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之夜的难以入眠，几乎是这座城市里每个人的共同经历。随时可能发生的余震就像悬在人们头顶上的一把利剑，没人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落下。高层电梯公寓里的人家都暂时投亲靠友搬走了，没去处的就在小区里搭起帐篷或是索性睡在车里，胆大留在家里的大都和衣而眠，家家都有人彻夜值守，平日里很少相聚的亲人们都在大难临头时聚到了一起……
李海一大早就给吴婷打电话报告了成都的情况，又比任何时候都更准时地去了公司。刚到上班时间，丰德广场楼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李海公司的员工，也有大楼里其他公司的员工。
出于安全的考虑，大楼里的电梯已经停运，管理公司也建议大家不要到高楼层去上班。
李海仰天看了一下高楼，沉思片刻后告诉大家：各部门年轻人从楼梯上楼去把办公室处理一下，关闭电源，取出重要物品，公司临时办公地点暂时设在叠峰阁的售楼大厅里。李海又向陈总交代了一下近期的工作，看来短期内复工是不可能的了。
晓菲从远处走来，李海只觉眼前一亮：暗红色的宽边镜框衬出她白净的皮肤，黑色短袖紧身T恤与浅色牛仔裤相配，脚蹬休闲运动鞋，双肩包斜挎在右肩，浑身上下凹凸有致，尽显青春活力。
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发现李海在关注她的缘故，晓菲脸颊绯红，鼻尖和脑门上都冒着汗。她走到车前，不好意思地说：“李总好！你在等我？是不是我来晚了？”
“不是的，车本来就没有开到地下停车场，现在整栋大楼的电梯已经停运了，物管也要求大家不要上楼，怕再有地震发生。你怎么样？你爸妈有消息吗？”
“还没有消息，今天早上我姨妈已经打了两个电话来询问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说到这事晓菲又显出焦急的神色。
“不要着急，我们马上出发。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公司的陈总，这是昨天在楼梯上遇到的许晓菲，她的表姐是我们在加拿大的朋友。她的父母昨天在虹口失踪了，到现在都没有消息，我陪她到虹口去看看，也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有事我们电话联系，我回来就去叠峰阁找你们。好，小刘，我们出发！”
李海拉开陆虎越野车的后车门让晓菲上车，自己则坐进了副驾位子，小刘发动汽车向地震灾区的核心地带驶去。
车出成都一路向西，越接近都江堰灾情越重，大大超出了李海的想象。在距成都30多公里的聚源镇，房屋倒塌情况极为严重，大量的工程车、吊车、挖掘机、救护车都在紧张地救援，看来还有大量的人被埋在废墟下。
都江堰的情况比想象的更糟，建筑物普遍受损，房屋崩塌落下的玻璃、砖头、水泥块和破损的广告牌随处可见。忙碌的人们脸色凝重，蓬头垢面，有的搬东西，有的抬伤员，还有的在指挥交通。
路过都江堰中医医院时，眼前的一切让他们惊呆了：医院大楼被地震波从中劈开，一半倒塌了，另一半孤独矗立，废墟上已有不少奋力施救的人们，救护车顶蓝灯闪烁静待奇迹，路边挤满了焦急寻亲的人们。
听到身后的欷歔，李海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晓菲。触景生情啊，眼前的一切对于双亲皆无音信的晓菲来讲是相当残酷的。他轻声对小刘说：“快，我们往虹口方向去！”
从都江堰往虹口去的分道处已经立起了禁行标志，有公安和武警站岗。小刘把车停到路边，李海和晓菲下车去一问究竟。
“前面通往虹口的道路塌方了，现在正在抢修道路，所有的车辆都禁止通行。”一位执勤的民警客气地对他们说。
“同志，她爸爸妈妈三天前和十多个老年骑游队的朋友到虹口去度假，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们想进去看看情况。”李海不忍看着晓菲焦急的样子，于是想游说民警放他们进去。
“不是不放你们进去，去虹口的路已经被一片倒塌下来的山体完全掩埋了，里面没有消息出来，大家都很着急，现在只有尽快抢通道路，救援的队伍才能进去。”民警还是耐心地解释着。
“警察同志，从昨天到今天有人从里面出来吗？”晓菲焦急地问。
“没有，一个都没有。但这并不一定是坏事，因为道路不通，活着的人也只是出不来而已，你不要太担心！”晓菲默默流泪，说不出一句话。李海轻拍她的肩，把她带到路旁一个矿泉水摊边坐下。
卖水的是一个70多岁的老婆婆，她看到晓菲悲伤的样子，知道这又是一场亲人离散的悲剧。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里，她已经见到了无数的生离死别，现在只能庆幸自己全家安全。
李海看着满脸沧桑的老婆婆不解地问道：“婆婆，你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不在家里待着？”
“家？哪里还有家哦！昨天就塌了，房子没有了，东西也没有了，就剩下身上这一身衣服了。”说着一行老泪顺着老婆婆的脸颊流了下来。
晓菲赶紧取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老婆婆接过来没舍得用，小心地揣进裤兜，然后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水。
“婆婆，地震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们这里震感厉害吗？”李海很想了解当地地震发生那一刻的情景。
“太吓人了，我经历过好几次地震，但都没有像这次这么厉害的。昨天中午吃过晌午饭，我就坐在路边的小卖部门口打瞌睡，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睁开眼睛一看，所有东西都在摇，货架上的东西全都掉下来了，我当时想进柜台里面把收钱箱拿出来，结果站都站不稳，地下就像是有条龙在乱拱，还传出像打闷雷一样的声音。我当时不敢动，后来听到房子有开裂的声音，估计是要垮了，就赶紧跑出来抱着路边的这棵树，等我转身一看，啥子都没有了，满天是灰，遮天蔽日。等到地不摇了，地也不叫了，小卖部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老婆婆用手指了指身后的一片瓦砾。
这是让人不寒而栗的灾难讲述，晓菲听罢浑身颤抖，不能自制。
“婆婆，你怎么不跟家人待在一起呢？你这样不安全。”老婆婆的状况亦让晓菲担心。
“家里人都安全，现在他们都到学校救人去了。学校的房子塌了，压了好多孩子，村里人都去帮忙了。村长不让我去，说是碍了他们的事，家里人也怕我添乱，儿子就把铺子里存的饮料清理出来，让我摆个小摊摊卖水，看到救灾的解放军、武警只送不收钱。”
“为什么要送给他们呢？”李海明知故问。
“昨天小卖部塌了以后，家里人顾不得刨东西都去救人了，我舍不得这些东西，就坐在这里看守。晚上一支部队来到这里搜救，看见我守在小卖部门口哭，几个战士就马上帮我清理倒塌的房梁和瓦砾，后来我儿子和村长赶来把部队带到学校去救人。为这事儿子生气了，问我救人要紧还是救房子要紧。人家那些当兵的娃娃都是来帮我们的，所以今天如果遇到部队就一定要免费送水给他们喝，这些水本来就是他们帮我抢出来的。”说着老婆婆又流泪了。
李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包里掏出一沓子钱递给老婆婆，婆婆用手推开不肯收，李海把钱塞到她的衣兜里，然后说：“这钱是请你帮忙买水送给部队战士喝的！”
也许是这话让老婆婆放弃了推辞，只是连声说：“你们都是好人！”
这时，路边执勤的民警大声喊了起来：“太婆，武警战士又来了，快！拿水来！”
老婆婆急忙弯腰抱起一箱水要送过去，李海一把从她手里接过箱子，飞快地向正集结于路口准备进入虹口的部队跑去，老婆婆赶紧指挥一旁的小刘和晓菲也搬水送过去。
车上的战士们坚决不收李海他们递上去的水，双方好一阵推来推去，值勤的民警大喊了一声：“同志们，收下吧！这是这位老婆婆的一片心意！前面的道路很艰辛，没吃没喝的，你们就收下吧！”
这时部队首长发话了：“收下，敬礼！马上前进！”车阵中突然有人高喊一声：“敬礼！”只听得“刷”的一声，所有战士齐整整地对着老婆婆他们敬了一个军礼。
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感人场面的晓菲热泪盈眶，她对着行进的部队大声喊道：“帮我看看有没有一支老年骑游队的十多个老年人，如果见到请让他们和家人联系！……”她的声音被汽车的轰鸣声盖过了，但她知道有部队就有了希望！
看着部队车辆完全消失，李海他们才又回到老人的摊位前。李海看了看小摊上所剩不多的饮料，便吩咐小刘再去买点矿泉水回来，婆婆感激地拉着他们坐下。
“姑娘，你父母进虹口啦？”婆婆刚才听到了晓菲的喊叫声，于是跟晓菲攀谈起来。
“是的，婆婆，你有没有在三天前看到十多个60岁左右的老人，都穿着黄色的老年骑游服，骑老年摩托车进了虹口？”晓菲这才想起该向这位每天在路口卖东西的老婆婆打听打听。
“是，我们这里每天都有好多老年人骑车从这里路过，对，就是三天前的下午4点多，有十多个老年人进去了，他们还在我这里休息了一会儿。”老婆婆很肯定地说。
“婆婆，对的！他们一早从成都出来，预计就是应该在晚上到达虹口。你有没有看到一对夫妻，男的60多一点，说一口带上海腔的四川话，女的很精干，是四川人。”晓菲突然觉得心跳加快，好像就要看到爸爸妈妈一样。
“嗯，好像有一对夫妻跟你说的有点像，女人说话干脆利落，很喜欢小孩，看到我女儿带孩子来玩儿，她还拿出糖果给孩子吃，她一直怪老头子不关心女儿的婚事，要不然她也该是当姥姥的人了。”是的是的！这是晓菲妈妈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都是我不好，老是让他们操心，我妈老是因为这事儿跟我爸闹别扭。”晓菲失声痛哭起来。
“好，谢谢婆婆了，感谢你给我们提供的线索。”李海不忍看到晓菲伤心，于是赶紧打断婆婆的话。
“小伙子，你们不知道老年人有多操心儿女的婚事，该结婚就赶快结婚，我看你们年龄也不小了，该给姑娘一个交代了，你们要是早点办手续，老人也不至于带着遗憾……”说到这里老婆婆也觉得有点不对了，遂赶快打住。
一听这话晓菲更伤心了。父母的生死未卜让她无暇替李海辩解，只是她也觉得李海挺冤的，本来就不关人家的事儿，莫名其妙地就让老婆婆批评了一顿。
“好的，好的，我们回去就考虑，回去就考虑。”李海无可奈何地应付着。一边是絮絮叨叨的婆婆，一边是哭哭啼啼的晓菲，本想以此来堵住老人的嘴，不料又引来一番唠叨。
“都这样了，还说什么回去考虑！你看人家姑娘伤心成什么样子了，还要考虑？你让人家爸妈出去玩得都不放心，你们这些男人啊！太不负责了！”这老婆婆今天认准了李海。
正在尴尬的时候，小刘开车回来了，李海赶紧说：“婆婆，我给你搬水去了。”
李海搬来两件矿泉水，婆婆仍在不依不饶地絮叨：“我是帮她父母来问问，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要你的水！”
这时晓菲已经渐渐冷静下来，赶紧过来替李海说话：“婆婆，不是这样的，是我自己的事，和他没有关系。”
旁边的小刘听得一头雾水，李海忙拉过晓菲向老人表态：“你放心！我们回去就把这事儿办了，你不要生气了！我们去给你搬水。”李海把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搞得晓菲很不好意思。
这时，突然从摊边的小路上冲出一群抬着门板的村民，他们大声喊着：“有车吗？谁有车？刚从废墟下面挖出来的一个埋了20多个小时的伤员，快！谁有车？”
“这儿有！快抬过来！”李海大声回应，赶快叫小刘把车门打开。这时路边执勤的民警也跑了过来，对李海说：“请帮忙把人送到前面的医院，那里有救护车转送到成都，谢谢！”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伤员抬上了车，李海还让伤员家属随车带路，而他和晓菲则在原地等待小刘回来。
旁观这一切的老婆婆悄悄拉着晓菲的手说：“姑娘，这是个好人，不要错过啦，回去抓紧办！”
刚想吱声的晓菲看到李海对她摇头，便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堵住老婆婆的嘴，她点点头说道：“知道了，你放心吧，他跑不了的！”一股暖流涌上晓菲的心头。
整个下午，小刘已经往返转送了两批伤员，李海和晓菲则一直守在通往虹口的路口。目睹大批士兵携带大型救援设备紧急驰援虹口，李海才知道之前确实低估了虹口的灾情。看到晓菲心急如焚的样子，他也只能不断地说些宽心的话。
在执勤民警和李海的开导下，晓菲终于同意返回成都等待消息，临走时，晓菲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执勤民警答应她一有消息会马上通知。
返程的路因沿途的满目疮痍而倍加压抑，“5·12”强震的威力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救灾工作才刚刚开始。李海闭目沉思：明天，他和他的企业该做点什么？
晓菲不敢再看那些残垣断壁，而闭上眼又全是爸妈在向她呼救的影子，她不敢想象他们是如何度过那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的85秒的。
汽车驶入成都市区时已是华灯初上，天空下起了小雨，马路上仍有惶恐的人群，从灾区出来的车辆备受关注，人们都在打听来自震中的消息。
李海让小刘打开收音机收听交通台不间断播出的来自抢险现场的报道，很快就听到征召志愿者和心理干预师的紧急通知，李海知道是该自己出手的时候了。
他接通了公司陈总的电话：“陈总，我刚从都江堰回来，那里的情况很糟，还有很多人被压在倒塌的房子里。现在灾区正在下雨，我估计明天会更严重。你通知财务作好资金准备，明天早上让办公室去采购牛奶、矿泉水、方便食品和雨具，把公司的面包车装满。还有，通知施工单位备好卡车，大家都去参加救灾。这几天注意一下新闻，看灾区还需要些什么。”挂断电话的李海并没有感到轻松，因为他惦记的事情太多。
“晓菲，明天我让小刘陪你再到虹口去等消息，我要回公司去安排一下救灾工作，好吗？”李海试探着对晓菲说。
“不，我可以跟你们去灾区吗？如果只是在家里无助地等待，我会疯掉的。现在去不了虹口，不能亲自去救我的爸爸妈妈，那就更应该去帮助其他需要帮助的人，我爸妈也会支持我这样做的！”晓菲语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晓菲一席话让李海心生敬意，他知道灾难降临之时，这个女孩勇敢地选择了坚强。
“这样吧，我先到公司去看一看，你也该去你公司说明一下情况，然后我们再联系，好吗？”李海的手机又响了。
“海子，你怎么没打电话呢？”坐在后排的晓菲都能听到对方焦急的声音。
“哦，今天我们一直在灾区，那场面太恐怖了。我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本想回家后再给你电话。”
“你们那里怎么样？我从网上看到很多惨不忍睹的场面，这是真的吗？你今天去了哪里？”吴婷好像有很多问题要问。
“今天我和公司的人一起去了都江堰，本来想到映秀方向去看一下，但里面的道路都毁了，根本进不去。沿途的房子损毁很严重，有一所医院的大楼塌了一半，好多战士正在搜救……”
晓菲听出李海在电话里对吴婷撒了谎，她心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这是第一次有一个男人为她而撒谎，虽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但她却被深深地感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