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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逆风的星星

哭有时,笑有时。

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旧约·传道书》

献给所有在岁月的长河中逆流飞奔的你。

初冬的薄雪无知无觉地落下来,一点预兆都没有,一片接着一片地在风里打着旋儿。

我从没觉得北方的雪可以凄美到这个地步。

体温计显示为39.3℃的时候,我给夏微打了个电话。

她在三月的午夜匆匆赶来把我带去医院,二十分钟后,我躺在流动病房的硬板床上,被来势汹汹的流感折磨得闭不上眼睛。

前两天下午我爸爸请我看电影,在缪斯影城。我到得有点早,捧着一杯热奶茶等我爸来。

那一天的阳光格外慷慨,浩浩荡荡地铺洒在晏城的每一个角落。胡莱莱的号码显示在手机屏幕上的时候,正好有一片光闪闪发亮地蒙住了我的眼睛。

她说:“云喜,有件事我觉得应该和你说一声。”

我忽然有点怕,一个平日里用惯了林志玲口吻的人突然换上了《新闻联播》的腔调,实在是让人心里没底。

上一次听她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还是在夏微出事的那一天。

总之,不祥的预感让我陷入了沉默。

她马上说:“你别紧张,也不是什么大事。”顿了顿,又说,“是顾轻决回来了,我和夏微在晏城机场看见他在取行李。这么多年了,他竟然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看到人群里最帅的那一个……哎哎哎,你掐我干吗呀夏微?!”

我拿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听见我爸喊我:“云喜,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摇摇头,甜蜜地挽住他的胳膊,说:“爸,你怎么总是迟到啊,咱们得摸黑进去了。”

后来我爸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大清楚,那天看了什么电影、主演是谁,也都在记忆里空白一片。只记得影片放到高潮的时候,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哭声,坐在我旁边的小女生嚼着口香糖嘟囔了一句:“简直矫情得令人作呕!”

荧幕的光朦胧地照着我苍白紧绷的脸孔,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滚烫的眼泪早已经糊了满脸,量多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于是我也小声地嘟囔了一句:“简直矫情得令人作呕!”

然后就被我爸狠狠地打了一下后脑勺。

顾轻决。

我在黑暗中一遍遍咀嚼着这三个字,每一个字我都认得,连在一起却让我头脑发钝。

万万没想到,我这辈子竟还能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更没想到的是,五年了,这个名字竟还如同诅咒,轻易在我心里砸出一个血淋淋的洞,我看见有什么东西从那儿涌出来,像潘多拉的盒子被开启的一瞬间,怨恨、憎恶、切齿的疼痛和藏得深深的期盼都一股脑地涌出来。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那样模糊而遥远,那些在时间的抚慰下渐渐愈合的伤口又被毫不留情地撕开了一角,有一双手顺着这一角用力一扯,轻松地扯出一个完整的、新鲜的伤口。

一切与伤寒有关的症状全部袭来。头晕,四肢麻痹,胸闷,眼眶刺痛,幻听,五脏俱焚,瞳孔里像是灌满海盐,咸涩难忍。

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也是这样暗淡的光线。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头顶的那一片耀眼星空,也在那一刻忽然散尽。

顾轻决就站在类似的黑暗里看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初冬的薄雪无知无觉地落下来,一点预兆都没有,一片接着一片地在风里打着旋儿。我从没觉得北方的雪可以凄美到这个地步。

我就站在那样的风雪里,屏住呼吸,目眦欲裂地瞪着他,就像瞪着一个残忍的刽子手。

而他始终不肯开口,沉默得让人心寒。

我终于绝望,用尽全身的力气忍下翻腾的泪水,自嘲地笑了一下,“顾轻决,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要去怨恨谁,特别是在遇见你以后……我以为你来了,就是上天对我额外开恩,我的人生从此有了保障,我可以用一生的时间去感受爱,感受那些……美好的……温暖的东西了……”

我的声音很轻,透着难以抑制的悲愤,“但是顾轻决,你是好老师,教会了我爱,又附赠了一门关于恨的学问,真得谢谢你教会我,原来恨一个人是这种滋味。”

雪花还在无知无觉地下坠,一片片、一丛丛地落在顾轻决哀伤的脸上,他的眉毛、鼻梁、嘴唇,都一点点、一点点地被纷飞的雪花刮得面目全非。

这么多年了,我再也没遇见过那样的雪,还有那些逆着风暗淡散尽的星星。

电影散场后,爸爸在附近的药店给我买了板蓝根和利巴韦林,嘱咐我回去即刻吃上,再好好地睡上一觉,以防感冒。随后接到李阿姨的电话便匆匆地赶回家去。

说起“家”,我还真是没什么可说,当然也没什么不可说。

几年前我爸和我妈离了婚,一个人去了美国,回来的时候已经组建了自己的新家庭——第二任妻子李阿姨,以及他们的一对双胞胎女儿——阮陶和阮瓷。

我喜欢那对双胞胎姐妹,姐姐阮陶虽然患有轻度智障,却是一副清秀安静惹人怜爱的模样;妹妹阮瓷生得一双精灵似的大眼睛,倔强懂事得像个小大人一样,难能可贵的是十分爱护姐姐,让人放心。

回到家后我便开启了持续高烧模式,从37℃一路飙升到38.9℃,接连两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脑子里不断循环着胡莱莱说过的那句“顾轻决回来了”。

夏微曾说,女人的烧,往往是伴着骚一起来的,一旦生病,就一定会衍生出空虚寂寞冷的并发症状,随着体温的升高,自怨自艾的数值也会不断加强,接下来,很可能,原本不会发生的情感事故就会发生。

我被这种毫无逻辑又狗屁不通的观点击中了天灵盖,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默默地想,如果我就这样死在家里,虽然是被高烧活活烧死的,但是坊间一定会有谣传——我是因为听到了顾轻决回来的消息活活把自己骚死了。

为了不在我死后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一阵天昏地暗的咳嗽过后,我给夏微打了个求救电话。

而此刻,医院的窗外亮着点点灯火,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悠悠地浸润着我的肺腑,洁净而清爽,终于,我裹着夏微的大衣恍恍惚惚地陷入了梦境。

梦里是一望无垠的麦田,凉风习习,一阵一阵的麦香涌进鼻息。小小的我甩动着小小的手足飞快地奔跑在麦浪之间,猛一转身,看见远远站着的阮云贺,白衫影影绰绰地模糊了容颜。

我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一阵心慌,像是知道他要一个人走掉似的,恍惚间泪如雨下。

果然,麦田尽头的少年缓缓转过身去,任我拼命地尖叫呼喊也不再回头。

我跌入无尽的创痛中抱紧自己不停颤抖的肩膀,直到麦田溶化成一望无垠的黑色浓浆,而我像一粒核仁,在无声起伏的黑暗中沉溺下去。

醒来的时候早已是一身冷汗,抬手擦了擦额上豆大的汗珠,听见夏微问我:“又梦见你哥了?”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窗外天已微亮,那些针扎似的疼痛已经被药物渐渐抚平,夏微递过来一杯热水,隔着模糊的蒸汽,我仿佛看见十七岁那年的自己,消瘦单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一片化不开的浓雾里。

而我的眼前光影斑驳,仿佛一切都失去了焦距,变得扭曲而模糊。

流感痊愈的第二天,裴兴向我提出了一起赏月的要求,并建议彼此应在赏月之前各自在家解决好晚饭的问题。

裴兴是我的男朋友,这位自认为是考古系“裴勇俊”的忧郁文艺男青年,他的勤俭节约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如今我也记不大清楚当初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地跟他走到了一起。如果非要我用有限的记忆回忆概括,事情大概是这个样子的:

在我刚升大三那年,由于学校修建新的宿舍楼,我被分配到了新的寝室。这个寝室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寝室暖瓶里的水要由没有男朋友的女室友全权负责。

说来不巧,时值我才跟前一任男友和谐分手,于是就不可避免地沦为了免费劳动力,与另外三个单身女性一起,肩负起了全寝六个人的热水问题。半个月后,担此重任的免费劳动力缩减为两个人,又过了一个半月,事情就演变成了一个倒霉蛋每天早晚各打六瓶热水的悲惨境地。

那个倒霉蛋就是我。

整整一个冬天,我每天都过着生不如死的打水生活。渐渐地,我的腰不酸了,腿不痛了,手臂上的肌肉群也越来越充满男性魅力了,整个人都精神饱满得跟刚从戒网中心里放出来似的。

就在我一边捂着干瘪的钱包,一边不切实际地谋划着搬出寝室的时候,裴兴如一道惊雷,出现在了我哀愁的生命里。

那是一个呵气成霜、冰冻三尺的清晨,当我双手各拎着三个热水瓶埋头穿过操场的时候,一个戴着藏蓝色套袖的胳膊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藏蓝色套袖的主人站在那稀薄的阳光下对我说:“学妹就是中文系的阮云喜吧,我观察你很久了,当然,你不用感到受宠若惊,毕竟我们有理由相信,女孩子的一生总要有点惊喜才算完美。”

我那颗被六点钟的闹钟深深刺痛的心,在他微微上扬四十五度角的鼻孔下,再次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不容我开口,他继续说道:“我想你一定听说过我,是的,我就是大家口中所说的那位考古系‘裴勇俊’,女生总忍不住私下议论的那个裴兴。我来找你是要告诉你,我知道你没有男朋友,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做你的男朋友。”

很显然这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

我又茫然了一会儿,尽可能拿捏出一副受宠若惊但又担当不起的表情,严肃地说:“可是同学……我其实是有些介意的……”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就像是被劈中了天灵盖一般,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像筛面一样把我抖得风中凌乱,那六个暖水瓶就在我手中哐啷哐啷地响。

“你说介意?哈哈哈,这可真是非常的amazing,十分的interesting!”

我说:“这位同学,你冷静点。”

他配合地冷静了片刻,随即又苦口婆心地质问我:“你不是还没有男朋友吗?你不是还在被每天十二瓶的热水折磨着身心健康吗?难道你不想摆脱现状、脱离苦海吗?”

这个类似虚假传销的广告词,在某一个莫名其妙的瞬间,像一缕光芒万丈的阳光,莫名其妙地照亮了我的身心。

裴兴见我面露动摇之色,满意地笑了笑,继续说:“我知道学妹是在担心我们身份的悬殊,你很有自知之明,这点我喜欢。但是没关系,相信自己,我既然和寝室里的兄弟打了这个赌,就一定要完胜才可以,而你,就是那个唯一可以让我赢取胜利的女孩。”

我一脸迷茫,“打赌?”

裴兴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不然哪儿轮得到你这姿色平平的灰姑娘这么好运”几个大字,“我们全寝每人押了五十块钱,五比一押注,若我在毕业之前找到女朋友,则我赢,也就是说,会有二百五十元人民币进入我的口袋。我看你也因为单身被全寝室的人来回使唤,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何不就交往一下,岂非互惠互利?”

我犹豫了一秒钟,用一种捍卫尊严的神情对他说:“行,但是……二百五得分我五十!”

裴兴用欣赏的语气表扬我:“我就知道以你的智商绝对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来,作为恋爱的开张,我决定帮你提三个暖水瓶。”

当时的画面就是这么和谐,我们迎着万丈朝阳,每人拎着三个暖水瓶,扬眉吐气地走在通往女寝的道路上。

回到寝室后,我立即抬头挺胸,翻身农奴把歌唱:“都给我爬起来!速度爬起来!从今往后,我们是平等的,一人一壶热水!”

可喜可贺,在那之后的三天里,我终于过上了一天只打一个暖瓶水的幸福生活。

只可惜三天后我爸从美国回来,火速为我办理了退寝,并在学校附近给我租了一个小公寓,表达他如山的父爱。于是我那短暂而又美好的幸福生活就在三天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束了。

即便如此,我和裴兴之间的互利关系却并没有因此夭折。他依旧会三不五时地拉着我出去吃个面、看个电影、踏踏青什么的。当然,这一切和谐美景的根本前提是在AA制度的严格管控之下进行的。他对于我恪守本分、严格遵守AA制准则进行约会的态度十分满意,经常语重心长地夸奖我将来必成大器。我则虚心回应“哪里哪里”。

好,回忆和略显啰唆的概括到此结束。此刻,我正在厨房里做着一项艰难的抉择——晚餐究竟吃什么?

毕竟这一天的晚餐选项实在是有些丰富,红烧牛肉、排骨浓汤、小鸡炖蘑菇、海鲜鸡汤、老坛酸菜……在一番风起云涌的脑力大战过后,我选择了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丢进了滚烫的沸水里,晚餐问题得到圆满解决。

抵达赏月地点的时候正值华灯初上,城市像一只巨大的灰色的虫,坚硬的外壳里涌出大片大片斑斓的灯光。

裴兴递给我一瓶热奶茶,他说这是从学校附近新开的奶茶店里买的,五块钱一杯,买一赠一,然后他再自然不过地朝我伸出手心,拿走了我的三块钱,又找给我一个五毛钱硬币。

我们喝着奶茶沿着初春的河岸慢悠悠地散步,裴兴说:“云喜,这样大好的时光,不如我们来吟诗作对吧。”

然后他微微地扬起头颅,把鼻孔用标准的四十五度角对准我,含情脉脉地念道:“天上一轮明月照。”

我想了想,说:“地上两个屌丝走。”

他疑惑道:“啊?”

我愣了一下,连忙解释:“不是我们两个,这里的‘两个’不是量词,是一种借代,可以代表任何两个。”

裴兴放下心来,继续说:“冬雪甘愿为冷月飘。”

我说:“男人都爱去青楼走。”

他的嘴角抽了抽,估计是失了雅兴,不再跟我吟诗作对了,他说:“我向来以为你是小有才情的,今日看来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我要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今后我们之间的发展方向,短时间内就不要再无谓地见面了吧。”

我表示赞成,于是两人决定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点东西后就各回各家。

刚进便利店胡莱莱就打来了电话,她在电话那头有气无力地嚷:“你家怎么连个‘七度空间’都没有啊?你快点回来,我在你家血流成河了!”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默默地移动到女性生理期用品的那一排拿了两包“七度空间”。

结账时收款小哥把“七度空间”和裴兴买的夜宵一并打在一张小票上,方才我的粗鄙已让裴兴很是郁闷,此刻涉及金钱问题更是让他黑云压顶,于是他立即严肃指出这种做法的错误性,要求退出付款模式重新打印购物小票各自结账。

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以我和裴兴为圆心,匀速蔓延在无辜的便利店里。我抱歉地干笑了一声,说:“那麻烦你就重打一次吧。”

收款小哥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特地提高了嗓门对我说:“两包‘七度空间’,请付十九块六毛!”

在等待结账的人群的强势围观下,我掏出钱包开始翻找十九块六毛,可是翻了半天也只翻出十块五毛,那个五毛还是刚才裴兴找给我的。

我咬咬牙,再次朝收款小哥微微一笑,说:“不然你再重打一张,我只要一包……”

在收款小哥即将发飙的扭曲表情下,我默默地诅咒胡莱莱一辈子都不来大姨妈。

“不用麻烦了,和我的一起结就好。”

随着一个沉稳好听的声音,有人从后面递过来一张钞票。

我感激涕零地转过头去,白炽灯光下,那个熟悉到近乎陌生的身影,仿佛在梦里一样高高瘦瘦地立在那里,久违地冲我微笑了一下。那样的笑容,就像午夜里兜头吹来的一阵凉风,遥远、冷清,没什么人情味似的。

顾轻决。

我整个人僵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是顾轻决,怎么会是他呢?对的,想起来了,胡莱莱说过顾轻决回来了啊……

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只一眼,已经是致命一击。

我佯装镇定,双脚还踏踏实实地踩在地面上,可心里早已是天翻地覆山崩海啸,一双手极力握紧冰凉的手心,生怕一个松懈整个人都要瘫倒在地上。

真是没出息啊,阮云喜。我泄气地想着。

更令人泄气的是,那么长的时间唰地一下碾过去,怎么他的脸还是好端端的跟从前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在我们分开之后的日子里,我不是没有想象过我们再次重逢的场面。那应该是一个狂风暴雨过后的白昼,我画着全套的精致裸妆,拎着最新款限量版包包,脚踩十二厘米高的高跟鞋,昂首阔步地走在被雨水冲刷得闪闪发亮的道路上,这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秃顶发胖的中年油腻老男人,他肥腻的胳膊正被一个满脸疙瘩的女人紧紧地环绕着,我一边数着他脑袋上所剩无几的那几根头发,一边皱眉回忆着,在一声悠长的“哦——”之后,恍然大悟地一拍手,“原来是顾轻决啊,真是好久不见了。”

最好该是这样,再不济,再不济……总之,最起码不该是如今这般,在一家拥挤的便利店里,他依旧眉清目秀、美好如初,明亮的面孔神采依旧,就连那凉津津的、像极了豹子的眼神,也还如从前藏着隐隐的骄傲。而我,穿着宽大邋遢的运动服,面前摆着两包卫生巾,尴尬地埋头寻找着几毛钱的硬币……

干脆炸了这家店好了,我傻傻地谋划着,干脆炸了它,一个活口都不留,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直到收款小哥把购物袋递给我时我才回过神来,而顾轻决早已经拿着他的袋子推门走了出去。

我颓然地站在原地,怔看着缓缓合上的自动门,突然心中一痛,飞快地冲出便利店追上去,可是追到一半便顿住了脚步。

是谁说过,如果我们今后不幸相遇,千万记得不要厚着脸皮多看对方一眼,最好是默默地滚开,滚得越远越好,全当他死了,死得干干净净灰飞烟灭。

是我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处停顿,我都还清楚地记得。

我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将刚才那种拼了命也要追上他的荒谬想法从脑海里打散,也把心里那股剧烈的不平静狠狠地压下去。

天色暗下来,月亮清冷的光芒慢慢地移到我的脸上。到底还只是三月,风里还掺着刺骨的寒意,我扫了扫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头扎进夜色中向家跑去。

一进家门就撞见胡莱莱死鱼一样挺在我的床上,看到我,虚弱地两眼一翻,嘟囔道:“让你去买‘七度空间’,又不是让你去买‘杜蕾斯’,你喘成这样是什么意思?”

我摇了摇头,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才尽可能风平浪静地告诉她:“刚才在便利店,我遇到了顾轻决。”

胡莱莱“哦”了一声,留下长长的空白让我把便利店里发生的事情重播一遍。听完之后,她无限怜悯地摇了摇头,总结发言:“也就是说,阮云喜,你现在在顾轻决的眼里,就是一个来了大姨妈却买不起卫生巾的穷女人,更可怕的是,你旁边还站着一个又丑又小气的极品男朋友,这种人生设定也太惨了吧?”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有气无力地说:“这不是重点……”

胡莱莱重重点头,“你说得对,这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五年没见,他竟然送了两包‘七度空间’给你当见面礼!从今往后,每个月你来大姨妈的时候都会睹物思情,这实在是太血色浪漫了。”

我竟然“扑哧”一声笑出来,就像胡莱莱讲了一个超级搞笑的笑话那样,笑得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泪花四溅。等到胡莱莱也跟着大笑的时候,我突然收敛了笑容,特别冷静地说:“你别笑了,小心胸部的硅胶掉出来!”

胡莱莱尖叫着扑过来,掐着我的脖子怒吼:“你这个恶毒的死女人,我说过我只是整容,并没有隆胸!我的胸是真的!我还只是个黄花大闺女呢,我怎么可能有假胸!”

我整个人被她掐住脖子来回地晃,晃得有点眩晕,有点胸闷。

顾轻决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就伴随着这种眩晕和胸闷不停地在我的眼前晃过来晃过去……

我是没有翻身之日了,我早该看透这一点,我这只猴子自始至终就被顾轻决攥在掌心里,自以为逃了十万八千里,最后还不是尿在他的手指根上。时间过去得再久,他还是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想让我撕心裂肺我就撕心裂肺,想让我泪流满面我就泪流满面,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了。

差不多就是在看见他的那个瞬间,我突然惊奇地发现,原来我竟然一直在思念他,紧接着,无数个疑问句涌进我糨糊一样的大脑里:你过得好吗?这么多年去了哪里?还是那么悲伤地活着吗?还在玩儿魔方吗?你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过我?

令人沮丧的是,他似乎早已经忘记了,干净从容地把我从记忆里删除得干干净净,就像清空电脑里的回收站一样,那么简单,那么轻易。

所以看向我的目光才会那么平静,没有丈量我什么,也没有丝毫的错愕或是激动。

是时间过得太久了吗?还是对于他来说,阮云喜这个人原本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

头痛欲裂,我用胡莱莱用来丰胸的按摩手法使劲地揉了揉我的太阳穴。

临睡前我问胡莱莱:“你还没说来找我干什么呢,该不会是专程来我家宣泄大姨妈吧?”

话音刚落,她猛地从床上弹起来,义愤填膺地说:“还算你有良心,我失恋了。你知道吗云喜,我最近喜欢的那个男生,就是那个体校的流川枫,他竟然有男朋友了……简直不堪入目、匪夷所思、道德沦丧!”

我说:“胡莱莱,请你不要乱用成语……”

“这不是重点!”她仰天哀号,“重点是我失恋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瘫软在床上,一脸茫然听着胡莱莱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控诉着全天下所有不爱她的蠢男人。

也多亏了她,我得以把自己放空,不必理会心中时不时就企图掀起的海啸。

也许这就是我喜欢和胡莱莱腻在一处的原因,她言语玲珑,开朗逗趣,可以声情并茂地把一件小事讲述得绘声绘色,一连串豪爽无比的爆笑让人忍不住跟着弯起嘴角。

这是三年前毅然决然地跑去整容的胡莱莱,是脱胎换骨的胡莱莱。她再也不是那个因为遭受拒绝而躲在书桌底下抱头痛哭的傻姑娘了,她变得随意自信,像一缕被乌云遮蔽了太久后在拨云见日的那一刻异常耀眼的光。

她躺在我身边紧紧地搂着我的胳膊,栗色的卷发弥漫着洗发水的甜味。我们两个就像学生时代一样,挤在一张床上胡乱地聊着天,漫谈着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直到天光熹微的时候才渐渐入睡。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胡莱莱就如此这般地赖在我家,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半个月后,她干脆雇用搬家公司把自己的全部家当塞进了我那不足六十平方米的小公寓里。

当她得寸进尺地企图往我的书房里添置一套家庭影院和一台跑步机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掏出手机试图报警。

号码还没摁下,电话铃声却抢先响了起来,我爸在电话那头用陈述句提醒我,下周务必要去高伯伯单位的图书部做实习编辑,他已经提前打好了招呼。

然后在我还没有来得及接话的时候就果决地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他还在为房子的事情和我怄气。

几天前,我爸心血来潮,硬要带我到市中心新开的影城看《喜羊羊和灰太狼》,看完顺便拉我走进旁边的售楼处,决定顺便给我买一套房子。

“爸,你这是不是也太顺便了……”

“我就顺便买买,你就顺便挑挑嘛。”

“爸,这种对话很容易引起误会……人家会以为我是个富二代。”

“你就是富二代啊,富东小区出来的第二代,简称‘富二代’。”

在被我强制性拖出售楼处之后,我爸伤感地问我:“为什么不买?这个楼盘离家很近,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我可以常去看看你,你也可以常和家里走动走动。”

我只好笑着打哈哈,“爸,你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租房子住,不喜欢就换,又快捷又方便。”

他拉下脸,神色暗下去,“你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年轻人又不是烧坏了脑子,怎么会买得起房子偏要用租的,你是不是还在怪爸爸和你妈……”

“爸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打断他,像小时候一样牢牢地牵住他的手,宽慰他,“我才毕业几年啊,如果你早早地就把房子给我买好了,那我还奋斗个什么劲儿呢?你就不要剥夺社会新鲜人的乐趣了好不好?”

“我说不过你这个学中文的。”老爸叹一口气,不甘心地说,“那至少要去你高伯伯的单位实习,这总可以吧?有高伯伯帮衬你我还放心些,你不知道现在的实习生要遭多少白眼和排挤。”

“好了好了,你说什么我都听就是了,一定去高伯伯那里报到。”

我知道即使我这样说还是伤了爸爸的心,我这个不孝女,总是在不停地、不停地伤害父亲的一片苦心。

爸妈离婚后没多久,爸爸原本是要带我一起出国的,我却在机场一声不吭地提着行李溜掉了,一个人留在晏城,面不改色地继续上学放学。

后来爸爸回国,要我搬过去一家人住在一起,我又以离学校太远为借口坚持在外面一个人住。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逃避些什么。我总觉得自己会永远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下去,可是却一直以一个随时都要离开的姿态生活着,生怕太温暖的感情会把我牢牢地钉在此地,就像有两双手,一个拼命地把我往这一头拽,另一个也不甘示弱地把我往那一头扯,我夹在中间忽左忽右痛不欲生。

挂断电话后,我冷眼看着脸上涂满绿泥面膜、像个观世音一样盘腿坐在床上打坐的胡莱莱,“说吧,你赖在我家这么久到底想干什么?”

胡莱莱抬头望了一会儿节能灯管,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回答我:“云喜,我爸让我嫁人。”

“你爸跟谁结下的深仇大恨?”我吃惊地问。

胡莱莱白了我一眼,气若游丝地说:“对方是家里的独子,某跨国集团未来的继承人,标准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

我难以理解,“那你还叹什么气?人家造了什么孽啊?”

胡莱莱说:“你以为是个富家子弟就一定是F4吗?言情剧真是害死人。我看了一眼他那张由上往下拍的非主流嘟嘴照,差点把一个月前吃的意大利面连洋葱一起吐出来。而且你知道吗?他竟然还PS,柔光效果,把旁边的瓷砖都P歪了,简直可怕……”

整整两个小时零四十五分钟,胡莱莱用尽了《现代汉语词典》里能够搜刮出来的最恶毒、最下流、最无耻的形容词,把那个素未谋面的富家子弟拼凑成一个惨不忍睹的幻影,塞进了我极富想象力的脑子里。

然后,喝光了三杯大麦茶的胡莱莱对这件事情做出了总结发言:“总之,我要在你家住一段时间,直到我爸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和错误的严重性,我才会考虑和他父女重逢!”

我缓了缓,又想了想,总觉得她大概是回不去了,于是含着被剥削的热泪冲了个澡睡觉。

而当我真正理解了“剥削”这两字的深层含义时,我已经可以面无表情地顶着一对比文身还深的黑眼圈,一边给自己猛灌三倍特浓的浓缩咖啡一边对着电脑心平气和地催稿了。

实习第一天,我和高伯伯打过招呼,没多久就有人力资源部的同事带我在公司走马观花了一番,最后我被领到一个大口吃着泡面的女生旁边站定,他指着一张被厚厚一摞图书占满的桌子对泡面姑娘说:“可可,你把桌子收拾出来,这是新来的实习生阮云喜,今后好好相处,多教教她。”

可可来不及咽下嘴里的泡面,匆忙用手指比画出一个“OK”的手势,等人力资源部的同事离开后,麻利地把桌子上的书抱到脚下,冲我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

“谁这么缺德把你推进这个火坑里啊?”她终于把泡面咽下去,递给我一袋速溶咖啡笑着问我。

我说:“啊?”

可可说:“做编辑,操的是卖白粉的心,赚的是卖白菜的钱。一进编辑部深似海,穷三代,饿三代,休想翻身还房贷,这你都没听过?”

我说:“啊?没听过……”

可可露出亮晶晶的小牙哈哈大笑,“云喜你的表情可真逗,看把你吓得,我逗你玩儿呢!”

紧接着,她递给我一沓印满宋体五号字的A4纸和一台银色的苹果笔记本电脑,依旧是笑眯眯的表情对我说:“这里面是公司的一些规定和注意事项,你象征性地翻一翻就好,基本上就是不要杀人越货、不要迟到早退什么的,具体的工作内容等你融入工作进度中自然就会摸索出来。电脑可以拿回家用,随你方便,不过要是下载让人羞羞的影片,可要注意不要被老板发现哦。”

我恍惚地点了点头,认真地听她把公司从上到下的职务介绍了一遍,又针对公司签下的几位畅销书作者进行了扫盲。剩下的时间,则听她把公司近年来的绯闻八卦和江湖谣传全都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比如新来的主任助理的前男友是前主任助理的现任男朋友之类,总之,直到中午我才抽空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咖啡。

午休时间,可可执意要带我去参观公司的全貌,我委婉地表达了拒绝:“真的不用麻烦了,我想休……”

没等我说完,可可就把我从椅子上揪起来,用十三岁孩子的语法对我嚷:“不麻烦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作为你的好搭档,未来的好朋友,我一定要带你去参观的,一定一定一定!”

我被公司同事的热情和温暖深深地打动了……任由她扯着我,从一楼大厅的便利店开始参观,一层一层地靠着大腿肌肉往上爬。我很想问问她为什么我们不乘电梯,却在经过总监办公室的时候,被她突如其来的尖叫给打断了念头。只见她鬼鬼祟祟地捂住嘴巴,脚尖兴奋地来回直跺,按捺不住的低吼冲破手指缝传出来:“是宫屿啊!云喜云喜!是宫屿!啊啊啊,我的男神,我的偶像,活的!”

我不明所以,“谁?新出的偶像团体吗?”

“嘘!”

她将我拖进墙角,只允许我偷偷探出半颗脑袋,从办公室的玻璃墙朝里面看。由于这之间有些距离,加上眼镜还丢在编辑部里,我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瘦高的轮廓,可即便如此,那个人影也依旧是难掩气宇轩昂。

可可始终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中,却还不忘替我扫盲,“那就是宫屿,天才画家宫屿啊!你一定听说过吧?如果总监可以顺利把他签下来,那我们公司可就发达了!远藤文化和我们公司一直以来都是实力不相上下的死对头,我们倾城文化能不能成为本年度的销量冠军,就看这一次能不能把宫屿抢到手了!”

“画家?”我疑惑道,“我们公司不是做图书出版的吗?”

可可耐心解释道:“绘本也是图书的一种啊。宫屿的绘画天赋,加上公司王牌作家的文笔,如果可以联合打造出一部绘本作品,绝对是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一听到“天才”这种形容我就没有了继续窥探的兴趣,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我,凡是被人称为天才的不是怪咖就是大怪咖。

当然,阮云贺除外。

我陪着可可瞻仰了她的偶像好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在盯着我看,回头四顾,又觉好笑,才来公司哪儿来的熟人可看?摇摇头走了没多久,肩上却突然一紧,紧接着有个好听的男声开朗地说:“是你啊,爱哭鬼。”

我回头的同一瞬间,旁边的可可兴奋地尖叫起来:“啊!宫、宫、宫屿?!你认识我们家云喜啊!”

“原来你叫云喜啊。”他放开我的肩膀笑吟吟地看着我。

正午的阳光从窗外慷慨地投掷进来,细密蚕丝般萦绕在他的周身,他穿一件灰色的兔毛毛衣,毛茸茸的质地使他看上去多了一份温暖平静的气质。

宫屿看见我带着满头问号打量他,笑得更加开朗一些,提醒我说:“你忘了?下雨天,苏总办公室门外。”

我困惑地盯着他,眼前这张脸,仔细一看还真是好看到不行。两道剑眉如墨染,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却如白马毫无戾气,身材修长匀称,像是常年生活在健身房,笑起来却很可爱乖巧,一排亮晶晶的牙齿闪闪发亮。

就像……就像一只金毛犬!

我被自己的比喻逗笑,过了好一会儿,才迟迟地“啊——”了一声:“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啊。”

那一天下着大雨,灰黑的浓云席卷了整个天空,空气阴冷潮湿,让人心情压抑。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

我一个人搭乘十六个小时的长途客车去C市看我妈妈。我知道她并不想见到我,就躲在办公室门外偷偷地往里面张望,亮堂的灯光里,她正端坐在办公桌前埋头处理工作。

也许是淋了冷雨,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便有些发抖,时至今日,我早该习惯了没有妈妈在身边嘘寒问暖的感觉,可是却在那一刻忽然间觉得很委屈,竟还簌簌地掉下泪来。我不敢发出声音,紧紧咬着嘴唇,像一个在外受了欺负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满心只想要立刻扑进妈妈怀里痛哭一场。

可我也清楚地明白,若我真把这可笑的想法付诸行动,就只会惹来更多的嫌弃和厌恶。

耳边又响起隔着苍白的时光远远传来的那一句:“你别叫我妈!你这个扫把星!没有你我的儿子不会死的。我的云贺,是你害死了我的云贺,为什么你不去死?该死的是你!”

为什么你不去死?

该死的是你!

该死的是你啊……为什么你不去死?

是啊,为什么啊?

我也常常这样问自己,为什么不干脆死掉算了呢?

如此平凡懦弱的我,真的有必须要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吗?是不是只要继续活下去,厚着脸皮一直一直活下去,就会像阮云贺说的那样,总会在现实生活的泥淖里抓到点什么发亮的东西?

妈妈始终在埋头工作,没有发现门外的我。

她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个木质相框,透过身后玻璃柜的反射,我知道了那是阮云贺的单人照片,照片里,少年穿着一身剪裁妥帖的西装,手捧一束染色的满天星望着镜头微笑……

看清照片的那一瞬间,我只觉得自己像是吞了锋利无比的刀片,疼痛从喉咙一点点地蔓延下去。我几乎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没让哭声冲破喉咙。

那个充满善意的手掌就在这时候忽然落到我的肩膀上,随即是一个好听的男声在耳边轻轻地问:“来找苏总的?怎么不进去?你……在哭吗?”

慌乱间,我撞开身后的人落荒而逃。

原来那个人就是宫屿。

那日只是匆忙打个照面,我认不出他也在情理之中,倒是此刻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气,很淡,让人觉得熟悉,像一株柔软的植物在大雨中舒展开来的味道。

后来我才知道宫屿曾经为妈妈的公司绘制过宣传广告,遇见我的那一天他就是过去取资料的。

可可不无兴奋地猜测,宫屿这一次肯大驾光临倾城文化,很有可能是为了洽谈合约的问题,如果能够与公司达成一致,那么以后我们就有希望成为同事。当然这也仅仅只是一个希望而已。

实习的第一天,就在这不切实际的希望和平凡的忙碌中圆满地结束了。

下班后,当我赶到“有家酒馆”的时候,夏微和胡莱莱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埋头点餐,窗外即是落日淋漓的长河,正是秋水共长天一色时,望出去着实令人心情舒畅。

在听我汇报完第一天的上班经历后,胡莱莱对“宫屿”这两个字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她从包里翻出一本崭新的精装杂志,翻到其中的某一页指给我和夏微看,“你说的那个宫屿就是这个被日本的画画老头称赞为天才画家的宫屿吗?”

我仔细看了下杂志里肃穆静立的男人,他看上去极静,阳光下淡金色的面容沉静固执。

“不过,‘画画老头’这样的称呼也太随便了吧……”我指着杂志下角标注的“日本漫画家某某先生称赞其为‘拥有令人惊叹的天才绘画天赋’”看向胡莱莱。

夏微也颇感兴趣地看了看杂志上的照片,用一种极富职业操守的专业口吻评价:“身材倒是不错,脱光了应该有可拍之处,只可惜长了一张纯洁无辜的娃娃脸,如果气质上再邪魅一点或是再风骚一点就好了。”

胡莱莱立即捂住胸口埋怨道:“我说你不要这么色情好不好,小心玷污了我纯洁的耳朵!”

作为一名专业裸模,夏微被这句话给彻底惹毛了,“色情?这世上还有比你那试图突破天际的胸部更色情的东西吗!”

胡莱莱抱住脑袋尖叫:“快住嘴!我最怕听到粗俗不堪的句子了,不要再玷污我了拜托你!”

我发现从刚才开始,隔壁桌的几个男生就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我们,脸上挂着试探的笑意。我推了推差点扭打在一起的夏微和胡莱莱,“别掐了,看看那一桌的你们认不认识?”

两人看了隔壁桌一眼,夏微说:“不认识。”

胡莱莱兴奋地整理了一下额发,底气十足地说:“别担心,我想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认识了。”

果然不出三分钟,其中一个男生笑意盈盈地走过来,在夏微面前站定,讨好地说:“嗨,可以交换一下电话号码吗?”

我听见胡莱莱气沉丹田差点捏碎了手里的陶瓷杯子。

在胡莱莱的世界里,男人永远只分两种:一种是被她迷倒的好男人,另一种就是被夏微迷倒的烂男人。至于裴兴,她一直称呼他为“那个娘们儿”。

而在夏微的世界里,男人也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陆小虎,另一种就是除了陆小虎以外的人。

那个从学生时代起就一直跟在夏微身后大声嚷着“我喜欢你”的陆小虎。

那个为了夏微被赶出学校,临走还要站上主席台向全校师生宣誓“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夏微”的陆小虎。

那个小小年纪就一脸认真地用“除了夏微,别的女人在我眼里就只是没有性别的人类”来拒绝女生告白的陆小虎。

也是那个站在冰天雪地里眼眶通红地对夏微大喊“你怎么那么脏!那么不要脸!”的陆小虎……

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拍完人体艺术作品的夏微,她的手里捏着薄薄的几张人民币,笑得比白雪更耀目。

惨淡的日光下,她指着自己红肿的左脸对我说:“云喜,你不知道吧?陆小虎那个白痴……他连女人都打啊……你也没想到是吧……连女人都打……哈哈,真是吓了我一跳……”

女孩单薄的身影牢牢地扎在雪地里,在飞扬的大雪中始终微笑着,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一点点,一点点,终于挨上我的肩膀,笑容褪去的同时,滚烫的眼泪落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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