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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陌上少年足风流

我遇见欧阳公子,是在春天。

其时桃红柳绿,正是吃鳜鱼的好时节,约上三五知己踏青赏花,累了就相携到绿湖用些鲜美小菜。泱泱绿湖,绵延百里,湖畔停泊了大大小小的船只,渔娘们倚在船头揽客,布帘一掀,里面别有洞天,木桌木椅笑语喧哗。

不出半个时辰,就有新鲜鱼虾被料理得清新爽口端上桌。你若独来,可邀渔娘对酌,兴致上来,不妨将船缓缓划向湖心,芦苇荡,野鸳鸯。

美景佳肴俏渔娘,绿湖是宁城浪荡子流连的好去处。成群结队地来了,选上几条船拼在一起花天酒地,然后各自搂了渔娘去往湖水中央,所谓醒时同交欢,醉后各离散。

我也是绿湖上的渔娘,但我只提供厨艺。这显得很吃亏,旁边的柔娘号、媚儿号和红菱号都在一两年内从乌篷船换成了画舫,可我的小明号还是只能容纳几个人,像我本人,是一只瘦巴巴的麻雀,终日蹦来跳去,也不过只觅着几粒米吃吃。

我出生在昼夜交替的清晨六时,日月光华。我便唤作小明了,我娘告诉我,我爹说过,名字取得太大了会折福,心头存着小小的一点光明,不至于被风吹散就好。但柔娘老劝我改名字,她说小明像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对客人缺乏诱惑力,不利于生意。

柔娘当然不叫柔娘,媚儿也不叫媚儿,我想她们是对的,因此她们的船越来越大,越来越气派,甚至还雇了人代为揽客,都是清一色的豆蔻少女,清秀可人。可小明号向来只我一人,揽客上船,捕鱼烹调,日出而作,日落不息。

柔娘她们一开始就是有搭档的,她揽客陪客,搭档专司做菜,主内主外分工明确。但我无人相帮,在这世上,我和我娘相依为命,互为惟一亲眷。

我娘青姑无所好,独爱攀上村头的桂花树晒太阳。自十九岁起,她就把青春年华全都献给了村头那棵桂花树了。十七岁时,青姑和异乡人在桂花树下定情,十九岁时,她被始乱终弃,从此她不再记得任何,生活在她的思维里已简化成一棵桂花树。

她们都对我说,你娘疯了。但我想,她不过是走不出年轻时的那个月夜,桂花树下,那人含笑,道尽傻话。令她一生清福,两年享尽,两年折尽。

我爹抛下身怀六甲的我娘,在一个清晨远上京城做生意,从此不知所终。我娘出身小门小户,家族没几个人,她本就欠缺谋生能力,外公外婆过世后,我和她的日子一度穷得揭不开锅,靠村长家接济才勉强过活。等我懂事后,就按村长的指点卖掉爹赠予我娘的几样首饰,购得一条小船。

一晃多年,我的小明号在绿湖站稳了脚跟,只做清清白白的生意,竟也得以苟全,还攒了些银两。我计划将来带我娘去宁城之外的地方看看,若有幸在路途中碰到我爹,我就揍他一顿,像刮鱼鳞一样,刮得他遍体鳞伤。是的,小明号不是黑店,但此间主人不好惹,他走着瞧。

盘下这条船的头一年,我的厨艺稀巴烂,在绿湖上艰难求存。苦心琢磨反复试验多次,烧煎炖蒸,味道不对就重新来过。半年后,我吃伤了,闻到鱼虾气味就想吐,但这不妨碍我开始能做一手不赖的饭菜了。尤其是一道桂花酿鲈鱼,被食客们奉为绿湖一绝。

说起来,这纯属我娘青姑的功劳,我哄她说,只要把桂花酱做得独步天下,我爹自然就会回头。我得找个事给我娘做,不然她迟早心力交瘁,早早死于相思。有盼头,人才能做得了事,这话不服不行。

食客当中,有些人歌颂了菜肴,顺便赞美了我,但这带给我的通常是麻烦。虽然小明号有言在先,多数人对满身鱼腥气的我没什么兴趣,但总有那么几个饥不择食的男人,令我周旋得艰难而危险。

有一次,我正好接待了几个江湖汉子,就缠着学了几招自保。跟歌舞升平的柔娘号之类不同,小明号的食客多半是独酌客,落第的秀才、黑衣的剑客、辞官的重臣,诸如此类。作为从小穷怕了的人,我总想着手里要攥点底儿才好,渐渐的,我成了一个穷凶极恶搜刮民脂民膏的败类,最擅长从来往的人群身上敲些东西为我所用。比方说,秀才赠我诗书,剑客予我防身术,老去的朝臣则为我讲述庙堂艰辛。

这些人独行惯了,生命到了孤清处,只想要个人陪在一旁,听他说起客途秋恨,夜雨孤灯。有时我看到他们醉去醒来,我想这个人生,其实可能并不是个寄放理想的好地方。但终我一生,我也不过是想像他们一样,经过一些事,遇上一个人。

若最终也只能如同他们,半生潦倒,孑然一身,也终可寻一条清净的小舟,江海余生吧。若再能幸会谈得来的陌路人,已可算圆满。

常常在这样的静想中,我躺在我的船里枕着星光睡去,梦中永远是清香的水流和跳动的烛火。便是这般,时光打发得倒也轻易。

但我终是遇上他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傍晚,我正在为一位蚀本的商人烧鱼,听到帘外有人声鼎沸,商人出去看了看,摇着头说:“不知是哪位阔客,排场甚大。”

话音未落,小明号陡然一晃,接着又是一下。商人在船头已站不稳,慌忙扶住桅杆。我撑住墙面才勉强站住,透过小舷窗朝外头望去,一艘华美大船正扬帆而来,激荡起水花四溅。连柔娘号都被波浪晃得花容失色,我这条小船晃得更是魂不守舍。

后来我听人说,晕眩本身,就是爱情初来的模样。但那时我只是恼恨地将泼洒了一地的松鼠桂鱼清扫干净,又向商人赔笑脸:“等它过去了,我再给你烧一条。”

当时只道是寻常。

水声湍急,我愈发站不稳当,再一看,柔娘号和媚儿号都趁乱划走。柔娘重情义,冲我喊话:“怕是欧阳世家来拿人了,快逃!”

欧阳世家我也是听说过的,他们是武林豪门,最喜网罗年轻貌美的女子充当家奴,闲时教上几招剑术,专供公子哥儿和他们的朋友聚会时取乐。尤其是欧阳家三公子,名声最是不堪,据说他认为女子习武,身段会练得分外柔媚,为此还作过歪诗一首:

欧阳府中小俏奴,挥剑自如莲花步。

身姿娉婷映红烛,承欢娇容蚀人骨。

平仄不分,乱来一通,但在这帮富家公子圈中广为传颂,真是荒淫无度。此际他们来了,船娘们岂有不逃之理?与人为奴,哪及自在作妖来得自在。我也想逃,但小明号不争气,大船近了,一个浪头掀来,它翻了——

商人狼狈不堪地抓住甲板,我仗着水性好,又粗通几招功夫,腾空而起,又甩过一块船板扔给他:“接着!”

大船船头有人拊掌,语气里竟有赞赏:“姑娘的身手倒是不坏啊。”

我无意识地望过去,说话的是个华服公子,黑眸如朗星,薄唇勾起笑意,微微向我拱手:“在下欧阳,行三,姑娘如何称呼?”

他站在风浪里,笑得气定神闲,是那样一个白衣俊逸的少年。

欧阳公子,原来你是这样的。

这年暮春,有一个人乘一艘大船向我行来,在他身后,是沉甸甸的夕阳。

商人抱住甲板逃到岸边,我借桅杆之力,一撑一跃,稳稳落在大船上,和俊朗少年两相对望。橙黄的光芒中,他一身洁白,探究地瞧着我。我拍拍手,指一指我的破船:“吃饭的家伙没了,你得赔。”

我很年轻,但不貌美,不符合他拿人的原则,我才不怵。雁过拔毛是我的忠旨,即使对手是他。关于这个险恶人生,我比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更知道,你不把自己当女人了,被男人调戏的可能性就少了至少一半。

小明号能存活下来,靠的不仅是厨艺,还有粗声粗气的喉咙,和够辣够劲但够爷们的举止。至于“细腻优柔多思敏感”这些小女人心思,被我紧紧掖着,谁也不给瞧见。

不给闲杂人等瞧见。

那欧阳公子抬了抬下巴,笑得散漫:“女孩子家家的,本该花香四溢,你瞧瞧你——”说话间竟欺身走近,广袖拂过我的脸,一枚硕大的鱼鳞应声落地,“随了我等同行,才是不负春色。”

鱼鳞在甲板上闪着卑微的银光,我伸出脚将它碾了碾,直视着他:“那你能给我多少钱?”

他又笑:“姑娘认为自己值多少银子?”

我一喜,迅速盘算讹多少钱才能击退他,又能继续营生。那边厢已有人懒懒地开口了:“欧阳老弟,你的口味几时变得这般别致?”

我定睛一看,甲板右侧竟摆了一张雕花大床,身着金色锦袍的少年斜斜躺在黄昏里,衣襟松垮,通身绣了绿牡丹,白皙锁骨全情裸露,一手搂着美姬,一手端着琥珀樽,正漫不经心地望过来。

欧阳公子唇边噙一丝懒洋洋的笑:“莲花兄,世间百媚千红,你只欲取一瓢,我却想当个大水桶。”

他笑得太诱惑人心,啊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别笑我,我当真这样想。

被称为莲花兄的少年郎长得很妖孽,身子略一前倾,取酒饮尽,香肩半露胸口微敞,比他身侧的美姬更妖冶,更让人心神荡漾。他手中折扇一收,媚目贼贼发亮:“欧阳,我对简裳也是不错的,你可小看我了。”

名叫简裳的美姬已斟上酒,妖娆而笑:“公子取笑了。”

欧阳公子啪啪拍了两下手,便有人阔步登上甲板了,玄袍在风中轻拂,口中只道:“阿弥陀佛,莲花施主,简姑娘可是贫僧的爱女,切莫……”

“爹!”简裳嘟着嘴,腰身一拧,跑去他身边,“女儿愿意嘛!”

欧阳公子星眸一闪,微笑地看向玄袍僧人:“头没破大师渡尽万人,不如先渡令媛闯情关。”

他本就俊美,这一笑更是风姿悠然。头没破大师叹气,双手合十,面庞诚挚:“贫僧若能看透世间情事,头就该破了。”

这句话我可没听懂,忍不住插话道:“为什么头会破?”

“冲破头脑桎梏,方是大悟。贫僧愚钝,还需多加参详。”大师看了看我,招招手,“姑娘,你且过来。”

大师长得圆头圆脑,连眼睛都圆溜溜的,蹬双木屐也没我高,让我一看就想笑。他眯着眼端详了我一刻,踮脚抚着我的头,严肃而沉痛地说:“姑娘执念太深,情障难除,日后必然流离清苦。”

一个陌生人三两句就断言了我的一生,我若信了,才是“流离清苦”。我客客气气地跟他沉痛回去:“大师不知,我家中有一纸泛黄的命书上写着,此女灵台清明,正大仙容,日后必然母仪天下。”

这话信口开河,对当今圣上更是大不敬,我面朝东方一揖,趁众人愣神之际,委婉地施施压:“哪怕命数使然,还得靠后天际遇,小女对这些原是不信的。但老夫子教导过,择其善者而从之,所以宁信其有,大师以为呢?”

话已说得再明显不过了,姑娘我是要当娘娘的命,人又小气,若识时务,还望赔我一笔钱,替我保全了生计,将来皇帝才能顺藤摸瓜,自民间找到我。

莲花公子折扇一收,跃下大床,锦袍如杯中琥珀酒,如水般荡漾,边笑边走近我:“欧阳,还不卖娘娘一个面子?”说着媚眼横扫,递上手中一样物事,“娘娘,请恕我等造次,你且拿去变卖了,购得画舫,皇帝临幸的机会将会大上许多。”

他在揶揄我,但我不跟金钱过不去,利索地接过来一看,是一颗夜明珠,鸽子蛋大小,光滑圆润。我爱不释手地把玩半晌,往怀中一揣,欧阳公子已开口了:“这位姑娘,当今皇帝五十有八,当今太子年方七岁,你想嫁谁?”

自古皇位传长不传幼,但皇帝宠幸七皇子的娘亲静妃,不顾群臣反对,执意废了原太子,改立七岁的康王为储君,连我这种草民也略知一二。方才存心打压头没破大师,竟口不择言,忽略了它。我眨眨眼,挡回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既不想嫁老头子,也不要嫁顽童,但谁的江山固若金汤?说书人的故事我又不是没听过,历来都有前太子网罗高手复辟上位,据我所知,本朝前太子是位俊雅好青年,大我三岁,与我正当最好年龄。

欧阳公子笑如春风,对我连恐带吓:“连弑君纂位都说得出,这位姑娘怕是不懂祸从口出的道理罢?”

“哦。”我慢吞吞地说,“天下人都知道,那是陈胜吴广说的,公子的书念得比我还少?”

他大言不惭,承认得好痛快:“在下从来不学无术,只爱看美人跳舞。”

我摸了摸怀中鸽子蛋,今日收成不俗,心坎不禁一甜:“在下从来不学无术,只爱酿酒烹鱼。”

这时,只听得空中一声清啸,一道蓝光飞旋而至,急停止住奔行,翩然掠到欧阳公子跟前:“主公,属下……”

是一个眉目伶俐的小厮,通身平淡无奇,但有双锋利锐目。只一瞬即意识不妥,顿时止住话语,看了我一眼,转开头去。

头没破大师和莲花公子一前一后走上前,似有话同小厮说,小厮却流露出全不把旁的人看在眼里的倨傲轻慢,但又像想到什么,收敛了傲气,只向大师道:“情况有变。”

有豪门恩怨可听么?我亢奋地伸长了耳朵。然而这小厮为人沉默,只说了四个字就紧紧地闭了嘴。大师和莲花公子也没多问,一齐看向不动声色的欧阳公子,竟像是尚需要这浪荡少年拿主意。

但浪荡少年是靠不住的,他拧着眉毛,目光落在遥远的彼端,努力作思索状,最终不了了之,牵牵嘴角:“别看我,我脸上无答案。”

莲花公子也不是个正经人,绷不住,回头冲简裳姑娘浅笑撩人:“今日就不返航了,就在芦苇荡中随意东西,岂非快哉?”

头没破大师白着一张脸,莲花公子更开心了,看着我说:“我等的晚餐还有劳姑娘主理了。”

“三十两银子。”我瞅着他,他声如珠玉,眼波魅惑,传说中妖媚倾城的男子,就该长成这样。但我不是怜香惜玉之辈,比起男人,我更爱钱。就冲他们的行头,也深知这一记竹杠不算多,但还是得解释几句的,“我向来只做一人份的饭菜,你们人多,又很娇贵,我要多花心思。”

“二十两。”欧阳公子真愧对豪富之家的名头,竟跟我讨价还价,“我给你提供人手。”

“三十两!”

“二十五两,就这样。”欧阳公子从简裳手中抢过一粒葡萄吃了,漫不为意地看了看我,“百里绿湖,可供差遣的美人比比皆是。”

“三十两。”我转身就走。

他猿臂一捞,抓住我,恶声恶气道:“我已作让步,你还想怎样?”

“阁下可用十两银子吃一顿,油水十足,物美价廉。”欲擒故纵的道理我还是懂的,绿湖的渔娘是多,但大家对他避之不及,他若不想吃自家厨子的饭菜,就只得有求于我了。情势我看得准,半分不含糊,往常也用这招打发悭吝的食客,“阁下是想花二两银子,骂声晦气,败兴而归;还是想用三两银子,买个闲适晚膳?”

食客们往往就妥协了,不肯妥协的人就会油腔滑调:“我再加二两,顺便再买个花好月圆?”

他若用强,我那几招炉火纯青的功夫不是白瞎的。我只会它们,但勤加练习,对付一帮市井之徒绰绰有余。我不擅逢迎,要在绿湖上活得周全,只得靠粗野行事了,这是我能想出的惟一办法。

当然也有狡诈之徒假意应承,几杯桂花酿下肚就来动手动脚,那也好办,美人予你销魂夜,小明赠你蒙汗药,都能达到一夜好觉的目的,异曲同工。我本性善良,最爱替人着想。

“算啦,欧阳,不如成人之美。”莲花公子打圆场。我看他的眼神不由多了几分怜爱,妖孽外表,正派内心,真叫我有点小欢喜。

那股懒洋洋的笑意又浮上欧阳公子的唇畔了,他盯着我,语气颇不友善:“我最恨人以奇货自居。”

“那你就恨着吧,我得修船去了,告辞。”我得了一颗夜明珠已心满意足,性情乖戾的人最难伺候,他的钱不赚也罢。还是莲花公子出手大方,我最爱慕的就是这种投桃报李的美德了,难得他还长得一表人才,简直是男色中的奇葩。

念及此,我迅速地倒戈相向:“莲花公子,简姑娘,他日江湖重逢,必以佳酿相迎。”说罢不再看欧阳公子,拾起渡我过河的那支断裂的桅杆,想撑向岸边。

我的武功不好用,但话说得太绝,不走就太没面子了。我手持桅杆,心中没底,暗暗叹声苦也,再低头一看,这才后知后觉,难能可贵地红了脸——小明号破身之时,我坠落湖水,衣衫湿透。也就是说,我保持这副形象叉着腰和这些男人言语厮杀多时,浑然不觉单衣薄卦下的曲线已暴露无疑。

曲线,倘若我有。

怪不得头没破大师和蓝衣小厮都不大正视于我,怪不得两大公子的眼中都充满调侃,怪不得简裳姑娘……我这才窘了,顾不得多想,抡起桅杆就往水中戳,随即纵身、跳跃,斜掠,一气呵成——

在我跌落深水的同时,那道蓝色身影从天而降,捞起我在半空中飞掠,我只觉风声入耳,顷刻间就被带至青青岸边。

落草为寇,入土为安。踏实的感觉真美好,我谢过蓝衣小厮,他不屑跟我搭话,抱着手臂杵在那里,一脸瞧不起我的神色。

我只有一点小积蓄,外加一笔横财夜明珠,但都舍不得给他,这声谢谢确实挺虚伪。我和他面面相觑,船头传来那人不怀好意的谑笑声:“娘娘万金之躯,在下特意派人护你一程。”

欧阳公子有张可恶的坏嘴巴,但不晓得为什么,我不恼他。他立于船头,莲花公子和简姑娘双双站在他身侧,三人衣袂飘然,直如画中人,叫我无端地想起某位秀才送与我的诗书里,我最爱的那句——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头没破大师站得稍远,中气十足地冲我喊道:“爱惜芳心莫轻吐,姑娘可要记紧了!”

大师的口吻和我娘真像,我娘青姑在她难得的清醒时分会告诫我:“笑得好看的男人有毒,你千万不要招惹。”

我猜我爹是个美男子,反问她:“那么,不笑也好看的男人呢?”

我娘气得脱鞋子拍我的脸,我在屋子里跳来跳去地躲她,连连告饶:“别打我脸!打在看不见的地方!”

事实上,我这张脸不具备可观性,从小到大,没少被我娘打。次次都是祸从口出,有一天,她在择桂花,我坐在一旁搓酒曲,无意一瞥,竟发现她鬓已星星。我心头一酸,放下手中活计,凑到她跟前想替她拔,但白发太多,竟已无从拔起。

我娘自己也知道,长叹道:“你这孩子不省心,我愁白了头发。”

我认为她在冤枉我,认认真真地说了句大实话:“娘,没有我,你的头发早晚也得白。”

我娘大怒,把一篮子桂花全扣在我头上,我在馥郁的香气里心疼得直抽气:“娘!钱!”

桂花能酿酒,酿酒换成钱,钱带我们去找爹爹,我用心良苦为她铺就了前程,她却总不能体会我的心思。多数时候,我夜宿小舟,在难眠的夜晚想起我娘,我想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只会惹她生气,然后损人一千,自损八百,把自己搞得也很懊丧。

有话不好好说,这就是我和我娘。眼下又冒出一位欧阳公子,五两银子的事,都要和我争个高下,我诚恳地向他进言:“公子为区区银两伤了和气,实在有损欧阳世家声誉。”

那人剑眉一折,语声带笑:“据说在绿湖,五两银子能同时邀约两位姑娘荡舟芦苇丛?”

“你!”我被噎得说不出话。

蓝衣小厮突地开口:“斧头和锤子。”

“什么?”

他不耐烦,重复道:“斧头和锤子。”

我还没反应过来,小厮已腾身而起,执剑劈向苍穹。只听得一阵沉郁轰鸣声,那柄乌金剑翩若游龙,火星四散,我看得眼花缭乱。待剑光收敛,才发现岸边几棵高达数丈的杨树已被他的剑削成几块厚实的木板,三米见方,约莫有十余块,堆成一垒。

疏狂如斯,惊艳了看客的眼睛,我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有有有,我回家拿给你。”

他是在帮我,重建小明号。这人不赖,别看不苟言笑,比他的主子和蔼可亲多了。我这人吃软不吃硬,他替我省了钱,我恨不得扑过去对他猛摇尾巴:“大侠贵姓?”

他的声音很沉实,走冷酷路线:“我是卒。”

“卒?”名儿真怪,好歹有个姓吧?

他不予理会,塞给我一个“你很烦我很忙”的眼神,窜到一边去劈木板了。我讨了个没趣,拿人家的手软,心也软了,垂头丧气地冲大船道:“二十五两就二十五两吧,成交!”

莲花公子喜形于色,侧过头对简裳说:“桂花酿鲈鱼甚是肥美。”晚风忽来,那低敞的衣领愈发低了,春色隐隐,妖魅风骨好似湖中红莲,我喉头一干,艰辛地咽下口水,目光转向欧阳公子。

莲花公子太媚了,用我娘的话说,他有毒,我吃不消。但欧阳公子更加不是省油的灯,头没破大师刚凑近他耳语了几句,他便手一挥:“启航!”

“啊?我都降价了,你还想怎样?”像我这么一个见钱眼开的角色,为他变卦根本就是百年难遇,他却拒绝我了,这下窘了,我抓抓头发,“二十两!不能再少了,再少我就……”

没等我哭完穷,大船已徐徐开动,甲板上一众人等衣带轻扬,似欲乘风归去。我急了,拍打着卒的后背:“你家主子要走了,快,带我飞过去!”

卒很冷漠,不理我,留给我一个宽厚的背。我推他,推不动,倒把自己弄了个趔趄,索性赖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大船远行。

淡青色的薄雾里,欧阳公子的声音清朗朗地在风中回荡:“你得欠着我,惦着我。”

那人临去前,看了我一眼。

湖心深处,芦花漫天,春意蓬勃得很清淡。我和我的小舟对你虚席以待,你却走了。

我跌坐在草丛里,卒在拾掇着木板,我跟他说:“你的主子走了,你不跟了去?”他又不吭声,只慢条斯理地伸了伸长腿,继续干活。我讨了个没趣,怔了一下,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在说,腿长在我身上,我爱去哪去哪,他走他的,难不成我还能困死绿湖?

他是狠角色,我灭不动他,不和他斗,自讨苦吃。我爬起来,拍拍衣裳,一溜烟跑回家拿斧头和锤子。小明号是谋生工具,早点重见天日,我早点赚钱。有了钱才好上路,也能高傲如卒,想去哪去哪,也造条气派大船,呼三喝四,鱼肉乡邻。

青姑照例不在家,我在抽屉里找了半天,扛着锤子和斧头就出了家门。我想清楚了,恃才才可放旷,设若我有卒的武功,我也胆敢眼高于顶,但这太难了,非我力所能及。那就效仿欧阳公子吧,仗着臭钱抖威风,不可一世。

比起身怀绝技,我更信赖腰缠万贯。钱是个好东西,我一定好好爱它,深深爱,不顾一切地爱。它比起爱,更能带给我好处,我是穷人,我很势利。

刚走到村东头,我就望见我娘了。穿黄衫,趿绿鞋,瘦骨伶仃地挂在桂花树上,像一条嫁接的黄瓜。我很心酸,村人常骂脑子不开窍的人说:“你是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吗?”我娘就是如此,一个人,一段情,一辈子。她从一而终,倒是尽兴,不晓得那位负心汉是否有妻如玉,有女如花,她们是否锦衣玉食,无需养家?

我翻过手背,慢慢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这双手虽然小,以后吃粥吃饭,可就靠它了。我没打扰我娘,绕了路,跑去绿湖边找卒。他还在忙着,我把工具一递,走到一边捕鱼。

网一撒,波光粼粼的水面一晃,清亮的水下,鱼儿仓皇逃窜。我坐在岸边,回头望着卒,他是他的卒,他留下来陪我。但他为什么要这样?我们本是萍水相逢,我的容貌平淡无奇,他大可不必。

蜜汁火方、奶白鲫鱼汤、雪花斗蟹,外加银鱼馄饨,因陋就简,却也整出了几样菜式。小明号已初具雏形,我招呼卒过来吃饭,他着意瞧了瞧我,闷声不响地盘腿而坐,略略一看,皱着眉,开了尊口:“米饭。”

我翻了翻眼睛,想敲他的脑袋,米饭哪儿吃不着,船菜的精髓就在于湖鲜,他有没有常识啊。然而他大概真的没什么常识,敲着筷子晃了一圈,对小明的手艺爱理不理,末了竟一甩手,又去造船了。

自从碰着欧阳公子一伙,我的尊严就跟白雪似的,我以为它洁白无暇,但哪知它的命运是被千万人践踏。我敬卒淳朴,按照五两银子的标准给他配备伙食,他却不感恩,真叫我情何以堪。

暮色已沉,我看着忙活的人。他的骄傲斩钉截铁,只要讲究,不要将就,我做不到他那样,我随遇而安,苟且偷生,连我娘都不如。我娘傲骨铮铮,宁可活在虚幻里,也不愿嫁了老员外当填房。小时候我饿得哇哇叫,眼巴巴地看着我娘操起扫把,把前来提亲的媒婆赶出门,连同红糖若干,糕点若干,我坐在门槛上,又饿又馋,委屈得大哭。

在那样贫瘠的年代,我在乎的是一张嘴巴,可我娘紧要的,是一颗心。我是不如她的。

卒忙到夜深才弄完,趁这当口,我又回了一趟家,割了一大块腊肉和米饭蒸了,香喷喷地给他端来,他三口两口扒完,有条不紊地给小明号刷起了桐油。

好好的鱼虾不吃,尽挑些旁人看不上的。他是粗人,最烦花架子,我早该知道的。

但粗人心细,入夜时,我躺在崭新的小明号里,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他就头枕着一块圆木,和衣躺在船边入睡。夜露深重,我几次三番地邀请他上船,又道自己可以回家去睡,他只摆手,取了腰间酒囊喝了几大口,倒头就卧,再不理我。

睡到半夜,我被凫水声惊醒。声响极细微,但凭着生于斯长于斯的经验,我已判断出水底潜伏了不下十余人,惊得一下子坐起,背贴着船壁,心提到嗓子眼,连大气也不敢出。

船外,卒已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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