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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颗红豆

一颗朱砂痣在凤仪的脚踝上不断摆动,远远地看过去,就像一颗小小的红豆。

1.凤仪

凤仪和她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一个叫浮梁的地方。

她的名字是庄里的秀才给起的,说是“有凤来仪”的意思。凤仪的爹娘不认字,只觉得凤凰是个好兆头,就喊开了这个名字:凤丫头,凤丫头。大家都知道庄里有个凤丫头。

秀才说她命里缺金,要认个水命的干娘。为啥呢?因为水生金,有水就有金。凤仪的爹娘打听了好久,才从六十里地以外的山沟沟里,给她找了个矮胖矮胖的水命婶子,做了她的干娘。

矮胖矮胖的水命婶子生了五个儿子,就是缺个丫头。认了亲,水命婶子就拎着一只老母鸡走了一天一夜来看凤仪。

凤仪和这个水命婶子投缘得很,一见面,刚学会说话的凤仪小嘴一张,就喊上了一声“娘”。

这一声“娘”可算是叫到水命婶子的心坎儿里去了。自此,水命婶子就抱牢了凤仪,千般不舍得撒手,抱着凤仪心疼得很。

干娘家住在山里,有几亩梯田,还有半山腰上的一大片茶园。山里人比不上庄里人文明,但干娘家的条件比亲娘家可好多了。

干娘提议说把凤仪接到山里住,凤仪的爹娘一开始不咋愿意,毕竟是自己的娃娃,咋能让人给抱走养。但耐不住干娘好说歹说,干娘还许诺说以后每年都给凤仪的爹娘挑两扁担山里的茶叶来,让凤仪爹娘卖钱。

说罢,凤仪爹娘转念一想,家里条件不好,反正是个丫头,少一张吃饭的嘴,也是给家里减轻负担了,要是回头再生个男娃娃,日子也能好过些。于是,屁大点儿的凤仪就跟着干娘走了一天一夜,来到了山里。

凤仪就在干娘家住下了,还一下子多了五个哥哥。哥哥们也喜欢这个招人疼的干妹子,整日凤丫头长凤丫头短地叫着。渐渐地,凤仪就忘了她在六十里地以外还有一双父母,山里的一山一水,都让她欢喜得不得了。

凤仪的右脚踝上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不大点儿。自从凤仪学会了走路,这颗小朱砂痣就跟着她的步伐一颠一颠地上下晃动。干娘说凤仪的朱砂痣像一颗小红豆,以后肯定能带来福气。

等凤仪长到六七岁,庄里的爹娘托人来信儿说让干娘给凤仪裹脚,以后才能许个好人家。干娘是山里人,山里人要走山路干活儿,裹脚的丫头少。干娘打小就是一双天足,只见过别人家的小脚,自己又没个丫头,哪里会裹脚。

于是干娘就让踩着一双三寸金莲的二姑奶奶来家里给凤仪裹脚。

二姑奶奶一出手,凤仪的脚底板就“嘎吱”一响,凤仪当下就哭了起来。二姑奶奶一面使劲儿一面劝着凤仪:“凤丫头,这可都是为了你好,有一双小脚,咱们就嫁到城里做少奶奶哟……”

可是六七岁的凤仪哪里懂这些,她就是觉得疼啊,钻心的疼,然后她就叫起来了:“娘,我不裹脚,我不嫁到城里去,好疼啊娘……”

干娘在旁边也直抹眼泪,急得干瞪眼,恨不得替凤仪把这脚裹了。凤仪一挣扎,二姑奶奶就让干娘压住凤仪的腿。干娘把手一放到凤仪的腿上,就觉得凤仪疼得腿都在发抖,绷得紧紧的。

干娘一把推开二姑奶奶,说道:“我们凤丫头不裹脚了,以后没人要就没人要,大不了嫁给我家老五也不能再让我闺女受这罪了。”

干娘抱着满头大汗的凤仪,送走了二姑奶奶,还给了二姑奶奶一篮子鸡蛋赔不是。然后干娘解开凤仪左脚上的裹脚布,给她一遍一遍地捋,一边捋一边说:“我们凤丫头就是不裹脚,也有人疼有人爱,凤丫头长成什么样,都是娘的心肝儿。”

干娘还天天让凤仪用加了山茶叶的热水泡脚,说是给她活血化瘀,让她的骨头快快长好。那阵子凤仪的脚丫子每天都带着茶叶的香味儿。

娃儿小骨头软,凤仪一瘸一拐了一阵儿,就又像往常一样又蹦又跳了。

但凤仪的脚却没有再长大了,既像是被时间遗忘了,又像是被时间裹住了。

她迈着一双天足,上树下河,种田采茶,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干娘脾气大,再也没有谁在凤仪面前提过裹脚的事儿了。

一晃十几年过去,凤仪变成了大姑娘。干娘把她许给了五哥,年后就要给他们办喜事了。

干娘托媒婆给她的亲爹娘捎信儿,彼时凤仪的爹娘早就有了更多的孩子,也不在意凤仪嫁到哪家了。不几日,凤仪的庚帖就在干娘家的桌上了。干娘送了媒婆两条金亮亮的肥鲤鱼。

春末夏初,五哥带凤仪去镇上买头绳,买花布,要给凤仪做新衣裳。五哥让凤仪骑在毛驴上,自己在前面牵着毛驴走。

凤仪和五哥一路上打趣儿说笑,好不热闹,半个时辰就走到了镇郊的小溪边。凤仪看见溪边的小媳妇们都在洗衣裳,她们一边洗衣裳一边唱歌,好不欢乐,凤仪就吵着也要去玩玩。

凤仪从毛驴上下来的时候滑了一跤,鞋上染上了泥。她跑到溪边,脱下鞋子,用清亮的溪水涮了涮鞋子。

冰凉清透的溪水跑过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就像是在敲锣打鼓地欢庆着一个什么节日。

这溪水可真亮啊,凤仪想着,浅浅的溪水像一块块银光闪闪的碎玻璃。她站起来,拎起裤脚,把脚丫子踏在水里,溅起了阵阵水花。

凤仪莫名觉得快乐。唉,自从哥哥们开始娶亲,她在山里就没那么自在了,整日被嫂子们盯着,生怕她这个小姑子不干活,白吃白用。凤仪在茶园里从早忙到晚,回来还要倒手给嫂子们看那些侄儿侄女们。

其实凤仪也可以偷偷懒的,可她不,要是她偷懒了,那娘不是更累了?凤仪才舍不得让娘累着呢。

其实累不算什么,就是在心里,没有前几年轻松了。凤仪踩着水,自顾自地玩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可自在自在吧。

一支队伍从溪边的桥上走过。这支队伍人不多,十几号人,都骑着马,身着墨绿色的军装。领头的那个腰间还别着一把佩剑。

一时间,小媳妇们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凤仪没看见。

打头的军官听到凤仪的笑声。

他捋了捋缰绳,马儿停下来。他眯起眼睛,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马儿折了回来,蹄子踏进水里,有“咯嗒咯嗒”清脆的声响。

凤仪停下来,用乌黑的眸子盯着他。他的身影映在她的眸子里,让她的眸子印上了隐约的形状。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凤仪打量了一番。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一比较,凤仪显得格外瘦小。

凤仪头一次见到这么高的马,枣红色的鬃毛干干净净地贴在马脖子上——比他们家的小毛驴可强多了,就连马鞍子马嚼子都泛着上好皮革的光,格外漂亮呢。凤仪忍不住抬起胳膊,摸了摸马脖子。

马儿晃晃头,发出一声低鸣。

凤仪被吓了一跳,往后一踉跄,一屁股跌进了溪水里。

他看见她白白的小腿,白白的脚踝,还有那颗不大不小的红痣,像一颗遗落的红豆。

凤仪坐在水里不起身,她“扑哧”一声笑了。

军官也笑了,凤仪想:他的牙齿可真白。

然后他开口了:“你喜欢我的马,是吗?”

他的声音那么厚重,带着外乡人的口音,嗯,是北方口音。

“嗯,你的马长得好看。”凤仪答道。

队伍里有人喊他:“菱舟,咱们得赶路了。”

军官扯了一把缰绳,说道:“那我回头把马儿送到你家去。”

凤仪开始给自己做成亲的新衣裳,她找来嫂嫂们的嫁衣比着做,她想把好看的花样都绣到自己的嫁衣上。

凤仪觉得五哥变得不一样了,他经常偷偷从田里跑回来看她,还会用草绳给她编各种各样好看的小玩意儿,不像小时候,就知道抢她的东西,指使她干这干那。

五哥还会给她讲他听来的各种事儿,田里的事儿,村里的事儿,再远点就是镇上的事儿。凤仪觉得搬到五哥房里住也挺好,就可以天天听五哥说这说那了。

算命先生选的日子是六月二十。越临近出嫁的日子凤仪越觉得高兴,好像一成亲就变成大人了。

六月十七,五哥带凤仪回庄里去给亲爹娘磕头——意思就是不从这里接她了,迎来嫁娶就都从山里办了。她给亲爹亲娘磕完头,再骑着毛驴往回走,走上一天一夜的路,正好不耽误娶亲。

凤仪和五哥回到山里,还没进院子,他们就看见门口拴的那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了。

凤仪从毛驴上跳下来,奔过去——这匹马可真漂亮,她摸着马脖子,对,就是那天在镇上见到的马嘞。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院子,院子里没有人。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嫂子们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干爹干娘还有哥哥们都在堂屋里和一个挺拔的身影说着话。墨绿色的还带着隐隐折痕的军装穿在他的身上,显得特别好看。凤仪把脑袋探过去,偷偷瞄着。

“小丫头,我来给你送马了。”他对她说,其实刚刚他一抬眼皮就看见凤仪了。

他的牙齿还是那么白,口音也还是那么不一样。

“凤丫头,你来。”干娘站起来牵过凤仪的手,拉着她到了西厢房。

“凤丫头,这位军爷说要带你走。你要是愿意跟他走,娘不勉强你留下;你若是不想走,娘就回了他,咱不怕他。”

“那我要是走了,五哥咋办?”凤仪眨了眨眼。

“好办,娘再托媒人给他说个媳妇。”干娘突然一把搂住凤仪,“就是娘舍不得你,行军打仗的人脑袋都是别在裤腰带上的,你跟着他能享几天的福?”

“娘,我命好,一定能享福。”

当天下午,凤仪就跟着军爷走了。她什么行李都没拿,因为军爷说什么都不用拿,他已经在镇子上为她准备好了一切。

军爷在桌上给干爹干娘留了一沓花花绿绿的纸——军爷说是法币,可以去县城里买些东西。临出门前,军爷又从怀里掏出几枚袁大头放在干娘手里。

干娘哭了,干娘说她不要袁大头,也不要什么法币,只要她的凤丫头平平安安。干娘拉着凤仪的手,把法币和袁大头都塞到凤仪的手里,干娘还把自己手腕上的金镯子撸下来,戴到凤仪的手腕上。

干娘说:“凤丫头,要是想家了,就回来,娘在这里等你。”

凤仪留下了干娘的金镯子,把法币和袁大头给了五哥。她看到五哥也哭了,她想着让五哥拿着钱去娶新媳妇,这样五哥就不会哭了。

她走到马身边,摸了摸马脖子。马儿跪了下来,等着凤仪骑到它的身上去。

2.新妇

凤仪就这么做了军爷的姨太太。

他的名字叫王菱舟。

菱舟带着凤仪走出了茶园,也走出了大山。

马儿走得很稳,一下子就把小毛驴比下去了。

她靠在菱舟的怀里,嗅到一些干燥的烟火的味道,就像冬天凤仪在院子里点的柴火,有一些呛鼻,却很温暖。

他的胡碴儿碰到她的脖子,她觉得痒痒的,然后回过头去看他。

这是她第一次那么近地看他。他不年轻了,但是还不老。他的皮肤有些粗糙,但是眼睛很亮,牙齿很白。

他告诉她,他在重庆有一个妻子,是早些年家里给说的亲事。几年前,他托人把她送到了重庆。他的妻子有一个洋气的名字——李安娜。他还有一个儿子,叫小军。

他们没有在浮梁县城过多停留。当天下午,凤仪就跟着他走水路去了武汉。

那是凤仪第一次去那么大的地方。凤仪使劲儿看着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还有小洋楼玻璃窗上贴着的花花绿绿的玻璃纸,觉得连眨眼都是一种浪费。

“军爷,这里的人比浮梁多多了。”

“以后别叫我军爷,叫我菱舟吧,和安娜一样。”

“那不行,我怎么能直呼军爷您的名讳呢。”

“那你这样‘军爷军爷’地叫,我可怎么掩饰身份啊,小丫头。”

出了浮梁,菱舟就换上了便装,一身深灰色的西服,一双简单的皮鞋,再配上一副金丝眼镜。这身行头让他看起来不像个当兵的,倒像个读书人。

“那我就……我就叫你先生吧!我去过镇上的学堂,学堂里有一个教书先生就是你这样打扮的呢。”

菱舟看着她忽闪忽闪的眼睛,说:“好。”

菱舟带她到璇宫饭店住下,安顿好后,又带她去了胭脂路。

他们先去了一家旗袍店。旗袍店的展示架上整齐地排列着各种不同布料、款式、花色的旗袍,凤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看花了。

平时自己在家里做女红,就是去嫂嫂们那边拿样子,做来做去,也还是那个老样子。可这店里的旗袍,只是袖子就有那么多变化:短袖、长袖、窄袖、喇叭袖、大喇叭袖、马蹄袖、反褶袖……还有一些凤仪从来没见过,就更是叫不出名字了。

凤仪的目光落到一件鱼肚白底的半圆襟旗袍上。

“太太,喜欢就试试吧。”旗袍店经理说道。

乍一听到“太太”的称呼,凤仪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是和自己说话吗?凤仪在心里打起了鼓,低下头,没有接话。

“太太,人家让你试试呢。”菱舟学着经理的话,凤仪的脸蓦地一下就红了,她咬着嘴唇,头埋得更低了。

“您试试吧。”店经理又劝道,“这是前两天刚上的款式,除了颜色衬人,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两边的侧开衩,太太们最是喜欢。”

“不不不,我才不要穿这个。”凤仪一看到两边开得高高的衩,就直摆手。都快要看到屁股了,这怎么穿出门去,凤仪心里想,还是身上的裤子好些。

“那这个怎么样?”菱舟从展示架上拿了一件湖蓝色带碎花的过膝旗袍,旗袍的领子是立领,用一颗琵琶扣扣着,显得十分雅致。凤仪看了看,长短倒是正合适,也不开衩,只是……没有袖子。

“先生,这件没有袖子呢。”凤仪小声嘀咕着,“不行不行,露着大胳膊呢。”

看来看去,好不容易才选了一件暗红碎金花的宽摆旗袍。样子是老了点,不过在水滴领的后面,露出了凤仪锁骨边白净细腻的皮肤。

那细碎的金色小花像跳跃的火焰,凤仪觉得自己变了,不是乡下的野丫头了,像个城里的小姐。菱舟从她背后解开她的辫子,帮她戴上与旗袍匹配的发饰。

他修长却略显粗糙的手指抚过她乌黑的瀑布一样的头发,最后落到她的颈窝里。“很美,很适合你。”菱舟说道,“之前的两件也买上,说不定你以后,会喜欢穿的。”

前脚刚从旗袍店出来,后脚菱舟就拉她进了一家鞋店。好在她没有裹脚,可以买从西洋进口的洋气的式样。

各种各样的高跟鞋在凤仪眼前晃来晃去,菱舟环视了一圈,让经理拿了一双黑色的尖嘴鞋,样子十分简单,却是上好的皮质。一上手,菱舟就说道:“就它了,你穿肯定好看。”

凤仪哪穿过高跟鞋,刚踩上去,就紧张得要摔倒。她扶着鞋柜的边,颤颤巍巍地走了两步。

菱舟伸出手臂,让凤仪扶着他,他牵着她照镜子。

凤仪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样子。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俯视着坐在水里的她。而今,她挽着他,是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呢。

菱舟蹲下来,用手指按了按鞋尖。

“嗯,正合适。”菱舟对鞋店经理招了招手。

“不要了先生,不要了。”凤仪忙按下了菱舟的胳膊,“这么好的鞋子,我会穿坏的。”

“坏了就再买新的,新的坏了,就再买新的。”菱舟径自走到柜台,对经理说道,“把你们卖得好的样子都拿来,合适的话,就都买了。”

菱舟又带她去选了几件首饰。其中有一对珍珠耳钉,是菱舟把她耳洞里的茶叶杆子取出来,帮她戴上的。他的手拂过她的耳垂,她“扑哧”笑了。

她说:“好痒啊先生,你下手得重点,不然还是我自己戴吧。”

菱舟说:“还是我来吧,总要学会的啊。”

“这世界上还有先生你不会的事儿吗?”

“有啊。”

“什么啊?”

“戴耳钉啊。”

凤仪就哈哈大笑起来,菱舟也笑了,她笑得那么欢实,当真是一点生分的感觉都没有了。菱舟想:这真是个磨人的小丫头啊,眼眉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气。

夜幕降临,菱舟拎着给凤仪置办齐全的物件回到了璇宫饭店。在朦胧的夜色里,他为她洗去了离家的忧愁,思乡的感伤,以及少女的羞怯。

他的鼻息梳理着她鬓间的柔丝,像在口里含了一颗樱桃,稍一用力,红色的汁液便顺着嘴角流出,甘甜中带着一丝酸涩。无垠的夜空中划过一颗流星,这颗流星撞到了她的心坎上,对她说:跟我走,去过新的日子吧!

长江的潮水涨起又落下,落下又涨起,拍打着两岸的沙石,发出阵阵低吟,最终在时间的流逝中归于平静。

“小丫头,你脚踝上的那颗红痣,像一颗红豆。如果你走丢了,我就循着这个记号,再把你找回来。”

“我才不走呢,我愿意跟着你啊,先生。”

菱舟在她的手心写字,凤仪不识字,她问他:“先生,你写什么呢?”

他附耳低言道:“柳色披衫金缕凤,纤手轻拈红豆弄,翠蛾双敛正含情。桃花洞,瑶台梦,一片春愁谁与共?”

安娜和小军早早地就在重庆的长江码头等着了。

一下船,他们就看见了菱舟。安娜推了推小军,示意小军向前走。小军不情愿地动了动,安娜只好用劲儿拉着小军,走到了他们面前。

还没等他们开口,安娜就对菱舟说道:“才一年没见,小军这孩子就不亲你了,怎么说都不听。”

“小孩子嘛,总是这样子的。”菱舟拍了拍安娜的肩膀,“这段日子我不在,辛苦你了。”

安娜莞尔一笑:“说这些客气话,倒显得生分了。”

安娜把目光转向凤仪:“先前菱舟发来电报说,家里要多一口人。这么水灵的妹子来了,里里外外也多一个人照应,我倒能更自在些,欢迎。”

安娜斜襟旗袍的高衩摆尾被风吹开,隐隐露出修长的腿,安娜平了平裙边,优雅而婀娜。

“太太好。”凤仪怯怯地说。她想起镇上说书人讲的故事,姨太太总是被欺负的,所以她在大奶奶面前要恭谨些。她又蹲下身子,对小男孩说:“小少爷,你好啊。”

“太太少爷的,反倒客气了。我比你大,你叫我姐姐吧。”说罢,安娜抬手指了指,“车在前面。”

凤仪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她望向夕阳下茫茫的江面,几只水鸟飞过,发出高亢的鸣音,码头上不时传来各种喧嚣之声:江水声、鸣笛声、人们的吵嚷以及呼喊声;人们嘈杂的话语间,又带着浓浓的川音。凤仪觉得既亲切又陌生:重庆真好,有家的味道。

菱舟的家有一个气派的名字,叫王公馆。在重庆无数的公馆中,这却是一幢极不起眼的二层小楼,甚至还没有凤仪在浮梁的家大。但凤仪还是觉得这里更好,因为公馆的窗户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玻璃纸,看起来十分洋气。

公馆里有许多神奇的物件,比如台灯、打字机、收音机、电话机、留声机、抽水马桶……院子里还停着一辆威武气派的小汽车。凤仪觉得家里的一切都那么新鲜,真好。

安娜是个洋气的军官太太,她烫着时兴的卷发,衣柜里摆满了各色各样的时髦衣裳。她看得懂英文小说,会跳交谊舞,甚至还会开小汽车。很多时候,凤仪看着安娜在窗前看报纸,鬓发轻挽,眉眼低垂,总觉得这个活色生香的女人是从画报里走出来的。

很多时候,凤仪都觉得自己走错了家门,安娜的洋气不言自明,而她却像个土气的乡下丫头。不,她就是个乡下丫头啊。她只会做女红,烧小菜,侍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而安娜和菱舟,可以讲时局,讲战事,讲国际形势。只是他们每次讲起这些,都是在书房里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凤仪只能偶尔听到那么一句两句。

初秋的一天晚上,凤仪听到书房里传来一声茶杯落地的声响。

然后菱舟和安娜的声音从书房传来,他们的话语很克制,但凤仪还是听出他们在争执什么事。

凤仪炖了莲子羹,她盛了两碗,想端给他们喝,也能找个由头让他们不再争执。她敲了敲门,书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安娜把门打开。

“姐姐,我炖了莲子羹,你和先生一起吃吧。”

“不用了,我还有牌局。”

安娜沉着脸往楼下走,凤仪有点儿诧异,她看着菱舟,不知所措。

“凤儿,你把羹放在桌上吧。”菱舟又说道,“她不是冲你。”

凤仪把莲子羹放在桌上,也下楼去了,她想看看安娜还在不在,兴许还能劝她几句呢。然而凤仪刚下楼,就听见汽车离开院子的声音。

晚上休息的时候,菱舟半躺在床上看着今天的报纸。凤仪在他旁边借着台灯的光亮忙着给小军做鞋。菱舟总是让凤仪不要忙这些事,缺衣服缺鞋子了就去街上买,何必还要亲自做,把眼睛搞坏了可怎么办。

凤仪从来不这么想。她觉得自己能来到这个家就已经是万分的幸运呢,她不识字,帮不了菱舟什么忙,多做点女红,也算是为这个家做了贡献啊。

她给菱舟做衣服做鞋,也给姐姐还有小军做。

她最喜欢给小军做了,因为她做什么小军就穿什么,一点儿都不挑剔。菱舟和姐姐就不一样了,他们更喜欢穿成衣店买来的衣服。

“先生,你以后别和姐姐吵架了,你多让着她嘛。”凤仪鼓了鼓劲儿,终于说了出来。

菱舟的眼光从报纸上移出来,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道:“好。”

“你们一吵架,小军就不高兴。”凤仪又说道,“我也不高兴。”

菱舟又说:“好。”

过了一会儿,菱舟看完了报纸,他把台灯关上,闭上眼睛。

“凤儿,你想去香港吗?”

“香港在哪里啊?远吗?”

“远。”

“比浮梁还远吗?”

“是啊。”

“那先生去吗?”

“我不去,我还要上战场呢。”

“那我也不去,我就在重庆等着先生。”

“可万一我回不来呢?”

“那我就照顾好小军和姐姐。”

凤仪拥上菱舟温暖结实的后背,又说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他转身抚过她光洁的脊背,裹挟着温暖与激情,轻轻地呼喊她的名字。她站在高高的云朵上不停地招手,他拼命地奔跑、追赶、攀爬,急切地想要与她并肩站在一起。她的足趾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与他相拥着抵达凡间。

桂花树上传来一阵芬芳,遮窗的米色纱帘被漏进来的风吹了起来。栖息在梧桐树上的猫头鹰蓦地啸叫了一声,紧接着又安静了下来。几只野鸽子听到这声啸叫,拍拍翅膀飞向远处。下弦月落得很快,不一会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这一夜他没有睡着。

3.孤岛

第二天,一纸军令,菱舟就开拔去了宜昌。

战事越来越紧张。

菱舟在前线不常写信回来,凤仪十天半个月才能收到一封菱舟的信。每次一收到信,都是小军读给她和姐姐听。小军刚刚上学,字也认不全,读起来磕磕巴巴的,于是安娜就在旁边给他纠正。不过好在菱舟的信很短,常常只有几十个字,纸张也是皱皱巴巴的,一般就是问问家里的情况,再给两位夫人报个平安。

白日里,安娜就在茶馆里待着,吃闲茶,听戏。

有一次,安娜也带着凤仪去吃闲茶。凤仪一进茶馆,就被茶馆里火热的气氛给熏住了。茶馆里什么打扮的人都有,新派老派,各个都三五成堆地聊着。他们左手端着茶船,右手揭开茶盖,还有个别有烟瘾的茶客,一支香烟在手,吞云吐雾。

他们都在谈论着那些凤仪听不懂的话题。

“看到那张‘莫谈国事’的字条没?”安娜调笑道,“可这茶馆里有几个人不谈国事呢?”

这家茶馆在黄沙溪边上,取名“数涛楼”,名字听起来十分雅致。茶馆的门外挂着几盏写着“河水香茶”四个字的纱灯,馆内的座位很舒适,都是用竹片制成的躺椅,可坐可卧。茶具则是传统的“三件头”,即茶碗、茶盖和茶船,唤作“盖碗茶”。

安娜拉着凤仪找了一个角落坐下,还没等凤仪的屁股贴上躺椅,幺师就应声而至。他右手提着锃亮的紫铜长嘴壶,那紫铜壶嘴长二尺有余,长长的壶嘴如赤龙吐水,很快地将茶碗一一冲满,再盖上茶盖。

一位身着长衫的中年男子向她们的座位走来,他摘下礼帽,礼貌地向安娜和凤仪打招呼。

安娜放下茶船,笑道:“宋先生,好久不见了。”

“王太太,好久不见。”宋先生将目光转向凤仪,“这位是……”

“这位是我妹子,我们菱舟心尖尖上的人儿。”安娜向凤仪介绍道,“这位是宋先生,重庆商界有名的实业家,这不刚从鹅公岩回来,把整个重庆电厂都搬过去了。”

“王太太过奖,不过是在乱世中混口饭吃罢了。”宋先生含了含胸,“王太太才是女中豪杰,听说聚兴诚银行的股价又涨了,王太太这下又赚到了吧?”

安娜端起茶船,抿了一小口茶水:“这还得感谢宋先生的关照。”

“不过是一些小道消息,王太太瞧得上就好。”宋先生又含了含胸,说道,“宋某人还有些闲事,先行告辞了。”他向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顿了一顿,说道,“今晚八点,宋某人在白宫舞厅有应酬,需要一个女伴,不知道王太太可否赏光。”

“今儿晚上,我与聚兴诚银行的陆太太还有牌局。”安娜答道,“宋先生别见怪。”

茶馆里老虎灶的火烧得旺旺的,安娜跟幺师一招手,幺师添了水,凤仪闻着茶杯里的香片是越来越香了。

后来安娜再邀凤仪去茶馆,凤仪就多少有些推托了。一是因为自己从小就是茶园里长大的,看到茶就多少有些思乡情切;二是因为她实在喜欢小军这孩子,不忍将他一个人放在家里。

“姐姐,我还是在家一边做女红,一边陪小军写字吧。”凤仪嫣然一笑,“我自己也想跟着小军认认字,不能做个睁眼瞎啊。”

安娜便不再多说,有凤仪陪着小军,她自然是高兴的。本来小军是乡下来的阿嬷带着,自从凤仪来到这个家,把乡下阿嬷的活儿都给抢光了。这头一件活儿,就是照顾小军。

凤仪偶尔会让小军教她写字,比如她的名字,先生的名字,姐姐的名字。她有的时候写很多次都还是记不住那些复杂笔画,小军便忍不住笑她。小军笑她,她也笑自己。

她还喜欢给小军讲她在浮梁抓野兔打野鸡的故事,小军听得嘎嘎笑。小军的眉眼像极了菱舟,特别是眉毛一皱时的样子,和菱舟看报纸的时候一模一样。有时候凤仪会想:她能不能也有一个孩子,像极了菱舟?

小军和她特别亲,有时候小军会偷偷地说:“凤姨娘,你比我妈还像我妈呢!要是我妈也天天陪着我,那该多好啊。”

每次听到小军这样说,凤仪都会想起她远在浮梁的娘,是茶园里的那个娘,是用加了茶叶的热水给她揉脚的那个娘。凤仪忍不住揉揉眼睛,抹掉眼里要掉下来的眼泪,打趣道:“那你就有两个娘疼你,你可太幸福了,真让人羡慕呢!”

进入七月,雨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闷热。一连数日,菱舟都没有信送到重庆,凤仪有些慌了。下午小军放学,凤仪便把小军叫到屋里,她让小军替她写信,她说一句,小军写一句。

她说:“先生,近一个月没有收到你的信了,我和姐姐都很挂念你,你还好吗?”

她说完看看小军,小军不慌不忙地把字一个一个地写到信纸上,说:“写完了。”

她再说:“如果你有空了,就回来看看我们,或者,给我们写封信。”

小军说:“写完了。”

然后凤仪顿了顿,说道:“还有就是,你要当爹了。”

菱舟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有几次凤仪都想和安娜说一说,可每每提起,安娜总是一脸淡漠,又或者,她只是淡淡地说:“我们先顾好自己,从轰炸中活下来吧。”凤仪便不再多说些什么,她只能将热切的思念埋在深深的心间。

是啊,这阵子就没太平过,有那么几次,日本人的飞机盘旋在重庆的上空,发出巨大的噪音。那飞机投下一枚枚炸弹,在地平线上炸出一座座血肉模糊的灰尘山。

每一次轰炸,都伴随着重庆城巨大的哀号。

凤仪还记得第一次经历这些事的情景,那是她这辈子最不想回忆的一天。

那时的她已略有些显怀了,正沉浸在小生命不断成长的欣喜中。那天的晚饭她特意煲了鲫鱼豆腐汤,盼望着肚子里的孩子能够长得强壮些。她刚刚盛上汤,就听到一阵阵巨大的警报声,警报声响彻天际,似乎是要撕裂了这座城市。

正在凤仪愣神的时候,安娜已经迅速反应过来:“不好,要轰炸了!”她素来平静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紧张。安娜脱下高跟鞋,换上了不常穿的平底鞋。她在慌乱中走出王公馆,带着凤仪和小军随着人流奔向防空洞。

他们在人员密集的防空洞里找到了一小片落脚之处。剧烈的爆炸声连续不断,整个防空洞都在摇晃。氧气越来越稀薄,凤仪觉得自己就快喘不过气了。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就像她今天煲汤前清理的那条鲫鱼。

黑暗中,人群开始躁动起来。远远的,凤仪听到有人喊“警报解除了”。

太好了,解除了!人们纷纷雀跃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外挤。凤仪也迫不及待地想走出去,哪怕只吸上一口外面的空气也好啊。可是她却抬不动脚,像被人死死地钉在了地上。安娜和小军见她如此,也不再往外走,而是陪着她待在人流的末端。

“凤姨娘,我们晚点出去,不要紧的。”小军紧紧地握着凤仪的手,“我教你做深呼吸。”

凤仪摸了摸小军的头,心想这真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安娜用丝帕捂着口鼻——防空洞里的空气实在是太浑浊了。

当他们随人群挤到防空洞的岔道口时,紧急警报又响了起来。新一轮的轰炸又开始了,洞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那些好不容易挤出洞口的人开始往里钻,人流开始对冲。一时间,呼喊声、吵闹声不绝于耳。凤仪踮起脚尖想看看,却只能看到摔倒的人在他们面前堆起来,把洞口越堵越小。

“咱们得出去,”安娜环顾了一下四周,“必须得出去!”

安娜一脚踩着洞壁,一脚踩着人堆,她攀上层层叠叠的人堆,开始慢慢向前爬。凤仪跟在后面,也开始从人堆上爬,她踩住一个人的肩膀,又踩住下一个人的脖子。每一脚踩下去,凤仪的心都一颤。

一只手抓住了凤仪的脚踝,凤仪回过头顺着手臂看过去,试图找到这双手的主人。她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躯干紧贴在一起,这双手的主人被死死地黏在了人堆之中,不得动弹。

凤仪拉住了他——这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小伙子试图抽出身体,却不得动弹,然后又是一股翻涌的人浪,小伙子被人浪淹没了。

凤仪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快走啊姐姐,我们快走。”

她就像吃了提神的药一样,发了疯地往前爬。求生的愿望像大火一般强烈,由不得凤仪有一丝犹豫。她再也不会因为踩到了谁的头颅而有所犹豫了,她用双手拉,用脚蹬,一寸一寸朝外挪。她的背已经顶在防空洞的顶上,坚硬的石头像烙铁一样灼热。

不知过了多久,凤仪终于爬出了防空洞。天已经黑透了,有人烧了几堆火,到处都是呻吟。

凤仪看到一个小小的婴儿,看起来只有七八个月大。他穿着一个红色的肚兜,上面用金线绣着“长命百岁”四个字。他小小的身体伏在母亲的怀中,嘴巴还叼着母亲裸露的奶头。他的母亲是一个模样娟秀的女子,安静地靠在一块石头上,背后,是被炸透的血肉。

凤仪摸了摸婴儿的脊背,已然冰凉。惨白的小脸映照在月光下,像一块洁白的玉石。凤仪的心都被这块洁白的玉石割碎了。

凤仪抱住了小军,用手蒙住小军的眼睛。她说:“好孩子,别怕,凤姨娘陪着你。”

后来,人们又从洞里抬出了一些不能动弹的人。不管是死的还是昏的,只要一抬出来,就有人往其身上撒石灰,然后往路边一扔,不多久,就排了好几排。

安娜忍不住呕吐起来,她吐了好久,似是要把整个身体都吐空了。

“我宁愿被炸死,也不会再来这里了。”安娜怔怔地说。

他们在沉默中返回了王公馆。这一夜,凤仪迟迟没有睡着,她一直在小军的房间给小军讲故事。

小军迷迷糊糊地睡着以后,不时会有一阵惊呼,在睡梦中抽泣着。每当那时,凤仪就握着小军的手,让他平静下来。而凤仪自己一闭上眼,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还有那个小小的婴儿,他们的身影就不断地出现在她眼前。他们变成一具具干枯的柴火,在火焰中变成一把灰烬。

凤仪的衣衫都被汗湿透了。天气怎么这么热,凤仪下楼去厨房,想找点儿水喝。

在月光的映照下,凤仪看见安娜消瘦的身影,她正端着一个酒杯,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酒,片刻不得停歇。

安娜看见凤仪,说道:“睡不着是吧?喝点儿酒吧,喝点儿酒就能睡着了。”

凤仪接过安娜递来的杯子,里面盛满了暗红色的液体。她喝了一小口,很甜,却又有些苦涩。

“这是法国来的葡萄酒。”安娜说道,“一杯优质的葡萄酒,香气并不浓,会有一些酒香和陈酿香。”

安娜又取了一只杯子,倒上一些葡萄酒。“轻轻摇晃酒杯,酒会形成旋涡,旋涡会绕着酒杯打转。你看,红酒在沿玻璃壁慢慢滑落,如果能够留下清晰的酒痕,那就表示这瓶红酒的品质不错。”安娜一边做动作,一边解释道,“这一瓶不算好,只是家里的酒都被我喝光了,只剩这一瓶了。”

凤仪又喝了一口,味道不似上一次那么古怪了。她举起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她憨憨地笑了,葡萄酒的味道划过她的喉头,让她心里好受了许多。

凤仪感受到肚子里那个小小的生命,在游走、跳跃、欢腾。半圆的月亮像一个烙饼,向天边落去。不一会儿,窗外就传来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凤仪终于盼来了那一丝睡意,她回到房间,靠在小军的床头睡着了。

在梦里,她见到了菱舟。菱舟摸摸她的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

第二天下午,宋先生带着几个工人来到了王公馆。

几天的时间,工人们在王公馆的院子里挖了一个地窖。地窖不大,但是做了很多加固的设施。挖好之后,凤仪下去看了看,她看见安娜放了一些应急的用品在地窖里,有水、干粮,还有一些工具。看着这个地窖,凤仪觉得心安了不少。

院子里的蔷薇花一簇一簇地盛开着,在层层叠叠的花瓣间有“嗡嗡”的蜜蜂钻进钻出。重庆的夏天越来越湿热了,凤仪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赶紧走回了房间。

安娜和宋先生正坐在餐桌前喝咖啡。安娜拿了一张支票给宋先生,宋先生摆摆手,说道:“不必了,王太太,举手之劳。”

安娜的双手扶在额间,她闭着眼,不耐烦地说道:“真是够了,宋先生,我真是受够了。”

“这下有了地窖,你就不用去防空洞了。”宋先生叹了口气,“防空洞那种地方,确实不是你能待的。这个地窖虽小,但是比起防空洞,还是要好些。”

安娜轻轻地啜泣起来:“这是噩梦,宋先生,真是一个噩梦。”

宋先生起身,走到离安娜很近的地方,他扶着安娜的椅子背,说道:“这个世道便是如此了,死了那么多人,全家平安已是不易。”

安娜抬起脸,用双手抹干了眼泪。她抬头看着宋先生,满是感激。

“如果可以,还是早点儿离开重庆吧。”宋先生又回到了安娜对面的座位上,“去香港的机票,如果需要,随时可以找我。”

远远的,凤仪听见安娜对宋先生说:“老宋,谢谢你。”

葡萄酒解救了凤仪的失眠,地窖解救了安娜的失眠。

4.温梦

凤仪在三月里做了娘,可还是没有等到菱舟的回信。

凤仪生孩子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就想,要是菱舟在身边多好啊。可凤仪转念又一想,菱舟在打仗啊,也是在死去活来啊。这么一想,凤仪就不觉得遗憾了,因为她和菱舟连着命呢,都是一会儿要生一会儿要死啊。

凤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的模样像极了菱舟,大眼睛,双眼皮,黑色的瞳仁特别亮。安娜说,她和小军小时候也特别像呢。

凤仪听了十分高兴,因为娘说过女儿像爸爸有福啊。凤仪盼着女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能够平安快乐地长大。有时候她望着她粉嫩的小脸蛋,都会想到十几二十年后她嫁人的样子:那时候她和先生一定给她准备厚厚的嫁妆,也让她骑着高头大马,嫁一个可心的人儿。想到这些,凤仪忍不住笑自己:这才月子里的娃娃,怎么就能想得那么远哪。

凤仪让安娜给孩子取了名字,叫颖儿。

一转眼,颖儿就半岁了。这天夜里,凤仪起来给颖儿喂奶,透着朦胧的月光,凤仪看到院子里有一个单薄的身影。这个人又黑又瘦,破烂的衣衫挂在身上,像是逃荒而来的乞丐。

这个身影定定地看着窗子里的凤仪,张了张口,脸上又是灰白又是乌黑。

“先生,是你吗?”凤仪怯怯地问。

这个身影没有回答,只是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凤仪赶忙出去,菱舟的手捂在小腹上,他把手张开,露出了小腹上皮开肉绽的伤口。

凤仪把菱舟搀进房间,她这才仔细地看了看他:枯瘦干瘪,脏成一团抹布,伤口已经有些愈合,但仍然是一大块紫色脓包,流出黏稠的体液。

安娜急忙打电话,不一会儿,宋先生就开车带着大夫来了。

慌乱中,凤仪拉着宋先生的衣角,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宋先生倒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只是嘱咐大夫:“要尽力救治,切莫慌张。”

菱舟带着伤从宜昌走了十天十夜,才走回重庆。

他先是跟着一股逃难的盲流,走了三天。

紧接着,他又躲进了一辆货车的车斗里,颠簸了六天,进了重庆的地界。

最后一天,他自己一个人走,扶着墙挪着步,在半夜里走回了王公馆。

在后来的日子里,凤仪断断续续地从菱舟口里挖出了一些碎片。这些七零八碎的碎片拼接在一起,是凤仪想象不到的惨烈。

菱舟的营部在回程的路上,与日本人的步兵中队短兵相接,在竹溪的楠木林里猝不及防地开始了战斗。

菱舟拿出望远镜,在有限的视野中艰难地测算着日本兵一步步的接近,他冷静地向身边的士兵们打着手势,发出指令。士兵们背靠着高大的楠木,借着楠木的力量抵挡着直穿而来的子弹,在间歇中寻找机会。

这是一场十分安静的战争,零碎的枪声在骤然间发出远近不一的闷响。日本兵的狙击手枪法很准,一颗颗子弹精准地穿过一颗颗头颅。士兵们像一棵棵树一样倒下,又像几捆枯木堆叠在一起。

菱舟的副官在他的前方,靠着一块巨石而坐,他的右腿膝盖已经被子弹打穿了,汩汩地流着血。

“砰”的一声,日本人的机枪打穿了副官的肩膀,暗红黏稠的血液顺着弹孔流出。又是几声枪响,副官在菱舟的眼前变成了一个血人。副官向菱舟倒去,试图在他的身前变成一堵墙。

一颗子弹打穿了副官的胸膛,钻进菱舟的腹部。一阵剧痛传来,菱舟闭了闭沉重的眼,又缓慢地挣脱出这无边的黑暗。又一颗子弹崩进楠木直挺秀颀的枝干里,楠木高耸的树干在菱舟的眼前不断摇晃。

在这里打,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金丝楠木,菱舟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开始指挥为数不多的士兵们撤退,有几个士兵逃了出去。但更多的士兵则与菱舟一样,被疼痛与绝望所吞噬,倒在温润的土地上。

日本兵们开始打扫战场,他们用明晃晃的刺刀扎向那一捆捆“枯木”,试探着生命的迹象。一片死寂之后,他们拿走了枪支、子弹、怀表等一切看起来值钱的东西。几个日本兵还朝着地上的“枯木”撒尿,他们唱起了欢快的日本民谣。

两个日本兵走到菱舟身边,菱舟屏住呼吸,从睫毛的缝隙里瞥见他们的身影。大个子的日本兵握起小个子日本兵的双手,教他把刺刀扎进一捆“枯木”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恍惚,他的手臂在不停地发抖。

小个子的日本兵注意到了菱舟和他的副官,大个子的日本兵对他喊了几声,就走向了别的地方。小个子的日本兵紧紧地闭上眼睛,将刺刀扎向了那两捆交叠在一起的躯干。然后他弯下腰,胡乱地摸了摸,拿走了两杆枪。他青涩的脸庞映在菱舟的眸子里,一股酸涩涌上心头,菱舟没有拉断手榴弹的引线。他静静地闭上眼,眼帘里浮现出小军的样子。

日落西山,日本人渐渐走远。天幕之下,灰色与血红色交杂相映。楠木林静得像是一片墓地,风飒飒地吹过,叶子沙沙作响。摇摆的树影中,传来候鸟绝望的哀鸣。菱舟费力地扒开压在身上的重量,残阳如血,他的喉头翻滚过一阵呜咽。

几只野狼从山林里狂奔出来,庆祝着这一场饕餮盛宴。野狼的叫声高低起伏,它们彼此呼唤着,等着月上柳枝头。

菱舟忍着剧痛埋葬了他的副官,逃到了一处水洼地。他大口大口地喝水,并为自己清理伤口。他用手指抠进皮肉里,摸到了那块带着他体温的金属,想把它扯出自己的皮肉,可是那实在是太痛了。

他的手上沾染着鲜红的血液,那些鲜红让他想起副官的身躯,这颗子弹在他背后留下了一个皮肉破碎的大洞。菱舟的胸中涌出一阵仇恨,是的,仇恨——他恨自己没有拉响那颗手榴弹。一声低吼,那块金属跌进了泥土里。

他脱下了自己的衣衫,用泥巴掩盖了血迹,用破烂掩盖了衣服的式样。远处涌来一股逃难的盲流,他掩住伤口,也混入了这股盲流之中。

忙碌了一个整夜,菱舟终于干净整洁地躺在了王公馆的席梦思床上。

安娜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有好几次张了张口,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十几个小时以后,菱舟从昏睡中醒来。他的眼皮还没完全睁开,安娜就迫不及待地说:“去香港,去香港,去香港!”

她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大,音调一次比一次高:“我说过多少次了!我受够了,受够了!我在重庆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菱舟睁圆了眼:“虽然这次战役失败了,但是我们整个战略是成功的。你得看得远一点儿,现在的局势对我们越来越有利了。”

“时局再有利,明天日本人的飞机一来,整个重庆都将成为一片废墟。打来打去,不过就是换了一个人做‘皇上’罢了。”安娜继续愤愤地说道,“菱舟,南京政府、满洲政府统辖下的老百姓,还不是一样过日子?官太太们还不是一样有舞会可以参加,有麻将可以打?争来争去,跟早些年军阀抢地盘有什么区别?”

“那怎么能一样!安娜,你当年也是参加过学生运动的,怎么就想不通了呢?”菱舟一激动,咳嗽了几声。每一次咳嗽,都震得伤口生疼,他皱了皱眉头。

“我是参加过学生运动,当年要没有我的支持,你也不会去投考中央军校。可是菱舟,你睁开眼睛看看,十几二十年过去了,这个国家变好了吗?依旧是动荡,依旧是战乱。我依旧不能安安生生地过几天日子,我讨厌的是这种动荡不安。菱舟,当你从哀鸿遍野的战场上逃出来的时候,我就想了千遍万遍,没有什么比享受当下的日子更重要了。”安娜一扭头,打断了菱舟想要说出的话,“别跟我再说什么‘三民主义’,我要去香港,要么你带我去,要么我自己去。”

安娜转身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传来了“噔噔噔”上楼的声响。

“我是一个军人……我的兵都死在了战场上,他们还等着我回去给他们报仇呢!国难当头啊,安娜!”菱舟叹了口气。

他早已厌倦了这样的争执。很多年以来,这样的争执不间断地发生在他们俩之间,却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无法改变一个女人对于平淡安定的渴望,而这个女人,也改变不了一个军人血气方刚的执念。

日子如水一般匆匆流过,菱舟的身体一天天见好。凤仪陪在菱舟身边,这样一整天一整天地陪伴,让凤仪觉得分外幸福。

夜里,菱舟会不时地从睡梦中醒来,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这时凤仪就会为他递上水,再轻声安慰他入梦。菱舟就像她的孩子,一个伤了病了、需要她照顾的孩子。

凤仪还是照旧每天夜里给颖儿喂奶。颖儿的饭量很大,总要吮很久,才“嘤嘤呜呜”地睡去。凤仪抚摸着她小小的身体,给她哼唱儿歌。颖儿背上细密柔软的绒毛划过凤仪的手心,像一把柔软的小梳子,梳理着凤仪的焦虑与担忧。

这一夜,凤仪喂完奶,正在扣衣襟上那斜到腋窝的盘扣,却怎么也扣不上。菱舟睁开眼看到了,便抚上那黄豆大小的盘扣,想要帮她扣好,却也不成。

菱舟只好坐起,用牙齿咬住盘扣的一边,把它从扣眼里扯了出来。凤仪看他那狼狈的样子,调笑道:“这衣服原本都是颖儿的口水,现在都是先生的口水了。”

菱舟却不接话,只是靠着凤仪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好香。”

床头柜上的台灯发出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们俩亲昵的影子。凤仪说:“我小时候怕黑,娘就在窗下点一根小小的蜡烛,有时我半夜里醒来,就看到娘在剪烛芯,她的影子就映在墙上。”

菱舟还是不接话,他把脸埋在凤仪的衣衫里。他们离得那样近,凤仪都可以清晰地听见他每一次呼吸的声音。

此时此刻,菱舟放下了全部的烦恼,全部的戒备,全部的心思。那温柔的话语就像是一缕轻烟,只呵口气就能化去似的;又像是冬日里的一缕暖光,只眯着眼睛就能勾住它。他笑了,静静的笑就像泉水,涌出无限温柔。

“先生?”凤仪唤他一声,“我娘特别疼我,就像先生一样。”

他在她的怀中闭上了眼睛,那些突如其来的枪声渐渐地从他的耳边消逝。他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她不说话的时候,菱舟就静静地听着钟表走过的声音。

窗外,一朵绣球花正在静静地绽放,花瓣中心抽出几根细丝,像蜗牛的触角。花儿的清香引来了几只蝴蝶,它们在清晨细密的清凉中翩翩起舞。月亮已经带着星星回了家,一阵微风拂过,绣球花随风摇摆,飘出一阵清香。大地从睡梦中醒来,几只喜鹊开始自顾自地歌唱,它们从树枝的一端跳到另一端,毫不在意那些散落在窗子里的人间私语。

半个月后,菱舟从国民政府复命回来,王公馆度过了一段平静恬淡的日子。政府给菱舟换了文职,让他给西南战区的战略制定做参谋。

对于菱舟这次的工作调动,凤仪很开心,因为她终于可以每日都见到菱舟了。但安娜却常常给凤仪泼冷水:军令如山,这样的日子,也是过一天少一天。

可凤仪心里想的却是:能过一天就过一天,就算明天我们都被飞机轰了,我也不怕。

菱舟的工作日渐稳定。临近寒露,安娜提议在王公馆办一个小型的家庭聚会,请几个朋友来家里坐坐,也算是给王公馆带带人气。菱舟也想着能热闹热闹,自然是应允。

凤仪提议务必请宋先生来,因为她给宋先生做了一副手套,想要感谢宋先生的仗义相助。

“这才十月,哪里用得上手套啊。”安娜说道,“我去街上给他买盒时兴的雪茄,你给他便是了。”

“不不不,这是我自己要真心感谢他的,我不能花你们的钱去买礼物。”凤仪先是摇摇头,后又点点头,“天气很快就会凉下来的,早备下些过冬的衣物也好。”

安娜看着她紧张的样子,便说道:“你想送什么便送什么,心意重要。”

每一次见到宋先生,他都是那么谦谦有礼。他接过凤仪做的手套,说道:“很久都没收到这么珍贵的礼物了,谢谢小王太太。”

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凤仪冷不丁地被人“太太、太太”地叫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同时她的心里又焦急得紧,不停地盘算着跟宋先生说些什么好呢。

宋先生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声问道:“贵千金可好?”

凤仪说:“好,特别好。”一说到颖儿,凤仪就像打开了话匣子,小孩子的趣事被凤仪讲起来,是片刻不能停的。凤仪从颖儿第一次“咯咯咯”笑出声,说到开始认生的时候的古灵精怪,还说了些抬头啊、翻身啊、坐啊各种令人新奇的变化。

凤仪讲着讲着突然觉得自己的话太多了,她万分抱歉地说道:“唉,我的话太多了,宋先生,您是大人物,哪会有兴趣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呢。”

宋先生看起来倒是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只说道:“小孩子的事情最是童真有趣,我的妻儿不在身边,想知道这些趣事儿也不得见。小王太太这么一说,倒是让我觉得趣味非凡。”

凤仪笑了笑,十分感激宋先生的贴心。颖儿的哭声从房间传来,将凤仪从尴尬中解救了出来。看来是房间外的嘈噪声吵醒了颖儿,凤仪轻轻地拍着颖儿的背,将颖儿抱在怀中。不一会儿,颖儿就安静了下来。

她抱着颖儿隔着门上的磨砂玻璃,看着在客厅互相攀谈的男人女人们,颖儿的小手在玻璃上拍来拍去,自己寻着乐趣。凤仪的目光随着颖儿的小手,也望着那一个个模糊的身影。

她看见盛装打扮的安娜,端着两杯香槟向宋先生走去,她递了一杯给宋先生。宋先生欠了欠身,接过香槟。他们俩没有说话,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安娜望着窗外,宋先生望着安娜。不知道安娜回头说了些什么,宋先生低头笑了,安娜也笑了。

宋先生走到安娜身边,用手指碰了一下安娜手腕上的翡翠镯子。

5.光辉

重庆的冬天,一如既往的湿冷。重庆城还是那个老样子,各式的洋房小院在山间纵横交叠地立着,青瓦遮盖的房顶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霜。出来觅食的野鸽子们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发出一阵清朗的鸣声。

这天,菱舟忙到了半夜才回家。凤仪迎出门去,为他披上了一条毛毯。冬天的王公馆不需要花草,不需要虫鸟,甚至不需要风声,只需要一盏昏黄幽暗的小灯,照映着沉甸甸的日子。

很多时候,凤仪都会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会时不时地突然感伤起来。每当这时候,她就会在看见菱舟的第一眼,立刻去拥抱他,不论他是站、是坐、是躺。她怕安娜说的“军令如山”会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成真。她不知道下一次是不是还和这一次一样——至少,这一次他是囫囵着回来的。

菱舟抚摸着肩头的毛毯,还带着凤仪怀中温热的气息。他拉住毛毯的一角,将她也紧紧地拥在这温热之中。

她用她黝黑的眸子回应着他的凝望,她清澈的眼波里只有他的面孔。他们深陷在一团迷雾之中,雾霭蒙蒙中他隐约看到她的侧影。他在迷雾中盘桓、踟蹰、徘徊,一寸一寸地拨开那些朦胧,寻找着她的踪迹。他害怕她消失在这迷雾之中,于是急切地想要抓握住她的每一寸气息。一阵震颤,他听到她说:“先生,是你吗?”

“是我啊。”他尝到了迷雾的味道,那是一种焦灼的甜蜜,一种炙热的苦涩,一种犹疑的酸楚。

微弱的灯光下,她仿佛看见深远的苍穹。那澄净的黑暗中流转着日月星辰,银河的星光像是一条银色的发带,绾起她明媚的眼眉,也牵住他眼眉的明媚。

破晓之光从窗帘的缝隙中照进来,他为她拭去眼角的泪,他说:“不要担心,我会好的,家会好的,战争会结束的。”

凤仪有一点懂安娜了。在动荡的岁月里,她多么希望有一双臂膀能够让她依靠,牢固的、安稳的、永恒的。

可是她爱上的就是这么一个时刻准备离开的人啊。他时刻都要准备着奔向另一处天地,在那一处天地中,他是一个战士,随时都可能献出自己的一切,包括他能给她的一切。

等待是最磨人的。出征的军令像是一把悬在凤仪头上的剑,让她惴惴不安。她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每句话都当成最后一句去说。

这阵子,菱舟在王公馆的院子里,开了一小块田,种了些寻常的瓜果蔬菜。

菱舟干农活儿的时候,把外衣系在身上,肩膀上还搭了一块毛巾。他弯下腰用铲子掀开一层层土,然后将种子埋下去。有时候土里有一些散碎的石块,他就一一把它们捡出来,摆成一排,为田地划出一条界线。

“想不到先生还是个农夫。”凤仪给菱舟递上一杯水,“还是像模像样的嘛。”

菱舟将杯中水一饮而尽,用毛巾抹了抹额头的汗:“很久都不干农活儿了,才干了这么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

菱舟将上衣的扣子解开,露出小麦色的皮肤。皮肤上沾染着一些汗水,在阳光的映照下分外晶莹。

这是第一次,凤仪那么清晰地看到他身上的伤疤。那些异于常人的皮肤吸引了她下意识的注意力。那些凌乱的疤痕深浅不同,形状各异,就像一幅画被稚子拿笔乱涂一气,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只能通过残留的部分细细琢磨。

凤仪的手抚上那些凌乱的“笔画”,细细地描摹着。

“这些都不算什么,凤儿。”他拉起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她感受到他节律整齐的心跳,“胜利以后,这些就是最好的纪念品。”

“我来帮你干活儿吧。”凤仪想要接过他手中的铲子,菱舟却把杯子递给了她,“还是我自己来吧。我以前在齐东老家的时候,可是干农活儿的一把好手。”

他在凤仪的脸颊上轻轻地啄了一下:“让我练习练习吧,等胜利了,我们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凤仪的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平安顺遂,岁月静好,他们就是这人世间一对寻常的夫妻。等胜利了,胜利了……凤仪看到菱舟眼眉间的笑意,她也欢快地憧憬起来。

菱舟奉命奔赴怀化的时候,凤仪又有喜了。

菱舟走之前,特意带凤仪去月宫平剧场听了几出戏。菱舟是北方人,听不惯川戏,还是喜欢听地道的京戏。走出剧场,他们踩在重庆蜿蜒的石街上走回家。

菱舟牵着凤仪的小手,他在前,凤仪在后。月光照着他们,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凤仪一边走一边去踩菱舟的影子。

他们就这样走着。走着走着,菱舟突然自顾自地哼了起来:“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高声叫,大小儿郎听根苗: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锋交。上前个个俱有赏,退后项上吃一刀。就此与爷我归营号,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

凤仪见菱舟这么有兴致,便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菱舟回过身,说道:“真希望我能快点儿回来,早点儿见到我们的孩子。”他的眼睛里闪着光,“我要给他取个名字,叫‘小辉’,‘光辉’的‘辉’。”

凤仪说:“好,就叫‘小辉’,‘光辉’的‘辉’。”

这一次菱舟的征程出奇地顺利。他照旧给她们写信。这一次他的信再也没有迟到,每次都准点准时地到达王公馆。小军已经可以非常流利地给她们读信,再替她们回信。小军的字越写越漂亮,个子也越长越高,像个大小伙子。

冬天的重庆特别湿冷,凤仪和小军就围坐在壁炉前讲故事。凤仪讲浮梁的故事,小军讲学校的故事。小军开始每天都给凤仪读报纸,渐渐地,凤仪也可以就时局发表一些自己的观点了,不过她很少说。倒是每每听到些喜讯的时候,她会等安娜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特意告诉安娜。

菱舟的菜园在凤仪的打理下,已经结出了一季的果实。三月间,凤仪重新种上了新的作物。重庆错落不一的山间也开出了颜色各异的花朵,将这座山城装点得格外亮丽。

四月间,凤仪开始带着小军和颖儿出去郊游——这是官太太们的活动中,凤仪唯一喜欢的一项。

五月间,凤仪开始学习做蛋糕——就是那种洋人们喜欢吃的甜食。她做的蛋糕很漂亮,味道也好,连见多识广的安娜都要夸赞她。

做蛋糕很花时间,可她就喜欢花时间。因为每一刻她都在担忧着先生,惦念着先生。做蛋糕这么花时间,她就可以暂时忘了这些担忧,这些惦念。蛋糕很甜,她在夜里数着胎动的时候,也很甜。

六月间,凤仪开始给肚子里的孩子做各种各样的小衣服、小鞋子,她把它们整理了一遍又一遍,拿在日光下晒了一次又一次。凤仪数着日子盼着,盼着先生能够早日回来。

七月间,凤仪如愿生了一个男孩子,他长得有几分像凤仪。凤仪给他打了一只银锁,挂在脖子上,发出丁零当啷的悦耳响声。

这一次菱舟没有再回信,而是发了一封电报,说很快,他就可以回重庆了。

九月初一,菱舟从怀化回到了重庆。这一次,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手下的兵们。

“我们胜利了!凤儿,我们胜利了!”

菱舟一进王公馆的院门,就对迎来的凤儿喊道。他几乎是蹦跳着走进公馆的——都是四十岁的人了,这么喜形于色的时候,太少了。菱舟抱起最先去拥抱他的颖儿,然后在颖儿粉嫩的脸蛋上左一口又一口地亲着。颖儿先是怕生地哭了几声,旋即就被菱舟的喜悦给感染了,被惹得“嘎嘎”大笑起来。

凤仪从来没觉得九月间的太阳那么耀眼,照得她整个人都像是要眩晕了。

“凤儿,安娜,战争结束了。”菱舟放下颖儿,对站在一旁的凤仪和安娜说。他一只手拉起凤仪,一只手拉起安娜:“走,我要带你们去照相馆照相!”

多年以后,凤仪总是幻想着,如果时间可以停留在那一天,该有多好。先生,颖儿,小辉,还有姐姐和小军,他们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永远团聚在一起。

他们没有开车,菱舟抱着颖儿和小军走在最前面,凤仪抱着小辉和安娜跟在后面。街上人潮涌动,成千上万的市民像潮水一般涌向街头,涌向大街小巷。汽笛声、欢呼声、狂吼声、歌唱声响成一片;人们不停地狂吼、狂唱、狂跳、狂欢,似乎有无尽的能量。凤仪觉得人们都像是疯了,她赶紧把小辉搂得再紧了一点。

菱舟回过头来,对他们喊道:“安娜,凤仪,你们不觉得今天的街上格外热闹吗?你们不觉得……”

菱舟突然就喊不出来了,凤仪听到一声呜咽,她看到菱舟默默地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有一辆吉普车陷入了人海,无法行驶,车上的人就跳下车来。凤仪看到那些人,是蓝眼睛黄头发的洋人,他们和路过他们身边的人握手拥抱,嘴里“叽叽咕咕”地讲着洋文。凤仪和安娜走过他们时,一个年轻帅气的洋人小伙子亲吻了安娜的脸颊,安娜也大大方方地回吻了他,并向他竖起两个大拇指。凤仪看到安娜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突然觉得安娜特别美,就像几年前她在江边第一次见到她一样。

一辆公共汽车穿过人群,车头上插着两面大国旗,车内的人探出头向群众欢呼、挥手。一个身着短打的年轻汉子突然敏捷地爬到车顶上,高高地站起来,在车顶上表演翻筋斗。街上的人看到他滑稽的动作,都忍不住笑起来。凤仪还没来得及看仔细,远处就传来了一串串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他们走了好久才走到大都会照相馆,排了好久的队才把相照好。之后菱舟又带他们去松鹤楼吃饭,菱舟点了一道“普天同庆”,安娜点了一道“金瓯一统”。他们让凤仪也点一个,凤仪说:“你们点的这些花里胡哨的菜名我一个都不懂,我就知道高兴了要喝酒。”

于是他们就点了一坛泸州老窖,菱舟喝醉了,安娜也喝醉了。等到他们意兴阑珊地走出松鹤楼,菱舟问:“这都晚上八九点了,外面的天怎么还是亮的呢?”凤仪抬头看了看,说道:“天是黑了,可那些防空探照灯,都开着呢。”

“凤儿,”菱舟醉醺醺地走在依旧热闹的街上,他扶着凤仪的肩膀,说道,“战争结束了。校长说,我们要和平,不要内战。”

“是啊,战争结束了。”安娜也附和道,“希望,真的结束了。”

6.风起

这一年的重庆,是大人物的重庆。

菱舟的工作越来越多,他经常在加班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凤仪半夜起来喂奶,还会看见书房的灯亮着,她就披上一件单衣去看看菱舟。有时菱舟还在忙,就会催促凤仪早点休息;有时菱舟已经累得在书桌上睡着了,凤仪就会给他披上一件外衣。

对凤仪而言,一家人能整整齐齐一个不少地出去下次馆子,就已经是万分难得了。菱舟很少在家过周末,一到周末,他就要带着安娜出去各种应酬。这一年的舞会特别多,有一次他们很晚才回来。安娜一进大厅就把高跟鞋甩在了地板上,她接过凤仪递过的热巧克力,说道:“唔,脚好酸,张部长的兴致真是好,都陪他跳了三支华尔兹了,还要跳。”

跟在后面进门的菱舟忙给安娜递过了拖鞋:“张部长是我在中央军校时的训练部主任,对我有知遇之恩,你能陪他跳支舞,是我们的荣幸啊。”

安娜喝了一口热巧克力,嘴角一弯:“明天我可不去了,哪有在家自在。”她揉揉脚,说道,“脚脖子都要断了。”

菱舟俯身捡起安娜的高跟鞋,说道:“改日去买双轻便的鞋去,这双鞋的跟那么高,你的脚不痛才怪。”

“明天你让凤仪陪你去,让她也见见世面。”安娜慵懒地靠在贵妃椅上,“我明天要去把聚兴诚银行的花红领了,之后还要和几个太太打牌,晚上不知道要玩到几点,你让我放松放松呗。”

“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菱舟望向凤仪,话却对着安娜,“你在咱们家说一不二,是山大王。”

第二天晚上,菱舟便带着凤仪去了都邮街的扬子江舞厅。舞厅有专职舞女,也有专职乐队,伴奏的是山城凤仪从未见过的拉管、圆号、贝斯等西洋乐器。音乐一响,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们脸儿相依、手儿相持,脚踵随乐声而旋转。

凤仪觉得自己不像是在重庆了,因为舞厅里的一切都与重庆水码头的川剧锣鼓、笛子胡琴以及狮子龙灯等截然不同。

舞厅里有很多洋人,也有很多像菱舟一样身着军装的军人。舞厅里的女人们花枝招展,身着各色的洋装,像是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花朵,开在灯红酒绿的夜色里。

凤仪穿了一件宝蓝色及膝的织锦旗袍,一双矮跟的鱼嘴鞋,她把头发梳得顺顺的,散在肩膀上,还戴了一个金色的发带——都是安娜给她挑好的。出门前菱舟又给她戴上了耳钉和手链,她还有模有样地涂了腮红和口红,洒了一点安娜的香水。凤仪从来没有打扮得这么时兴,她警觉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熨帖。

菱舟把凤仪介绍给自己的同僚朋友之后,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开始谈话。凤仪不会跳舞,便坐在舞厅的一角。偶尔有人邀请凤仪跳舞,她便万分抱歉地摆摆手。

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凤仪的眼帘。

“小王太太,我们又见面了。”宋先生还是那么彬彬有礼,一身浅灰色的格子西装,掩住了他原本瘦削的身材。

“宋先生,你好。”凤仪礼貌地答道。

“小王太太可否赏光,跳一支舞?”宋先生弯了弯腰。

凤仪摇了摇头,宋先生便不再勉强,只说道:“王先生的舞跳得那么好,就没在家分享一下吗?”

凤仪的目光随着宋先生追到舞池,菱舟正和一个蓝眼睛的西洋姑娘跳舞。菱舟的步伐稳重,每一步都恰当地踩着节奏。一曲完毕,菱舟礼貌地行礼,谢绝了西洋姑娘的再次邀请。

凤仪有些疑惑,但只说道:“是我笨,学不会。”然后她话锋一转,“宋先生今天在这里,是有要紧事吧?”

“要紧不要紧,哪里由得我。”宋先生接着说道,“与军方做生意,再忙再累,也得随叫随到。这个年头的生意,不过是政府给的一点甜头罢了。”宋先生皱了皱眉,“重庆的生意,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么难做过。”

“怎么会呢?又不打仗了。”凤仪说道。

“在我宋某人看来,和平的日子不会太久……”这时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对宋先生打了一个招呼,宋先生连忙笑着迎过去,他向凤仪欠了欠身,“对不住了,小王太太,我们改日再聊。”

走出扬子江舞厅已是半夜,但街上还有零零散散的行人。回到家,本来有牌局的安娜却没出门,正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看小说。简单寒暄了几句,安娜便上楼睡了。

深夜的月色深深浅浅地渗透进纱织窗帘的缝隙里,寥落的几点疏星像是绣在素锦上的几朵小花。凤仪躺在菱舟的身畔,问道:“先生,你的交谊舞什么时候跳得这么好了?”

菱舟的手拂过她的额发,调笑道:“我一直都跳得这么好啊。”

“那你教我时,怎么没见你跳得这么好?”凤仪假装有些愠色。

菱舟一把揽过她的肩,在她的眉间轻轻一吻:“那是因为我不想你会跳,不想让别人和你跳舞。”

一封电报打破了整个重庆的平静,也打破了王公馆的平静。

这天夜里,菱舟端坐在安娜和凤仪面前,以克制而清晰的声音说道:“战争又来了。”

电灯的光线,将菱舟的身影投射到了墙上。安娜正坐在餐厅的餐桌旁轧账,她放下手中的笔,用一种难以描摹的眼神,打量了菱舟一下。凤仪的发髻上掉出来一缕头发,这一缕头发被窗外的一阵晚风吹了起来。

蝉鸣阵阵的六月天里,凤仪打了一个寒战。

小辉抬起胳膊,用一双小手裹住凤仪的手,这小手的温热顺着她的手指传上来。小辉刚刚能够自己站,凤仪蹲下来,给小辉整了整衣服的前襟。

“不是说结束了吗?不是谈判了吗?”凤仪疑惑地问道,“日本人又来了吗?”

安娜将账本重重地扣在桌上,码齐了边边角角。

“算了吧,菱舟。”安娜的目光变得无比坚定,“谈判不过就是一张纸,国共开战,你真的要打自己人吗?”

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他们之间凝固的空气。

菱舟接起电话,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菱舟说了句“我知道了”,便挂掉了电话。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菱舟拿起公文包,转身走出了王公馆。走到门口,他回过身来,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三岁的颖儿从斗柜里抓出一把瓜子,她跑到凤仪身边,扯着凤仪的一角,说道:“娘,颖儿想吃瓜子。”

三天后,安娜走了。

其实安娜要走,凤仪是早就知道的。凤仪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看出了安娜的打算。

她虽然看出了安娜的打算,但她却什么也没说。一开始不说,是因为她怕自己猜错了;后来不说,是因为她知道安娜去意已决,说了也没用。

凤仪在客厅坐着,安娜带着一个小包袱从楼上下来。安娜这么洋气的一个人,要走了,却带着一个又土又丑的小包袱。安娜并不避忌凤仪,她似乎早就知道凤仪猜到了她的心意。

凤仪站起身,她的手扶住了包袱的一角。

“姐姐,你要是走了,小军怎么办?”

“小军……”提到小军,安娜略有些犹豫,“我让他跟我一起走,他不肯。”

“那就别走,姐姐。”

安娜摇了摇头,她突然拉起凤仪的手。她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五年了,安娜从来没有拉过凤仪的手,这一次她拉起凤仪的手,倒让凤仪有些错愕。

“请你……帮我照顾好小军,可以吗?他虽然不是你的孩子,可他是菱舟的血脉,你爱菱舟,不是吗?那就帮我照顾好小军。”安娜拉她的手紧了紧,“谢谢你。”

“我会照顾小军的。”凤仪说,“可是,他会想你啊,我也会想你的,菱舟也会想你的。”

“这么多年,我一直劝菱舟放下重庆的一切,然后我们一起去香港,可他始终没有同意过。”安娜摇摇头,“老宋在香港的公司缺一个秘书。”

凤仪没有再问下去了,她知道宋先生的西装口袋里,经常会别着一支钢笔,而她之前见到那支钢笔一直在安娜的手包里。那支钢笔上用绸线系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安娜一定想了很久,才把那支钢笔送给了宋先生。

“姐姐,你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也许等到再也没有战争的时候吧。”

对于安娜的离开,菱舟并没有感到意外。

菱舟去书房看了看保险箱,地契房契,汇票股本,还有几条小黄鱼。除了几件贴身的衣裳首饰,安娜什么也没带走。

菱舟叹了口气:“做生意,她是把好手,家里的日子过得顺当,多亏了她。”

菱舟拿起安娜书桌上的一只琉璃杯,琉璃杯的颜色很漂亮,是安娜常用的那一只。

“这本是一对的,是她的陪嫁。那一年我刚把她接到南京,她收到了齐东的来信,她的亲人们都在战争中死了,她想回去看看。可是那时候战事那么紧张,一路上都是日本人的关卡哨卡。而我,正要被派往淞沪会战的战场。”

“姐姐没有回去吗?”凤仪问。

“是的,她一个女人,带着蹒跚学步的小军,到处都是硝烟战火,怎么可能回得去?”菱舟的眼中闪过一丝伤感,仿佛穿越到了多年以前的南京,“也许,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对我失望的吧。”

“我一接到军令,她就生气地打碎了那一只琉璃杯。她的脾气还真是大。”菱舟摇了摇头,“说到底,还是我对不起她了。或许,她就不该跟了我,不该跟一个带兵打仗的。”

凤仪握住菱舟的手,说道:“可我就喜欢带兵打仗的。广播里常说你们是英勇之师,保家卫国是无比光荣的事情。你在做这么光荣的事情,我们都应该支持你。”

凤仪顿了顿又说:“我娘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跑。好像不支持,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凤仪这么一说,倒是把菱舟给逗笑了,他放下那个琉璃杯子,说道:“是啊,那咱们就满山跑去!”

那一天,菱舟带着凤仪和孩子们去了歌乐山,他们一边爬山一边唱歌。菱舟就像个孩子一样,一会儿跟小军赛跑,一会儿把颖儿高高地举过头顶。凤仪抱着小辉,根本跟不上他们的脚步。一个不注意,菱舟一下子抱起了他们母子俩。山峦绿树沉入雾霭之中,太阳侵入黛色云层之中,这一切都那么融洽、恩爱、甜蜜。

这一场家变最终因为菱舟的自责而体面地过去了。安娜的出走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到了这时候,凤仪才觉出安娜在这里的孤单。或者到了香港,安娜的生活能够变得不一样吧。那她又会不会,在某一天的晚上,抬起头,怀念起重庆的月亮呢?

这一天下班的时候,菱舟破天荒地给凤仪和孩子们买了一包冲冲糕。

凤仪吃着冲冲糕,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怎么想起买这些吃食了?”

“校长让我去新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菱舟摇摇头,“‘我们要和平,不要内战’,现在看起来,真是个笑话。”

“我一点儿都不想去,可是军令如山。”菱舟叹了口气,“中国人打中国人,有什么意思。”

菱舟收拾出了几件贴身必备的物品,换上了一身军装。

出门前,凤仪叫住了他。

“先生,我让小军教了我一句话,我想说给你听……”凤仪用双手托起菱舟的脸,她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菱舟听完,突然特别认真地说:“凤儿,你跟我一起去新津吧,我再也不想和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分开了。”

“哪怕天塌下来,我都不会再和你们分开了。”

7.菱舟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重庆解放那天,菱舟让凤仪准备了一桌子酒菜,他请亲近的兄弟们大喝了一顿。不一会儿他们就都喝醉了,喝醉了,他们就一起唱歌: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做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领导被压迫民众。携着手,向前行,路不远,莫要惊。亲爱精诚,继续永守,发扬吾校精神,发扬吾校精神。”

他们一遍一遍地唱,菱舟唱得最响。可唱着唱着,他就哭了起来,他们都哭了起来。十几个穿着军装的大男人,哭得像一群孩子。

“‘黄埔精神’,多么可笑……”,菱舟抓住一个兄弟的衣衫,苦笑道:“你说,何谓‘黄埔精神’?”

大家纷纷嘲笑起来,可他们好像是在嘲笑彼此,又像是在嘲笑自己。

这一刻,菱舟不再是菱舟了,他好像把自己弄丢了。

凤仪从来没有见过菱舟哭成这样。他就像是一堵铜墙铁壁,撑起了这个家,撑起了凤仪的整个世界。

他们唱完歌就各自散了,遍地的狼藉就像菱舟碎了的斗志与信仰。

十二月的一天夜里,校长抵达成都。菱舟连夜从新津到成都,迫不及待地去见了他。从校长那里回来,菱舟一脸愁容,凤仪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每一天,菱舟都在不停地接电报、发电报;每一天,菱舟鬓边的白发都多出一缕。他才四十多岁啊,怎么像个暮年的老人一样。菱舟很少说话了,凤仪每一天都在等,等着菱舟能对她说些什么。

可菱舟什么也没说。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迷失在丛林里的猎人,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是错,却不得不一错再错,无法回头。

那天,在收到张治中教育长的电报后,菱舟遣散了仅存的部队。

然后,他对凤仪说:你也走吧,凤儿,你也走吧。

他说这话的神情,弥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悲凉。不,不仅仅是悲凉,更像是一种解脱,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他对她说:“你走吧。我不愿成为你的负累。”

凤仪不想走,她把头靠在他的背上,抚着他满是硝烟味道的军装。

她说:“先生,你的衣裳破了呢,我给你补好。”

她找出针线,开始给他补衣裳。她一针一针地缝着他的衣裳,听他一句一句地跟自己讲话。

他说起1936年的中央军校,他说自己在步科学习训练的时候那么苦,可他都不觉得像今天这么苦。

“凤儿,你知道吗?这两年,我就像在口中含了一颗黄连,好苦好苦。我苦,不是因为我输了,我不怕输。我苦是因为我的战斗,让我看不到意义;我苦是因为我所信奉的信仰,已经歪曲得不像样子。

“我还记得我刚到南京的那年,南京城下了一场大雪,校长亲自给我们发棉衣。到我的时候校长跟我说:小伙子,学成后要保家卫国。我一直记得这句话,记得校长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充满期待。凤儿,我是中央军校第九期步科的王菱舟,我是黄埔的子弟,我们的任务是抵御外辱,安邦定国。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时候的校长,那个时候意气风发的校长,而现在,现在的这个校长,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跟我说保家卫国的那个校长吗?

“我第一次参加战斗,是在1937年的上海,电报一到南京,我就出发了,片刻都没有等。那一战我们打得惨啊,我身上的伤有一半都是在上海受的。后来校长让我们撤,我那时候心里想:不怕死在战场上,我不撤。可校长说:战略撤退,我们总有一天会收复失地的。我信了,因为我看到校长眼里的光是有希望的。这一撤就丢掉了上海、苏州、无锡、南京,这一撤就到了武昌,到了重庆。我们撤了大半个中国,可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因为我知道这些都是暂时的,我们的胜仗一次比一次多,我们从日本人手中收复的土地一次比一次多。凤儿,你看我们最后赢得多漂亮。要是时间到这里停住就好了,我就带你回南京,回上海,回我的老家齐东。我带你去见我娘,我娘,她一定也盼望着我,盼望着我能够携家带口,衣锦还乡,可惜,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凤儿,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才十七呢,这都十年过去了。我十七岁的时候,在我们县城上新学,我的先生是一个留学日本的新派人,他跟我讲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跟我说民族存亡,家国大义;跟我讲什么是是非对错,什么成败得失。

“可我还是错了啊。我时常想,我算是对得起中山先生吗?这烂到骨子里的政权、这虚伪的官僚面目,值得我去捍卫吗?我算是对得起中山先生的教导,对得起我曾经从日本人手中夺回的土地吗?为什么我不能勇敢一点,去拒绝这样的错误?或许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那天我问校长,为什么还要争,校长没有回答我。或者,这个答案,我们早就知道。”

菱舟从来没有对她讲过那么多的话,说起过那么多以前的事情。

凤仪补好军装,抖了抖上面的尘土。

“凤儿,你走吧,带着孩子们一起走。走了,就不要回来;走了,就当我死了。”

“先生,我不走。”

菱舟把抽屉打开,拿出一兜银圆,还有一块怀表。他递给凤仪:“带孩子们走,给我留下一点儿血脉吧。”

菱舟的眼里闪着疑惑又失望的光,像是一块破裂的石头,又像是两片摇摆在风中的枯叶。

凤仪接过银圆和怀表,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说道:“我会等你和我们团聚的。”

她紧紧地拥抱了菱舟,她突然想到那年盛夏。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彼时的他是那么意气风发,那么年少气盛,眼睛里闪着那样坚毅的光。

远远的,她看见一支部队。领头的那个军官腰上别着一把佩剑,她觉得那个人真威武啊,她好想他能看她一眼。于是她就眯起眼睛偷偷看他,一边看他,一边扬起小溪里透亮的水花。

然后他真的过来跟她说话,说要把马儿送到她家去。

要是再回到那年夏天,她还是会坐上他的高头大马,跟他走吧。

走出门的时候他叫住了她,把他的配枪给了她。他给了她五颗子弹。

这是最后的五颗子弹。

凤仪一刻也没有等,她扎上头巾,带上小军、颖儿和小辉。她要带他们走。走路算什么,她有一双能走路的天足,再远她都不怕。

菱舟的副官护送她和孩子们从小路离开了新津县城。

副官在城郊的小路上与他们告别,副官看着凤仪渐渐走远的背影,向她敬了一个礼。

凤仪都还没有好好想过要去哪里。

去哪儿呢?离开了先生,哪里才是她的家呢?凤仪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午后的太阳已经偏了西。

冬天的阳光柔柔地照着她的眼,她抬起胳膊,撑开手掌去遮挡不经意间蹦入眼中的光线。手腕上的金镯子在阳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一圈光晕,凤仪突然感觉太阳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有了方向——向东走,向东走。她才不管哪里有战争,哪里是和平,她就要回去,就要向东走。因为向东走,就可以见到娘了啊。

她想起娘说的话,娘说她永远都牵挂着凤儿。她是娘散落在别处的珍宝,现在这颗珍宝蒙了尘,失了光,已经是一块粗糙的石头,可是只要回到娘的身边,她就还是那个珍宝啊。

十年了,离家的孩子,要回家了。

凤仪就背着太阳的方向,一路向东。

从新津县城到浮梁,三千多里地,凤仪就这样在兵荒马乱中启程了。

他们走了整整一个月,才走出蜀地。凤仪本来以为可以买得到马车,却没想到能碰到一个身上有粮食的老乡,就已经是他们的幸运了。

凤仪带着三个孩子,走得慢,也不敢走夜路。他们碰到人家就歇脚,遇到险坎儿就绕。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在第十天的时候,才用两块银圆换了一头小毛驴。

有了毛驴,凤仪的脚程就快了起来,小军和颖儿轮着和小辉坐毛驴,凤仪背着包袱牵着毛驴走在前面,包袱里有剩下的银圆和那把枪。

离别的时候,凤仪让副官装了四颗子弹在枪里。

凤仪想好了,要是实在过不去了,她就带着孩子们一起去死。

最后那一颗子弹,凤仪放在贴身的兜里,与怀表和金镯子放在一起。

凤仪带着孩子们抵达重庆的时候,太阳刚落,满天红色正逐渐变成紫色的晚霞。土石路湿漉漉的,有些泥泞,像是刚刚下过一场雨。在路旁守卫的士兵注意到他们,那些士兵穿着土黄色的军装,打着绑腿,十分朴素。一个士兵朝着他们走过来,一杆笔直的枪在他的背上晃了几下。

凤仪有些惊慌,她拉紧了小毛驴的缰绳,手心冒出了细密的汗。

她示意小军不要说话,然后朝着士兵迎了上去。

“老乡,你是要进城吗?”

凤仪咬着嘴唇不说话。她想起这几年,从安娜口中陆陆续续听到的一些“屠杀共产党”惨案,他们会放过她——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妻子吗?她不知道,对于未知的恐惧占据了她的思想。她不怕死,可是,她还有孩子。

士兵以为凤仪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又放慢语速一字一字地说道:“老乡,您是要进城吗?”

听他的口音是外地人,但此时的凤仪来不及注意这些,她的大脑正在飞速地运转着,拼命地搜索着一些有用的词汇,好让她和孩子们顺利过关。她怔了一下,抬起头问道:“城里面都是……都是解放军吗?”

“是啊,老乡,重庆已经解放了。”士兵高兴地说道,“重庆城里都是解放军,要帮忙可以找我们。”

“谢谢了,军爷。”凤仪又说道,“我们就路过,走亲戚路过的,哪里敢麻烦你们。”

“不麻烦,老乡,不早了,你带着孩子赶紧赶路吧,一会儿就该天黑了。”士兵抬头看看天色,似乎已有几个夜星点缀在了霞光之上。

凤仪没再搭话,她冲士兵摆摆手,意思是“再见了”。士兵也没再多说,背着他的枪又回到了城关口,目送着凤仪的身影越走越远。

凤仪抬头看了一眼重庆城。晚霞中的重庆城像一个漂亮的姑娘,在崇山峻岭中露出她明媚的眼。一阵冷风吹过,重庆城又像是一块黛玉,镶嵌在红紫色的天幕上,冰肌玉骨,灵动魄人。多么美的重庆城啊,凤仪想,透过窗口就能望到四季葱郁的山脊,还能在起伏不定的青砖路上听到涓涓流淌的河流。

热闹非凡的港口衬托着绵延静谧的长江,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这座城复杂而又简单,安静而又喧嚣。凤仪在无数个清晨看到太阳从城市的尽头升起来,天空从冷冷的明黄渐变成纯净通透的蓝。

她期盼着,这座城市能够获得真正的繁荣,每一个生活在其中的人,都能过上平和安乐的生活。

她知道,她这个旧时代的代表,该退场了。

凤仪没有进重庆城,她在城郊偏僻的地方找了一个旅店,安顿好了自己和孩子们。

第二天,凤仪给了店家两块银圆,让店家进城买报纸,有多少买多少。店家进城买了所有能买到的新报纸、旧报纸,晌午拿回店里时,有砖头那么厚厚的一沓。

凤仪不认字,她就让小军读给她听。小军把新闻一条一条读给她听,读到1949年12月27日的报纸时,凤仪沉默了。

处处都是欢欣鼓舞的人们,只有凤仪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先生在指挥部烧了一盆炭火。“共军”抵达指挥部的时候,先生已经悄无声息地去了。

狭小闭塞的房间都被搬空了,先生什么也没留下。

先生真是不体贴,没有他,她还怎么能好好活下去?

不是说天塌下来都不会和我们分开吗?这天还高高地挂在上头呢!

天还没塌呢,先生。天还没塌。凤仪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

小军放下报纸,喊了声:“娘。”

凤仪一把抱住三个孩子,她一字一句地说:“爹不在了,还有娘呢。”

8.归路

过天就到了惊蛰。

黔江是一座小城,凤仪带着孩子们走到这里的时候,日头刚偏西。太阳发白,虚虚地透着光。春寒料峭,并不见许多的暖和。带着一丝凉意的阳光,挂在树梢上,覆在屋瓦上,又穿过窗棂,将这些交杂的纹路投在地面上。这些纹路时断时续,看着也有些凉薄。

街上的人不多,远远地,凤仪就看到一个“住店”的招牌。

凤仪让小军先去问问有没有空房。她牵着小毛驴跟在后面,小毛驴上坐着小辉和颖儿。

小辉闻到了一阵香气,他抹了抹嘴边的口水,从小毛驴上弯下腰,拍着凤仪的肩膀说:“娘,包子,包子。”

颖儿也附和道:“娘,我也想吃包子。”

“想吃包子还不好办,喏,边上就有一家包子铺,娘这就给你们买。”

凤仪走到包子铺跟前,小辉一个劲儿地拍着凤仪的肩膀:“娘,我要自己挑,自己挑。”

“好,那娘抱你下来自己挑。”

凤仪从毛驴上抱下了小辉。一个个滚圆的包子冒着香气,食客们都挤在笼屉前面,等着老板收钱拿包子呢。

凤仪抱着小辉,她指给小辉看:“那是萝卜馅儿的,那是肉馅儿的,还有豆沙馅儿的,小辉喜欢哪一个啊?”

小辉就用他的小手指啊指:“这个,那个,还有……”

一支送葬的队伍从另一条街拐了过来,一个身着土家族服装的男人在灵前击鼓领唱,其余二人或四人成双成对边歌边舞。这是土家族祭奠亡人时所跳的舞蹈,叫丧舞。男人们哼唱着即兴自编的歌词,边跳边唱边饮,动作时而像燕儿衔泥,时而像猛虎下山,时而像美女梳头。

食客们的目光被吸引了过去,纷纷扭头看向这一队浩浩荡荡的人群。

送葬的队伍走过的地方都是一地纸钱,凤仪想:等住下了,今晚出来也给先生烧点儿纸钱吧。

凤仪买了一大兜包子,她想要把包子挂在毛驴的身上。

可是,这一转头的工夫,毛驴不见了,颖儿也不见了。

送葬的队伍越走越远,街上的风光一眼就能看遍。

凤仪忙抓着旁边食客的衣裳,问他们是否看到和她一起来的那头小毛驴,还有毛驴上的那个小姑娘。

食客们摇摇头,他们继续等着下一锅包子出锅。一个妇女随口说道:“小姑娘都爱看跳舞,是不是跟着前面的人走了,看跳舞去了?”

凤仪把小辉往刚回来的小军怀里一放,跑着去追那支送葬的队伍。

她像发了疯一样地喊着颖儿的名字,可是没有任何回应,送葬的人们还是跳着唱着饮着,哪里会有人在意她这个外乡人的呼喊呢。

她租了一间房,在黔江住下了。她买来了笔墨纸砚,让小军写了好多张寻人启事贴在沿街房的墙上。她还想登报,可是这么小的地方,哪里有报社?

每天晚上她都在复盘那短短的几分钟:她抱着小辉,买包子,跳丧舞的人群,小毛驴打喷嚏的声音,还有颖儿俏皮地拍打小毛驴的声音——不,那是颖儿的挣扎声啊。

她怎么就没想着看颖儿一眼呢?

她把颖儿弄丢了,她把先生唯一仅有的女儿给弄丢了。

一个土家族的老婆婆看到惊慌失措又心痛不已的凤仪,给了她一小段桃木枝,说这是颖儿的替身。

“你带着它,那丫头会沾上你的福气的。”老婆婆一边说一边用她粗糙得像枯枝一般的手抚摸着凤仪的头发,用桃木枝在凤仪的额头一点,“回来吧,回来哟。”

可是颖儿没有回来。

她在黔江找了整整三个月,从春天找到夏天。

可是一无所获。

那一小段桃木枝,已经在凤仪的手心里被攥得像一块磨光了的石头一样亮。

凤仪离开了黔江。

夏天水涨起来好行船,凤仪想带着小军和小辉走水路。他们开始往长江边上走。

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他们在一个清晨到达。彼时江面上正泛着一层薄薄的轻雾,宛如身披一件轻纱。少许的渔船在宽阔的江面上漂泊,打鱼人时不时地撒下渔网。江水异常的平静,只是偶尔泛起一点波浪。

他们在码头附近找了一处地方落脚,等着开往九江的船。

那天晚上,凤仪枕着长江的波浪声,又做了一遍离开黔江前一晚做的那个梦。

在梦里,一个富贵人家的太太牵着颖儿的手,走向了一条迷雾朦胧的小巷。就在她们的身影快消失在迷雾中的时候,颖儿回过头来,向她挥手,似乎是在和她告别。

她喊着:“颖儿,颖儿。”

梦里的颖儿笑了,笑出了弯弯的眼睛和一对漂亮的小酒窝。她说:娘,你放心吧。

梦里的颖儿长大了,好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她穿着凤仪小时候穿过的红底蓝边的小衫小裤,编着一支辫子。她说:娘,颖儿去享福了。

然后颖儿和那个富家太太一起消失在了迷雾之中。一阵大风刮过,迷雾消散,凤仪又像是回到了离开新津的那天,一阵阵炮火把房间的玻璃都要震碎了。

凤仪猛地从梦里惊醒,她摸着脖子上挂着的桃木枝,又是一阵思念涌上心头。突然一阵温柔的风从她的背后吹过,将她紧紧地包裹着。她说:“颖儿,你又来宽娘的心啊。娘知道了,娘得放心。”

三天后,他们在万州上了船。凤仪给了船夫双倍的钱。她盼望着能赶紧到浮梁,趴在娘的膝头,听娘说说话,娘说什么都行,娘说什么她都听。长江的雾都消散了,太阳的光芒透过云层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就像撒满了黄金。

船上的夜格外颠簸。天黑了的时候,凤仪就抱着小辉给他讲故事,讲小时候娘给她讲过的故事。小辉听得很高兴,听了一遍还要再听一遍。凤仪叹道:“小孩子的心就是小,装不下太大的忧愁,也装不下太多的烦扰。”

倒是小军,常常一个人闷在角落里。是啊,小军一定很想念菱舟和安娜吧。第一次见到小军,他才到她的腰,现在,他都已经高她一头了。小军的眼眉和菱舟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说话的腔调又像安娜。还有他走路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脚步很轻,和颖儿有七八分像。

小军原本白净的脸庞被抹得黑乎乎的,头发也油腻腻地贴在面颊上,身上更是有着一股汗津津的味道。他和船上的三教九流并排而坐,虱子到处乱窜。

他是个少爷啊,从小就丰衣足食,而今却要和自己一路漂泊。每每想到这里,凤仪便会感叹道:“要是当年,你肯跟你娘走就好了,现在也不必跟着我受这样的罪啊。”

小军不搭话。他去逗小辉,一边逗一边说:“小辉啊,咱跟着娘,哪里受罪了?哪里受罪了?哪里受罪了?”小辉还不到能明白这话的年纪,他被小军夸张的表情逗得“咯咯”笑。

船上的日子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太平。不久,小辉就发起了高烧。凤仪想尽了一切办法,却没什么用。船夫是个热心肠的人,他让凤仪到岳阳的教会医院,找西洋大夫看一看。

一下船,凤仪就把金镯子给当了,换了钱。

复初会是岳阳有名的教会,复初会医院坐落在南郊的洞庭湖畔。由于地处偏僻,四周的环境甚是清幽。凤仪抱着小辉到了医院,一个蓝眼睛的大夫接诊了他们。蓝眼睛的大夫给小辉量了体温,验了血,然后给小辉安排了病房,他们就在医院住下了。

小辉的病房在医院最偏僻的角落,很少有人到那边去,要想去病房看看小辉,要穿过三道门,拐过两道弯。

蓝眼睛的大夫把凤仪单独叫到了诊室,他对凤仪说,小辉得了肺炎。

凤仪不信,她的小辉怎么会得肺炎呢?肺炎是什么病?她的小辉不过就是吹了江风患了风寒而已啊。

蓝眼睛的大夫耸耸肩无奈地摇摇头:“小孩子抵抗力差,又水土不服,一遇到病菌,感染的可能性太大了。太太,我们会尽力救治的。”

西洋大夫每天都要给小辉扎针,小辉的小手被扎青了,可把凤仪心疼坏了。后来手不够用了,就扎在头上,脚上。凤仪想给小辉揉一揉,可是一揉就会更痛。

大夫注意到凤仪眼底的乌青,让她也注意自己的身体,可凤仪不。小辉没日没夜地发烧,她就没日没夜地抱着小辉。有时,小辉会用他的小手用力地捶着自己的胸口,她就用一只手抓着小辉的手,一只手在小辉的胸口捋啊捋,一直到小辉沉沉地睡去。

偶尔,小辉的病会有那么些许的好转,她就给小辉买来各种各样的吃食。小辉的口里含着糖,甜甜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味蕾,盖过了药的苦和病的痛。小辉高兴地笑起来,任由那些胶状的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衣服上、被单上。凤仪用自己的衣袖抹掉了那些美妙的口水,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也都是甜甜的味道。

然而更多的时候,是小辉吃不下,她也吃不下。

后来小辉开始呕吐,身上出现了斑驳的红点点,整日整日地睡不醒。有的时候他会呼吸不动,就瞪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凤仪,然后长长的一口气上来,再虚弱地闭上眼。

半个月以后,小辉就在凤仪的怀里,静静地去了。

凤仪抱起小辉小小的冰冷的身体,轻轻地唱起了歌谣:“哦,哦,别吵了,别闹了,宝宝合眼睡觉了,狼来了,狗来了,猫儿背着猴来了,猫也睡,猴也睡,耗子吓得不喘气儿……”她唱了很久很久,仿佛小辉真的就在她的哄睡中,睡着了。

凤仪的头脑发着蒙。她仿佛听见远处传来的巨响,残破的王公馆瞬间一片火光。恐惧之中,她习惯性地伸出了手,想要抓住那只有力的臂膀。然而,她却捉了一个空。更大的火在燃烧着,火焰舔舐着夜,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一阵阵刺耳的防空警报传来,日本人的飞机要来了,凤仪想要躲进地下室,却不知道路该怎么走。她该如何才能穿过熊熊燃烧的烈焰?

先生,你说,我该如何穿过那些刺眼的火。

这样惨烈的火烧了整整一夜,王公馆在烈焰中变成一片废墟。凤仪听到一阵哭泣的声音,她试图睁开眼,却没有一点力气。她又仔细听了听——是小军。他在喊她,他喊:“娘啊,娘啊。”凤仪好想抬起胳膊摸一摸小军的头,却依旧没有力气。

火又烧了过来,它变成一条龙的形状,席卷着周边的空气。凤仪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了,她就快要呼吸不动了,她拼尽全力呼吸着,与那条火龙搏斗着。她又像是回到了那个堆满尸体的防空洞,她攀上人墙,一步一步朝着光亮爬去。她的身体很重,就快要爬不动了,可是她必须要向外爬,因为小军在喊她。

她听见小军喊她:“娘啊,娘啊。”

她拼命地爬出防空洞,却不知怎么的,又来到了新津的阵地。枪炮声围绕着她,几枚、十几枚、几十枚手榴弹在她的身边炸开了花。紧接着是一阵细密的机枪扫射的声音,一颗子弹穿过她的头颅,她的身体猛地一个抽搐,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一阵轻柔的风从她的身畔吹过,她嗅到了茶叶的芬芳,映入眼帘的是漫山遍野的茶园,几只蝴蝶扑腾扑腾地扇着翅膀,时而停留在馥郁的茶树之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弯着腰采茶,这个身影时不时抬手擦擦额头的汗水,黝黑而粗糙的皮肤闪着一丝晶莹。

是娘啊。凤仪呼喊起来,想要奔向这个给她最多温暖最大善意的女人,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她着急地呼出声来,恨不得呼出自己的三魂六魄。娘听到了她的呼喊,带着温柔的目光向她走来,一把就抱住了她,就像第一次相见时一样,久久不肯撒手。凤仪在娘的怀抱里大哭起来,她又是焦急又是伤心,又是思念又是激动。

不知道哭了多久,凤仪从睡梦中醒来。她的汗水已经湿透了被褥,眼泪湿透了枕头。小军正站在她的病床前,不知所措地抹着眼泪。

凤仪在路边把小辉埋了。她拿走了小辉的小褂子,她说:“小辉啊,娘留点念想,你冷了就去找你爹,让你爹给你买。”

“你爹把你举高高,你爹给你骑大马,你爹教你识大字。”

“你和你爹在一起,娘有啥好不放心的。”

9.余声

凤仪再也没提过小辉,就像小辉从来没有出现过。

她牢牢攥着小军的手:这是菱舟最后的血脉了,这是我唯一的孩子了。

冬天来了的时候,凤仪当掉了最后的怀表。把怀表交给当铺伙计的时候,凤仪打开怀表看了又看,怀表里有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是凤仪抱着小辉。

胜利那天他们去照相,照完全家福之后,先生说要再给小辉照一张满月照,于是就有了这张凤仪抱着小辉的照片。这张照片上的凤仪与全家福上的那张不一样,她正低着头温柔地看着小辉,她的头发挽成髻,显得脖子格外修长。

先生说这张照片上的凤仪很美,他要天天戴在身上,于是就把照片剪小了放在了怀表里。

当掉怀表,凤仪没有一丝不舍。

那时候,凤仪的身上已经没有一毛钱的盘缠了。运气好的时候,凤仪偶尔会带着小军给一些富裕的人家做几天帮工,攒下一点钱后便又上路。运气不好的时候,她和小军的日子几乎要靠着讨饭才能度过。

可是这大半个月,小军都没吃上一口热乎饭。天已经很冷了,小军越来越瘦,身上的衣服越来越不够穿。

他们俩的手都红肿着,上面布满了冻疮。一些冻疮好了,便覆了层血紫色的痂。凤仪把小军的手握在怀里,心疼坏了。

她可以不穿,也可以不吃。可是小军不行,这是菱舟最后的血脉了。

凤仪拿着钱,给小军买了一身棉衣,破天荒地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面条。凤仪把小军的旧衣服套在自己身上,一口气喝了五六碗面汤。

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有小军和那把装着四颗子弹的枪。

她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死都不怕,她还怕活着吗?

想到这里,她又去给自己和小军各买了一双新鞋。她要好好走路,快点走回家。

1951年的初冬,凤仪离开成都几近两年,终于在问路的时候,她听到了熟悉的乡音。她爬上一座山头,看见了大片茶园。凤仪用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差点儿就快乐得窒息了过去。

凤仪带着小军推开干娘家的门时,院子里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在踢毽子。她闻见厨房里飘来的香气,赶紧跑进去,可是那不是娘,是一个陌生的妇人。

凤仪在脑子里拼命地搜索,这是她的家啊,难道她连家也没有了吗?凤仪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

“凤丫头,你,是娘的凤丫头吗?”

厨房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娘。

娘的腿脚不利索了,拄了一根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那儿,光照在她的身上。

娘在一片阳光里,身上都泛着光呢。

“娘!”凤仪扑到娘的怀里,她开始哭,停不下来一般地哭。

“娘,娘,娘。”她喊着她,十二年了,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和委屈、失去与痛苦,也只有和娘说一说了。

凤仪哭了好几个时辰,仿佛要流尽这一生的眼泪。

在旁边做事的五嫂,赶紧去茶园喊来了五哥。凤仪看着爹娘、五哥五嫂和侄儿们,哭着哭着,她就笑了。

晚上的时候,娘给凤仪端了一盆热茶水,茶叶是自家的高山茶,最是活血。

娘让凤仪泡脚,她看着凤仪破了面、磨烂了底的鞋子开始掉眼泪:“孩子,你是怎么走来的啊?”

凤仪说:“心里想着娘,就这么走来了啊。”

娘拿起修脚的小刀,一层一层刮着凤仪脚上的老茧。她看到那颗红痣:还是像一颗红豆。

娘笑了:“走到哪里都不怕会丢了你,这么个印记刻着呢。”

“是啊,娘。凤丫头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凤仪给小军改了名字,叫“建国”,那是她去镇上卖茶叶的时候听人说的——“建设新中国”。

她跟小军说:“从今天起你就叫‘王建国’,和别人一样,一起‘建设新中国’。”

后来镇子上的陶瓷厂招工,五哥和五嫂都搬到了镇子上,做了陶瓷厂的工人。又一年,识文断字的建国去乡镇上当了教师,之后娶了亲安了家,就很少回山上了。

建国结婚的时候,凤仪从箱子底找出了她曾经的嫁衣,送给了新媳妇。新媳妇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连赞叹凤仪的手艺。

凤仪没有再嫁。干爹干娘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她就承担起照顾干爹干娘的责任。她还接管了爹娘的茶园和梯田。每一年哥哥嫂嫂和建国夫妇回来,她都让他们带上满满当当的山货。在大家都缺粮食的那几年,凤仪成了家里的大功臣。干娘家后院的地窖里被她存下了满满当当的粮食。

凤仪每天都将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就像在王公馆时一样——头发用水油篦过,梳得一丝不苟,再盘一个简单的发髻。她的面容渐渐饱满了起来,甚至还带了一点儿富态。

在平静的时光里,凤仪送走了爹,又几年,送走了娘。

凤仪一个人,过着简单到有些枯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平安顺遂,岁月静好,她就是这人世间一个最为寻常的农妇。

后来建国给凤仪带了一部收音机。收音机变得那么小,凤仪可以带着它去茶园,一边做农活儿一边听,听歌、听戏、听广播剧。恍惚间,凤仪觉得那漫山遍野的风都唱出了声音,就像菱舟带她去梨园听戏、带她去参加舞会那般盛大。

她还记得那些在重庆消磨掉的时光,那些一次次的等待与盼望。

凤仪年纪大了,不做农活儿了,她在院子里养了几十只鸡。公路修到了山上,凤仪每个月最重要的事就是等着收鸡蛋的贩子来。

山上的日子过得闷,凤仪又养了一只狗。这只狗从小狗崽变成了老狗,每天陪着凤仪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凤仪偶尔会拿出剩下的那枚子弹,那枚子弹比以前更加锃锃发亮了。她也会拿出小褂子、桃木枝,捧在手里。

她总是对着这几样东西,看了又看。

很多时候,她几乎忘记了他们的模样。

凤仪摸摸老狗的头,老狗呜咽一声,摇摇尾巴,继续趴在地上打瞌睡。

又过了几年,凤仪收到了一封来自美国的信,是1988年寄出的,到凤仪手上时,已经是1991年了。凤仪不识字,她让建国读给她听,建国读了,一边读一边哭。

凤仪老了,走不动了,记性不好,人也糊涂了,建国读一句,凤仪就回一句。

信上说:凤儿,我得了重病,时日无多了。你、小军、颖儿、小辉,都还好吗?

凤仪说:都好。

信上说:我好想见你们一面哪。

凤仪说:我也想见你啊,姐姐。

信上说:这些天我时常梦见我们在重庆的日子,梦见你,梦见菱舟。

凤仪说:我也梦见你,梦见先生了。

信上又说:今年秋天格外凉,像1945年一样,凤儿啊,你多穿点儿。

凤仪说:是啊,姐姐,你怕冷,更应该多穿点儿。

信里还夹了一张照片,凤仪拿起来看了看,她的眼睛已经花了,看不清了,但是她心里清楚得很。

那是胜利的那天,菱舟带他们去大都会照相馆照的全家福,也是姐姐带走的唯一的一件他们共同拥有的东西。

照片上有她,有姐姐,有菱舟,有小军,还有颖儿和小辉。菱舟和姐姐坐着,她抱着小辉和小军并排站在他们后面,那时候小辉刚出生,小小的身子紧紧地靠在她的怀里。而那个漂亮的小女孩颖儿,就在前排拉着菱舟的裤脚。

他们都笑着,笑得那么开心。

她渐渐听不见建国读信的声音了,她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异常清净,小院子也变得干净整洁了,就像多年以前她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

那时干娘牵着她的手,带她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干娘就那么一直牵着她,走累了,干娘就蹲下身子给她揉揉脚。

她抬起眼向门口望去,一个熟悉的影子映入她的眼帘,是那匹高头大马,马儿对着她低鸣了一声,凤仪觉得自己该走了,她便抬起脚走过去。

一颗朱砂痣在凤仪的脚踝上不断摆动,远远地看过去,就像一颗小小的红豆。

她走到马身边,摸了摸马脖子。马儿跪了下来,它等着凤仪骑到它的身上去。

那是1940年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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