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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怎么都赶一块儿了·

·原本佳话 翻成笑柄·

·革命无碍杀人灭口·

·火车站爆炸了·

1

(七月十七)

谢氏一夜没有睡好。

她和穆冲是一个村子的人氏,自幼青梅竹马,及至长成,有媒人从中说合,父母做主,嫁与马凤云为妻。一路走来的过程,同她所知道的一个女子该有的经历别无二致。她性子贤淑,和丈夫相敬如宾,婚姻和谐,在她眼里看来,这就是属于她的运命了。哪知昨晚上听穆冲剖白了心事,已经淡去的往事忽然间涌上心来,这才发觉散在从前日子里的许多嬉戏,里面竟然藏了那么深、那么远、那么纯粹的情愫。记忆不去触碰,还不觉得如何,这一想起,心里隐隐地便泛起惆怅来。继而想到,自己今晚上才忽然想起来的往事,原来有一个人一直深深地记着,默默地咀嚼着。这么想着,舌尖上似乎也尝到那种苦涩了。左思右想,总觉得他受的苦,自己是脱不了干系的,怎么能想个法子,帮他摆脱开去了才好。这样想一阵,睡一阵,朦朦胧胧地,已听见鸡啼了。

鸡啼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亮寂寥。她略醒了醒,发现床前多了个影子,吓了一跳,随即认出是丈夫的轮廓:“你一晚上都没睡?”

马凤云点点头。他在床沿上坐下来。谢氏看着微弱的光线里她看惯了的侧影,那种沉默里坚强的味道,是她熟悉的,但也因此常常觉得,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人。

只是生活在了一起。

“有事?”

“你不用起来。”他说,“我坐一会儿。”

声音显得很疲惫。他很少会这样。

“我不在的这些天,要不你回娘家去住?”

“做什么?你又不是头一次出门。”

“这次有些不一样。”黑暗里,他叹了口气,“等天亮了,你收拾收拾,今天就住过去。”

她觉得出他话里沉重的意味,从昨天开始的不对劲是真的。他并没有把真相告诉她,这是他保护她的方式。而她说:“好。”无论压上身来的是什么麻烦,最后都要由他去承担,让他不用担心家里,则是她保护他的方式。

临动身前,两个人就是像这样,匆匆见了一面。

“我不在的时候,镖局里要出了事,记得跟师父说:‘西南道’上,可能会有帮助。”这是马凤云在离开房间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袁应泰和阮曾三在偏院休息。经过了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晚上,二人哪里歇得下?好容易等马凤云来了,忙问他拿主意了没有。马凤云让二人换上镖师的衣衫,先混出城去再说话。

三人往前边去。此时的源盛镖局,已从夜中逐渐醒过身来:伙计洒扫庭院,镖师打拳练功,一切都如往常,马凤云趁天黑把二人遮掩过了,一路到了前院,开开大门,正要领他俩出去,忽然“噫”了一声:只见长街不远处,一队车马箱笼,正奔这边来。最前面车上坐着一人,一眼看见马凤云,笑着拱手道:“马镖头,早。”

来的便是顾学台的车马。头前这个,是顾大人的一个表亲,姓纪,从老家跟到省城来的,在他跟前做一个稿案。马凤云既蒙顾大人赏识,一来二去,连他手下那些人也都熟了。这时见车马来得这么早,心中暗道不妙,脸上却不得不堆出笑模样来,还礼道:“纪二爷,您早。”

车马来在镖局门前停住。纪二爷指挥随行众人把东西看住了,自己跳下车来,笑道:“马镖头一大早就候着啦,难怪老爷提起您来,从来也不当外人看。喏,车马箱笼,就是这些。老爷连同夫人、小姐的轿子,随后就到。老爷说了,还有一些话,要当面跟马镖头嘱咐。”

马凤云道:“是。您辛苦,先里面用茶。”陪着纪二爷又走回到里面来。

车马堵了大门口,袁应泰和阮曾三不敢贸然出去,只得也跟在后面,往厅上来。他二人虽不认识此人,但看场面也猜个八九,悄声问马凤云:“现在怎么办?”

马凤云摇头道:“顾学台马上就到,只能见机行事了。”

几人到厅上落座。纪二爷这时候打量袁阮二人,见一个魁梧威猛,一个扎实精悍,气派甚是特异,且透出一股束缚不住的强蛮横辣之气,不禁一怔:“两位面生得很啊。”

马凤云道:“这位姓袁,这位姓阮,是新来的,二爷从前没见过。”袁阮二人站起来施礼。纪二爷欠了欠身:“原来如此。”他心里不喜这二人,便只同马凤云说话:“老爷的意思,是让我带着外头那些个,跟着您一道去。走镖我是大外行啊,所以一路上,您甭跟我客气的,该走就走,该停就停,一切您拿主意。我们辛苦些不要紧,只要这一趟平平安安到地头,什么都抵过了,就是夫人小姐身子金贵,长途走得急了,怕挨不住,您得多照应着点儿。”跟着,说些顾大人家眷的起居习惯给马凤云听。马凤云“嗯”“啊”地点头敷衍。

两人说了会话,袁应泰和阮曾三见天光越来越亮,心里着急,不住地向马凤云打眼色。纪二爷看见了,心里奇怪:“两位,有事吗?”

袁应泰“哼”了一声,别转了脸去,道:“没事。”

阮曾三瞅瞅马凤云,意思是:这样下去,要拖到什么时候?

马凤云想了想,借斟茶的机会,走过来低声道:“待会儿,你们俩先去后面,我随后就到,还是在老地方会合。袁爷!”他忽地低喝一声。原来是袁应泰心里着急,不自觉地露出绿林人物横行无忌的做派来,马凤云连忙提醒,让他把草莽气收拾起来。

纪二爷看在眼里,更加起疑,正要说话,镖局外人声响动,他只道是老爷到了,便把这事暂时搁起,走出厅去,准备迎接。可等了一会儿,听动静渐渐又不像了。又过了片刻,穆冲从院子外边进来,纪二爷就问他:“是老爷吗?”

“您说顾大人?没来啊。”

“那外头是?”

“巡警队抓贼。昨晚上已经闹过一次了,说是还在这儿附近,所以大清早的,又派了人来前街后街地设卡。”

纪二爷并没多想:“原来如此。……这倒奇怪了。我来的时候,老爷已经上了轿了,怎么这时候了,还没有到呢?”

他自然想不到,顾学台此刻就在离镖局一条街远的地方,被霍景旸所设的路卡给拦下了,死活过不来。

原来霍景旸带齐了五十名精干手下,一大早就伏在镖局左近,伺机而动。哪知天光未亮之际,何众忽然来报,说马凤云等人正要动身,顾学台府上的车马恰于这时候来到,把他们仨给截回去了。霍景旸这才想起昨天在抚衙曾听过顾崇文暗中托马凤云保镖的事,不由得惊道:“怎的凑一块儿了!这叫他缠上,可别把我的谋划断送了才好。”

何众禀道:“回老爷,现在在镖局的是他跟前那个做稿案的纪二爷,顾大人还落在后面。”

霍景旸一愣,跟着想到一计,吩咐左右:“即刻去一队人,往前面设置路卡,理由么就还是‘抓贼’这一条好了,尽可能把顾学台拖住,不许放他过来。还有,镖局前后也设路卡,虚张声势,不为别的,只为给袁阮二贼递一个信儿进去:他们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果不其然,袁阮二人听见客厅外穆冲的话,心下都感惊慌,低声催促马凤云快走。偏生纪二爷听说老爷没来,就又走回来,见他俩和马凤云嘀嘀咕咕,神色不正,疑云又起,道:“这二位镖爷,想来不是等闲之辈。”

他忽然说这么一句,三人都抬头看他。纪二爷笑道:“都说当个达官,要比考个武进士还难,我是外行人,可也知道这行入门不易,武功、人品、家世、师传,还要三家铺保,才能吃上这口饭,何况这里还是马镖头主持的源盛镖局,等闲之士,岂是随便进得来的?呵呵,呵呵。”

这三人是何等样人,听他这么说,都知他对袁阮二人已然起疑。袁应泰道:“那是承蒙马镖头看得起。”

纪二爷道:“看两位不像是久在镖行,不知从前在哪行发财?”

袁应泰正要想些话来应付,却见穆冲这时也走进来了,他二人同他照过面的,忙背转身去,不与他目光相触。马凤云见情势紧急,抢着道:“穆冲,你来得正好,我出去看看,你陪纪二爷说一会儿话。”说着,和袁阮二人快步走出厅去。

其时天色尚早,厅上光线昏暗,是以穆冲在外面时,并没认出他俩来,但等走进厅来,自然就看到了,诧异道:“这不是……袁老板?”

袁应泰含混地应了一句:“不必客气。”三人脚步匆匆,走得远了。

纪二爷疑心更甚,问穆冲道:“那两位镖师,什么时候来的?”

“他们?不,不是的。”

纪二爷并不觉得意外:“那应该和你师兄很熟了?”

穆冲摇头:“那两个是昨天来的,上门邀镖,行事不清不楚,我怕不是好人,只是师兄这一次……唉,我也弄不懂了。”

纪二爷笑道:“马镖头不是糊涂人,想必有他的道理。对了,我听说有贼党要在省城作乱,巡警队抓贼,就是为这个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昨晚上搜了一夜,到现在两名贼人还没有落网。”

纪二爷道:“全城搜捕,仍教他们躲了过去,看来这两个贼来头不小啊,是革命党?”

“好像不是,听说是会党里的,一个姓袁,一个姓阮。”

纪二爷脸上忽地变了颜色:“你说什么?”

马凤云三人退回原处商议。阮曾三已忍了许久,这时发作出来道:“还商议什么!马镖头,你想哪边都不惊动,咱们仨悄没声地出城,可眼前的事明摆着,不按咱们的意思来。那个二爷已经起了疑了,他只消一问,就知道我们不是镖局的人。他那个老爷等会儿就到,外面又正在设卡合围,再晚片刻,咱们就要被堵在这儿了!”

马凤云叹道:“我原是想走得稳妥些,可现在……我手里有顾大人的镖单路引,可以凭此出城。不过这样一来,很快会惊动衙门,即便脱身,将来的镖路上,会有很多妨碍。”

袁应泰道:“现在管不了这么多,走一步看一步了!”

马凤云只得道:“好,我们从后面走。”

三人正要往后面去,忽然院门口人影一闪,有人拦住去路,喝道:“且慢!”竟是纪二爷。

马凤云一惊:“您怎么过来了?”

纪二爷一摆手:“马凤云,你瞒不过去了。我问你,这两个就是巡警队要抓的人,是也不是?你吃这行饭,有时候要顾全江湖朋友的义气,身不由己,也算情有可原,但这是引火烧身,你千万别打错了念头!你现在把这两个拿下,就凭老爷这么爱惜你,我保你非但无罪,反而有功。你要不动手,衙门的人就在外面,只要我喊一声,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阮曾三生怕马凤云动摇,心一横,一股狠意直顶上牙关来,阴恻恻一声冷笑:“他们现在不会进来的。”

“为什么?”

“因为你没那个机会。”

2

马凤云他们是从镖局后面翻墙走的。这并没出乎霍景旸的意料。听何众回报说,三人奔西城门去了,他长舒一口气:“终于走了。好,撤了路卡。”

“哎。”何众答应一声,却不就去。

“怎么?”

“我看他们三人的情形,好像有点不大对。”

“哪里不对?”

“说不上。总觉得他们离开的时候,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顾崇文一行离镖局只隔了一条街远,偏偏被路卡拦住,半步前进不得。他是文学之士,平日里温柔敦厚惯了,任他气急败坏,对方压根无动于衷,绝不退让一步。他正虚火上升无计可施,这一小队巡警忽然像接到什么命令,转瞬间走得干干净净,直噎得顾大人一肚子火找不到地方发泄,只得挥手让队伍继续前行。

很快到了镖局门前。外面看管车马的仆役忙给老爷奶奶磕头。顾崇文见里面迎出来的只苏镖师等几个人,心下更是不悦,问:“马凤云呢?”

“该是在厅上陪着纪二爷说话呢,这就出来了。”

顾学台点了点头。众人又等了一阵,还不见马凤云露面。顾崇文“哼”了一声:“看来是要我们去见他了。进去吧。”

苏镖师头前引路,把大人请去客厅。却见厅上冷清清地,一个人影也无。顾崇文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就在这时,后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其时正是黎明时分,东方绚烂的彤云将天地间渲染得一派宁静悠然,这突如其来的凄厉声音,每个人耳旁都如金铁相错,不禁个个心惊。

众人循声往后面去。到了偏院,只见院内西北角上,本来搭着个凉棚,这时已被摧倒了,下面隐约盖着两个人,一动不动,触目的血色从底下慢慢渗出来。边上一个仆妇,正自瑟瑟发抖,刚才那声喊,正是由她所发。

众人都知出了变故,忙上前移开棚盖。棚下面竟是穆冲和纪二爷。只见纪二爷遍身鲜血,早已气绝多时;穆冲则不省人事。苏镖师急忙施救,好一会儿,穆冲悠悠醒转。

苏镖师道:“出什么事了?什么人下的手?”

穆冲仍有些昏沉沉地,想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神情来:“是二师兄……”

众人一片哗然。

顾崇文定了定心神,走前两步。纪二爷的尸身就横在跟前,咽喉被尖锐的东西贯穿了,死状很是恐怖。他壮着胆子看了好久,还是不能把它同自己熟悉的那个人真正地联系起来。

“我不信。不可能是马凤云。他不会做这样的事!他不是这样的人!”

“不,师兄把我打昏了,纪二爷他……是那两个。”

“哪两个?”

“一个姓袁,一个姓阮,就是巡警要抓的那两个,”穆冲的声音里充满了迷惑和痛苦,“师兄一定有苦衷,姓阮的动手的时候,我看到他想阻拦来着,只是没有来得及……”

“只是没有来得及?”顾崇文面色铁青。

“我说的是实话。”

“不,我不信。”顾崇文有些歇斯底里,“我不信马凤云会和匪人混在一起,我不信他会这么对我!我要找他出来,当面问他!他在什么地方?”

“好像……他们说过要出城去,这样的话。”

省城各门,从前由城守营守卫。宣统二年,绿营裁撤之后,城门之启闭、防卫事宜,即由警务公所取代。警务公所把省城划分为若干巡区,每区设分所具体管辖。顾崇文派人过去不久,西城门所属分所的区官乘了匹快马赶到,看了衙门的画影图形,当场指认了出来:“对,就是他们两个。”

顾崇文怒道:“既然知道是贼,你还放他们出城?”

那区官辩道:“大人容禀。当时,是马镖头说身上有学台大人交代的差事,卑职验过镖单路引无误,且里面还有大人您的名帖在内,我才放他们过去。实不干卑职的事。”

顾崇文羞恼交加:“照你的话说,却是关本官的事了!来啊,将他给我绑了,论一个渎职之罪!”

那区官乃是抚院的一个亲信,上官在前,自然要恭顺些,此刻见顾崇文说翻了脸要动他,却不吃这一套,强横道:“哪个敢过来!顾大人,就算我有过失,我上面有巡警道,巡警道上面还有巡抚,他们要处分,我二话没有!您却管不着我!您要参我,无论哪里,我都有理可据,有话可说。没别的事,请恕卑职不奉陪了。”说罢,拂袖而去,竟把顾崇文给撂那儿了。

顾崇文给他几句话顶得脸色煞白:“好,我参!参不倒你一个小小区官,我这提学使也甭做了!”谁都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忙上来劝慰。众人只道老爷这火是因为纪二爷被害而起,只有顾崇文自己明白,最让他怒火攻心的还不在此,而是他这么看得起马凤云,这几年一直没短了照应镖局上下,结以恩义,没想到真有事情托到他头上,这人竟如此不识好歹,在他心目当中,堂堂学台之尊,地位竟还及不上两个江湖匪类!这么一来,不但几年栽培苦心化为流水,本来慧眼识人折节下交的佳话更翻成笑柄,流传出去,自己以后还怎么见人?他越想越怒,大声道:“来人!给我封了源盛镖局,把所有人等统统锁了,送去……”本待说送去警所,可那区官刚才把他气得狠了,连带着把整个警务公所都恨上了,转口道:“送交首县,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他怒气不息,见自家的几个轿夫这时正在院子里瞧热闹,走过去,每人一个大嘴巴。

“老爷……”

“还不去备轿!”

“哎。”走出去了又回来,“去……去哪儿啊?”

“一个个都没带耳朵来!我没说吗?我要参他。我这就上抚衙参他!”

顾崇文气吼吼地来在巡抚衙门,要见抚院,被庆生给挡了驾。他一脸难色:“您有急事儿?要不您等等?大人刚睡下。”

顾崇文又是生气,又是不信:“睡?这个时候?”想起昨天和抚院的不愉快来,只当刘文藻是有意避他,大声道:“你再去回,我非见他不可。”

庆生没法,只得又往后面转。他并没想惊动老爷,见顾崇文没来由的那么大火气,有意要把他搁起来晾一晾,等他火消了,再回去拿原话搪塞他。可刘文藻睡得不深,在里面听见了,就叫庆生:“前面闹些什么?”

庆生在外面回:“学台大人求见。”

“什么事?”

“没说,不过,是顶着一脑门子官司来的。”

昨天顾崇文一席话,正点中刘文藻要害处,他从前并不把这书生放在眼里,这时却不能不有所忌惮,想了想道:“好,我在签押房见他。”

他起身换了官服,走到前面来。顾崇文在签押房等他,见他到了,上前施过礼,也不等坐,大声道:“某某藐视官长,狂悖已极,我来请问中丞,他究竟是仗了谁的势!”

刘文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忙问端详。顾崇文气哼哼地把事情说了。刘文藻是知道些内情的,还当是出于霍景旸一手布置,暗中责备他怎么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殊不知霍景旸又何尝想如此,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几条线上的事赶到一块儿去了——一边说道:“原来如此。既是他得罪了敬之,赶明儿我撤了他的职就是。如何?”

顾崇文火气稍平了些,又道:“源盛镖局勾结匪党,也须要重重地办。”

昨晚霍景旸来见刘文藻,曾拜托他在自己离开省城之时,照看源盛镖局一二,当时刘文藻点头答应。这时听顾崇文这么说,便道:“敬之操切了些吧。此刻真相不明,总得慢慢地问来才知,草率定罪,只怕人心难服。”

顾崇文着恼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听来倒像是回护他们似的。”

刘文藻笑道:“敬之兄,你和源盛镖局交往有年,我和他们又有什么瓜葛,回护他们做什么?”

他这话本是寻常言语,哪知顾崇文此刻的心结正是在此,这话听来,恰成了莫大的讽刺,不禁又羞又恼,忽地脱口道:“我明白中丞为何要回护他们了。”

“为何?”

“中丞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您早为自己埋了后路,这些人既是乱党,您为了结好他们,当然要网开一面,出力回护了。”

刘文藻不防备他突然间又抖出这个事来,虽然左右并无第三人在,心里还是一凛,喝道:“一派胡言!”

顾崇文冷笑道:“刘大人,我说过不会挡你的青云路,也早没了在官场竞逐的雄心,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源盛镖局我是办定了,还请大人不要插手,如若不然,嘿嘿……”他冷笑数声,拂袖走了出去。

刘文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

3

顾崇文只道刘文藻既然一脚踏两船,必会对省城的会党有所回护,因此怒气之下,才会有那番言语。哪知却把刘文藻的心思大大地料错了。昨晚上刘文藻同陈慧楼密谈了半夜,两人各持己见,谁也不肯退让,直到清晨,双方都知道这次会谈不会有什么进展了,于是相对一笑,不再深谈。又随便说了些闲话,陈慧楼起身告辞。刘文藻送道:“让你空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还望在回复贵党几位先生的时候,千万申明刘某人支持革命的诚意,不要让各位误会了才好。”说着,从袖筒里褪出一沓银票,塞到陈慧楼手里,“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陈慧楼推了回去,正色道:“刘大人,要让一省之地脱离清廷而独立,本来就非同小可,敝党上下从没有奢望单凭在下与您片言之晤,就能让大人下义无反顾之决心。只要大人当真支持革命,其余的尽可以一步步来。革命党人视钱财如粪土,这些银票还请收回。”

刘文藻见他态度坚决,便不相强,问道:“阁下这就回南吗?我可以派人将你直接送去火车站,以保安全。”

陈慧楼道:“这个就不劳烦了。我这种身份,反要请官差保护,成什么话?”

二人一笑而别。

陈慧楼前脚刚走,刘文藻后脚就把庆生叫过来:“找个人,悄悄跟着他。”

庆生不懂老爷的意思,试探地做了个拿下的手势。刘文藻一笑摇头:“不,不。他不马上回南,想必在省城另有目的。省城是我的根本,只要省城岿然不动,革命党就奈何我不得,只有乖乖同我谈条件的份。所以,我绝不容许革命党在省城搞什么花样。跟着他,看他落脚何处,和什么人联络,一有异动,速报我知。陈慧楼我不会动他,但别的在我眼皮子底下的乱党,却一定要坚决肃清。”

这,才是刘文藻的真正心意。

不过,对刘文藻这一手,陈慧楼并非没有防备。他从抚衙出来,一路安步当车,走走停停,丝毫不显得急切。走了一大圈,渐渐天光大亮,买卖铺户开门迎客,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盯梢的加了小心,生怕他走着走着,一头扎进人堆里去。可陈慧楼仍旧溜溜达达,不紧不慢,又走了一会儿,干脆在街边一个茶棚里坐下来喝茶。跟的那位也不敢过去,远远地瞄着。也就一碗茶的工夫,看他像见着了什么,付了茶钱,从茶棚出来,笑呵呵地在街口一站,就跟等什么人似的。与此同时,听到一阵清脆的铃铛声,那位忽然省悟过来,心说:坏了,这是站口儿!果然,只见一挂空骡车从他身边过去,挨着街口停下。陈慧楼上了车。赶车的一挥鞭子:“走着!”骡车就跑起来了。跟的那位叫一声苦,撒丫子在后头赶,可骡车跑得又稳又快,赶起来可费老劲了。好容易撵了几条街,那位呼哧带喘,通身是汗,眼见着越落越远,正着急,忽见骡车在前边停了,他努着劲儿又往前去,等离得近了,陈慧楼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笑呵呵地望他:“你找我?”

“我……”

“上来吧。”

那位晕晕乎乎上了车。

陈慧楼笑道:“辛苦。劳烦回禀一声,陈慧楼在省城多盘桓几天,乃是另有他故,绝不是要同你家大人作对,请他放心便是,至于别的,大家还是互不相扰的为好。”说罢,一拍他肩膀,下了骡车,跟赶车的说一声:“车钱里面那位一块儿给啊!”就走入人群去了……

那位垂头丧气,回来请罪。刘文藻倒不如何着恼:“他本来也不是易与之辈,罢了。但他倒明白我的心思,特地把话点明了,真要如此,也省了我一番气力。不过……”他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陈慧楼在省城有活动,既说不为对付官府,又能是对付什么人呢?”

这是顾崇文来抚衙之前的事。

陈慧楼又在城里走了大半圈儿,确信身后没有眼线了,才由珠宝市街横穿过去,经留真照相馆折到玉皇庙后街,地方顿时清静了许多。他由第三条胡同进去,一直走到末尾,一棵古藤树下,有一个小门脸,铺面黑黝黝的,是老铺子了,字号是“蔡记炮仗店”。店里这时候只一个后生在,正用牛皮纸卷炮仗筒子。陈慧楼看了一会儿,迈步进来。后生忙起身:“您好,有什么照应小店的?”

陈慧楼上下打量他:“新来的?”

“是,来了还不到俩月。”

“这就是了。听老弟口音,像是从西南过来的。”

后生微一错愕:“先生说的一点不错,我是打西边来的,在省城讨一口饭吃。”

陈慧楼笑笑,走到柜台边上。柜上有茶壶茶碗,他把覆着的茶碗翻过来,摆了一个双龙阵势,满上了茶。后生吃了一惊:“先生?”

陈慧楼朗声念道:“双龙戏水喜洋洋,好比韩信访张良,今日兄弟来相会,暂把此茶作商量。——我想见你们东家。”

“先生是?”

陈慧楼一手握拳,另一手在心口上一按。后生脸上现出惊喜的神情,“哎”了一声,转身到后面去。不多时,一条魁梧精壮的汉子从后面走出来,一见陈慧楼,大喜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陈先生。”

陈慧楼抱拳笑道:“蔡虎兄弟,别来无恙。”

二人见过礼,蔡虎让后生在前边看住,引陈慧楼来到后面。先说了一番过去旧相识的闲话。他知道陈慧楼不会无缘无故寻到这处会党在省城的秘密落脚点来,便开门见山问道:“您若有事,只管讲说当面。”

陈慧楼点头:“眼下正有一件事,由我们革命党的兄弟来做,多有不便,因此上,想借用一下会党的力量。我一想,就想到蔡兄弟你头上了。”

蔡虎一拍胸脯:“先生有事能想到兄弟,就是给我脸上贴金,更不用说兄弟还欠着先生的人情。就怕姓蔡的笨手笨脚,当不起托付。”

陈慧楼笑道:“你太谦了。”他压低声音,“我想借用兄弟的,正是你身上这门最要紧的本事。”

“先生是想用——火药?”

“正是。”

“还请明示。”

陈慧楼道:“蔡兄弟听说过周汉城周先生的名号吧?”

“这个当然。周先生是贵党第一流的人物,为革命披肝沥胆,奔走海内,不辞生死,有识之士无不景仰,兄弟虽然愚钝,一向是仰慕得紧的。”

听蔡虎这么说,陈慧楼的神色似乎有些异样,稍一停顿,才接下去道:“周先生乘火车去上海,下午十二点半钟左右,火车会途经省城,停靠大约半个钟。到时候我会去见他。我要你和我一起去。”

蔡虎又惊又喜:“真的吗?我可以见到周先生?”

陈慧楼缓缓摇头:“不,不是这样。”他让蔡虎附耳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蔡虎神色大变:“这……为什么!”

“你不用管为什么,我只问你做不做得到。”

蔡虎一脸迷惑:“可这……使得吗?”

“怎么使不得,只不过若由我们的人来做,日后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所以才来借重蔡兄弟你。时间不多,行或不行,你给个痛快话吧。”

蔡虎犹豫良久,一咬牙:“我欠你人情——行!”

陈慧楼心里一松:“好。还有几个小时,来得及吗?”

“没问题!”

4

且说马凤云、袁应泰、阮曾三三人,出得城来,向西疾驰了小半个时辰,穿过一道山岭,又转而向北,奔出几十里地,已转到省城北面的群山中来。这时早变成袁阮二人领路,又奔得一阵,他俩见四顾无人,一拨马,钻进一个小山坳去,马凤云跟随在后。直到这时,他俩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再往里去,道路愈发崎岖难走。三人下马,牵马徒步而行。经过一处山涧,阮曾三向袁应泰使个眼色,袁应泰会意,一侧身挡住马凤云,阮曾三连出三刀,都刺在三匹马的要害上,马匹哀嘶着跌下涧去,声音在空谷中回荡,久久不绝。

“你!”

阮曾三将短刀在靴底擦了两下,收刀归鞘,一抱拳:“这马是从贵镖局带出来的,身上都有记号,只能陪我们到这儿为止,对不起了。”

马凤云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发作了出来:“刚才你也是用这种手段,杀了纪二爷!那是在我的镖局!我的亲人朋友都在那儿!你这一刀下去,就没想过会给他们惹来多大的麻烦!”

阮曾三冷然道:“事急,不得不从权。马镖头海涵。”

马凤云怒道:“你很清楚,当时你完全可以用别的手段,根本不用害了他性命!”

阮曾三“嗤”的一声笑:“马镖头,你活在你的太平世界里,而我们呢,干的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营生,做事必须干净利落,不留后患。凡挡我的路的,漫说一个纪二爷,便是十个我也一样杀了。我不杀你那个师弟,就已经给了你面子。还有,我不怕说老实话:我信不过你,才特地这么做。我杀那个人,等于是替你递了投名状子,好断了你回头的念头,才能一心一意帮我们把镖运去边城。”

马凤云斥道:“你这么残忍好杀,不择手段,居然也自称革命中人!”

阮曾三冷笑道:“马镖头,你江湖上这么多历练,怎么这时候反倒糊涂了。口号也好,主义也好,那都是书斋里憋出来的。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咱们在干的事,那才是真正的‘革命’!”

袁应泰见二人渐渐要把话说僵了去,忙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家现在坐一条船,尽说这些干什么。马爷,咱抓紧着,翻过山去就到了。”

翻过山头,又走了一阵,只见山林掩映之中,渐渐露出一处斗拱飞檐的所在。袁应泰一指:“喏,那就是了。”再走近些,看出来是一座苍然古刹,庙宇不大,看来也没什么香火,倾圮脱落,破败得很厉害。

这个时候,忽见一个矮小的身影在庙门口一闪,看见袁应泰和阮曾三,欢欢喜喜地跑过来,道:“施主,你们回来了。”那是庙里的一个小沙弥,才七八岁,生得聪明可爱,都唤他做“小豆子”。

袁应泰笑道:“回来了。小豆子,我问你,不在的几天,庙里那几个,都安生吗?”

小豆子道:“金施主督得很严,把他们管得庙门都不出一步。不过,可也憋闷死他们了。”

袁应泰笑道:“那还不憋闷死。”

小豆子忽然跃在袁应泰身前,使了一招“黑虎掏心”。袁应泰笑着接了。小豆子又连使“仙人指路”“推山势”几招,袁应泰故意慢了一步,挨了一记拳头,赞道:“好!”

小豆子扯着他衣袖,道:“你教我的,我都练会了。你接着往下教吧。”

袁应泰笑道:“待会儿有时间,我再教你两招。”

这时庙里的主持明空和尚闻声走出来,看见他们,也很欢喜:“阿弥陀佛,施主这一趟可顺利吗?”

“托师父的福,一切平安。我们来取了东西,吃过午饭就走。”

明空道:“既如此,我去准备斋饭。”

三人到了后面僧房。原来这次袁阮一行,共有得十几个人,除他俩进城去安排走水路的事宜外,其余人等,以另一个头目金标为首,押着货物在这座深山古刹里藏身。一连好几天没有消息,无名火把众人蒸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时见他俩终于回来,人人振奋,一起迎上来道:“两位哥哥,可回来了。”一眼瞥见后面跟着个生人,“这位是?”

袁应泰道:“马凤云马镖头,大家自己人。咱们的骡马都好吧?”

金标笑道:“都养得肥肥的。”

“好,闲话不说了,把东西起出来,吃完午饭就动身。”

金标疑道:“不走水路了?”

“走不通,咱们走旱路,走西南道。”

听说要走西南道,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袁应泰笑道:“所以我们才三顾茅庐请出来马镖头。有他在,你们给我把心放肚子里吧。”

说着话,众人走到库房,关上门,金标几个把柴禾垛搬开,再掀开下面那一层方砖,露出底下地窖的铁门。地窖固是庙内旧有,铁门却是他们来以后自己动手安的。上面加着三把大锁。阮曾三俯下身去,仔细查看门上锁上的痕迹,检视过一遍,这才从怀里掏出一管钥匙,开了其中一把大锁。然后让在一旁。袁应泰开了第二把。最后是金标开了第三把锁,打开铁门,吩咐众人下去把地窖里的箱子都搬出来。

每抬上一箱,阮曾三就命打开,当场检视。马凤云也在一旁,见每口箱子都是铁制,上层覆的皮货,以宁夏产的滩羊皮为主,不算什么值钱之物。而皮货下面,则都是枪支弹药。他暗自计数:共有新式五子步枪约两百支,十响手枪约一百支,各种子弹不计其数。最后一个箱子底下,则是厚厚一沓银票和垒摞几十卷的银圆。

几人检视过无误,吩咐将几十口箱子装车,阮曾三取了两卷银圆,走到偏院里来。

偏院这边是庙里的厨房,阮曾三进来的时候,明空正在主持烹制斋菜。阮曾三笑道:“真是丰盛啊。”

明空见他来了,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刹简陋,只有粗茶淡饭。”

阮曾三笑道:“师父平日生活清苦,这样的招待,我们受之不安,也吃不了这些个。我想借花献佛,再另开一席,也请各位师父一起坐,怎么样?”

“哎哟,这个怎么使得。”

“这有什么关系。就这么办了。”他点手唤明空出来,在背静地方,把那两卷银圆悄悄塞了给他,笑道,“这是之前答应师父的。”

明空摩挲着两卷银圆,喜欢得整张脸都要裂了开来,只说:“这个要施主破费了,哪要得了这许多?”阮曾三笑笑,把银圆推到他手心里,叫他攥紧了,这才走了开去。

斋席开了上来,一席设在僧房前的院内,另一席则开在偏院僧人的饭堂。马凤云惦念镖局众人安危,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一个人走到外面来。袁应泰和阮曾三这时候正从偏院出来,袁应泰道:“马镖头怎么不入席呢?斋菜不对胃口?”

马凤云摇头道:“不是。是这一路来的气味让我难受。”

袁应泰向阮曾三递个眼色。阮曾三上前一步:“马镖头,袁兄刚才将我好好责备了一通。你甘冒大险,救了我们性命,我之前却多有冒犯,真是惭愧。我这里向马镖头赔礼了。”说着,深深施下礼去。

马凤云冷冷道:“不敢。”

袁应泰笑道:“好了,这样一来,一天云彩就都散了,大家以后坐一条船,还要互相照应才是。”

马凤云的目光深深地望进阮曾三眼睛里去:“你真想向我赔礼?”

“这个自然。”

“那就请你放过这座庙里的僧人。”

袁阮二人对望一眼。阮曾三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要下手?”

“你的眼神告诉我的。还有,你自己说,你做事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阮曾三望着马凤云,半晌,慢慢地笑起来:“你开始了解我了。不错,我要下手。而且,你现在跟我来说,已经晚了。”

马凤云推开饭堂大门,只见寺里大小十几个僧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口鼻流血,早已毒发身亡。那明空和尚趴在桌上,一直到死,脸上依然是欢喜的笑容。

马凤云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望着面前悲惨的景象。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霍景旸是对的。他要帮他铲除这些凶徒,平灭墓碑镇——再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袁应泰和阮曾三走到庙门前面,远远望去,长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与昨日的阴雨天气迥然不同。二人相视一笑。袁应泰道:“真是一个出镖的好天气。”

这时候,只见庙门外一侧的空地上,那个小沙弥小豆子把那几招“黑虎掏心”“仙人指路”正翻来覆去练得起劲。阮曾三看了看袁应泰,袁应泰点点头,大声喊道:“小豆子,怎么不去吃饭呢?”

“不想吃,我要练功,我将来要练得跟你一样。你再教我几招好不好?”

袁应泰笑道:“好啊。”他走过去,“有一种功夫,叫作气功,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

“就是屏住气,一拳打过来,都不会痛的。”

小豆子半信不信:“是吗?”

袁应泰笑道:“你不信?你打我试试。来!”

小豆子用足力气,“啪”的一拳打在袁应泰身上。袁应泰笑道:“你看,没事,也不痛。”

阮曾三不再看下去,转身进庙。身后,袁应泰的说话声隐约传来:“……现在换我打你了哦。来,闭上眼睛,屏住气,我保证,不会痛的……”

5

驶往上海的火车于十二时二十分缓缓停靠省城火车站,比原定时间约早了十分钟。省城是大站,上下火车的络绎不绝。在从前边数第四节车厢,中段,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个穿一袭灰布长衫、身材高大的清癯的中年人,看上去略比他真实年龄显老,但一张脸棱角分明,眼睛里有一种别样的沉思的神采。他这时放下手里的书卷,隔着车窗望出去,见四面八方的人群在站台上涌动着,就像不同股水流互相撞击来去,要么挤上车来,要么向车站的几个出口涌出去。远远近近,回荡着各种各样的喊声、叫骂声和军警哨子发出来的尖利的啸声。他望了一会儿,轻轻地说了句:“每个人都很匆忙啊……”

坐在他对面的白衣人,大约三十岁年纪,样子沉稳精干。他似是明白那中年人的心意,道:“先生,事情未必真会发展到那一步,而且,等到了上海,以您的威望,如果执意反对,几位先生也不会不慎重考虑您的意见。”

中年人轻轻点头,半晌,又缓缓摇头。忽然问道:“对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便是这个地方的人氏?”

白衣人道:“是。”他下意识望向窗外,但触目处只有站台的景象,看不到更远去。

“可惜啊,只停半个小时,不然,你真应该回家去看一看。”

白衣人淡淡说道:“匈奴不灭,何以家为?”

中年人笑道:“呵呵,那是没家的人才说的话啊。来,我们下去走走,舒活舒活筋骨。阿灿,你委屈一下,帮我们看着行李。”

“阿灿”是坐在白衣人身边的一个后生,这时笑道:“好啊,你们放心吧。”

两人从火车上下来,在站台上随便走了两圈,买了一包山果吃。白衣人见中年人眉宇间深有忧色,便道:“先生,眼前虽然还有许多不如意,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应该不会是久远的事情了。”

中年人摇了摇头:“驱除鞑虏易,恢复中华却难。若那消息是真,几位领袖此刻正在上海同各国代表密谈,以承认不平等条约来换取支持,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同我们要去推翻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分别呢?”说到这里,不由得叹了一声。

正这个时候,背后有人喊道:“是周先生吗?”中年人回头看去,见站台上一个人疾步向这边来,认得正是陈慧楼。陈慧楼来到近前,面露喜色,行了握手礼,道:“果然是先生。”

那“周先生”便是周汉城了,在这里见到相熟的同志,也觉得很高兴:“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慧楼道:“我在省城正有些事情办。听人说先生从这里经过,特来一见。”

周汉城心中一动:“我这一路走得急切。听人说?呵呵,又能听什么人说。”

陈慧楼脸上讪讪地:“先生取笑了。”

周汉城一声轻叹:“你如是专程在这里等我,那么,很多事情就已经清楚了。”

陈慧楼想了想,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白衣人。周汉城向白衣人点点头,白衣人会意,退后几步,但仍保持在十步之内,小心警戒。陈慧楼道:“周先生既这么说,我也就明人不说暗话:我的意思,希望先生这时候不要去上海。”

周汉城道:“是你的意思?还是转达别人的意思?”

陈慧楼笑笑:“随先生怎么说吧。”

周汉城沉默了好一会儿。陈慧楼一度以为,他们的对话还没有开始,就这样结束了。终于,周汉城开口道:“其实我也明白几位领袖的苦衷,我们既谋自立,又复图自强,双管齐下,恐怕力有未逮,难以兼顾,所以想先忍让一步,先推翻清朝,建立民国,待内治一定,则以一中华亦足以衡天下,到那时再图着手废约。可是,列强会不会按我们的算盘来呢?这姑且不论。单是我们革命党,为这‘自立’二字,就已经退让得太多了,门户大开,鱼龙混杂,放眼看去,帮会分子十倍,甚至几十倍于真正想建立一个‘主权在民’国家的革命者。要是现在再去承认各国强加于我们头上的不平等条约,那么,就等于连我们最重要的原则都失去了。这样妥协出来的革命,恐怕难以破除掉什么,更难以建立起什么,它的胜利之日,就是它的失败之时。承认不平等条约,可能在几位领袖,只是一种策略,但就我看来,却是动摇了革命的根本。所以上海我一定会去,虽然未必真能有所改变,但是……”他的目光很无奈,但反是那认清了无奈以后的坚定,才是更有力量的,“职责所在,我义不容辞。”

陈慧楼深深地望着周汉城,叹道:“我就知道周先生原不是能以说辞动之的。”

白衣人跟在后面,看周先生和陈慧楼道了别。站台上周先生高大而寂寥的背影,让他心里油然生起许多感慨来。

一阵风吹过,站台上的落叶、纸片,“扑碌碌”滚地而来。白衣人忽然瞥见了什么,心里一动,弯腰捡起一张滚到脚边的新闻纸。他吃惊的目光所聚焦的地方,“查封源盛镖局”几个黑体字赫然在目!白衣人大吃了一惊,手一颤,新闻纸竟脱手被风卷了开去,他要细看内容,转身正要去追——

正在这个时候,耳边轰然一声巨响!省城火车站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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