常在一起演《金家庄》,他们是能征惯战的两员骁将,一个叫月红,一个叫杏红。张爱玲使一把宝剑,张子静使两只铜锤,两个人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

领弟弟张子静的女佣张干裹着小脚,伶俐要强,老是占先;领姐姐张爱玲的女佣何干因为带的是女孩子,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张干。张干无意中说的话很能戳中小张爱玲的心,张爱玲很讨厌她。

张干会跟张爱玲用不耐烦的语气说:“你这个脾气只好住在独家村,希望你将来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

张干会在张爱玲拿筷子的时候说:“抓得近,嫁得远。”张爱玲不服气地把筷子拿高了,问:“那抓得远呢?”张干说:“抓得远当然嫁得更远。”

张干买了柿子回来,因为青涩,搁到抽屉里,打算放熟了再吃。几天后张干忘了,张爱玲记得,但不愿提醒张干,怕她说自己馋,情愿看着柿子烂掉。

……

因为这些,张爱玲在回忆童年的时候说,张干使她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问题,她要锐意图强,务必胜过弟弟。

后来的张爱玲,的确做到了。

一九二七年,张志潭被免去交通部总长职务,张志沂失去靠山,加上个人生活作风太差,“官位”不保。姨太太用痰盂砸破了张志沂的头,族人出面,把姨太太赶走了。

张爱玲在《对照记》里说:

他一直催她回来,答应戒毒,姨太太也走了。

一九二八年,在英国待了四年的黄素琼同小姑张茂渊回国。那时,张志沂已将姨太太打发走,带着一双儿女回到上海等待妻子和妹妹归来。粉红底子的洋纱衫裤上飞着蓝蝴蝶,住在红油板壁的小石库门房子里,张爱玲有一种紧紧的殊红的快乐。

不管怎样,黄素琼和张茂渊回来了,带着一身罗曼蒂克的气质,带着西方的文明和新鲜感,洋气又美丽。

张爱玲在《童言无忌》里写:

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她是个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眼里她是遥远而神秘的。有两趟她领我出去,穿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性。

张爱玲一直记得母亲和姑姑回上海时的场景:自己和弟弟本来是睡了的,被叫醒穿上了衣服。他们看到地上竖立的许多大箱子,还有隔一张茶几坐在两张木椅上的黄素琼和张茂渊。当时的时装时兴拖一片挂一片,两人都穿泥土色的软绸连衫裙,一深一浅。黄素琼戴着眼镜——这也是她唯一一次戴眼镜。

黄素琼看到张爱玲,先是嗤笑她的袜子已经小了不能穿了,又说张爱玲的刘海儿太长导致眉毛长不出来,需要剪短一点;张茂渊夸张子静长得好看,但是太害羞,像个小哑巴。接着,是和用人唠家常。

“老喽,太太!在外洋吃东西可吃得惯?”

楚娣习惯地把头一摔,鼻子不屑地略嗅一嗅,“吃不惯自己做。”

“三小姐也自己做?”

“不做(怎样)搞啊?”楚娣学她的合肥土白。

“三小姐能干了。”

楚娣忽道:“嗳,韩大妈,我们今天睡啊?”

半开玩笑而又带着点挑战的口吻。

“睡呀?要睡就睡!都预备好了。”

“都预备好了”这句话似乎又使楚娣恐慌起来,正待开口,临时又改问:“有被单没有啊?”

“怎么没有?”

“干净不干净?”

“啊啊啊呃——!”合肥话拖长的“啊”字,卷入口腔上部,搀入咽喉深处粗厉的吼声,从半开的齿缝里迸出来,不耐烦地表示“哪有这等事?”“新洗的,怎么会不干净?”

九莉觉得奇怪,空气中有一种紧张。蕊秋没作声,但是也注意听着。

她父亲上楼来了,向蕊秋楚娣略点了点头,就绕着房间踱圈子,在灯下晃来晃去,长衫飘飘然,手里夹着雪茄烟。随便问了两句路上情形,就谈论她舅舅与天津的堂伯父们。

一直是楚娣与他对答,蕊秋半晌方才突然开口说:“这房子怎么能住?”气得声音都变了。

他笑道:“我知道你们一定要自己看房子,不然是不会合意的,所以先找了这么个地方将就住着。”再跟楚娣谈了两句,便道:“你们也早点歇着吧,明天还要早点出去看房子。我订了份新闻报,我叫他们报来了就送上来。”说着自下楼去了。

室中寂静片刻,簇拥在房门口的众妇女本来已经走开了,碧桃又回来了,手抄在衣襟下倚门站着。

蕊秋向韩妈道:“好了,带他们去睡吧。”

韩妈忙应了一声,便牵着两个孩子出来了。

黄素琼和张茂渊选择了陕西南路一处叫宝隆花园的欧洲式洋房。尖尖的屋顶,门前有个小花园。有狗,有花,有童话书,还有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黄素琼和一位胖女士并坐在琴凳上模仿电影里的恋爱情节,张爱玲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这样的聚会,张志沂想要参与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往往只是进屋踱两圈,打个招呼便出去了。

《小团圆》里面说,四层洋房,乃德(张志沂)、蕊秋(黄素琼)、楚娣(张茂渊)住在二楼,一人一间屋子;用人住在三楼,孩子和请来教课的老师住在四楼。蕊秋要九莉和九林自己选择房间和书房的颜色,九莉选择将房间涂成深粉红色,隔壁书房漆海绿。第一次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狂喜得心脏都要绷裂了,住惯了也还不时地看一眼,就又狂喜起来。四楼“阁楼式”的屋顶倾斜,窗户狭小,光线阴暗,她也喜欢,像童话里黑树林中的小屋。

张子静那时也开始记事,在《我的姐姐张爱玲》中这样记述:

姐姐和我在楼梯间跑上跑下,起先很兴奋,因为母亲和姑姑回来了,家里热闹了许多。有时母亲请朋友来玩,就在客厅里弹钢琴、唱歌,姐姐和我坐在一旁看着,觉得很快乐,很幸福。有母亲在家,确实是不一样了。那时母亲三十二岁,穿着从欧洲带回来的洋装,看起来多么美丽啊!姐姐偶尔侧过头来看着我,对我俏皮地笑一笑,眨眨眼睛,意思似乎是说:“你看多好!妈妈回来了!”

在张爱玲的笔下,全家同桌吃饭,张志沂最先下楼,夹着雪茄绕着皮面包铜边方桌兜圈子,等着妻子和妹妹下来。张茂渊会问亲戚近况,张志沂的回答永远带着讽刺。黄素琼很少开口,只是给孩子们夹菜的时候偶尔讲两句营养学。在沉默中,她垂着眼睑,脸上有一种内向的专注的神情,脉脉地一往情深。张志沂吃完饭先走,黄素琼开始给孩子们讲道理,告诉他们受教育最要紧,不说谎,不哭,弱者才哭……也问孩子将来想做什么,甚至会给孩子讲谈恋爱。

黄素琼对待孩子们一向以僵硬的说教居多。尽管如此,对小时候的张爱玲而言,妈妈黄素琼是仙女,是一团谜,是崇拜的偶像,是她画中唯一的成人像:纤瘦,尖脸,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

母亲、姑姑回家的兴奋并没有维持多久,取而代之的是战战兢兢的怕,因为黄素琼和张志沂恢复了之前的争吵模式。

张爱玲在《私语》里说:

他们剧烈地争吵着,吓慌了的仆人们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们乖一点,少管闲事。我和弟弟在阳台上静静骑着三轮的小脚踏车,两人都不作声,晚春的阳台上,挂着绿竹帘子,满地密条的阳光。

张子静在《我的姐姐张爱玲》中是这样写的:

我的记忆则是院子里养着一条大狼狗,姐姐和我常在那里逗狗玩。突然就听到从楼上传来父母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声。偶尔还夹杂着我母亲的哭声和不知是谁摔破东西的声音。张干和何干陪着我们,轻声地说道:“又吵起来了!”

两个人吵得最多的话题,除了张志沂希望通过限制黄素琼的生活费来干预黄素琼的自由,便是两个孩子的入学问题。

张志沂和黄素琼虽然都是私塾先生教导出来的孩子,但是黄素琼因为受西方文化影响,成了一个“学校迷”,觉得张志沂请老师教授张爱玲和张子静认字、背诗、读四书五经、学习英文和数学,不如让孩子入校学习,接受健康、多元的群体教育。

张志沂复吸鸦片为二人的婚姻画上了句点,黄素琼对婚姻死心,坚持离婚,并做主将女儿张爱玲送去美国教会办的黄氏小学读六年级。张志沂自是反对,张爱玲在《必也正名乎》中说张志沂“一再大闹着不依”,黄素琼“像拐卖人口一般”,很强硬地把张爱玲送去了学校。

也是在办理黄氏小学入学手续时,黄素琼嫌“张煐”不够响亮生动,直接把“ailing”(病恹恹的)这个英文单词音译过来,给女儿换了“张爱玲”的名字。对于张爱玲来说,这个名字俗不可耐,却也意义深远。张爱玲曾经仔细考虑过换名字的事情,但最终保留了这个俗气的名字,以此来警告自己“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

一九三〇年,黄素琼和张志沂离婚,离婚手续是黄素琼找外国律师办理的。张志沂不愿离婚,几次拿起笔来要签字,又长叹一声,把笔放回桌上。律师见张志沂那个样子,问黄素琼是否要改变心意。

黄素琼的回答则是:“我的心已经像一块木头!”

一九三一年的夏天,离婚之后的张志沂对于毒品的依赖越发严重,他雇了一个男仆专门替他装烟和打吗啡针。他的身体和精神日趋衰弱,精神也开始不正常。天气很热,张志沂穿一件汗衫和短裤,把冷毛巾覆在头上,两只脚浸在盛满冷水的盆里,看向张爱玲和张子静的目光呆滞,嘴里不知咕哝些什么。用人都很害怕,担心他出事,就打电话给张茂渊。张茂渊很快赶了过来,看到张志沂后当机立断,把他送去了中西疗养院住院治疗。三个月后,张志沂恢复健康,不过仍然抽鸦片。

蕊秋逼着乃德进戒烟医院戒掉了吗啡针,方才提出离婚。

“医生说他打的够毒死一匹马。”她说。

乃德先说“我们盛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临到律师处签字又还反悔许多次,她说那英国律师气得要打他。当然租界上是英国律师占便宜,不然收到律师信更置之不理了。

黄素琼和张茂渊的关系一向不错,此时一同搬了出来,住到了法租界的一栋西式大厦里。张志沂搬到张爱玲舅舅家隔壁,希望和黄素琼复合,还找小舅子黄定柱说项,但黄素琼真的如她自己所言,心已经像一块木头。

蕊秋楚娣搬了出来住公寓,九莉来了,蕊秋一面化妆,向浴室镜子里说道:“我跟你二叔离婚了。这不能怪你二叔,他要是娶了别人,会感情很好的。希望他以后遇见合适的人。”

九莉倚门含笑道:“我真高兴。”是替她母亲庆幸,也知道于自己不利,但是不能只顾自己,同时也得意,家里有人离婚,跟家里出了个科学家一样现代化。

“我告诉你不过是要你明白,免得对你二叔误会。”蕊秋显然不高兴,以为九莉是表示赞成。她还不至于像有些西方父母,离婚要征求孩子们的同意。

离婚的时候,黄素琼对张爱玲说:“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明白了。我这次回来是跟你二叔讲好的,我回来不过是替他管家。”

长大后的张爱玲也不明白黄素琼到底想说什么,只是习惯性地不再好奇、不再探究。张爱玲知道母亲黄素琼在现代化的路上走得太远,而父亲张志沂固守着逐渐逝去的封建时代,被新的历史渐渐淘汰,他注定留不住她。

虽然他们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我是表示赞成的,心里自然也惆怅,因为那红的蓝的家无法维持下去了。

张爱玲早慧,一直知道母亲黄素琼骨子里的浪漫与凉薄,她是“一个身世凄凉的风流罪人”。黄素琼和小姑张茂渊聊起男人,从不避讳女儿张爱玲,光《小团圆》里面出现的蕊秋的情人就有十多个。蕊秋话里的意思,九林出生前,自己还和教唱歌的意大利人有过一段;为了报复乃徳娶姨太太,蕊秋和诚大侄侄发生了关系;而蕊秋离婚的直接原因,则是为了一起留过学的男人简炜。

张爱玲在香港读书时,和好友炎樱讲,诺峨·考瓦德的剧本《漩涡》里的母亲茀洛润丝与小赫胥黎有篇小说里的母亲玛丽·安柏蕾都像黄素琼——都是很风流的女人。

炎樱问张爱玲:“她真跟人发生关系?”

张爱玲回答:“不,她不过是要人喜欢她。”

一九三二年,黄素琼再次出洋,去法国学习绘画。

临走之前,黄素琼去张爱玲的学校看她。那时的张爱玲已经在上海圣玛利亚女中就读。母女俩面对面站着,没有惜别,心思各异。张爱玲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地望着关闭了的红铁门,还是漠然,却在寒风中哭了。她只哭给自己看,谁都不知道。

如果说第一次出国带着无可奈何,那么尝到了甜头的黄素琼在第二次出国时已干脆决绝。勇敢的湖南妹子黄素琼,一双小脚踩着特制的里面塞满棉花的皮鞋踏遍万水千山,在瑞士的阿尔卑斯山滑雪,在马来西亚侨校教书半年,在英国工厂做女工学习制作皮包,做过尼赫鲁姐姐的秘书,也睡过很多的男人。

张志沂则更加颓废,但生活依然需要过下去。

关于在家里的生活,张爱玲说过这样一句话:反正,最初家里没有她母亲这个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

毕竟,在父亲张志沂再娶之前,张爱玲和父亲是真的相依为命且惺惺相惜着。张爱玲这样说张志沂:“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

张志沂订阅《福星》杂志,经常收到汽车广告,也常换车。买了两件办公家具——钢制书桌与文件柜,桌上有拿破仑石像和一个打孔机器。张爱玲曾经用机器做镂空纸纱玩,被张志沂斥责“胡闹”。

张志沂讲英文有点口吃,懂一点德文,喜欢叔本华,买了希特勒《我的奋斗》译本与一切研究欧局的书。

张志沂关注时事,一边吸鸦片,一边和宾客谈论时局;张志沂也会在用人为他剪脚指甲时和用人谈论些陈年往事。张爱玲替父亲剪手指甲,他细长的方头手指跟她的一模一样。

张志沂买的小说有点黄色,不太愿意张爱玲读。张爱玲便趁他在烟铺上盹着时蹑手蹑脚地进屋,从书桌的一大摞书中抽一本出来,趴在书房的棕青色木板上读。吃完晚饭,张爱玲会和父亲聊小报,聊他们最喜欢的《红楼梦》。张爱玲极其讨厌高鹗的续,认为“高鹗妄改死有余辜”;张志沂也嫌高鹗续得不好,但是指出,高鹗笔下的官场是真的形象生动。

张志沂有一年忘了预备年事,直到除夕晚上才想起来。他给张爱玲十块钱,让她坐家里的汽车去买蜡梅花。张爱玲买了两支花,花了一块多钱,张志沂夸她挑得好看。他一直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和张爱玲交流,抱着张爱玲坐在人力车上谈起舅舅一家,直言不讳地告诉张爱玲,她舅母笨,舅舅不笨,但是不学无术。

张志沂会带张爱玲去飞达咖啡馆买小蛋糕,她还记得父亲总是在那里买香肠卷——一只酥皮小筒塞肉,她偶尔也会吃。

张志沂再婚是在四年之后,张爱玲觉得母亲对父亲的魔力仍在,因为自己每次说要到“三姑”那里去,张志沂总柔声答应着,脸上没有表情。

一九五七年,黄素琼在英国逝世,张爱玲在她的遗物中发现一张张志沂的照片,推测是直奉战争之后寄到英国去的,也就是黄素琼第一次出国期间。硬纸夹后提了一首七绝,诗句的一、三句张爱玲也记不清了。

才听津门(金甲鸣?)

又闻塞上鼓鼙声

书生(自愧只坐拥书城?)

两字平安报与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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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似梦,非梦,一个梦里梦外的故事。一朝梦醒,伊人远去,心道何处寻?千般艰难,万般险阻,只为梦中与你相见……神秘组织,国之利器,万山之中沉睡之人,随着他的回归而慢慢浮出水面。古之先贤去了哪里?地狱之门重开,为何却是一片荒芜。天庭重现,诸天神魔却消失了踪影。心中所想所爱之人是否还能再相见。当拥有力量保护所想保护的人的时候,我想,你已登上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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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朝闻道,天下无敌!南洋法师,东洋剑神,修士界使人闻风丧胆的诡秘组织,凡惹我者,一招灭之。以无敌之姿,悟通天大道,长生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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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