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尚未升起,楼下响起的乒乒乓乓的声音就把我吵醒了,于是我从床上起来,竖起耳朵听是怎么回事。一开始,我以为是在做梦,但我又听到一下重击声,这才猛地想起,文森特·罗珀回来了。
我听到有人打开了水龙头,脚步声从厨房到了餐厅,一扇门开了又关上。毫无疑问,正是他在四处乱转。
我走下楼梯,陶器的碰撞声轰然响起,有人嘘了一声,随即爆发出哄笑声,然后,我听到斯蒂芬让林恩安静点。
我现在这副样子,肯定就像个愚蠢的老妇:我都七十九岁了,睡衣在我的脚踝处晃荡,正准备下去好好教训文森特·罗珀一顿。谢天谢地,那几个歌手都还没起来。
我走到过道,对着厨房大喊:“怎么这么吵?”
斯蒂芬快步走了出来。
“这么早,林恩在这里做什么?他下午才上班的。”
斯蒂芬不停地紧握和弯曲手指,她看看我,又看看厨房门,“在里面的不是林恩。”斯蒂芬说。与此同时,林恩在厨房里喊道:“早上好,梅芙!”
斯蒂芬在这里工作了十五年,我从未见过她撒谎。
“你们吓到我了。”
我冲向厨房,但我还没走到门边,她就挡在了我的前面。
“我可不希望我的教女做出这样的行为。”我说,但透过眼角余光,我看到一张桌上摆着一瓶雪花莲的新鲜花枝。肯定有很重要的理由,林恩才会同意剪掉早开的稀有雪花莲。
斯蒂芬猛地动了起来,“请坐吧。”她指着那张桌子说,就跟她平时接待顾客一样。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斯蒂芬的表情阴晴不定,像是随时会哭,也可能是要笑。
“听着,亲爱的,没人在旁边看着,你和林恩是不能进厨房的。很危险的。”
斯蒂芬的上嘴唇在颤抖,并且示意我坐下,但我还是走进厨房。我若是听之任之,就是对他们或他们的父母不负责任。再说了,要是再有东西坏了,我们可没钱买新的。乐队住在这里的时候,已经打破了一个煮咖啡壶,还把一个盘子摔出了豁口。
就在此时,我看到林恩正把开水倒进茶壶。
“马上停下!烫伤了你可不得了。”
“你好,亲爱的。”他喊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小伙子,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
茶匙碰到陶瓷茶壶的边缘,发出叮当一声,林恩搅拌着茶水,他很专注,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最后,他盖上壶盖,抬头看着我,“这位女士,早餐很快就好。请到餐厅里就座。”他夸张地冲我鞠了一躬,他这么努力要赶我走,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你妈妈要是知道我让你在厨房里随意走动,会怎么说呢?”
他看着我,瞧他的眼神,活像我是个白痴,“就是妈妈让我这么做的。”他解释道。
对于让他一个人从他家穿过镇里的大街小巷来到旅馆,她没有丝毫的良心不安。他在家里十有八九也要生炉子烧水。
我显然是在打一场必输的战斗,于是,我任由斯蒂芬领我回到餐厅。我每天都要花好几个钟头煎蛋、烤蘑菇、把浓稠的橘子酱放进小罐子里,但我真记不起我曾和客人一起坐在早餐桌上。从这个角度来看,餐厅显得很不一样。通过落地窗,我能清楚地眺望到草坪的远端。林恩干得真不错:给栅栏刷上野百里香的颜色,看起来真是漂亮了不少,他在狭长的花坛里种了观赏石楠花,还刮掉了铺路石上的青苔。
林恩非常出色,不过当初他和他的母亲多特突然找上门来,我还对此存有怀疑。那时候,我立刻就认出了他,因为相比以前和斯蒂芬一起上学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大变化。他依然是那么健康,脸颊红润,一头金发十分浓密,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但他的母亲看起来就好像一片晚秋的落叶,即将在你的手心里四分五裂。她坐在旅店花园的长凳上,用外套紧紧包住她那瘦弱的身体,“自从我们的小餐馆关门,林恩就无聊得快疯了。”她说,“日间治疗中心人手不足,所以他们一半时间都闲坐着,无所事事。”她说话的时候呼出一团团哈气,“园艺是他的拿手好戏,我家的花坛经他一打理,都焕然一新了。”
我没说话,因为我很清楚她想说什么,而我不愿意听她那么说。
“他有城市和行业工会园艺证书。是市长大人在市政厅亲自颁发给他的。”
我总不能雇佣镇里所有的流浪儿。
“我病了。你应该看得出来。”
是的,她一年前就病了。
“说说你在想什么。”林恩来到门口说道,打断了我的思绪。他用母亲最好的银托盘端着几片烤焦的吐司面包,右臂上搭着一条茶巾,而我只在节假日才会把那个托盘拿出来用。
斯蒂芬给我倒茶,放入方糖,搅拌了很久,这期间她一直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看看他们两个,但我很清楚他们都不会开口。
我年轻时曾想象过,等结了婚,弗兰克会在纪念日的早晨给我做早餐。到了我们的生日,他会用托盘端来培根鸡蛋,为我准备一壶茶,为孩子们准备麦片粥,为你准备一杯牛奶。
斯蒂芬把吐司放在我面前,他们两个在我对面坐下。我实在不愿意提醒他们忘了拿黄油和橘子酱。
林恩向前探身,用手肘撑住身体,斯蒂芬把脊背挺得笔直,他们充满期待地瞧着我,搞得我觉得我有义务咬一口烤焦的面包。他们都不出声,静得我都能听到自己咀嚼的声音。
“好啦。”最后,我说道,“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林恩张张嘴巴又闭上,还把他的领结扶正。
“我总不能一整天都在这里坐着。赞卡随时都会来,我们必须去给乐队准备早饭,更何况你们那个该死的社工还要来。”
文森特·罗珀清喉咙的声音忽然响起,吓了我一大跳。天知道他在门口站了多久。而我没有化妆,只穿着睡袍。我连忙把双脚伸到桌子下面。我平常都穿深色袜子,免得别人看到我的脚踝是肿的。
“对不起。看来我是打扰到你们了。”他说,脸红着低下了头,我怀疑他这么做只是出于礼貌,而不是因为紧张,虽然他在我们年轻时常常紧张。“我闻到吐司面包的香气了。”他道,“我还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起来了。”
“昨晚我说过,住客的早餐要晚一点供应。”在我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文森特·罗珀的衣兜里有个东西,像是金属的,不过上面的红漆已经剥落了。“请十点过来用餐吧。”我继续说道,“到时候乐队成员也应该起来了。”
看文森特·罗珀的脸,就知道他很健康。他的妻子无疑是那种留着柔软长发、胆小羞怯的女人。谢天谢地,我的头发还算浓密。人们告诉我,我的一头银发与我的肤色很相配,他们还说,我新剪的短发把我的眼睛衬托得更大了。上个礼拜,弗兰克的送葬队伍经过海景旅店,我看到了谢丽尔。她把头发染得乌黑发亮,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而言,这么做实在是大错特错。
“很高兴能与你相识。”林恩站起来,和文森特·罗珀握握手。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探出他口袋的那个金属物体上,看形状和颜色,我觉得有些眼熟。
“你来得正好,喝杯茶吧。”林恩说,“妈妈说我泡的茶特别好喝,就好像我是个雪花莲收藏发烧友,那才是我真正擅长的领域。”
我也是在一年前林恩和他母亲突然来找我的那天,才听说还有“雪花莲收藏发烧友”这么个说法。他趴在一片雪花莲边上,把脸贴着花朵说:“我以前见过这些花。”
他在园艺方面很有天赋,“亲爱的,这种花叫雪花莲。”
我一直记得林恩当时笑的样子,他几乎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它们叫新郎雪花莲!”当时他这么解释道,“你知道这种花有多稀有吗?在2009年哈特菲尔德的雪花莲节上,我见过一株。”
多特坐直身体,把头巾抚平,“伦纳德是雪花莲收藏者协会西北分会的创始会员。”
“我们一直在收集雪花莲。”林恩插口道,这下省得我开口问了,“雪花莲有一百五十多个品种,你的那些是最珍稀的品种。我还以为只有苏格兰有呢。”
林恩和他母亲这对母子真的很像,都很为他是雪花莲协会的成员而得意。
文森特·罗珀显然对“雪花莲收藏发烧友”很熟悉,因为他告诉林恩,他也是个园艺爱好者。
“那真是太好了。”我说,这时候斯蒂芬为文森特·罗珀装了一盘烤焦的吐司面包,“但我要去给乐队准备早餐了。”
我向后一推椅子,此时,林恩做了个深呼吸,斯蒂芬冲他鼓励地一点头,“我爱斯蒂芬!”他宣布,同时还一把抱住了她。
“你当然爱她,亲爱的,我也爱她。”
“不是那种爱。”他说着对我摇摇头,好像我是个糊涂蛋,“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
文森特·罗珀看起来是打心眼里高兴,虽然他全然不认识他们两个。“恭喜恭喜!”他拍着林恩的背说。
我感觉就像有人给我讲了一个只有圈内人才懂的笑话,我虽然听不明白,但还是哈哈笑,却被人当场戳破了。
“我和林恩是情侣。”斯蒂芬告诉文森特·罗珀。
“要我说,”他答,“你们真是相当般配呢。”
“罗珀先生,你的妻子呢?”
“我的妻子在大约十年前就去世了。”他说,“但我和伊莲娜一直都过得很幸福。”
他说完看了我一眼。
我感觉自己脸颊通红,连忙别开脸。文森特·罗珀结婚了,弗兰克也结婚了。这些陈年旧事依然具有强大的影响力,让我无法自持。如果按照他每年寄来的圣诞贺卡判断,那文森特·罗珀和他的妻子是在一起度过了丰富多彩的一生。在我二十来岁的时候,我绝想不到我将终生不婚,但是,伊迪,我们都认为你会独身,并对此没有丝毫疑问。
“我妈妈快不行了。”林恩说,“她现在睡在客厅,我早晨帮护士给她数出十一片药,晚上数出八片。”他停顿片刻,咬着嘴唇,一滴豆大的泪珠滚下他的脸颊,“现在家里主要都是由我来泡茶了。”
我拥抱了下他。文森特·罗珀真不该在林恩宣布恋爱之际提到死亡。
“听到这个,我很遗憾,林恩。”文森特·罗珀说,他压根儿就没理会我的瞪视。
林恩从我的怀里出来,擤擤鼻子,“妈妈说了,在上帝创造出的美好大地上,我和斯蒂芬是最般配的一对情侣。”
“她说得非常对。”我说,这句恭维话让人感觉出乎意料的愉快。
“我把我赚到的钱都存了起来。”林恩继续说,“足够到大集市上吃一顿套餐。我们可以吃小龙虾、汉堡包、腌猪后腿或是其他所有我记得的好吃的。至于饭后甜点,我们可以要冰激凌圣代或是果酱卷布丁,我们还可以喝柠檬汁啤酒或是果汁汽水。不过妈妈说了,最好不要吃开胃菜,毕竟我没那么多钱,再说了,吃了开胃菜,后面的饭菜就吃不下去了。”
记忆又将我拉远……
在你那次二重唱之后,弗兰克向我发出了第一次约会邀请。其余的会众都向你和文斯道贺,弗兰克却把我拉到圣母堂,他没说话,只是把他从赞美诗集上撕下来的一页纸塞进我的手里。意识到他凝视着我的眼睛,感受到他手心的热度,我忽然觉得浑身刺痛不已。然后,他笑了笑,眨眨眼,转身离开。我独自待在圣母堂,看着他写在纸页边上的潦草字迹:今为海上众人呼求——布鲁切安尼餐厅,礼拜五,六点,我来接你。
林恩不再说,停下来喘口气,斯蒂芬用手肘推推他。一时间,他有些大惑不解,但他忽然恍然大悟:“斯蒂芬的爸爸不介意,赞卡也是,但他们说我应该问问你是不是反……”
斯蒂芬急切地点点头。
“反对?”
“对,就是反对。”斯蒂芬重复道,然后,她把头依偎在林恩的肩膀上。
“我当然不反对,亲爱的。”我说,反正我的意见也不重要,毕竟显而易见,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怎么会反对这么美好的事呢?”即便是此时此刻我为他们送上祝福,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象多特、戴夫、赞卡背着我商量该如何最好地向我宣布这个消息。就连林恩和斯蒂芬都发现了我早已失去的东西。
在我二十一岁那年,我注定不能成为别人的妻子,当时,我坐在地板上,我的妆奁散落得到处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孤独终老的命运便降临在了我的头上。
我把全新的棉寝具塞回衣箱一角,织物上依旧散发着我用来熨烫寝具的薰衣草花水的香气。但有张床单破了,是在我把它从我和弗兰克的婚床上扯下来时弄破的。
从教堂出来的时候,父亲想跟我一起走,但修女告诉他,还是让我一个人走吧,他们还说我需要独自待会儿。“你在这里的用处更大。”她们说,并且说服他走进休息室,“伊迪需要你来安抚。”
一滴泪落在枕套上,在这件从未用过的寝具上留下一片很深的水痕。今天,这是我落下的第一滴眼泪,屈服其实是莫大的解脱。我痛苦地啜泣着,深深地哽咽,我发现我自己抓起一个高脚杯,丢到房间的另一边,然后,我又拿起了浅盘、叉子、茶杯、盘子。每砸碎一件东西,我都会声嘶力竭地喊叫,我发出的声音不像是我自己的,倒像是你的声音。
但是,我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仍旧坐在地上轻轻哭着,周围布满了玻璃和陶瓷碎片,那件海蓝色长裙摊放在打开的衣箱上。
就是在这个时候,文斯出现在门口。我并没有听到他走过来,并且不敢相信父亲竟然会放他进来。
“你怎么能那么做?”我问。
“对不起。”文斯从满地的碎玻璃之间走了过来。
他想要抱我,但我一下子拍掉他的手,“你怎么能那么做?”
“我必须那么做。”他说,他甚至都不敢与我对视,“这么说,你是不会为此感谢我了。”
“感谢你?”我问,我的声音如钢铁一般寒冷,“我和弗兰克今晚就要搬回这里来,我们要一起照顾爸爸和伊迪。我们会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在这个时候,弗兰克本应该用他那强壮的手臂搂着我,带着我在休息室里跳我们的第一支舞。
文斯在我旁边坐下,开始把玩你从修道院带回来的口琴,你还带回来一支大红色唇膏、一本赞美诗集和一罐蜂蜡。
最后,文斯说:“梅芙,我只是关心你。”
“你关心我?”我咬牙切齿地说。
“我也关心伊迪。”
“你应该早想到这一点的。我独自一人,怎么照顾她和爸爸,怎么支撑这个家?”
起居室里传来了你的哭声,“啊!”你不停地哭喊着,“啊!”我很清楚,你肯定是在来回摇晃身体,用拳头紧紧捂住耳朵,而且,我估摸,不管谁过去安慰你,你都会对他们拳打脚踢。
“我会帮你照顾他们。”文斯说。
听了他的话,我不由一愣。但他明天就要去服兵役了,去做军乐队的指挥。他对我们而言是大有用处的。
“嫁给我。”他说,依旧用食指和拇指揉搓着口琴。
我真想让他面对我,那样我就能好好看清楚他的表情。但他依旧低头把玩着你的物件,不看我的眼睛。
“滚出去。”最后,我说道,他的怜悯点燃了我的怒火,“不许你再踏进这里一步。”
你的脚在哪里?说对了!我们真对你刮目相看!你的嘴巴在哪里?长方块会发出什么声音?马儿怎么叫?嘶嘶!那不是一场气派的婚礼,我连马车都买不起。你最爱谁,是弗兰克,还是伊迪?伊迪唱得怎么样?伊迪·马洛尼唱起歌来就跟歌星一样。文斯唱得怎么样?职务申请函,羞怯的恋人发出的宣言。再见,再见,弗兰克。现在轮到了文斯。永不说再见,因为再见意味着别离,而别离意味着遗忘。我的名字叫伊迪斯·玛丽·马洛尼,我住在航运西路三十一号海景旅店。回家吧,詹姆斯,不要怕把马累着。马儿怎么叫?
1947年4月23日
亲爱的马洛尼先生、太太:
我一直都很欣赏你们在面对巨大不幸时表现出的乐观与勇气,我希望你们不要介意我这么说。
犬子早就注意到你们备受病痛折磨的小女儿拥有美妙动听的歌喉。我也仔细聆听了伊迪斯在近来那次弥撒上的演唱,欣赏到她那天使般的歌声,特别是在艰难的年景里,真的给我带来了无限的快乐。
身为唱诗班指挥,我希望我能培养伊迪斯这份天生的才能。文森特提议说她或许会喜欢加入圣玛丽教堂的唱诗班,所以,我相信你们不会介意我已经就此事找奥莱利神父谈过了。
我和神父都认为这么做不违背教规,但我们还是咨询了主教公署。我十分肯定最尊敬的大主教大人必定会对你们不幸女儿的状况深感兴趣。我们欢迎伊迪斯和唱诗班歌手一起参加在这个礼拜六举办的唱诗班年度茶话舞会,我们每个礼拜三下午六点练习,也欢迎她来参加。我建议让梅芙陪伊迪斯一起来,确保她本人和其他唱诗班歌手都不会遇上麻烦。你们知道,文森特是一位非常有责任感的年轻人,他一定会很高兴帮助伊迪斯进出唱诗班座位。
请不必担心,你们不会给唱诗班歌手或会众带来任何不便或尴尬。
此致
杰拉尔德·罗珀
文斯和他母亲来到我们家,要陪我们一起去参加每年一度的茶话舞会,我们穿着一样的黄色运动衫和高腰长裤。母亲不让我涂她的大红色唇膏,但她把她的一个玳瑁梳子固定在我的头发上。你的一头赤褐色短发挡在脸上,要是用卡子别起来,肯定能更整洁,但你打掉了母亲的手,不让她把卡子别在你的头发上。
母亲再三叮嘱,让我不要忘记带你的水瓶,父亲一直拉着文斯唠叨,让我们别去三不管地带,因为那里是醉汉的聚集地。要是有谁欺负我们,就告诉他,马洛尼先生和他的哥们儿可不是好惹的,而且要在天黑前把我们送回来。我们要出发的时候,他眼泪汪汪的,“你们一定要照顾好我的女儿。”他告诉文斯和文斯的母亲,“我的两个美丽的流浪儿。”
“流浪儿。”文斯的母亲带着浓重的法国口音重复道,像是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她转了一圈儿,把两只手臂都抬过头顶,每只手里都高高举着一罐李子果酱。
父亲和母亲对视一眼,我不太明白他们这个眼神的含义。
文斯的母亲不再转圈,她向前一鞠躬,一头散乱的黑发几乎触到了地面,她的绿缎子衬裙提了起来,露出了下面裸露的双腿。伍德百货商店大厅里的人体模特都穿这种衬裙。
我很肯定文斯的母亲会让我涂唇膏,也不会整天唠唠叨叨要我穿暖和一点。我很想找她打听打听法国的美食,巴黎的女人都穿什么,可是母亲建议她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喝茶,而不是陪我们去教堂,这使我有点失望。
我们终于要出门了,三个大人站在前门口和我们挥手道别。文斯的母亲喊道:“再见,我的小宝贝们!(注:原文为法语。)”父亲哈哈笑着说:“小心跳舞时别把袜子弄掉了。”母亲喊道:“我们为你们骄傲。”
我们三个沿滨海大道往前走,我和文斯站在你的左右,拉着你的手。
“我的名字叫伊迪斯·玛丽·马洛尼,我住在航运西路三十一号海景旅店。”你对他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明知他叫什么,你这个小淘气!”我笑了起来,“你每个礼拜日都能见到文斯。”
我们来到布鲁切安尼餐厅,你开始唱:“黄蜂怎么叫?蛇怎么叫?狮子怎么叫?”每一次,文斯都这样回答:“我不知道,伊迪,你说呢?”你就高兴地发出嗡嗡声、嘶嘶声和咆哮声,我和文斯都假装很害怕。
在陪你玩的间隙,我向文斯打听了他的母亲:她是从巴黎来的吗?(我早就知道她是在圣路易岛长大的,但我很想他再说说乐趣无穷的游艇,河面上反射的灯光,还有把桌子摆在外面的咖啡馆。)他们吃什么?(我失望地了解到文斯也吃午餐肉和奶酪花菜,不过他提到了一种炖菜,叫勃艮第炖牛肉。)她有没有教他法语?【那当然!(注:原文为法语。)】
我们走到露天游乐场,文斯放慢脚步,看了一眼他的手表,“伊迪,要不要到处转转?”他问,仿佛你会做出反应。
你继续唱你最喜欢的口头禅:“你最喜欢谁,是牛,还是冰激凌?”“你最喜欢谁,是冰激凌,还是伊迪?”“你最喜欢谁,是伊迪,还是梅芙?”
我有意不去看文斯的眼睛。
“你最喜欢谁?”你仍在追问,“是梅芙,还是谢丽尔?”
文斯满脸通红。
我捧起你的脸,想把你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伊迪……伊迪?”
你终于看着我的眼睛。
“想不想去游乐场转转?愿意,还是不愿意?”
“不愿意。”
“你确定?”
“不愿意。”
“那要不要听街头手摇风琴师演奏,伊迪?要,还是不要?”
“要!”
游乐场里弥漫着糖炒栗子的香气,到处都能听到低级酒吧里的音乐和木偶表演的声音。但这里早已失去了战争期间的热闹繁华,当时,军人和空军妇女辅助队员都排队去坐旋转木马,护士用车推着病人穿过拥挤的人群。
文斯和你至少玩了六遍手指歌《这头小猪》和《围着花园转呀转》。我琢磨着他肯定需要休息一下了,于是便试着接替他。但我和文斯同时伸手去握你的手,就在此时,他的手从我的手上拂过,“抱歉。”我们异口同声地说,立刻把手抽开。
我们走到旋转木马旁边,文斯停了下来,把手伸进别在童军腰带上的皮革钱包。他掏出一便士,脱口而出,“这个钱够坐旋转木马的,我是说,如果你们愿意坐的话,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喜欢这种玩意儿。”
“最好还是不要了。”我告诉他,“说不定伊迪会犯病。”
“当然。”他点头道,“我早该想到的。”
我们三个继续穿过游乐场,碰碰车的吱吱声逗得你哈哈大笑,轰鸣的过山车震得地面都在颤动。
我们走到出口附近,你停下来,你的指甲抠进了我们的手心,“长方块!”你尖叫道,“长方块!”
一个男孩拉拉他父亲的衣袖,还指着你,“德国人对一些事的看法还是对的。”他父亲喃喃地说。
我和文斯狠狠地瞪了那个男人一眼。和所有中伤你的人一样,是他最先别转了目光。
我和文斯都没提起这件事,而且,我也看不出你是否注意到发生了什么情况。但你又停了下来,你的手指甲更用力地抠进了我们的手掌,“长方块!”你大喊道,“长方块!”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或者是不是和那对父子有关。
“怎么了,伊迪?”我问,你挣脱了我们的手,向一个售货亭跑去。
是文斯看到了口琴,口琴盒与信筒一样都是红色的,金属吹口闪烁着亮光;是文斯把钱包里的所有硬币都掏出来,还跟摊主讨价还价;是文斯了解你的心思。
我看到从文森特·罗珀的衣兜里探出来的,正是你的长方块,原本和信筒一样的红色现在几乎褪色成了棕色。我一直都以为那把口琴在小屋里,和我们年轻时的其余东西放在一起。文森特·罗珀看到我的目光落在你的口琴上,便慢慢地把口琴拿出来,一看到金属吹口上的锈迹,我就感觉双脚好像在摇晃。
“那是什么?”林恩问文森特·罗珀,我赶紧坐下。
“好了,你和斯蒂芬去忙吧。”我说,“等下赞卡来了,看到厨房还是刚才的样子,肯定会抽你们的筋,扒你们的皮。”
“真对不起,梅芙。”文森特·罗珀在林恩和斯蒂芬离开后说道,“我在整理房子时恰巧发现的,但我没想让你看到。”
我无法把视线从文森特·罗珀的手上移开,我知道他手里握着的是你的宝贝。你最喜欢的词就是“长方块”;你每次看到口琴,总要大喊着说出这个词。“来呀,吸口水的小家伙”,父亲这样开玩笑说。他说完就把口琴举到你的嘴边,你吹呀吹呀,总要吹出声音才算满意。
但看到你的口琴,我总会想起文斯的求婚:他用食指和拇指揉搓着金属壳,承诺帮我打理海景旅店,还承诺会照顾你。
海景旅店是我的骄傲,每年来这里的住客亦是我的骄傲,比如米斯菲茨喜剧团、曼卡普乐团,还比如曼彻斯特少年家庭照顾者协会。然而,要是有位男士陪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欢迎客人,该有多好。
“我留着它不太合适。”文森特·罗珀继续说道,“它应该属于你。”
我不敢碰它。
“我错了,梅芙。对不起。”
我依然盯着文森特·罗珀那只大手中握着的口琴。
弗兰克生病后,我常常想象我坐在他的病床边,握着他的手,抚摸他的拇指根部的伤疤;我想象着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为何抛弃我们。
“我去把行李装车,马上离开这里。”文森特·罗珀说。
“你的风格一向如此。”我说,“你遇到事只会逃避。”
昨晚,我让他吃完早饭马上离开,我曾告诉他再也别回来。但一想到他很快就要走,我真的无法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