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暗沉,天边起了风,枝桠摇曳,云层散开,遮掩住银月的半面,如此看去,乍有几分风雨欲来之感。
溟国皇宫的后花园里,被一阵妖冶怪风刮的狂躁舞动的梧桐树之下,昏暗的烛灯将身着便服、趴在石桌上的慕容凌瑄笼罩住,犹如寒雪之中那优雅春光。
在慕容凌瑄的四周,东倒西歪散乱躺着数十个空酒坛,有的尚好,有的被人用力摔出,撞击在凸起的鹅卵石上,碎裂成大小不一的陶片,七零八散。
狂风中,酒意四散,有些熏人。
看形状,这人已喝到不省人事的地步了。奇了怪,何时又开始喝闷酒了?
仔细又一瞧,这闷酒,怎会是……
压下心头震惊,环顾四周一瞬,摇头一叹:“想来,那一窖的酒,应该被你喝去差不多一半了吧!”难怪慕容凌筱要来找他。
将喝的已烂醉如泥的人从石桌上拉起来,喂给了他一粒他特制的醒酒丸。不过须臾,这人便清醒了七八分。待看清来人是他时,脑袋一扬,并不欢迎:“你怎么来了?德安真是多事。”
想来是这人觉得是德安劝不住他,且又不敢多劝,这才将他找了过来。懒得与他做解释,遂选了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开门见山:“许多年不见你醉成这样了,今日可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在他的记忆中,这人除过遇到那个人的事才会失去理智喝的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之外,可从不曾出现这样的情况过。况且,从那人离开之后,他便再不曾醉过。今日竟喝成这般模样?必然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只是思来想去,并不觉得最近有什么事可以乱他的心神,除过皖国来的那位。遂又问了句:“还是说,你与秦姑娘之间出了什么误会?她做了什么,让你想起了往日的伤心事?”
半响过去,他未曾支会半个字。
肯定了心中的猜测,方向没错。准备再问,他却垂下头去,开始转动酒坛,然后一字一顿:“伤、心、事?”
重复这三个字本无错,只是他咬字用力,然又让人轻重难辨,字里行间,带着浓浓的嘲弄之意,最后抓起酒坛,又准备继续喝。
他制止住,呵斥道:“你的伤尚未恢复,这么喝会要命的。”
“你管不着。”他用力一挣,摆脱了他的控制,自顾自的仰头畅饮。
打眼看了看桌上的酒坛,恰还有一坛尚未开封,他双手抱了过来,撕开封口,仰头也喝了一口。
醇馥幽郁,入口柔顺,回味绵长,是上乘的好酒,推算时日,至少窖藏了五年以上。若他猜的没错,这酒就是凌汐决。至于这名字,是那个人取得,而之所以会藏这么久,原因很简单,他们准备存着日后成亲用。
可惜后来天意弄人,被命运摆了一道之后,他二人并没有等到成亲的那一日,便天人永隔了。于是,这酒就一直藏着,没人再记起,亦没人敢再记得皇宫的酒窖中还藏了这些酒。
只是不曾想,一直未曾动过的东西,这人今日会突然想起来,还搬了出来,自斟自饮,喝了过半……
心底极快的闪过一个念头,又被他极快的摒弃了。
“告诉我,你今日究竟遇到了何事?他们说,你一早便出了宫,回来后就让人将这些酒搬了出来,然后一直喝到现在……这些酒,你从未动过,就算这三年,你也一直守着它们不曾动过半分,今日究竟是怎么了?让你终于决定,放下过去了?”若说是他想起喝这些酒了,不若说是他终于准备放手了,放下一直寄存着的妄想。
“放下,恩,我确实该放下了……他们孩子都有了,她竟然和他成了亲……他们孩子都有了我还有什么放不下?……”一直不说话的人突然仰起头来,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般呆呆的盯着他看,片刻后又垂下头去,左摇右晃,不停的重复着说过的话。
看的有些揪心,这人虽语无伦次,却吐字异常清晰,足够他听清楚他说的话,但至于他要表达的意思,却有些含糊,遂接着问:“你所谓的他们,具体指的是谁?”
凌瑄闻言,又仰起头,目光依旧呆滞的看了他一小会儿,因失血过多苍白的脸上一点点散开浓烈的冷笑:“谁?你不知道吗?你不是还见过她吗?你会不知道?”
这话模棱两可的程度非常之高,以至于他很怀疑自己是否有听错?
他见过的?若非要说出一个人来,目前看来,只有那一个人。而那一个,这人待她,确实不同,特别不同,就如这次,这人竟愿用血给她续命。遂道:“是秦语书?”
他垂下眼,没有否认,却不停的重复着‘秦语书’这三个字,一遍又一遍。
原来,他今日一早出宫,是去看秦语书了。但却好巧不巧的看到或是听到了不该看的和听到的东西,所以他就疯成这样?!
“秦语书她,与谁成亲了?”这个问题很关键,他需要知道。他总觉得,这中间有误会。
闻言,凌瑄突然扬手将手中的酒坛狠狠扔了出去,酒坛砸向鹅卵石的小径,砰然碎裂成无数块蹦飞出去,没入黑暗。然后,就是他几乎怒吼的狂啸:“你当真以为她只是秦语书吗?她不是,她不是……”
秦语书不是秦语书?“那她是?”
“她是……”
“……”心中那个念头再次蹦出来,强烈到几近疯狂,这一次他没再扼杀,而是压住自己的惊颤等着那个念头被证实。
“她是小汐……”凌瑄的声音带着撕裂的颤抖,一字一句说的清晰分明:“她就是小汐你知道吗?她就是小汐…”
有什么砰然砸击着心脏,一锤一锤砸的结实,他震惊的从石凳上弹了起来,想再次确认:“秦语书,是,柳凝汐?”
其实,已不用凌瑄回答,他的神情形状已是很好的说明了。腥红的双眼、通红的脸颊、剧烈起伏的胸口、血管凸爆的手臂都在说:没错,秦语书就是柳凝汐!
只是……“她没死?”
“对,她不仅没有死,还过的很好呢……”凌瑄说着,倏地夺过他面前的酒坛,仰头又一阵狂饮,最后直到受不了才停下,大咳之后又大笑道:“她成了亲,还有了孩子……你知道吗?她竟然还有了孩子……和那个人的孩子……”
狂风大作之后,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天边的月色早已不见,半边天已经被乌云完全笼罩住,黑压压的一片,看着很是瘆人。
“那个人?”
“你肯定猜不到,你一定猜不到那孩子的父亲是谁……”突然,他仰头望了过来,满目妒恨,又笑的心酸:“你一定猜不到……”
“你认识那人?”
“岂止我识的,你也识的啊!”
“……”
“夏侯夜寒,皖国送来的质子,从他第一次见小汐,我就看出来了,他有多喜欢小汐……哈,哈哈哈……现在想想,我当真是可笑啊,可笑……”
“怎么会是他?”
凌瑄摇头,最后苦笑:“也许,他们早就暗度陈仓了,只是我一直被蒙在鼓里而已,就像她嫁给太子时不也一样……脚踩三只船,或许她本就擅长……”
“慕容凌瑄,你冷静点,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你想得那样!”
“并非那样,那又是哪样?咹?”
“你该知道,柳凝汐她不是那样的人。身为局外人的我都能看清她对你的情义,你自己会不知道她可是真心?”
“真心?真心这东西,谁看的见?太子看得见吗?还是夏侯夜寒能看见?哈……我们谁能看到她的真心?还是她本就无心?……”
“慕容凌瑄!你给我清醒一点。”看着他这般否定那个人,他竟没来由生出怒意来,那日桃园初见,他相信她必定不是凌瑄现在胡思乱想下那样的人:“就算她嫁了人,那又如何?当初是你不要她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斥责她嫁了别人?”
“是呀,当初是我不要她的。我还混账的刺了她一剑,那一剑,可是穿透了她心脏啊……”
凌瑄低沉自责悲哀到尘埃里去的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一下子将他已见凌乱的思绪拉回正常,他尚记得,凌瑄的那一剑,是从她心口穿过去的,最后她还自己扑进了火海里,她根本不可能不会死。
除非……复活?
这世间流传着上古的两大圣物,一为魔塬石,二为妖谷盘。前者可幻变人形,修炼魔功,医治百病;后者可生金化玉,延寿赐福,定人生死。若是双得,天下归一,千秋万世;若二者相争,寰宇洪荒,天地齐毁。
柳凝汐若要复活,必得魔塬石方可。可时至今日,对此物身处何处众说纷纭,有传言说在皖皇手中,亦有人说在亓渊阁阁主那里,更有人说在此人手中……然,从未有过定论。
而眼前此人找了魔塬石数年,亦无处可寻。先时尚有妖谷盘做引,魔塬石有过出现痕迹,可从三年前开始,世间再寻不出魔塬石的半点踪影。
倘若秦语书当真是柳凝汐,那么三年前必被魔塬石所救。她心脏损毁,必以魔塬石为心。如此,并非没有可能!
魔塬石与人相融,必食其血为灵,秦语书以石为心,命在旦夕,凌瑄割腕喂血,原来如此。
“她即重生,前尘往事多已忘却,误以为他人是你亦有可能,那孩子,你怎么不想想或许是你们的呢?按时间推算,刚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