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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出师表》·

·第一等大高手·

·惊走是上策·

·铤而走险·

·父与子·

1

(七月十七)

马凤云和霍景旸走下楼来,就在楼前的院子里说话。

“没想到霍大人和马庄主是朋友。”

“不,从不相识。”

马凤云恍然:“原来还是靠了您四品道台的官威了。”

霍景旸笑道:“你不用讥嘲我。与其说是因为我,不如说是因为钱。刚才我约庄主出庄去密谈了一次,大家定了个价。马家庄在江湖上威名仍在,但底子不如从前了。想在乱世自保,需要提升实力,哪方面都需要钱。”

“你给了多少?”

“这不关你的事。只要这一趟成功,灭了墓碑镇,再多的钱我都可以找上面报账。还有,我答应了帮他推荐一些庄上子弟去军队和警务所里任职。世道乱了,武职的机会更多些。就像从前闹长毛子、捻匪那会儿,如果运气好,立一些功劳,说不定三五年,就可以超擢弄个参将、游击的干干。”

马凤云叹道:“三五年,三五年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马凤云的叹息让霍景旸不自觉地起了应和,他也叹了一声:“是啊,今日形势之危殆,只有比当时更甚。可正因为如此,才更要抓紧机会搏上一搏。非是我敢自比诸葛,但武侯《出师表》里的话,我时时都记得,‘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说得多好啊。”

马凤云看着他的眼神里,略略显出些惊讶来。

“怎么?”

“没什么。看来这次的计划上,大人的冀望很大啊。”

霍景旸道:“灭一个墓碑镇,固然改变不了全局,但就本省而言,还是可以缓上一缓,多争取些时间,说不定便会迎来转机。虽然前途艰难,可我相信,多大的事,也都是人创出来的。我有信心。你呢?”

马凤云默然良久:“我是个粗人,见识有限,官府、革命党,谁对谁错,我也说不好。但就这一路上所见所闻,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反抗朝廷的,尽是像袁应泰、阮曾三这样的人,那么就算最后赢的是他们,这个国家也绝不会比现在的大清朝更好。而古往今来,每改朝换代一次,都会死很多很多人,要是死那么多人所换来的新国家,都不如现在的,老百姓不就白死了吗?所以,虽然我是被逼卷进这个事情里来,我还是决定了:我帮你。”

霍景旸的神色有一点异样:“你是说,假如改朝换代不可避免,也希望等来的是一个好皇帝,让老百姓可以死得有价值一点。”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霍景旸发了会呆儿,叹道:“你我立场不同,不过这个时候能携手合作,总归是一件幸事。”

“大人用不着说这样的话。只要此事一了,我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

霍景旸一笑:“也好。”他从怀里掏出薄薄几页纸,交到马凤云手上,“与同道的联络之法,都写在这上面,看熟了以后,烧了它。”

马凤云接过去:“还有一件事,我离开省城以后……”

“他们都好。”霍景旸顿了顿,说。

2

入夜以前,穆冲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一个狱卒来镖局报信,说谢氏的病情突转危急,眼看着竟像要不行了。穆冲这一惊非同小可,即刻找了大夫,急急火火赶到大牢来。

原来,自镖局众人走后,谢氏果然不支,面色苍白,头昏发汗,病情转重。到晚饭时分,突然不省人事。幸好邻监的女犯发现得早。牢头见情形不对,忙差人去通知镖局。

才分别了这一会儿工夫,谢氏已经完全成了一个病人,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被病魔牢牢地攫住了。穆冲唤了声:“嫂子——”谢氏迷迷糊糊的,嘴唇开合了两下,也不知听到没有。穆冲心痛已极。

大夫替她把了脉象,问了发病前后情形,慢慢说道:“此乃厥逆之症。心为阳火之脏,肾为元神之根,我看她脉象,真气升降乖逆,气血通行混乱。心气乱则神无主,血脉闭塞不通;肾气乱则清阳不升,元气无根。气血相并,冲逆于上,壅滞经脉,闭阻清窍,发为大厥。正所谓‘惊则气乱’,马夫人之病,多半还是由今日镖局的事情而起。”

“那么要紧吗?”

“厥逆之症,是为危症。好在救得及时。我给她开个方子,以人参培补元气,以附子、肉桂为她温肾回阳,只是……”他皱眉四顾,道,“这里饮食既劣,复又空气不通,阴气过盛,阳气不足,恐怕补之尚不及,而损之已有余。现在她身子极是虚弱,若是再有外邪侵害……”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穆冲明白了他的意思。

穆冲将牢头请到背静的地方,赔着笑脸,悄悄塞上一张银票。可没等他开口,牢头就将银票推回来了。

“穆爷,您这钱我不敢拿。都说马镖头这回把顾学台得罪苦了,他的夫人,上头说得清楚:必得严加看管。我这让您进来瞧病,就已经担了干系了。您再想把她弄出去,哎哟,您饶了我吧。”

穆冲再三恳求,牢头只是不允。穆冲急了:“我问您一句话,您要我怎么样做,才能让她离开这个鬼地方?”

牢头一乐:“穆爷,您犯糊涂哇:解铃还须系铃人,事打哪儿出的,您找哪儿去呀。您要把令给求下来了,不就什么都结了吗?”

3

马凤云将几页纸看完,掏出火折子来点着了。霍景旸道:“庄主喜欢清洁,小心纸灰别撒到院子里。”

马庄主的这座小楼整洁雅致,宁静悠远,与宅外古朴粗犷的世界大不相同。小楼正对院中的一方小池,池内砌一座石台,插奇石数峰。四旁修竹百个,以招清风;南面长松一株,以挂明月。马凤云走到楼角,把即将燃尽的几页纸挥灭了,丢到纸篓里,道:“没想到威名赫赫的马家庄,竟然有这样精致风雅的所在,若早知如此……”

院外有人说话:“若早知如此,那便怎样?”却是马庄主从外面走回来了。

马凤云道:“是马庄主。我是说,若早知如此,便可知道这庄里的人物,是多读诗书,通晓情理之人,也就不会被流言所蔽,把路过马家庄视为畏途了。”

马庄主却摇头道:“正因如此,我才极少请人到这里来。我自幼喜好文事,但这个爱好,仅止于此间,我绝不会将它带出这里一步。马家庄垂名数百年,靠的是武学一道,若是被江湖上知道,到我这一任的庄主,变得不务正业,耽于舞文弄墨,怕就会对我马家庄生出轻慢之心来,到那时,说不定会有一些麻烦。今晚要不是和霍大人及这位同宗马朋友有一些要紧事谈,也不会请两位到这边来。”

马凤云和霍景旸都道:“原来如此。”

马庄主道:“刚才我出去转了转,把事情都交代下去了。你们在这里过一夜无妨,要的马匹车辆,我也叫人去准备了。”

“多谢庄主。”

马庄主又道:“待会儿你回去以后,把擒住的人交给我们。我相信你说的,虎头他们早就不安分了,但他们再为非作歹,也是我马家庄的人,自有马家庄庄规处置。”他以马家庄庄主身份久震一方,执西南道上武林之牛耳,乃是江湖上第一等的大高手,几句话虽轻描淡写,但言语之间,自有一股凛然之威,叫人不敢拒却。

马凤云点头应承,深施一礼,转身要走。马庄主忽道:“等一等。”

他缓步踱将过来:“听说今天进庄的时候,你打落庄门口的两挂灯笼,我庄里上下几百号人,没一个阻得住你,是不是这样?”

马凤云心里一凛,忙赔礼道:“在下胆大妄为,得罪贵庄,这里当面谢罪。”

马庄主一摆手:“不必了,你也是因事从权,算不得什么。倒是我要多谢你手下留情,便虎头那几个,你也没下狠手,留了他们性命。”

马凤云听他语声不对,忙道:“这个哪里敢当。”

马庄主徐徐将两手袖子挽了一挽,道:“马镖头是朋友,大家武林一脉,以武会友,来,我们来推一推手。”

马凤云吃了一惊:“马庄主?”

马庄主淡淡笑道:“切磋武技,点到即止,寻常事也,马朋友不要错会了。再者,这里除了霍大人,更无第四个人在,老朽若是在马朋友手下输了一招半式,也不用怕在江湖上削了面子,呵呵,呵呵。”他话虽说得客气,言下之意,却已不容马凤云推托。

以马庄主的身份威望,竟会主动邀马凤云交手,实在是因为马凤云擒庄上子弟在前,又以少对多震慑众人在后,若他一庄之主再不出手显露一下功夫,只怕马凤云要以为他马家庄浪得虚名。这是关系庄上声誉的大事,是以今夜他一反自己谦让恬退、不事张扬的性子,执意要让马凤云见识一下什么才是令马家庄名震江湖的武学。不过这一层心思,却不必对他言明了。

其时皓月当空,清风习习,庭院里百来杆修竹因风作态,“呼呼”摇曳不已。马庄主走到庭院当中,将长袍下摆在腰间一掖,张手道:“请。”

且说草料仓这边,马凤云一去便无音信,众人都焦急起来。袁应泰走到仓口,听了一会儿,又走回来,问阮曾三:“多久了?”

“总有得半个时辰了。”

袁应泰懊悔道:“刚才应该叫个人跟他一块儿去。”

阮曾三道:“要是连他也失了手,再去一个又能怎么样?况且未必会出什么事。再等等看吧。”

袁应泰心烦意乱,也无心同他争,摇摇头,一屁股坐到马车上,抱着枪,嚼着干粮,等马凤云回来。

仓库的另一边,一众盗匪被押在一大堆干草垛后边。这伙人的确大多是庄上子弟,瞒着庄里偷偷干没本钱的买卖,其中尤以花名虎头的最为剽悍。他这时见最忌惮的马凤云不在,两个看守又显得松懈,便有些蠢蠢欲动了,轻声招呼身边的黑皮:“嘶——嘶——”

黑皮小声问:“干吗?”

虎头向看守努了努嘴,又晃晃脑袋,意思是:到动手的时候了。黑皮吃了一惊。虎头嗤的一声笑:“真回去受家法?你是想被废了功夫,还是想尝尝断胳膊断腿的滋味?”黑皮想到庄规的严酷,顿时不寒而栗,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虎头道:“你听好了!没别的机会了!他们那头儿去见庄主,到现在没回来,估摸着是回不来了。等庄上的人一过来,他们走不了,咱们跟着走不了。咱们傻啊?一身本事,到哪儿不吃香的喝辣的,老死在这鸟不落蛋的地方有个屁好!”

“你想怎么干?”

虎头打量仓里的形势,悄声道:“他们十来个人,我们也十来个人,那两个看守,身上长短四把枪,只要先下手为强,尽够用了。你替我挡着些,我磨断绳子。”

黑皮将身子挪过来些,挡住了虎头。

马凤云见推脱不过,只得拱手道:“那么,得罪了。”闪去外氅,走下院子中央来。

马庄主张手再请:“不必客气,请。”马凤云知道以马庄主的身份,不会先攻,于是先使了招“礼拜南山”,尽了礼数,跟着右足踏上一步,化出一招“三环套月”,向马庄主面门便打,正是师传拳法中的厉害招数。马庄主侧身闪过。马凤云跟着抢进,双手在拳爪之间,竟无明显分界,拳背追打面门,而五指钩捉,隐隐取他肩上穴道。这一招奇峰突起,又顺势而流,虚实互藏,正得了师门拳法浑然一体、变化莫测的精义。马庄主急跃避开。马凤云连攻三招,马庄主连让了三招。

白润臣是拳术名家,马凤云经他悉心点拨,于各路拳法及擒拿手法,均有不凡造诣。马庄主让他三招,用意便是为看他拳路,见他攻守之际,法度井然,而又能不拘泥陈法,拳招变化,往往自出机杼,实已到了相当的境界,不禁暗自称许。

可这马庄主更是当世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在武术上的识见,环顾清末武林,也没有几个人能及得上他。但见他并不忙于抢得先手,只是见招拆招,初时还不见有什么特异,时间稍长,马凤云只觉得对方招数之间,拳力逐渐加重,自己每一拳击出,均会引来极厚重极坚韧的力道的反击,渐渐自己的双拳变得要“粘”在这股无形无影的力上了一般。本来马凤云拳力惊人,他与旁人交手,都是以己为主来牵带对手,但这一次,面对这个斯文老者,却强攻不入,牵引不起,竟是难以撼动,反是自己几次被马庄主的劲力带动,若非他下盘功夫深厚,早已扎马不住。他心中暗惊,知道对方功力深湛已极,当下拳法加快,阳退阴进,虚退实进,趋左避右,声前击后,没一招敢稍稍用老,只求以疾如风雷的拳法,来挣脱马庄主以静制动的全面克制。

马庄主微微一笑,开始主动进招。这时马凤云一招“摘星式”在面门虚晃,一边向左疾转到他身后去,马庄主简简单单退了一步,横脚来踩,这一招也没什么特异,只是分寸火候恰到好处,正在他飞转的当口,截在他前路上,他若真转到马庄主身后来,这一脚非踩中不可。马凤云大吃一惊,硬生生提气后跃,才堪堪避过这一记。他顺势翻到马庄主右面,没等出招,对方五指虚抓,又已拦住他去路,逼得他只有再退,再度跃回原位。那马庄主每出一招,都平淡无奇,一拳便只一拳,一脚便只一脚,但料敌机先,全是攻在他拳招将出未出之际,教他只有撤招回守。数招之间,已将马凤云完全导入自己的拳路之中,不论他如何攻守进退,都脱不开马庄主身前正面三尺方圆之地。

马凤云心下钦佩无已。他这时斗心尽去,一心一意地同马庄主拆招,只觉得每交手一合,自己在武学上的见识就多了一分。两人又拆了十余招,马庄主分拿住马凤云双手手腕,轻轻往外一送,马凤云只觉手上一股大力涌来,不由自主倒跃出五六丈去,又再踉跄了几步,这才站定。他心里又惊又佩,一躬到地:“庄主神乎其技,马凤云受益匪浅。”

马庄主微微一笑:“后生可畏,马镖头过谦了。”

草料仓里,黑皮把话悄悄传给大伙听了。众人害怕庄规处置,都无异议。虎头悄声道:“仓后不远就是马厩,一人拉一匹马,奔它个一昼夜,出去几百里地就没事了。问题只是,咱们怎么从仓里出去。”

“你不说了?咱们打出去。”

虎头摇头:“不是‘打’出去。打是到万不得已才用的招。”

“你怕四条枪不够?”

“不是。一动了枪,一定会惊动庄上。不如这样,等搞到枪以后,兵分两路。一路,我们押那两个看守做挡箭牌,逼他们开后门,最好是我不动,彼亦不敢动,不用真动家伙,就可以把后门开了。另一路是奇兵,绕到他们后面,一杆枪,压住他们所有人,让他们腹背受敌,不敢乱来。这活,得枪上真有准儿。黑皮,论这个,这儿只有你跟我,你还是我?”

黑皮想也不想:“我。”

“好兄弟。你放心,等出了后门就换你过来。”

说话的工夫,虎头磨断了手上的绳子,又解了大伙的绑绳,示意引那两个看守进来,自己闪到干草堆后边去。黑皮见大家做好了准备,便开始不轻不重地“哎哟”起来……

马庄主送了马凤云出来,道:“今晚你们尽可以放心休息,明天我派两个人,送你们过庄。”

马凤云施礼称谢:“多谢庄主。日后如有机会,在下当登门拜访,再向庄主讨教。”

二人在小楼外作别。

马庄主走回院里。霍景旸迎上来道:“刚才那番交手,令人大开眼界。马庄主怕有十几年没出过手了,霍某今晚躬逢盛事,一睹马庄主的风采武功,不知羡煞江湖上多少英雄豪杰。”

马庄主笑道:“霍大人过誉了。倒是您以一省道员之尊,甘愿屈尊来为一支镖队保驾护航,如此爱民如子,确是令人钦佩。”

霍景旸知道自己亲身前来为马凤云一行打通关系,以马庄主眼力,自然早瞧出其中另有玄机,于是大方说道:“庄主说笑了。霍某这一趟,乃是有公事在身,事属机密,不敢张扬。我还带了些人来,都候在庄外,为的也是避人耳目。还望庄主不要将我曾来过贵庄的事情,告诉庄上第二个人知道。”

“这个不劳嘱咐。”

二人打了个哈哈,便不在这个题目上多说,另扯到别的闲话上去。

袁阮众人又等了一阵,仍不见马凤云回转,人人心里都起了不好的念头。而庄里越是安静,反而越发令人疑心对方会不会暗中伏下了厉害手段来对付自己。马家庄威名太盛,这边又只十来个人,强弱悬殊,一旦生变,形势极是不妙。紧张的气氛一点点地在草料仓里弥漫开来。袁应泰有些按捺不住,不住脚地在仓里来回乱走,一边把短枪拔出来又插回去,插回去又拔出来握在手里乱比画。阮曾三看得心乱,一把把枪管子攥住了。

“干吗!”

阮曾三沉声道:“吃了炮药啦?把枪收起来,怪烦人的。”又对众人说,“好了,大伙儿换换班吧。”

袁应泰挣了挣枪,没挣动,火就起来了:“三爷,当着弟兄的面你这么跟我说话!这儿有你们春山堂的,可也有我们长枪会的,要不是现如今一块儿干革命,谁也跟谁不挨着!你招呼你自家兄弟去,别管到我这边来!”

阮曾三也上火:“袁兄,现在困在这儿,谁脾气都不好,但你说这话,大家伤脸面!”

双方都是帮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交情归交情,说翻了一样不管不顾,两边见情形不对,都走过来劝。可突然间“啪”的响了一枪,大伙吓了一大跳,下意识都拔出枪来,十数人瞬间形成了一个混乱对峙的局面。

这个阵仗,让所有人心里突突乱跳:一个不慎,当下就是不可收拾之局。草料仓干燥得像随时会燃起来。袁应泰慢慢,慢慢地把握枪那只手举起来——枪口飘出来淡淡的烟——“不要慌。是我。枪走火!”

阮曾三将信将疑地看他,看他的枪,然后看自己身上。所有人都看自己身上。没人受伤。袁应泰重复了一遍:“是走火。”

阮曾三信了:“好,没事。大家把枪收起来。”

众人正要收枪。偏在这时,有人喊一声:“不准动!”只见十来个人从草垛后面转出来,用刀挟持住两个看守,三把枪分指三个方位,正是虎头那一伙!

刚缓和下来的空气重新变得凝固!众人忙不迭调转枪口。仓库里重又形成了一个更大的对峙局面。

虎头大喊:“都不准动!把枪放下!”

袁应泰喊:“你把枪放下!”

虎头几个一起喊:“你把枪放下!”

袁应泰喊:“我们几条枪!你们几条枪!怎么跟我们打!”

虎头喊:“我们有你们的人,动一动他们就死!”

袁应泰喊:“你敢动他们,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一个声音突然从后面冒出来:“谁都别动!把枪放下!”正是从干草垛后边绕过来的黑皮。他占住一处地势,一杆枪,瞄住了袁应泰、阮曾三这十几个人。

阮曾三几杆枪忙调转去,喊:“把枪放下!”

黑皮喊:“你把枪放下!”

袁应泰喊:“把枪放下!”

虎头喊:“把枪放下!你们都把枪放下!”

草料仓里,各人都在扯着嗓子大喊,各种不同的“把枪放下”的声音回荡来去,撞击着每个人的耳鼓。

其实从商量计划的时候起,黑皮的心里就一直有一种很奇怪的不安,好像从一开始就遗漏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他们命运的东西……他始终也没想到那是什么,直到现在。当他伏在一个半高的干草堆后面,拿枪瞄准袁应泰他们的时候,他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子。

他终于想到漏过的是什么了:

少了一个人!

虎头从一开始就少算了一个人!那个从进仓以后就直接上了仓顶的人!

那个人去了哪里?

……

他也就刚想到这儿,忽然看袁应泰和阮曾三交换了一个眼神,紧接着,原本瞄着他的几杆枪一起转了回去,就像当他已经不存在了一样。

然后……

马凤云顺原路穿出庄来,走到离草料仓还有半里地远近的地方,忽然听仓里传出密集犹如爆豆的枪声。他呆了一呆,随即知道:出事了!

枪声只持续了一分多钟,然后慢慢歇了下来,又零星响了几枪,终于,完全地寂灭下去了。

马凤云飞步奔来,几个纵跃到了仓前,“啪啪”地拍门。

门开了一条缝,一杆枪伸出来,顶在他面门。马凤云说了声:“是我!”枪管缩了回去,接着,仓门打开,露出门背后的袁应泰。

马凤云一眼就看出他神情不对,那是一种混合了兴奋、恐惧、庆幸和疯狂的东西,让他心底骤然凉了一记:“出什么事了?”

袁应泰笑了笑:“都死了。”

马凤云吓了一跳,忙走进来,见大伙拿着枪,站着,没一个人说话。袁应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不,是他们!我们都没事,哈哈,连一个挨枪子儿的都没有,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充满了宣泄的意味。

阮曾三稍稍让开,让马凤云看到身后的尸体。十几具尸体,倒在草垛上,倒在地下,每个人都中了不止一枪,虎头整张脸都被打烂了,黑夜里他们的血看上去是黑色的,把干草明亮的颜色染得很深。

有一股火在马凤云心里烧了起来,烧得他生疼。“为什么?”

“怨不得我们。是他们挑起来的。喏,那边还有一个,”阮曾三指了指另一个方向上黑皮的尸体,“那个是金标干的。……他们想干什么?没来得及说。谁知道呢!说不定是要把我们全干掉。我们只有这么做。怨不得我们。”

袁应泰又笑起来:“我们打他们,他们也打我们,但是,他们就全死了,我们呢!子弹‘嗖嗖’地打身边过,但我们连一个挨枪子儿的都没有!擦破皮的都没有!这什么意思?这是说,我们的革命一定成功!一定成功!哈哈,哈哈……”

马凤云喝了一声:“别笑了!”

袁应泰还笑:“哈哈,哈哈……”

马凤云突然大吼了起来:“别笑了!”

全场陡然静了。所有人都看他。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显得这么沮丧、这么愤怒,除了他自己。

只有他自己知道:本来,马家庄的麻烦已经结束了,他们完全可以带着轻松的心情,在这里休整一夜,然后,毫发无伤地离开。但是,现在一切都变得不同了:被触目的鲜血浇灌出来的荆棘在一瞬间铺天盖地地生长出来,填满了前路上所有的空隙。——他被卷入到一场原本可以避免且毫无意义的战斗里来了。

他无法把内情说出来。他说出来的只能是:

“你们在马家庄的地面上,杀死了马家庄的人。坏事了啊!”

4

省城火车站。

这时已是夜深了。众人正等得心焦,忽听车站外有了动静。阿灿挤到外面去看,回来欢欢喜喜地说,外面的军警正在一队队撤离。周汉城和白剑声都很高兴。

又过一会儿,车站恢复了正常的调度。一列火车在鸣笛声中率先驶离。又过不多久,几名站警走到站台上,大声喊起来:“下午一时开往上海的火车!准备发车了!”这里大部分人都是因这趟车滞留的,听见这话,人人精神一振。

阿灿拎着大包小包站起来:“先生,是我们了。”三人跟着人流,慢慢移向车厢去。

白剑声忽然注意到,车站外这时涌进来一队官兵,从服色番号上看,并非是之前的军警,而是省城驻军里最受倚重的“老三营”的营兵。见这队人进得车站,更不耽搁,迅速分几路向站台包抄过来。他吃了一惊,忙提醒周汉城看。

周汉城也是一惊,随即看清带队的还不是普通军官,竟是一名标统。要知省城驻军虽有数千之众,但其中精锐,全在新军的一标三营,可说是省城安危的基石,其统兵官非是巡抚的心腹股肱,不能出任。这时竟会亲自带队前来,必有重要缘故。二人对望一眼,心中都绷紧了。

阿灿道:“先上车再说。”三人加紧脚步,挤上了火车。

那队兵来得快极,不多一会儿已将站台两边封了,没来得及上车的乘客重又被圈了起来。那标统大手一挥,火车前、中、后部同时有一小队清兵抢上车来。

三人从车厢里观察外面情形,见站台上,官兵在圈住的中间搜寻,凡有穿长衫、身材清瘦高大的中年男子,就揪出来辨认一番,不合的推回人堆里去,觉得可疑的就押在一旁。顷刻间站台上呼喝声、哭闹声混成一片。白剑声一打量那些被捉出来的男子的样貌,已知就里:“先生!”

周汉城也发觉了:“他们是冲我来的。”

三人跟着注意到,车厢左右两个方向上,都有清兵挤开人群,逐节盘查,渐渐汇合向中间来。

阿灿急问:“怎么办?”

周汉城沉声道:“他们要捉的只我一个,你们不要妄动!”

“这怎么行?”

“你们要一起被抓,于事毫无补益。若在外面,还可以想法子救我。”

白剑声忽道:“我有个法子。先生,我们把衣服对换了,快!”

周汉城立时明白他的用意:“不行!”

白剑声急道:“没别的办法了。我去引开官兵,阿灿,你保护周先生走!”

周汉城和阿灿同时道:“不行!”

阿灿道:“让我来!”

“什么?”

“白大哥,我没你那么大本事。你引清兵走了,接下来再有危险,我豁出性命都没法保护先生周全!再说这儿是省城,是你的地头,我两眼一抹黑,又能把先生藏到哪儿去!引开清兵简单,但要保护好先生,太难了!你做那难的事,简单的,我来!”

……

周汉城在火车站被击毙的消息,第一时间传至抚衙。刘文藻接到标统聂大功的密报,瞥了身边的陈慧楼一眼。陈慧楼的脸色有些发青。

“这不是你真想要的,对吗?”

陈慧楼没有回答。但他知道,刘文藻说得对。他是一个很干练的执行者,任何事情交给他都能雷厉风行地完成,可正因为这样,他也很容易走到自己的前面去。“击毙周汉城”,在起初说出口来的时候,不过是行动里一个可能的结果,然而,当它真的变成现实,他才发现,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

好在第二封密报很快就到了。刘文藻接过看了,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你知道这上面说的什么?”

陈慧楼摇头,神不守舍。

“先前击毙的那个周汉城——是假的。”

陈慧楼震了震:“假的?”压在心头的重负忽然间移去了,他几乎是软在了椅子里。

“假的。真的已经逃走了。皆大欢喜的结局,嗯?”

陈慧楼长长出了口气:“是,这样结束,再好也没有了。”

刘文藻看着他,徐徐道:“那么,你让我帮的忙,我已经帮完了。”

陈慧楼省悟:“你要我怎么做?”

刘文藻早已想定,这时便道:“顾崇文本来是个很聪明的人,很明白明哲保身、置身事外的道理,我一向不把他当敌人,他也不会想当我的敌人。可他归根到底还是一个文人。文人时不时地会冒冒傻气,犯犯糊涂。他现在就是这样,倔脾气上来了,真保不住会做出什么来。假如他脑袋一发热,把我们的事捅出去,还真不好收拾……不过,不用动他,他毕竟是堂堂提学使,我不想把事情闹大,而且,也用不着。他有他的命门。他是个很顾家的人,家眷就是他的命门。他正在四处找信得过的人把他家眷送回原籍去。你不管找谁,用什么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在半路上……掐住了他的命门,他就不敢动了。”

5

穆冲顾不得天色已晚,从县衙大牢出来,径直前来顾宅,求见学台大人。顾崇文其实并没睡下,只因白天穆冲恼着他了,觉得此人有些不知进退,有意要打压他,让他在前厅等了好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出来见面。

穆冲早等得心急火燎,见大人出来,忙上前磕头。顾崇文道:“这么晚了,有事吗?哎,你要还是为马凤云家小的事情来的,我劝你就不要开这个口了。”

穆冲过来就是为说这个事,被顾崇文先行截住,满肚子话就像被扎住了袋口,喉咙胀得难受,偏偏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大人在椅子上坐下来,慢慢说道:“马凤云是罪有应得,先让他的家小吃吃苦头,也是应当的。”

穆冲急道:“大人说的是。只是我家嫂嫂身子弱,这牢里的光景,实在承受不起,现在她病情十分危险,要再待下去,只怕……随时会有不测。非是小民不识好歹,实在是情势紧急,所以斗胆再来求大人开恩。”他边说边向上叩头,说到急切处,声音禁不住哽咽了。

顾崇文眯缝起眼睛瞄他,看他是否作伪,道:“这拿病来说事的,也不算什么新鲜招数了。”

穆冲连连叩头:“小人所说,确是实情,还望大人开恩。”

顾大人想了想,道:“你顾念兄嫂情义,也是你的好处。这样吧,法理不外乎人情,本官再退让一步,只要你办成这件差事,安全保得我家眷回原籍,回来以后,我就放了你嫂嫂,只追究马凤云一个人,也就是了。”

穆冲急道:“多谢大人,只是我嫂嫂危在旦夕,要是等保护大人家眷回来,怕是就……”

顾大人截住他的话头:“咄!我主意已定,就这么办了。现在我来问你。我离开时候对你说的那些话,你好好想过了吗?”

穆冲苦求顾大人不允,不由得急火攻心,仿佛天地间撒下来一张大网,把他和谢氏牢牢罩在里面,无论如何挣扎,都看不到路出去。这时听顾崇文说起这个,忽然一个念头从脑海里闪过去。白润臣课徒,人品上一向看得很紧,穆冲自己也立身谨严,从未做过半点不法之事,但是这一刻,他脑海里突然伸出一只大手,将渐渐要飘远去的那个念头紧紧攥了回来——直激动得他连身子也颤了。

“穆冲?”

穆冲狠狠一咬牙,忽然向上叩头:“大人,小人想得很清楚了,我愿为大人效劳,只是,小人有一个请求。”

顾大人神色不愉:“怎的又来讨价还价?”

“大人容禀。省城如今动荡不安,大人家眷当真要走,宜早不宜迟,何况之前早已经准备停当。小人的意思是:用不着再等,明天一早,便可动身。”

顾崇文回嗔作喜:“你真是这么想的?”

“小人不敢欺瞒。”

“好极了!你这般为本官分忧,本官绝不会亏待于你。”

“多谢大人。”穆冲这么说着,复又磕下头去。他心里清楚:自己既提出这个主意来,就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6

草料仓里,鸦雀无声。刚才这场枪战,人人和死神擦肩而过,一时竟没人想到“在马家庄的地面上,杀死了马家庄的人”这一节。经马凤云一语点破,众人不由得都静了下来。

半晌,阮曾三问:“怎么办?”

马凤云闷头想了一会儿,说了三个字:“说实话。”

袁应泰一下子炸了:“说实话?怎么说?谁不知道马家庄的规矩,杀人偿命!一条命抵一条命!这不是死了一个人,咱们抓阄,抓一个出来赔他们,剩下的照样上路,这是死了他妈的十好几个!他们十几个人!我们也就十几个人!说实话?说实话就全赔在这儿啦!”

马凤云道:“刚才我和庄主见了面,我觉得他不是说不得理的人,再说,这事是他们挑起来的,曲不在我方,分说清楚,未必便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袁应泰道:“你是说,向老家伙求饶?我不干。”

阮曾三冷笑:“只怕由不得你。”

袁应泰怒了:“你说什么!”

两人又要争执,这时候,仓顶上的金标又打出口哨来。众人来到仓门,只见黑夜里,一盏灯笼引路,几个人影、几辆车马,从庄上向这边来。头前的还是那位长者。马凤云这时已知道这人名叫马守愚,专管钱谷,是庄上一位要紧人物,便道:“一定是来打听刚才的枪声的。大家有决定了吗?”

袁应泰很干脆:“打啊,跟他们费什么话。”

阮曾三问马凤云:“从前有过这样的事吗?”

“什么?”

“杀了他们的人,向他们低头,然后可以活着离开马家庄的?”

“没有。”

“既是这样,你为什么要低头?”

马凤云心里想的是:霍景旸此刻正在庄上。刚才枪声那么激烈,他一定知道这里发生事情了吧。以他的身份地位,来同马庄主斡旋,未尝没有成功的可能。口中只道:“如果向他们低头,就可以有一个机会:同庄上的高手过招。赢了的,就可以离开马家庄。”

阮曾三吃了一惊:“从来没有人赢过?”

马凤云想起马庄主那武学大宗师一等的身手,黯然摇头:“从来都没有。”

“既是这样,我也赞成打。我们硬闯出去。”

这时候金标在上面喊:“嗨,你们最好上来看一下。”

几人听他语声不对,当下一起上了仓顶。金标指给他们看:只见不管是通去庄上的道路,还是离开庄子的各条去路上,影影绰绰都有人影晃动,同时有兵器的冷光闪烁不已。那自是庄上听到枪声,料到有变,预先封杀了镖队的前后去路。马凤云叹了口气:“硬闯,怕也来不及了。”

这时马守愚几人走到仓前,看见马凤云在仓顶上,朝上拱手:“马爷,这些是庄主吩咐送来的几副车马,供各位路上使用。”

袁应泰低声骂道:“奶奶的,跟老子玩先礼后兵的那一套。”马凤云还礼道:“多谢。”

几人从仓顶上下来。马守愚道:“庄主答应的,我现在送到了。却不知马爷应承的事……”

马凤云看看袁应泰。袁应泰默不作声。他又看阮曾三。阮曾三咬咬牙,向他点一点头。马凤云一揖到地:“这个……要恕在下食言了。”

“怎么?”

马凤云闪开一旁,让他们进仓里来看。马守愚叫身边人把灯笼举高。浑浊的光影下,仓里的尸体更加狰狞可怖。

“他们都死了。”

“我看到了。”他向提灯笼的打个手势。那人走到仓外,将红灯笼高高举了三举。这边灯笼刚放下,庄口的哨楼上,也有一盏红灯笼呼应着举了三举。紧跟着,“呼啦”一下子,庄上同时有近百个灯笼火把一起亮起,黑夜中远远望去,犹如一股赤色的激流,直向这边涌来。众人都不禁脸上变色。

马凤云这时已然知道,自听到枪声起,庄上就已经做了应变,只是当时情况未明,所以偃旗息鼓,先让马守愚过来查探。现在马守愚用红灯笼明晃晃地呼出伏兵来,那就是说:他们已经被马家庄当作了敌人,既然敌友分明,就不必再讲什么礼客之道了。

马守愚道:“马爷有什么话说?”

马凤云道:“此事另有隐情,是他们几个先行发难,我们为求自保,不得已开枪还击,才弄成这样的局面。还望老人家能在庄主面前,将这一节为我们分说明白,在下不胜感激。”

马守愚摇头:“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也没什么分别。马家庄自有马家庄的规矩。”

马凤云道:“这十几条性命,我们愿意拿钱出来赔偿。如何?”

马守愚摇头。

“规矩就不能坏一次?”

“不行。坏了一次,规矩就不是规矩了。”

“规矩就那么重要吗?”

马守愚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因为,这是马家庄的规矩。”他把“马家庄”三个字念得很重,但他话里的意思,这时的马凤云并不明白。

7

白剑声引着周汉城一路在省城的小巷里穿进穿出。所幸逃出火车站以后,没再遇上清兵追赶。两人疾奔了好一阵,白剑声头前领着,不知怎的一弯一绕,穿进一座破败的园子里来。他听了听四下寂静无声,稍稍松了口气。

周汉城忽然道:“我想我听到枪声了。”他说的是离开火车站的时候。

“没有,您没听到。”

“我听到了。”

白剑声用力重复了一遍:“不,您没听到。”

两个人互相望着,谁都没说话。

这种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周汉城知道这一点,他换了话题:“这是什么地方?”

“这儿叫韩家园。韩家从前是省城望族,后来经历战乱,城破以前,韩老太爷一把火点着了这个园子,以后就一直是这样了。当时,这儿死的人太多,后来不管白天晚上,都没人敢上这儿来。听说当时韩家老太太,就是跳这口井死的。”他一边说,一边拿井桶打了半桶水,喝了两口,把水桶递给周汉城。周汉城迟疑了一下。白剑声笑了:“我骗人的。”

周汉城不禁莞尔,把水桶接了过去。

白剑声道:“您知道吗?其实,这儿从前是我的练功房啊。”

“这儿?”

“嗯。”想起从前,白剑声脸上露出感慨的笑容来,“因为我是大师兄啊,后面跟着一帮师弟,爹督得严,我又要面子,呵呵,不是好过的日子啊。所以我的招呢,就是和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是挖空心思教他们怎么玩啊,怎么疯啊,背地里,就一个人偷偷跑到这儿来用功。”

周汉城笑了:“原来是这样。”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白剑声问:“接下来,您什么打算?”

周汉城断然道:“去上海。就算事情已经发生,我还是会用我的力量去反对它、阻止它、揭露它……不,不只是我的力量。东三省是中国的东三省,不是我们一党私有的东三省。我们没有权力这样去处置它。”

白剑声忧心忡忡:“火车站的事,您已经看到了。如果……”

周汉城慨然一笑:“你怕我揭露这件事,到时会惹来更大的麻烦?呵呵,我们已经在和清廷对着干了,这个麻烦还不够大吗?革命党人不是因为私利才集合在一起的,真理之所至,顾不了那么多了。”

白剑声低头想着可能到来的坏局面,默然不语。忽然,他神色一变,一扯周汉城,隐到一棵大树后面:“嘘!”

黑暗中,一个身影向这边过来,看他行动之间,竟身法不弱,白剑声不由得吃了一惊。

只见那人把周遭看了一遍,慢慢走到水井旁边,一眼看到井台上的水迹,浑身一震,立时停住脚步,侧耳细听周围动静。

白剑声和周汉城隐在树后,屏住了呼吸。

——浓墨一般的夜中,三个身影相隔十余步,犹如石雕一般,各自一动不动。

那人忽然像听到什么,一转身,目光向树这边射来。

“是白剑声吗?”

白剑声吓了一跳,不敢遽答。那人候了一会儿,又问:“白剑声,是你吗?”

白剑声从树后小心翼翼地出来:“是哪一位?”

那人深深叹了口气,只见亮光一闪,是他燃起了火折子:“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白润臣。

父亲的突然出现,让白剑声震惊不已,尤其是,现在在他心里,还远没有做好见父亲的准备。“爹,您怎么会在这儿?”

白润臣深深地凝望他。分别了这么多年,突然就这么出现在眼前,他又何尝准备好了呢?第一眼看去,竟觉得儿子像完全变了一个人,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但当他从“突然”中平静下来,一眼再一眼再一眼地看去:那又分明是自己的儿子啊,一点也没有变过。

“该是我来问你。这么多年,你都去了哪里?”

白剑声略一支吾,道:“爹,这位是周先生,这几年我承蒙他提点,很是开了番眼界。”

白润臣上下打量周汉城。周汉城鞠了一躬:“白老爷子,您好。”

白润臣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竟不受他这礼。白剑声神情尴尬:“爹,您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你白天去过镖局吗?”

白剑声点头。

“不敢见我?”

白剑声小心答道:“我听说镖局出了点事,抽空去看了一下……”

白润臣冷笑:“‘出了点事’?嘿嘿。有人说你在镖局外露过面,我虽然不信……但每次有人说这样的话,我都会到你从前常去的地方走一走。这座韩家园,是当年你背着师弟们偷偷练功的地方,你当我不知道吗?”

这话让白剑声心里很酸楚:“爹,孩儿不孝。”

“当年师兄弟比武,你输给凤云一招。练武的人,输赢本是常事,偏你就这么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一走了之……”

白剑声双膝跪地,向上磕头:“爹,孩儿当年确是负气出走,但正如爹说的,输赢是常事,从前的事,孩儿早就释怀了。”

“那你为何……”

“孩儿在外不归,实是因为这次游历大大开阔了眼界,让我发现了我真正应该去做的事情。”

白润臣一愕,他看看白剑声,又重新打量一旁的周汉城。“原来是这样。”他叹息道,“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藏在这儿,对不对?”

白剑声这时便承认了:“是,清兵正在找我们,我们在此暂避一时,天亮了就找机会出城去。”

白润臣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应该抽时间去看一下你娘的。”

白剑声垂首道:“周先生在这里,请恕孩儿离不开身。爹,只要孩儿在做的事有一个结果……无论是什么结果,好的还是坏的,孩儿都一定会回到爹娘身边侍奉,从此再不离开了。”

听白剑声说得坚决,白润臣也不再勉强,顿了顿,问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白剑声心里歉疚很深,并不愿再麻烦老父,正要摇头,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忽然想起,这一天里,自己和周先生都还没好好吃过东西呢。

8

穆冲从顾宅出来,仍是先回县衙大牢。这一次进来,他一路更加小心留意,把大牢里里外外,前后通路,以及守卫的配备、轮值情况,都看得清楚,记得明白。

谢氏刚才已吃了一回药,病情并不见好转。他望着她,见她脸色白得像冰一样,自己仿佛看得见她的元气,在她柔弱的身体里面,正一点点地融化掉。他心里难过极了。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想伸手去搭她脉息。她身子忽然动了动。穆冲忙把手抽了回来。

“是凤云吗?”

“不,是我,穆冲。”

谢氏勉强睁开眼睛,认了一会儿:“啊,是你啊……我就要死了,是吗?”

穆冲的眼泪流了下来。

“不,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回到镖局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苏镖师一向同他交好,担心他晚归有事,特为给他候着门。这时见他终于回来,问道:“怎么样?”却见他神色凄怆之中,隐隐透出一股子狠意来,心下不禁一凛。

穆冲静了片刻,忽然问:“老哥哥,我们是好兄弟吗?”

“当然。”

“那就好,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穆冲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这个决定,他一早便已做下了。

“我要劫狱!”

9

白润臣带了些食物回韩家园。他坐在一边,看白剑声和周汉城靠着井台吃饭。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值得吗?”他问。

“值得。”白剑声明白父亲问的是什么,“您是上一代的人,很多事您不懂。如果将来有时间,我一定好好跟您解释。总之,我们在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周汉城,“尽管不是全部,但……它还是正确的。”

“或许我是不懂。但你知道今天镖局的祸事,是怎么起来的吗?是因为你啊。你知道凤云去了哪里?因为有人用你的事来挟制他,他为了不连累我们,什么事都一个人担起来,结果弄得现在身败名裂,下落不明。”

“原来……”

白润臣说得很沉痛:“你是我的儿子,但凤云又何尝不就是我的儿子呢?我在想,如果我把你交给衙门,那么就再没有东西可以挟制到凤云了。只要他知道了,就一定会回来……”

白剑声吃了一惊:“爹……”他身子忽然晃了一晃。

白润臣继续说道:“我白家虽然说不上忠义传家,但世代清清白白,从没做过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结果到了你,自甘堕落,居然同那些非圣无法、大逆不道的人混在一起,你让我有什么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只听“扑通”一声,边上的周汉城扑地倒了。

白剑声身子发软,只觉得四肢百骸仿佛都被抽走了力气。他惊恐地道:“爹,是您……”

“是我。不让你玷辱我白家的门楣,我就只有这一个办法。”

白剑声的心里,有一股彻骨的寒意冷了出来,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挣扎着道:“爹,您错了……您大错特错了……”“扑通”一声,一头栽倒。

10

马家庄的人很快把草料仓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马守愚的目光在马凤云等人脸上逐个扫过去,缓缓说道:“马家庄的规矩,大家都很清楚。杀人偿命。可谁要自觉武艺超群,也可以下场动手,赢了的,马家庄就不再留难。你们想清楚了吗?”

镖队众人互相望望,各人均知,自己的功夫在江湖上尚可立身,但和马家庄的高手相比,却十有八九不是对手。可真就这样把性命丢了,又人人心有不甘。阮曾三忽然想到一计,大声道:“诸位,既然话说到这里,我们这边十几个人,大家义气深重,甘愿同生共死——不用一个个比了,我们这边出一个人,你们出一个人,大家较量一场,我们要输了,十几颗脑袋一起交了给你就是!”

马守愚一愣,随即明白他话里的真意:“照这么说,你们这边,就是这位马镖头出手了?”

阮曾三点头:“正是。”原来他计算利害,知道自己这些人跟对方动手,泰半要输,只有马凤云的武功远远高出侪辈,倒不如把赌注都押在他身上,反而赢面更大,于是便有了这个提议。袁应泰等人听他这么说,顿时心领神会,想到这么一来,己方赢面大增,不禁精神一振。只有马凤云暗自苦笑:假如他们见过自己同马庄主比武的场面,就一定知道,无论如何使计,自己这边,都是完全没有胜机的。

马家庄众人,有的也听过马凤云的名头,知道此人在江湖上颇有声名,又虽没当真见他动手,但镖队进庄的时候,他以一当百的威风,人人亲眼得见,知道此人极不好对付。而且这一战万一有个闪失,对方就将全身而退,马家庄留不住杀人凶手,脸可就丢得大了。是以人群中虽也有不少好手在内,一时却没人出来应战。

马守愚也知这一战关系重大,不敢妄动,悄声吩咐:“快请庄主过来。”

庄丁领命,飞奔去了庄外小楼,将情况一五一十报给庄主知道。马庄主静静听完,道:“知道了,你先回去,我一会儿便到。”那人应声去了。

霍景旸从屏风后面转出来,问:“庄主想怎么处理这件事?”

马庄主起身,换了一身准备与人动手的装束,道:“庄上没别人能对付得了马凤云,还是得我来。”

“那您是想……”

“没什么好想的。我不会手下留情。在马家庄的地面上,杀死了马家庄的人,就没有一个可以离开。这是规矩。”

霍景旸急道:“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条件了。我在银钱和人力上支持马家庄,你放手让他们过去。”

马庄主点头:“是,但那是过去。现在情形变了。他们杀了马家庄的人,就一定要按马家庄的规矩办。”

霍景旸无法理解:“为什么?我可以给你更好的条件!”

马庄主一声轻叹:“你不明白,不是条件的问题。规矩,不能破!”

“难道规矩就不能坏一次?”

“不能!坏了一次,规矩就不是规矩了。”

“我不明白。规矩就那么重要吗?”

马庄主沉默半晌,说道:“其实,现在的马家庄人才凋零,生意、钱粮上都有很大问题,已经不是过去的马家庄了,正因为这样,规矩才变得更加重要,它支撑着这个庄子的体面,延续着它的威风。如果让外人知道,有人在庄上杀了马家庄的子弟,却可以毫发无损地离开,让别人知道马家庄已经大不如前,那么,这么多年庄子在白道黑道上结下的仇家,恐怕一夜之间就会找上门来,到了那时,我马家庄就是灭顶之灾。你给我的条件,是用来帮助庄子更上层楼,而我现在面临的问题,却关系到庄子的生死存亡。你说,我能不能让步呢?”他说完这番话,傲然从霍景旸身边走了出去。

霍景旸掏出手枪,从后面“砰”的一枪,把马庄主击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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