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1468000000010

第10章

·嫂溺 援之以手·

·空城计·

·把身家 前程 性命 都赌上了·

·惺惺相惜 后会有期·

1

(七月十八)

在单调的辚辚声中,车队又走出里许。苏镖师忍不住道:“你倒是说句话,到底怎么办好?”

穆冲双眉紧锁,忽然道:“我们原先打算的,第一站是宿在哪里?”

苏镖师只道他是随口发问,道:“走这条路,第一站都是紧赶一阵,在入夜前好赶到洪家堡上去投宿。”

“洪家堡过来,应该另有个地方,叫白水渡的。”

“有。原先是个水码头,几年前河上改换了洋人的机器轮船,白水渡就荒下来了,现在嘛……”

穆冲并不理会,只道:“照路程看,大概下午四时就可以到那里了。”

苏镖师这时便明白了:“你想今晚宿在白水渡?”

“嗯。不止今晚,我想在那里多歇两天。”

苏镖师犯了难:“我懂你的心思,可队伍一出省城就停下来不走,这些人能答应吗?还有,咱们现在可没脱险境,衙门要是查县衙的火案到了你头上,白水渡快马加鞭,立时就赶到了。”

穆冲却道:“从白水渡到洪家堡,也不过一个时辰,又有什么分别?我看重的是,洪家堡是处大镇店,道路四通八达,光凭你我两个人,管不下来;白水渡就不一样,进出只一条道,把前后两个口子锁住了,队伍就翻不出天去……”

苏镖师听他狠狠说话的口气,心里暗惊:“你小心别越走越远。”又道:“就算到白水渡,总还有好几个时辰来,难道就让她这么硬挺?”

穆冲的神情显得不大自然,吞吞吐吐地道:“其实,我刚才想到一个法子。”

“那你怎么不说?”

“我怕你有疑心。”

苏镖师见他神色古怪,奇道:“做什么疑心你?快说吧。”

穆冲犹豫着道:“我想用……桥手。”

苏镖师“哦”了一声,当即恍然,也颇感踌躇。原来穆冲在桥手上下过苦功,双臂练得刚硬坚实,劲力内蓄,他提出这两个字,便是想用双臂来横抱谢氏,好运起功夫来,尽量免去她车马颠簸之苦。只是他本来已处于嫌疑之地,这时又提出这样的法子,不免自觉瓜田李下,尴尬不已了。

苏镖师回头往车里看,见谢氏气息奄奄,显然挨得甚是辛苦。他看了一会儿,心里不忍,道:“圣人说了,嫂溺援之以手,也情有可原。你既是为救她,便不用顾忌什么。上来吧。”

穆冲略一迟疑,将缰绳交给苏镖师,自己跃上车来,低头进了车厢。自谢氏嫁与马凤云以后,除昨晚曾将她缚在背上以外,二人从未靠得如此近法。况且昨晚事在紧急,哪及多想?这时见她就躺在自己身前,闭着眼睛,眉头微微蹙着,不胜苦痛的样子,心里油然觉得怜惜,一时间只听见自己胸膛里“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竟呆住了。

车外,苏镖师的声音传进来:“行得通吗?”

穆冲猛然醒觉,忙道:“就好。”他丹田运气,一股清气升上来,霎时灵台清明,跟着盘膝坐倒,将力道注于双臂,俯身将她抱起,尽量让她在怀里躺得平稳,不管身下颠簸是急是缓,只一心专注于如何消减外力的冲击,隔了一会儿,心里渐渐有数了,道:“好了。”

他只道苏镖师会掀开帘子来看,但等了好久,一路车声辚辚,眼前这道帘子,始终没有掀了开来。

他刚进车厢时,杂念纷纭,心乱气急,可这时当真抱她入怀,心里反倒静了下来,车马声、各种杂声,慢慢都从耳边退了开去……世界里,仿佛只剩了他和她两个人。他低头望她,一时竟有些怀疑起这段路程究竟是真是幻?只觉得自己做了十几年的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实过……

2

城西元宝桥东,沿着河沿往北,有一条铁背胡同。胡同里有一处门脸不大的所在,叫作全浙会馆,实际是革命党在省城的一个秘密据点。清早,陈慧楼从抚衙出来,刘文藻因已与他谈妥,为示诚意,这次便没遣人跟踪。陈慧楼绕了一圈,确信身后没有眼线,便往全浙会馆来。

他一手经办策动刘文藻事宜,又是革命党在省城发展的主要负责人之一,这一年里往来省城甚勤,多数都在全浙会馆落脚。只这一次,半为事情紧急,半则是为着周汉城的事不好让党内的同志出力,所以来了省城一日两夜,一直也没过来。

他拐进胡同。这时候天色尚早,只见一个人在会馆门口做扫除,认得是馆副吕开源,喊了声:“老吕!”老吕见是他,很是欢喜,忙过来相见。

陈慧楼见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个字条,小声道:“你马上出趟城,告诉城外的会党弟兄,赶紧把这个讯息传去边城,让春山堂在顾学台的家眷车马出省境之前,想办法截它下来。这一着对我们在省城的活动大有帮助,你尽快去办。”

他这番话说得不尽不实。老吕也没多问,接过字条,匆匆去了。

陈慧楼在会馆门前徘徊了一会儿,犹豫是不是要进去。他自知这一趟在省城,有些事办得殊不漂亮,若是待会儿和会馆的同志见了面,诸般遮遮掩掩的不爽快,还不如不见的好。正想着,老吕又折回来了:“有件事忘了说。老杨昨晚上从上海到了,指名要见你。”

陈慧楼一呆:“他?”

“是。我想你要来省城,必会到会馆来,就安排他在馆里歇了。这会儿应该快起了吧。”

这“老杨”,字殿卿,以字行,乃是领袖身边顶重要的一个助手,陈慧楼料想他专程前来,必有要事,便道:“好,我这就去见他。”

全浙会馆帮杨殿卿安排的宿处,是后楼上的一处暗阁,平日一如往常,用时则将天花板上的活板抽起,搭上梯子,以供上下。陈慧楼到时,正巧杨殿卿从暗阁上走下来漱洗。两人是老相识了。陈慧楼文人武相,杨殿卿是行伍出身,却生得武人文相,他其实还不到三十岁年纪,但行事老成有谋,很得人推重。陈慧楼不等寒暄,直接便问:“上海那边怎么样了?”

“正胶着着。也不知是福是祸。”

“怎么说?”

“本来谈得还顺利,日本愿意提供一千万借款,待革命成功,我们便须将满洲租让给他们。但几天前,日本国内突然拍电报来,中止了会谈。后来我们搞清了原因,是日本陆军大臣石本向内阁施压,认为满洲是日本打了中日、日俄两次大战以后夺下来的,事实上已经成为日本的势力范围,无须再用金钱购买,觉得这是一笔亏本生意。会谈就这么停下来了。难说是不是好事情啊。以现在各地高涨的革命形势看,真有一千万元在手,推翻满清指日可待。然真做成这笔交易,又显然后患无穷,唉……”

陈慧楼想到这中间的难处,也不禁长长叹息,道:“那你来省城找我,可是领袖有什么新的指示?”

杨殿卿道:“知道领袖对你的评价吗?他说你做事果敢,能当机立断,这是你的好处;但有时决断下得太容易,反而会生出负面的后果来。所以这次你来省城公干,领袖怕你做出过激的事情,特地让我赶过来看看。”随即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难不成你真已经做出事来?”

陈慧楼赧然道:“领袖当真看得我透彻。确是用了些手段。好在并未伤及周汉城,你尽可以放心。”

杨殿卿松了口气:“周先生深明大义,在党内威望素著,你做得过火,各方面都不好交代。加上现在和日本的密谈又搁置了。所以这一趟的事,就此罢了吧。”

陈慧楼道:“就算密谈不成,若他把实情宣扬出去,领袖那边,恐怕仍要大大的为难。”

杨殿卿道:“这一点上面也想到了。我来省城,就是奉命来委任他做本省起事的总指挥,即刻赶赴边城。我相信周先生是顾大局的人,能领会上面的意思,不会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的。”

陈慧楼道:“真能这样,当然再好不过。只是如此一来,他岂不就成了我的顶头上司?这次我怎么样都是得罪他了,如果再归他节制……”

杨殿卿笑道:“周先生不是这样的人。何况,他自到边城主持起义,与你在省城两不相干。对了,刘文藻那边,没有新的进展吧?”

陈慧楼摇头:“这家伙是只老狐狸。”

杨殿卿道:“他是手握大权的旧官僚,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就站到我们这边来。你也不要死盯着他一头。这半年,省城的新军、旧军里,已经发展起了不少力量,你从前在几处武备学堂当过教员,军队里不少士官都可以算作是你的学生,上面的意思,要你利用好这一层关系,以后就专注在省城开展工作。只要主动权在我们手里,不管刘文藻能否决断,我们都可以见机而作。你有什么意见?”

陈慧楼欣然道:“正是如此。我没意见。”

杨殿卿道:“好了,别的事且慢说,周先生现在何处?须得尽快找到他。”

陈慧楼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那个白衣人来,脱口道:“有了!那个跟在周汉城身边的,叫作白……啊,白剑声!他自己说过,他便是省城本地的人,我看此人在省城必非无名之辈,找到了他,也就找到了周汉城。”

3

马凤云一行重又回到平沙镇上。平沙镇不是大镇店,镇上便只一家客栈,也不见招牌字号,孤单单破落落地坐落于镇子西首。马凤云道:“先就歇在这里了。”众人于是下马进店。

阮曾三在柜上包了两个院落。马凤云先到后边看过,一无异状,正要招呼众人,忽见对院墙根下用粉笔新画着一个火焰标记——那正是在马家庄时霍景旸叫他记熟的联络记号——改口道:“大家先去镇子四面察看地势,看有哪里可以据险而守的。”这是眼下第一等要紧事,众人答应一声,各自策马往四处去。

马凤云见身边没旁人了,闪身进来,正不知是哪间屋,上房门帘一挑,何众在门首笑嘻嘻地道:“马爷,这边。”

马凤云跟进来,见霍景旸依旧轻衣小帽,正坐着笃悠悠喝茶,屋里除了何众以外再无旁人,不由得冷笑道:“你们做官的偏有这些张致!你真好大胆,这里不比马家庄,被他们撞见了,我可保不了你。”

霍景旸笑道:“我虽然是文官,可并不就非要你保护不可。世道不同了,武术这门老祖宗的玩意儿,还真越来越尴尬了。就像在马家庄,你被马庄主打得服服帖帖,可转过头,我一枪就把他结果了。你说是你强还是我强?”

马凤云这才恍然:“原来是你?”

“当然是我。没我这一枪,你以为你们能有命出马家庄吗?呵呵,先不说这个,狼头寨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三百多人枪,正往这边来,先头部队,大概过午就到。”

这个消息,马凤云却是不知,忙问:“有多少人?”

霍景旸笑了笑,只道:“这个事,光你们几个,怎么扛得下来?我这是雪中送炭来着:须得你我联手,才有机会。”

马凤云摇头:“你道袁应泰他们是好瞒的?你我联手,他们面前怎么交代?”

霍景旸笑道:“马镖头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也明知故问?这交代的法子,不早就在你身上带着的吗?”

马凤云一愣,随即明白他所指,不禁“嘿”了一声:“霍大人真是想得周到。”

霍景旸有些得意:“不止这个。北边三十里外打虎岭还有支防军,大概只百八十人,本来已定了九十月间裁撤,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我已经派人去调了,不知入夜前能不能赶得到。不过,打仗的事,本来也指望不上绿营兵,调他们过来,也只是充充场面,讲到实际,还得看我们来做功夫。”说着,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八仙桌上勾画出平沙镇的地形来,道:“先不去管后面的大队人马,只解决了这支过午便到的先头部队再说。”

马凤云道:“刚才我把镇子看了一遍,镇外几面都是空阔的沙地,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霍景旸斜着眼睛瞧他,似笑非笑:“其实,我有一个计议在此,不过,想先听听马爷的想法。”

马凤云并不来理会他的玄虚,坦言道:“既无险可守,又敌众我寡,就不应正撄其锋,我的意见,想办法把贼人诱进镇子里来打。”

霍景旸又惊又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心里想的,也正是‘诱敌深入’这四个字。”

二人相视一笑,心里都觉得畅快,敌人大举压来的紧迫感,似乎便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袁应泰等人在镇外巡了一遍,一无所获,回到客栈时,马凤云已经和霍景旸商议停当,出来把计策跟众人说了。众人见他胸有成竹,精神都为之一振。马凤云先差金标去寻着地保,告知即将有贼人大举来犯,让将镇上人集中去别处躲藏,跟着说出第二个主意来,便是——借兵。众人不明所以,都问怎么个借法。马凤云道:“现在贼人势大,只有冒险向附近的驻军借兵。咱们离开省城才不过一天,上面纵有捕拿的公文下来,未必就来得及到这里。我这边有顾学台的名帖和镖单路引,有这两件东西,官军必会赶来相助。”

对这个事,大伙心里都不怎么有底:“这使得吗?”

马凤云心里好笑,脸上一派肃然:“我看,值得一试。”

“那么,谁去?”

马凤云把众人扫视了一遍:“自然是我。”

4

日头渐渐爬过断壁残垣。日间的韩家园,虽然一样样,依旧都静默着,但比在夜里看去的幽暗森冷、混沌难测,终于要多出来了光明。正静着,忽然清朗朗一声轻喝,一条白影子如鱼般从井底跃出来,落到井台上,抱拳笑道:“让爹累了半夜,孩儿有罪……”一眼瞥见父亲靠在井台上,愣愣地坐着,一副寂落失神的样子,不由得一呆,这声笑就咽回去了。

他走上前,郑重磕下头去:“爹,孩儿在外面这么久,始终没一个音信,刚一见面,就又让爹难堪,孩儿真是……”

白润臣叹了口气:“你以为是这个吗?”

“那么,是爹还信不过孩儿的所为?”

“信得过也好,信不过也好,你一样要启程上路,是吗?”

白剑声心里难过,硬起心肠来道:“是的。”

白润臣点点头,他这样回答,早在他意料中了,叹道:“你既然决心已定,就放手去做吧。这个世界,爹真的已经看不清楚了。或许,我们爷儿俩能有多一点的时间像方才那般说说话,爹就能多明白一点哪边才是对的。不过话说回来,便真有时间了,爹又未必能平得下心气,你又未必就肯,爹总当你是受了煽惑入了邪道,而爹在你眼里,怕也不过是个老顽固罢了,呵呵,呵呵……”他笑了两声,笑声里颇多凄凉感慨。

“这个请您放心。”一边有人接过话头。周汉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他神情虽还委顿,但眼睛里已经恢复了沉思的神采。“推翻满清,建立民国,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洪流。我相信不需要太多时间,中国的老百姓就会接受这个观念,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发自内心地站到我们这边来的。”

白润臣略一沉吟,忽然上前一步,道:“周先生,请恕我直言,老朽对革命党没什么认识,只当是像从前汉高、明太一路,在当世做一次新的轮回。但剑声在我面前力证其非。我知道他不是没见识的人,既然这样坚持,想必是看到了我这样的人看不到的东西。而且,他离开的时候,不过是一介寻常武夫,今天再见到他,虽只短短几个时辰,然而我看他立身明白,头脑清楚,在做人上已经扎下了根基。尽管他的话我不是都懂得,可知道自己活着要做什么,毕竟和那些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的人绝不相同。剑声说,这都是先生您教他的,老朽扪心自问,这样的孩子,我教不出来。既然他心定了,我今天就郑重把他托付给先生您了,希望您继续好好教他,让他不要走错路,白润臣这里拜托了。”说着,深深施下礼去。

周汉城和白剑声的心里都很感动。周汉城连忙相搀:“老爷子太谦了,您肯放手让孩子参加革命,应该是我多谢您才对。”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边再无隔阂。白润臣道:“那么,周先生打算什么时候走?我送你们出城。”

他话音刚落,园外忽然有人道:“请先等一等。”只见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正是陈慧楼和杨殿卿。

陈慧楼一来,园里气氛顿时一变。他只做不觉,道:“我是领殿卿来找周先生的。这位想必就是白润臣白师傅了,我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白家父子两代英雄,开的源盛镖局在省城大大有名。我们由镖局找到白师傅府上,老爷子一夜未归,老夫人正着急呢,就说了几个可能的地方给我们,也是我们运气不错,头一个就找到这里来了。”

白剑声恨声道:“你还有脸找到这里来?请你离开!”

陈慧楼迎上白剑声的目光,他轻蔑地笑笑,忽地从身上拔出暗藏的匕首刀来,“唰”地斩去了自己左手一截食指。鲜血奔涌而出。他身子晃了晃,咬牙强笑道:“这样总行了吧?”

他来这一手,众人都不由得吃惊。杨殿卿忙替他包扎伤口。陈慧楼痛得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仍是强笑道:“周先生,大家都是为革命出力,只是各人做的事情不同罢了。此前我不让先生去上海,现在上海的事情已经了了,日本方面中止了谈判,拒绝借款,我也就没有再阻止的必要了。从前得罪之处,这里当面谢过。”

周汉城冷冷道:“你真要有心,不应该是向我,而是阿灿——我倒忘了,他因你而死,你却还未必认识他呢。”

白剑声也道:“还记得炮仗店的蔡虎吗?”

周汉城道:“你当真明白自己的错失,自然知道向谁去谢罪。现在却来耍这套江湖上光棍的把戏,教人怎么信得过你!”

陈慧楼本是傲极了的人,也只有骄傲的人才做得来决绝的事,即使谢罪也不肯多什么废话,一刀斩下去眼睛眨也不眨。这时听周汉城说穿了他的行径,虽是手上剧痛难忍,却只是冷笑,不肯再说低头的言语。

杨殿卿见双方又说僵了去,忙道:“先莫说这个。周先生,我从上海来,是专程来找你的。”说着,从贴身的衣兜里取出密函,递给周汉城。

周汉城接过,却是一张任命他做本省起事的总指挥、即刻赶去边城组织会党的委任状。他将任命反复看了两遍,脸上浮起讥诮的神色来,道:“如果我执意要去上海呢?”

杨殿卿正色道:“先生要去上海,自然也由得你。”

“当真?”

“当真。不过,也请你站在领袖的立场上想一想。即便是一个蠢人,也知道这会引来天下侧目,而领袖偏偏要这么做,难道是为的他自己吗?当然不是!他是知道时不我待,革命再不成功,偌大一个中国,势必会在泥潭里越陷越深。而如能有一笔巨款,形势就会完全不同。可以这么说,为了达到这一步,领袖是做好了受天下人唾骂的准备的。只可惜谋事在人,中途生出这样的变故……唉,那也不用多说了。现在谈判既不成功,你再把这件事披露出来,那么除了领袖,除了我们革命党受到伤害,还会有别的结果吗?这几年里,这么多次起事,最终都以失败收场,致使党内越来越意见纷纭,各行其是,要是这次的事再泄露于外,更给人以攻击领袖的口实,革命党瞬息之间分崩离析,怕未必是我的危言耸听吧。你若执意要做,那是你的自由,一言之出,何等容易,可后果究竟如何,周先生,我只恳请你在开这个口之前,好好地想一想吧!”

杨殿卿这番话,锋锐暗藏,但其中又确乎不为无理。任何人都不能走到时间的前面去。同日本的密谈假使成功,形势从此会走向哪一边,确是难以看得清楚。自己若不能慎重行事,未尝就不会重蹈陈慧楼的覆辙。周汉城一念及此,委实犹豫难决。

杨殿卿接着道:“周先生,你一直反对倚重会党,觉得会党流品太杂,又是乌合之众,不懂得革命的宗旨。可领袖也说:会党刚肠侠骨,天不怕地不怕,撇开他们,我们又到哪里去找那么多肯在逆境中发难的人去?我们常说要发动士农工商四民共同革命,难道会党便不是‘民’,便不能成为革命之一员吗?领袖说得明白,先生若自觉做得到,便请去边城主持大计;若觉得是强人所难,便不用接这个任命,由他来上海无妨。——周先生,你的意思呢?”

5

太阳光把黄沙照得金亮亮的,晃得人睁不开眼。平沙镇外西南面上,只几里之遥的地方,有一道土岭,这是这个方向上连绵十几里的沙地中,几乎唯一的隆起。

“答、答、答、答……”

地表微微地颤起来,从岩缝里挤出来的稀疏的草叶趁机把身上的尘土都甩了下去……

“答、答、答、答……”

土岭后慢慢升上来一人一骑,跟着是第二骑、第三骑……几十骑马在岭上一字排开。后面还跟着几十个徒步的汉子。正是狼头寨的先头部队到了。

为首一个使关王刀的虬髯大汉举目远望,见镇上静悄悄地,一无异状,冷笑道:“他们只十来号人,老大非要亮家底儿,未免也太给面子了。他们过了马家庄是不假,可那帮人多少年没正经出过手了,靠祖上的名号在西南道混饭吃,谁知道他娘的到底几斤几两?要是这票人就在镇上,甭废话,咱们直接动手就拿下了!阿贵、小五,你们两个机灵的,到镇上去探一探,摸着了根底,立刻回报。”

身后二人答应一声,下了土岭,催马入镇。

两人慢慢走了一段。整个镇子安安静静伏着,只一条大狗突然窜出来吠了一阵,然后夹着尾巴跑了。可两人不知怎么着,越走越觉得心慌。这时风刮得正猛,把店上的幌子、檐下的铁马,刮得“扑啦啦”“丁零零”乱响,连身下传上来的“嗒嗒”的马蹄声也比平日响了好几倍。小五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奶奶的,这声儿真响啊……”他忽然住了嘴。

两个人同时发现了原因。

是人!

——他们在镇上走了这一段,居然连一个人影也没见着。两人想到这里,心里不约而同咯噔了一记。这时两骑马正从个小酒铺前经过,小五有了警惕,并不下马,抬手把檐上的酒招子拔下来,横过杆子,对着虚掩的铺门轻轻一顶,铺门“吱嘎嘎”地开了,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二人对望一眼,同时觉得不妙,拨转马头,准备往来路上奔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土岭上,狼头寨众人迟迟等不到回报。为首的那虬髯汉子恼了:“怎么回事?死去了不回来了!”

身边有人提醒:“莫非镇上有变?”

虬髯汉子骂道:“变?变个屁!统共就他娘的十几个人,我们百来人放马过去,踩都把他们踩扁了!好了,不等了,直接冲进镇去,拿了这趟镖,回狼头寨报功!”

这队人里纵有计谋之士,觉得以十敌一,怎么样也赢下来了,因此谁都没有异议。虬髯汉子率领马队,当先从土岭上疾冲下来,他关王刀一指,群马都跑发了性,黑压压风驰电掣一般,直向平沙镇裹来……

大约在一个时辰以前:

马凤云单人独骑,由北面出镇,先驰行往北,见身后没有人跟来,这才折向东北方向,疾奔了数里,勒马四顾,见不远处有一座沙丘。他策马过来。才一转过弯角,先吃了一惊:只见五十个精壮汉子,手持枪械,齐刷刷列成一个方队,人数尽管不多,一样有一股凛然之威。霍景旸坐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看马凤云到了,举手一指,道:“你来了。我说的,就是他们了。”

马凤云称赞道:“好极了。”

霍景旸站起来,走到队伍面前,朗声道:“这次的事,我不方便出面,所以,把你们都交给这位马凤云马爷了。马爷的调遣,就是我的调遣,哪个敢不听命,我绝不轻饶。都明白了吗?”

众人都喊:“明白!”

霍景旸退开一步,对马凤云一张手:“从现在开始,他们是你的了。”

……众匪啸叫着冲入镇里,一路上一样不见一个人影。不过狼头寨作案,百姓事先闻着风声,也有早早弃家而逃的,因此虬髯汉子也不在意,只觉得照情形看,那支镖队必然也早逃之夭夭了,越界过来下手依然落空,心里很是懊恼。这人也真勇悍,发起恼来,将手中的关王刀用力抡了开来,左一拨拉,右一拨拉,便把街道两旁的房屋摧折得不成模样。

这时众匪已冲到镇子中心。忽然有人一声惊呼。只见前面一片空场的中央,高高竖着根旗杆,杆上吊着两个,四马攒蹄地捆了手足,嘴里塞着东西,正是之前派去的阿贵和小五。虬髯汉子又惊又怒,忙叫放他们下来。几个手脚灵便的爬上去,把两人解下来,一拿开塞在嘴里的破布,小五就扯着嗓子喊起来:“小心!有埋伏——”

虬髯汉子一惊:“什……”

“砰!”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过,他额上多了个血洞,血汩汩地涌出来,尸身在马上歪歪晃晃了一会儿,终于,“扑通”跌下马来。

众匪顿时大乱。

就在这时,空场的一面,有几家房屋铺户的门板被同时踢飞开去,现出十几个持枪的人来,为首一个,正是阮曾三!

“给我打!”

十几条枪一起开火。

空场上无遮无拦,众匪哪里躲去?顿时死伤无数。剩下的见不是路,还了两枪,赶紧往来路上撤出去。

没等到镇口,忽听“喀喇喇”几声响,几根粗大的横木倒下来,拦在街心。紧跟着枪声大作,却是袁应泰所率的伏兵。只见他双手各使一把短枪,冲在最前头,照着人群乱打,一边咬牙狂笑:“贼小子们!想抢我的!去死吧!”

子弹倾泻而出。众匪被前后夹击,立时自相践踏,乱作一团,刚才杀进来时的胆色早丢去了九霄云外。人仰马翻之中,夹杂着袁应泰“哈哈”的狂笑之声……

战斗结束。

这一战,霍景旸所部有两人战死,另外还伤了七人。镖队众人只袁应泰臂上中了一枪,他因为这一仗杀得过瘾,兴奋得坐都坐不住,晃着膀子到处乱走,浑不觉得疼痛。狼头寨这边则死伤过半,剩下的见敌人远比预想的为多,又武器精良,且占住了地利,不敢再战,都抛下家伙投降了,竟没一个能逃出镇去。

马凤云张罗着,让人分头安排看押俘虏、清理战场等等事宜,一边暂时以客栈充作救护之所,将双方伤者送进来安置。正忙里忙外,忽然在人堆里又看到了何众。何众朝他挤挤眼睛,马凤云知道,必是霍景旸什么时候又潜回镇里来了。

他仍是到那屋来,一推门,果然,霍景旸已经在里面了。他见马凤云进来,走上来呵呵笑道:“马镖头,这一仗打得漂亮啊!”

马凤云也很振奋:“全仗霍大人援手。”

霍景旸笑道:“大家不用这么生分。不是我故意示好,而是这一仗实实打出你我的交情来了。你要是不嫌唐突,我称你一声‘兄弟’可好?”

马凤云吃了一惊,略一迟疑,却没接他这话。

霍景旸也不以为忤,打了个哈哈,便揭过这一页去,道:“请坐。马镖头,此一战大大地灭了敌人的锐气,但狼头寨大股匪众,大概太阳落山的时候便到。到了那时,就又变成以寡敌众的局面了。今天晚上,不容易应付啊。”

马凤云低头沉吟。正想着,忽听袁应泰几个人,大声说笑着从窗下走过去。二人相视一笑。马凤云道:“你真不怕他们闯进来?”

霍景旸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间客栈内外,都布了我的人。你不跟他们说了吗?这些是官兵啊!他们是谁?乱党分子!换句话说,他们跟狼头寨一样,都是贼。贼见了官兵,避之唯恐不及,哪还有闯进来的道理?”

马凤云道:“我倒没想到这一层。可也不尽然。贼未必就怕官兵,就像狼头寨,他们便知道这里有几十个兵在,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说到底,还是力强者胜。”

霍景旸点头:“力强者胜,这话一点儿也不错,然而这个力字上,却大大地有讲究。就拿这一仗来说,他们以为摸清了我们的底细,大大咧咧就钻进口袋来了,结果呢,完全估错了我们的实力,他们以为我们只有十几个人,实际上我们有六十多人,而且武器精良,个个能征善战,又敌明我暗,所以悄然之间,力强的一方,就变成我们了。我想,经了这一仗,狼头寨也该重新摸摸我们的底了吧……”他忽地轻轻“噫”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他抬起眼的时候,正好马凤云也在看他。

两个人的眼睛里都闪起了光……

6

白润臣送周汉城和白剑声出了西城门。三人走到空旷处,风猎猎地吹着他们的衣衫。白润臣往西南方向上望去,前面去路茫茫,不能目尽。他看了一会儿,回头道:“周先生,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周汉城笑了笑:“那杨殿卿说得不错,就算我去了上海,一样于事毫无补益,反不如就去边城,做一些踏踏实实的工作。”

白润臣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多说,只把白剑声叫过一边,低声道:“我听说,凤云也是出西城门走的,你知道吗?”

白剑声摇头。

“剑声,你望着我。”

“爹?”

白润臣的声音低低的,却有一种很特殊的力量,这种力量把他要说的每一个字,都深深地烙进白剑声的记忆里,再也不会忘掉:“可能只是我乱想,不过我总觉着,这一趟,你们两兄弟能碰上。剑声,你听着,如果真碰上了,你要带他回来!你自己也回来!我再说一遍,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两个都记得要回来……活着回来!”

送别了两人,老爷子一个人走到城上,扶着垛口,望着已经走远了的周汉城和白剑声的小小的背影,又望着这两个背影缩成两个黑色的小点,最后,被绝大的天和地吞噬了进去……

他的心也空了。

他心灰意冷地走回镖局来。哪知刚到门口,就见停着顶绿呢轿子,周围立着轿夫、巡警。他刚送走周汉城和白剑声,这时候最怕见官,见没来由地停了顶绿呢轿子,心里不由得一沉。这时候门上伙计看见他了,忙跑出来:“老爷子哎,您可来了。”

白润臣故作镇静:“怎么了?”

“巡警道刘大人,此刻正在厅上,专等见您呢。”

白润臣又是一惊。巡警道刘寿珊是一省警务的最高长官,四品大员,又赏的二品顶戴,故此坐得绿轿。此人和抚院素来不睦,刘文藻有意要分他之权,他索性称病,十天里倒有得七八天不去警所办公。今天突然到镖局来,必有要事。白润臣心里忐忑,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厅上来拜见,问道:“是什么风把大人吹到这里来?”

刘道台道:“不是风,是火。昨晚上县衙有人纵火,全城震动。抚院下令,要尽快破案。我没得推脱,只好勉力担下来了。”

白润臣暗道:原来是出了大案子,难怪巡警道会亲自出马。他心里一松,道:“能者多劳嘛。舍了刘大人,还有哪个办得来这样的案子。却不知有了眉目没有?有什么地方是我们镖局可以效劳的?”

“若是没有,也不来叨扰了。”

白润臣听这话语风不善,诧异道:“刘大人,这是怎么个话说?”

刘寿珊笑了笑:“白老爷子,咱们从前打过交道,算是有交情的。这件事上,你要是知道什么,这会儿便跟我说了,我做事也好留一个轻重。”

白润臣吓了一跳,忙道:“刘大人,您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要将这么大一件案子攀到我源盛镖局头上来不成?”

刘寿珊斜眼看他,见他确是惊诧,才“嘿嘿”地道:“你着什么急呀?我便是这么一说,你真不知道,等于把你摘出去了,不是很好吗?这么说吧,昨晚上一场大火,一共烧死了二十三个人,还有好些带伤的……”

从昨晚开始,白润臣的心思都放在白剑声的身上,虽然听闻县衙起火,一直也没去深想,这时猛然间想到谢氏,不禁失色道:“哎哟!”

刘寿珊笑道:“你想着了?没错,遭人纵火的,就是县衙监舍里那一间牢房,烧死的,也都是里头的人,可唯独一样,你那徒弟马凤云的媳妇——没了!”

“没了?”

“没了。一把火烧过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了。你说,我们办案子的,遇上这种事儿,该怎么去想?是不是得想,有人想法子把她弄了出去,然后放把火,好掩盖罪证啊?还有一条——县衙大牢虽然不比城北监,可也不是等闲人想进去就进得去的。但这话放到白老爷子,放到镖局各位功夫深厚的镖师身上,可就两说着了。所以,我怎么着也得来你这儿看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没别的,请老爷子把贵镖局的各位都请出来,我挨着个儿跟他们说说话,如何?”

话说到这个份上,白润臣已势在不能推托,只得让人赶紧把镖局里的镖师都叫过来。

刘寿珊问:“除了马凤云,别的人都在吗?”

一旁有人回答:“缺了两个。”

“谁?”

“便是我们新任的当家穆冲穆师兄,还有位苏镖师,他们俩今儿个一早,就保着顾学台的镖出城去了。”

刘寿珊心里一动:“今儿个一早?什么时候?”

“五更天吧,城门刚一打钟,他们就督着队伍走了。”

刘寿珊琢磨着这话,脸上慢慢地打开笑模样来:“县衙是四更天以后起的火,这里呢,五更天就忙不迭地走了,时间上扣得未免也太巧了吧……”

7

顾家一行在白水渡上包了间客栈宿下。这时候还不到下午四时。两名镖师自住一个小跨院,穆冲将谢氏在一间房里安置了,悄悄退出来,趁着客栈里正人进人出,预先打上了一些伏笔,这才走到前面,问店伙借了瓦罐,取了一副从省城带出来的药,就在炉子上煎了起来。

顾同是让药味儿给牵进来的。他虽然没走过镖,江湖上也有些历练,对穆冲临时改变主意,非要宿在白水渡,心里总觉得狐疑。他背着手看了一会儿,道:“原来不是定的洪家堡吗?怎么到这儿就停了?”

穆冲在炉前打着扇子,也不抬头,道:“夫人小姐身子金贵,走长路,不急在一时。”

顾同不置可否,又问:“她是什么人?”等了会儿,见他不答,干笑两声道:“不说便不说。其实也没开不了口的。穆爷没家室,那这位是哪家的太太小姐?借这次机会,一块儿……嘿嘿。”

“啪”的一下,穆冲眼睛里像有两道光打在他脸上,吓得他一激灵,再看时,穆冲又已低下头去了:“不要乱说。”

顾同定了定神,笑道:“说岔了,对不住,对不住。可瞧她那样,不应该出远门啊。你要早说有这回事,老爷必会宽限你日子,断不致急着催你上路。要不这样吧,这儿出省城不远,还是这辆车,我叫俩人连夜送她回去,省得她病恹恹、娇弱弱的一个人儿,跟着跋山涉水,受这份活罪,你看怎么样?”

穆冲一口便回绝了:“不行。”

顾同吃了个瘪,强笑道:“不行便不行,我就这么一说。那么,明早什么时候动身?大家心里好有数。”

穆冲笑得有些古怪:“你拿主意。你觉着什么时候能走了,就什么时候走。”

暮色无声无息间笼上了白水渡。

顾同在后院伺候奶奶小姐吃了晚饭,刚出来,手底下的赵疤儿找他:“头儿,你过来瞧瞧。”把他领到后边马厩,“你瞧,这怎么回事?”

顾同对马不算外行,一看自家这些马,精神头跟白天可大不相同了,一摸,每匹马身上都一手的汗,“扑噜噜”打响鼻,声音像闷里头出不来了似的。顾同知道要坏,忙走近去细看,结果没留神脚底下,“扑”,一泡稀屎撒了他一脚面。

他顾不上这个,急急地转到另一边。客栈自己也有几匹牲口喂在那儿,却好端端地什么事也没有。他想起穆冲那笑容来,心里咯噔一下子。

“是他干的。”

“谁?”

“去,都带上家伙。我要当面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赵疤儿应声去了,过不多久又回来,脸上的惊慌,只有比前一次更甚。

“枪……枪都不见了。”

“啊!”这一次,顾同可真害了怕了。

顾同怕惊着奶奶小姐,只说有东西落在城里,须得连夜回去一趟。他问柜上借了匹马,悄悄出了客栈,准备快马加鞭回省城报告老爷。

他马还没出白水渡,就见前面要道边上,树下系着匹马,大石头上躺着个人,正是苏镖师,只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顾同放缓了马,小心翼翼地想从他身边过去。苏镖师突然开口:“嗨!顾头!哪儿去?”

顾同吓了一跳,连忙故示闲暇:“啊!是苏镖头。我就这儿白水渡上转悠转悠,看看风景。”

苏镖师嘿嘿一笑:“顾头,真人面前,用不着掉这枪花吧?”他翻身坐起,走过来拍拍他马,笑道,“要回省城,你这匹家伙不行啊,没操练过,一夜走不出一半地去。咱们要赛赛,十里地我稳稳当当让你,你信吗?”

顾同知道他虽然语含恫吓,但说的也是实情,自己临时拉来的这匹马的确是不行。正犹豫间,听身后马蹄声“嘚嘚”,却是穆冲骑着马到了:“顾头,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把这件事瞧得重了。我穆冲不是奸险的人,既然接了这趟镖,就一定会平平安安保你们到地头,绝无二话。只是现在,我这边有个病人,一时走不得路,得在这儿歇几天,只要她病情转好,我们即刻启程,绝不会耽误到什么。还请顾头您高高手,通融一下,穆冲感激不尽。”

穆冲的话,顾同并不全信,但看硬闯是闯不过去了,只有先敷衍着,慢慢再想别的法子。想到这里,他口气便软下来,道:“我这边不打紧,只是奶奶小姐那里不好交代。”

穆冲笑道:“有现成的。你跟夫人回,就说马匹水土不服,一时走不成了。夫人再着急,也急不到牲口身上不是?”

8

平沙镇上,天色已然暗了下来。霍景旸把窗户推开条小缝,望着外面街上的人来人往。——镇上,百姓都已经召了回来,这时正忙着把毁损的房屋修葺一新,有人扎起了红灯笼,有人在路口醒目处支起了松明架子,整个镇子灯火通明,有人杀牛宰羊,生火烙饼,也有人在镇口当街处扯起了“欢迎省城官军莅临剿匪”的横幅,人人看上去喜气洋洋。——他望了一会儿,感慨道:“老百姓真是可怜哪,咱们散布些什么,他们真就信什么。要是让他们知道,官军根本就不会来,一切只是咱们摆的一个空城计,你说这儿还有多少人能笑得出来?”

马凤云道:“你没信心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霍景旸摇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啊,我把我的身家、前程,乃至性命,都赌在咱们能否里应外合攻破墓碑镇这一铺上了。大丈夫顶天立地,绝不能庸碌苟活,而我的抱负,要靠赢了这一铺才有机会实现。你能不能闯过关去,安全抵达边城,我看得只有比你还重。你说我会不会离开?空城计也是赌,但跟我这一铺比,就不值一提了。”

马凤云冷冷道:“你的身家性命、理想抱负,与我何干。我想的是,假如此计不成,到时候狼头寨的群匪杀进来,你我自然死于非命,但愿赌服输,也不算冤枉。可外面那些人呢?他们甚至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赌局在,稀里糊涂就把注下在了我们这一边。”

霍景旸拊掌笑道:“说得好!这样输也输得稀里糊涂,赢也赢得稀里糊涂,‘稀里糊涂’四个字,正是小民的写照。”

马凤云叹道:“要是我们赌输了,他们便要死得稀里糊涂了。”

霍景旸笑道:“死是大恐怖啊。我要是稀里糊涂死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上苍才好。小民生于乱世,大致苦多乐少,你能让他们稀里糊涂就死了,焉知不是大大地为民造福哩。”他忽然住了声。

“怎么?”

从窗户看出去,镇外的世界只能看到模糊的一角。然而重重的夜幕让霍景旸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狼头寨的人已经到了。

霍景旸的感觉是对的:狼头寨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约三百人,这时候已到了土岭。大寨主勒定队伍,极目远望,突然喊:“把狗子带过来!”

几个人架着,把一个捆成粽子似的家伙丢到跟前。那人早体似筛糠了。大寨主恨恨地道:“我原就不相信,才十来号人,怎么可能突得过马家庄?可你一口咬定。我信了你的!老黑信了你的!可结果呢?一百多人全折到里头啦!你告诉我,这能是十来个人干出来的吗?!”

他说到恨处,把狗子一把揪起来,狠狠地揍他、踢他、摔他、扇他耳把子,把他扇得满脸是血。

狗子大叫:“大哥!我亲眼看见的啊,他们一趟镖,真就十来个人啊……”

大寨主怒极反笑:“你还真他妈嘴硬!老黑就是信了你胡说八道,才死在平沙镇!今儿个,我先给他报仇雪恨!”说着,“噗”地一刀,搠进他心窝去。那人顿时了账。

他一脚把尸身踹下岭去,擦了擦刀上血迹,道:“这回,先摸清楚敌人的底细,再决定怎么个干法。”当下点了两个山寨里做事机敏的,让他们乔装改扮了,潜入平沙镇来摸底。

这两个摸着黑朝镇子来。隔着老远,就听镇上人声鼎沸,再走近些,先看到镇门口悬着的“欢迎省城官军莅临剿匪”的横幅,横幅下站着几名官兵,喝得醉醺醺地,正说白天交火的事情,直说得口沫横飞。那两个凑拢来,听了一会儿,递个眼色,一起走进镇来。

镇里这时到处是热闹景象,不住地有士官、兵卒,或走路,或骑高头大马,单个地,三五成群地,从他俩眼前过去,身后过来,一个没留神,从边上巷子里又转出来几个,把他俩撞一个趔趄,大笑着走过去了,直把他俩看得眼也晕了,一时也数不清有多少兵。又听街面上,各种嚷嚷声纷纭来去:

“阿四子,这十几盘肉,一百张饼,你快给客栈的兵爷们送去啊!”

“地保,快点号房!后头还有大部队,就你这磨磨蹭蹭的,到了你让他们住哪儿啊!”

还有人喝醉了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这通乱!

两个探子满街走了一遍,见街边有一家小酒馆,里边两个首脑模样的,看样子喝得有六七分了,正大着舌头说话。他俩便靠过来听。只听其中一个说:“三爷,这回咱们立功……不小……”另一个说:“袁爷,难说呀,这不,毕管带带兵烧狼头寨去了,谁不知道狼头寨的人全拉出来了,寨子就是空的,可弄到最后,备不住功劳都让他抢了去了!”先前那个听了这话,拍着桌子就骂街。后边那个说:“最好是等大部队一到,再打它个漂亮的,特别是把头头脑脑的都逮住,这样姓毕的才没话说。”二人接下来就开始说些升官发财的事来。

那两个听得心惊肉跳,再也不敢多待,即刻返回土岭报信。

众匪听说竟是省城官军在此,且后头还有大队人马赶来,人人惊惶,都道:“怪不得老黑折里头了,这笔买卖做不过,大哥,咱们撤了吧。”大寨主一时也没了主意,众匪各自上马,准备退却。

大寨主落在最后面,他挠挠头皮,忽地喊了声:“等等!先别动!”

众人停住了看他。

大寨主扬了扬手,让谁都别说话。隔了半晌,忽然“嘿嘿”地冷笑了出来:“我知道毛病在哪儿了。这戏做得过了呀,过了,可就咂巴出怪味儿来了。”

“怎么?”

“你想啊,打胜仗不稀奇,可把老黑他们一口袋全装里头,带头的怎么说也不简单。他要想把咱们也一口吃喽,就应该想法子诱咱们入彀,而不是把底牌明晃晃地亮出来,让咱们一探就探到手了,然后,好知难而退呀?这戏做得太明白了,味道就怪了,我在想,他们该不会是知道干不过咱们,所以摆了出疑兵计,在这儿唬咱们哪!咱们哪,嘿嘿,先留在这儿不走了,看他们究竟是唱的哪出。”

何众脚步匆匆,跑进客栈。房里,霍景旸和马凤云同时站起:“怎么样?”

“没动。”

两人对望一眼。霍景旸强笑一声:“马爷,看样子没唬过去啊,这一铺,我们要输。”

马凤云道:“他们或许起了疑心,但现在应该还是个僵持之局,要能再加把劲……可惜我们没有其他的后手了。”

正说着,又有一人急匆匆闯进来。霍景旸知道他是哨出镇外去的,见他神色有异,不禁失色,问道:“他们杀过来了?”

“是!……啊,不是,不是狼头寨,是大人日间调的打虎岭的绿营兵到了!”

这真是意外之喜,二人同时精神大振。马凤云忽然想到,忙吩咐道:“快去,让绿营兵先不要进镇,每人点起火把,拉开距离,绕镇三周!”

何众不动,只看霍景旸。霍景旸火了:“我不早说了,马爷的差遣,就是我的差遣!还不快去!”何众这才答应一声,跑出去了。

霍景旸一屁股坐倒在炕上:“这真是天助我啊——”

众匪在岭上果然望见有一支队伍开到平沙镇来,黑夜中,火把绵延数里,显见人马极众。众人亲眼见到,人人都泄了气,大寨主刚才把话说满了,这时脸上讪讪地,道:“看来是我料错了。他们有这么支大军在后面,难怪有恃无恐。我们撤!”

众匪撤下土岭,偃旗息鼓,回狼头寨去了。

狼头寨撤兵的喜讯,很快传遍镇上。客栈里,马凤云和霍景旸击掌而笑,压在心头许久的大石,到这时终于移去无踪。

霍景旸道:“现在天遂人愿,终于有了最好的结果,”他隔窗眺望外面街上,到处是笑逐颜开的人群,“我也该功成身退了。”

马凤云道:“现在就走?不如就在镇上歇一晚,明天一早再走不迟。”

霍景旸道:“现在各处乱糟糟的,正是撤走的好时候。我这些官军是冒牌的,正牌的来了,两厢一比较,难保不会露马脚。我决定了,现在就走。”

“既然这样,我送你。”

当下霍景旸一行人悄悄整顿了,由马凤云陪同,一起出得镇来。二人并马而行,刚才这一场并肩对敌,生死与共,两人心中都有惺惺相惜之感。走出几里地去,霍景旸勒住坐骑,拱手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再不回去,他们要起疑心了。我会调遣兵马,对狼头寨施压,他们既退回去了,短时间内不会再出来骚扰。狼头寨不敢动,别的山寨就更不敢动了。西南道上三大关口,马家庄、狼头寨,我们都闯过来了,剩下一个巡防营,那就算自家人,我已经打过招呼,教他们到时候放你们过去。西南道上还剩下十几天的路程,应该不会再有阻碍。一路顺风,咱们边城再见。告辞。”

二人相对一揖,就此别过。霍景旸一行纵马前行,不多时,便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了。

马凤云又望了许久,终于拨马而返。

这个晚上,在同一个时刻里:

——周汉城和白剑声正在西南道上,披星戴月,跋涉于山水之中;

——白水渡里,穆冲悄悄推开房门,把新煎得的药端进房来,忽然看到床上的谢氏竟是醒着的,正睁眼望着自己,他的心“扑扑”地乱跳,忙转过了头去。

“是你救了我吗?”

穆冲迟疑了。他不敢说是,却也不愿说不是。不知怎的,脸上竟红了起来;

——平沙镇外,马凤云拨马回转。其时月明星稀,凉风拂上身来。他放脱马缰,坐骑像懂得他心意似的,在沙地上撒开了四蹄狂奔。四面空阔寂寥,偌大一个世界,一时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一种浑不知前路如何的感慨混合着豪气在胸中升起,不由得仰天一声清啸,声震四野……

他们这时候当然不会知道,就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师兄弟三个人的命运,即将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再也分拆不开……

9

(七月十九)

杨殿卿在省城的任务既已完成,便不再多耽,次日一早,经人安排了路线,准备返回。陈慧楼相送。临行之际,二人在各处随便走走,一路走到码头附近的下河街来。这时上游水患有退去的迹象。二人走了一阵,驻足听了一会儿人们叙说的上游决堤成灾、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便走到边上一家茶肆里来喝茶歇息。

陈慧楼叹道:“现在天灾人祸频仍,老百姓苦不堪言。真盼着一时三刻就能把清廷推倒了,把民国建立起来,让老百姓都有饭吃。”

杨殿卿感慨道:“别人都道你做事太急太狠,我却知道,在我们当中,你的心才是最慈悲的,所以总迫不及待希望革命能快一点成功,中国快一点富强,老百姓就可以快一点过上太平日子。可事情哪有总遂人愿的呢?”

陈慧楼痛心道:“慈悲哪里敢当,只是看到老百姓没日没夜受苦,每一晚都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啊。”

杨殿卿安慰他道:“凡事不能操之过急。我们每做了一件事,就离目标近了一分,对不对?就像这次,你要在省城扎下根来,把越多军队里的军官、士兵,变成我们自己的同志,这样,革命才越有成功的希望。”

陈慧楼情绪稍振:“我听你的,以后不再急于求成,只踏踏实实把工作做好。还请转告领袖,就说我陈慧楼一定不负所托,革命之火,一定会在省城蓬勃地烧起来的。”

二人以茶代酒,碰了一杯。

说话间,来接杨殿卿的人到了。二人于是别过,杨殿卿自回上海去不提。

陈慧楼又独自喝了会儿茶,忽听茶肆外一阵骚乱。他走到门口,见不远处来了队巡警,由一位课长指挥着,一边贴出告示,一边把一个血淋淋的木匣子挂到城门楼上示众,一会儿工夫,把附近的百姓都吸引来了,观者如潮。陈慧楼付了茶钱,也跟在人流当中,挤到城门下来看。

那课长站到高处喊道:“各位百姓听真,这个就是前日火车站爆炸案的主谋,乃是一名悍匪,名叫蔡虎……”

陈慧楼吃了一惊,仰起脸细细辨认,认出正是蔡虎的人头,心里非常难受。只听那课长跟着道:“……昨夜晚间,毙于刑杖之下,现将他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陈慧楼暗暗说道:“蔡虎兄弟,你是条好汉子,现在死在清人手里。你英灵莫散,我们革命成功之日,就是为你报仇之时。”

他正想着,肩上被人拍了一记,回身看时,身后站着个后生,依稀觉得面熟,忽然想了起来,不禁又喜又悲,道:“你是……蔡记炮仗店的那个……”

“是我。”

陈慧楼叹道:“可惜蔡虎兄弟……”

“不错,我今天就是为他报仇来了。”

陈慧楼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身子一痛,一把尖刀已捅了进来,他还不及痛呼,跟着又“扑”“扑”捅了两刀。

“你……”却已经喊不出声了。

他看到那个后生冷笑着,慢慢退出人群去了。他伸手在痛的地方摸了一把:一手的血……周围忽然有人惊叫起来,人向四处逃开去,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可靠着的了,就轰的一下,倒了下去……

他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高挂在他头顶上的、那个血淋淋的木匣子……

(第一卷·完)

同类推荐
  • 欺男

    欺男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夜晚的时候,一家人准备好绳子、猪笼、洗碗布——洗碗布是塞嘴巴用的。马进正要下手,马涛哭了:“爸啊!爸啊!”他的哭声把马万良吵醒了。马万良揉揉眼睛,“出了什么事?”他边说边跳起来去抓放在床头的木棍,看见猪笼和绳子放在一边,问道:“你们要开批斗会?”把马万良绑起来送去大兴的办法就这样黄了。
  • 月亮河(锐读·特别版)

    月亮河(锐读·特别版)

    我爬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黑暗,拐了两个弯,一扇铁门挡住去路,拉开铁门,一个狭窄的石屋灯光昏暗,墙上钉了个铁牌,红底黑字:月亮河。?月亮河?我惊讶地端详屋角的木梯,水管和它一齐伸向天花板的窟窿。石屋其实是间地下室,我踩着梯子,推开一堆木箱,发现自己身处于某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室内堆满了稻草、砖块和木箱。摆脱它们的纠缠,我推开屋门走了出去,第一眼看到的是漫天大雾。
  • 幸运女郎上错床

    幸运女郎上错床

    奇怪,是他变丑了还是她的眼光特殊?对他无往不利的迷人笑容她视而不见,抓住他的小辫子把他当男佣一样使唤。别的女人如狼似虎的只想爬上他的床,唯有她躺在他身边仍能呼呼大睡。是她秉持人性本善,认为他不具威胁性;还是她压根不把他当成男人看待?她总是戴着冷漠的面具面对所有人,偶尔流露的柔情和羞赧却让他怦然心动。气人的是这女人老是为了食物推开他,所向无敌的男性魅力竟比不上美味食味,这残酷的事实教他如何能不郁卒……
  • 黑名单上的守护者(1-19卷)

    黑名单上的守护者(1-19卷)

    彭思诚和彭思哲是一对亲兄弟,弟弟彭思哲是一名特警,彭思诚是一名特种兵。弟弟彭思哲一直想赶超哥哥,不想有一天,却发现,退伍回家的哥哥不见了。与此同时,在与祖国西南边境相邻的M国,出现了一个叫彭浩明(彭思诚)的木材商人。他在掮客翁猜的帮助下,在赌场与毒枭信宜搭线,并利用做毒品买卖的王立成结识了黑寡妇朱魅儿,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
  • 老渔洼

    老渔洼

    天上突然下起了黑雨。多少年了,老渔洼人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人们顿时沉浸在一片惶恐之中。这雨不知道是从夜里什么时候开始的,淅淅沥沥没完没了。黑雨落地的时候,茅厚子本家的兄弟茅二傻来找他,问他你还要孩子不?茅厚子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说,你小侄女刚满月,我还要什么孩子?去拣啊。哪里去拣?下着黑雨,你胡罗罗八方什么?我要说瞎话骗你,我是驴兔子乌龟行了吧。
热门推荐
  • 海底捞的秘密

    海底捞的秘密

    海底捞是中国服务业的学习标杆,更是中国企业经营创新的成功典范。本书以“海底捞你学得会”为立足点,力图透过现象看本质,帮助读者洞悉海底捞的成功奥秘,真正做到“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书中深度剖析了“海底捞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揭示了海底捞为什么能够做到——“人人都是管理者”、“传递给顾客一份感动”、“把员工当家人看”、“用服务倍增利润”、“有双手就可以改变命运”,等等。相信本书一定能给中国企业的广大管理者以有益的启示。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我的重生指南

    我的重生指南

    程小海从一个穷学生重生成了穷学生,好吧,逆袭之路开始了。厨神,明星,商业巨头,各种称号随之而来。“程小海,我恨你,为什么所有的女明星都喜欢你!”“做一个这么有才华的人是什么体验?”PS:本书不会断更,同时感谢支持新书《当男神开了挂》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邪月弯刀

    邪月弯刀

    【最燃武侠巨著,最热血江湖搏杀!】上半部手持弯刀,笑傲江湖;下半部穿越重生,纵横花都!系统在手,诸天强者皆是刍狗!欢迎大家收藏订阅支持!最快更新,极致爽文!
  • 人生之路如何走过

    人生之路如何走过

    本书是从叔本华的诸多著作集中选取了数十篇具有代表性的文章,内容涉及人生、哲学、美学、道德等诸多方面,基本反映了叔本华人生哲学的主要思想和理论。
  • 绝响1942

    绝响1942

    在切断了中国接受国际援助的唯一渠道后,为了进一步从侧翼包围重庆政府,1942年,随着中国远征军的败退,日军利用在腊戌火车站缴获的美国汽车沿滇缅公路快速往昆明推进:5月2日从畹町进入中国境内,随即便以日行200多公里的速度直逼怒江上唯一的大桥、滇缅公路的咽喉——惠通桥。我方在明、敌方在暗,且实力悬殊。
  • A Century of Roundels

    A Century of Roundels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东宫·西宫(王小波作品)

    东宫·西宫(王小波作品)

    本书包括王小波《他们的世界》——第一本中国男同性恋研究的专著,王小波唯一一部电影剧本《东宫·西宫》和其他四部未竟稿。电影《东宫·西宫》由张元执导,胡军、赵薇、司汗等人主演,电影剧本《东宫·西宫》获阿根廷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并且入围1997年的戛纳国际电影节。
  • 快穿:我不想恋爱

    快穿:我不想恋爱

    李洛围观审判却被犯罪者拖累,本以为生命就此终结,没想到被系统找上门,开启了她的新征途。(女主隐藏大佬,男主出场晚全文作者放飞自我乱码一气,无纲有坑文笔辣鸡,慎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