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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倒了下去,身子底下是一片漆黑。他坠入黑暗,让黑暗将他吞没,把他卷到冰凉无痛的虚空之中。这一刻终于来了,他心想……经过漫长的等待,他终于自由了。

38

“我跟你一起走。”

事情结束了。

她回到了他身边。

哈利在加勒穆恩机场大厅排队办登机手续。他突然福至心灵,有个关于下半辈子的计划,反正是个计划。现在他整个人都沉醉在一种飘飘然的感觉里,除了“快乐”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

机场柜台上方的屏幕显示“泰国国际航空,商务舱”。

事情发生得很快。

哈利从斯蒂格家直接去灯塔餐厅找玛蒂娜,归还手机,但她说手机他可以留着,因为她买了一部新的。他被说服收下一件没怎么穿过的大衣,好让他看起来像样点。他还收下三颗“扑热息痛”止痛药,但拒绝让她检查伤口。玛蒂娜只是想替他重新包扎,但时间不够。他打电话给泰航,订了一张机票。

接着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他打电话给萝凯,跟她说伊莲娜找到了,再加上欧雷克已经获释,他的任务都完成了。如今他必须赶快离境,以免遭到逮捕。

就在这时她说了那句话。

哈利闭上眼睛,脑海里重复播放萝凯说的话:“我跟你一起走,哈利。”我跟你一起走。我跟你一起走。

还有:“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

他几乎全身都想回答:“现在。”收拾行李,现在就走!

但他用头脑的理性部分多少思考了一下。

“听着,萝凯,我被通缉了,警方可能已经盯上了你,希望借此找到我,明白吗?我今天晚上先自己离开,你明天晚上再飞过来,我会在曼谷等你,我们再一起飞去香港。”

“如果你被逮捕,汉斯可以帮你辩护,刑期不可能太……”

“我担心的不是刑期长短的问题,”哈利说,“只要我在奥斯陆,迪拜就找得到我。你确定欧雷克在安全的地方吗?”

“确定,可是我想叫他跟我们一起走,哈利。我不可能自己……”

“他当然要跟我们一起走。”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哈利从她的语气中听见她松了口气。

“我们会在一起的,到了香港迪拜就动不了我们了。我们可以先等几天,然后我会叫赫尔曼?克鲁伊的手下来奥斯陆把欧雷克接走。”

“我来跟汉斯说,明天我就去买机票,亲爱的。”

“我会在曼谷等你。”

一阵短暂的静默。

“可是你被通缉了,哈利,你要怎么登上飞机而不被……”

“下一位。”

下一位?

哈利睁开眼睛,看见柜台里的小姐正在对他微笑。

他上前一步,递出机票和护照,看见她键入护照上的姓名。

“我这里找不到您的名字,尼伯克先生……”

哈利露出沉稳的微笑:“我十天前订了飞往曼谷的机位,可是我一个半小时前才打电话把时间改到今天晚上。”

女柜员又敲了几个按键。哈利在心中读秒。吸气,吐气,吸气。

“有了,在这里。比较晚的订位总是不会立即显示。可是这里说您要跟一位伊莲娜?韩森小姐同行。”

“她要按照原定时间出发。”哈利说。

“哦,好的。您有行李要托运吗?”

“没有。”

键盘敲击声再度传来。

女柜员蹙起眉头,又打开护照。哈利做好心理准备。她把登机牌夹在护照里,交还给哈利:“您可能得动作快一点,尼伯克先生,已经开始登机了。祝您旅途愉快。”

“谢谢。”哈利说,语气出乎他意料地诚恳,说完便奔向安检处。

当他来到X光检查机的另一头,拿起钥匙和玛蒂娜的手机时,才发现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他以为那是发给玛蒂娜的,正准备像其他短信一样储存起来,才看见发信人是B,也就是贝雅特。

他朝五十四号登机门疾奔。飞往曼谷的航班已开始进行最后的登机广播。

快读短信。

“我拿到最后一份清单了,有个地址不在贝尔曼给你的清单上:布林登路七十四号。”

哈利把手机塞进口袋。柜台前无人排队。他打开护照。工作人员检查护照和登机牌,看了看哈利。

“我脸上的疤痕比照片还新。”哈利说。

工作人员仔细看了看他。“去拍张新的照片吧,尼伯克。”他说,交还护照和登机牌,朝哈利后面的人招了招手,表示轮到他了。

哈利自由了,得救了,全新的生活就在眼前。

登机门前还有五个最后赶上的旅客正在排队。

哈利看了看手上的登机牌。这是商务舱的登机牌。他从未搭过经济舱以外的舱位,就算替赫尔曼工作期间也没搭过。斯蒂格的事业很成功。迪拜的事业很成功:曾经很成功,现在依然很成功。现在,就在今天晚上,就在这一刻,购毒者依然站在街头,脸面颤抖,表情饥渴,苦苦等候身穿阿森纳队球衣的家伙说:“来吧。”

队伍剩下两人。

布林登路七十四号。

我跟你一起走。哈利闭上眼睛,再度听见萝凯的声音。接着这句话又响了起来:你是警察吗?难道你变成了机器人?变成了蚁冢的奴隶?变成了别人想法的奴隶?

他是这样吗?

轮到他了。柜台前的女工作人员扬起双眉。

不是,他不是奴隶。

他递出登机牌。

他往前走,沿着栈桥往机舱前进。透过玻璃窗,他看见准备降落的航班的灯光,那班飞机将飞越托德?舒茨的家。

布林登路七十四号。

古斯托的指甲底下有米凯?贝尔曼的血迹。

妈的,可恶!

哈利登上飞机,找到座位,瘫坐在真皮座椅上。天哪,这椅子真柔软。他按下按钮,椅背开始往后倒,一直倒一直倒,直到他整个人躺平为止。他再度闭上眼睛,试着睡觉。睡觉。睡到有一天醒来他已然改头换面,身在另一个国度。他找寻她的声音,出现的却是另一个说瑞典语的声音:

我戴假神父领圈,你戴假警徽。你有多相信你个人想传播的福音?

米凯的血迹:“……在东福尔郡,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

一切都对上了。

哈利感觉一只手搭上他的手臂,便睁开眼睛。

一名颧骨高耸的泰航女空服员面带微笑俯身看着他。

“先生抱歉,请您竖直椅背,我们就要起飞了。”

竖直椅背。

哈利吸了口气,拿出手机,看着最后一通来电。

“先生,请您关上手……”

哈利扬起一只手挡住女空服员的话,按下拨号键。

“我们不是永远不再联络了吗?”托西森接起电话说。

“东福尔郡的哪里?”

“什么?”

“我是说贝尔曼,古斯托遇害的时候他在东福尔郡的哪里?”

“吕格市,就在莫斯市隔壁。”

哈利收起手机,站了起来。

“先生,系上安全带的信号……”

“抱歉,”哈利说,“我搭错班机了。”

“您没搭错,我们清点过人数了……”

哈利大踏步沿着走道往前走,耳中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先生,我们已经关闭……”

“那就把它打开。”

乘务长也走了过来:“先生,依照规定机舱门不能再打开……”

“我的药吃完了,”哈利说,往外衣口袋里摸索,掏出贴有捷赐瑞标签的空药瓶,推到乘务长面前,“我就是尼伯克,看见了吗?你希望当飞机飞到……比如说阿富汗上空的时候,有乘客心脏病发吗?”

晚上十一点多,奔向奥斯陆的机场快线上只有零星几位乘客。挂在车厢上方的屏幕正在播放新闻,哈利心不在焉地看着。他原本有个计划,一个展开新生活的计划,如今他只好在二十分钟内再想出一个新计划。这简直是太疯狂了,他原本应该在飞往曼谷的航班上才对。这正是重点所在:他原本应该在飞往曼谷的航班上。他就是欠缺这种能力,可以称之为缺陷、故障、畸形足,因为他就是没办法置之不理,没办法让自己放下和退场。他可以喝醉,但却一直保持清醒。他可以飞去香港,却又跑了回来。他是个有严重缺陷的人,这点毋庸置疑。玛蒂娜给他的止痛药效力已慢慢退去,他必须再吃药才行,脖子的疼痛令他晕眩。

他看着今日头条的当季数据和赛事比分,突然想到:会不会他现在就是在做这件事,退出场外、临阵退缩?

不对,这次不同。他把机票改到了明天晚上,打算跟萝凯搭同一班飞机,甚至还支付了升等差额,把萝凯的舱位换到了商务舱。他心想到底要不要把他现在做的事告诉萝凯,但他知道她会怎么想,她一定会认为他依然故我,他还是受到心中那股疯狂力量的驱使,一点都没变,永远是这样。但是当他们并肩坐在商务舱里,飞机的加速度让他们的身体抵住椅背,让他们感觉上升,感觉身体变轻,感觉无可阻挡时,她会知道他们终于把过去抛在脑后,抛在机尾,他们的新旅程已经展开。

哈利下了机场快线,穿过天桥来到奥斯陆歌剧院,踏上意大利大理石地面,朝正门走去。他看见落地玻璃窗内的华丽大厅里,许多打扮得优雅体面的人站在红绒索内交谈,服务生奉上点心和饮料。

正门口站着一名男子,身穿西装,戴着耳机,双手交握在裤裆前方,仿佛守门员正在防御任意球。男子肩膀宽阔,但不壮硕,一双受过训练的眼睛早已注意到哈利,这时正在打量哈利周围是否有什么必须留意的事物。男子显然是挪威安全局的,这也表示有警察署长或政府高官莅临现场。哈利朝男子走去时,对方上前两步。

“抱歉,这是私人宴会……”男子开口说,一看见哈利出示的证件便住了口。

“我不是来找你们长官的,老兄,”哈利说,“我只是来办公事,找一个人谈谈。”

男子点了点头,朝西装翻领上的麦克风说了几句话,让哈利通过。

歌剧院大厅是个偌大的圆顶空间,哈利虽然在国外生活了好几年,但仍认得出现场许多面孔,包括装模作样的媒体人、电视名嘴、体坛和政坛明星,以及掌控文化产业的幕后黑手。伊莎贝尔?斯科延说过她一穿高跟鞋就很难找到够高的男伴,哈利发现的确如此。她在众宾客间鹤立鸡群,一眼就能被看见。

哈利跨过红绒索,穿过人群,口中不断赔礼,周围宾客手中的酒杯溅出白酒。

伊莎贝尔正在跟一个矮她半个头的男子说话,但哈利一看她逢迎色笑的神情,就知道男子的权势和地位都比她高。距离剩下三米,这时一名男子挡在哈利面前。

“我是刚才跟你同事说过话的警官,”哈利说,“我要跟她讲几句话。”

“请便。”安保人员说。哈利似乎在他口气中听见弦外之音。

哈利迈出最后几步。

“嗨,伊莎贝尔,”他说,看见她面露惊讶,“我没打断你的……政治生涯吧?”

“霍勒警监。”伊莎贝尔说,尖起嗓子笑了几声,仿佛哈利说了个只有自己人才听得懂的笑话。

伊莎贝尔身旁的男子立刻伸出手来,并多此一举地报上姓名。男子在市府高层摸爬滚打多年,可能早已学会必须给一般民众留下好印象,将来选举才能有正面回报,“你喜欢这出戏吗,警监?”

“有的地方喜欢,有的地方不喜欢。”哈利说,“戏演完了,我很高兴。我本来要回家,可是突然想到有几个地方我没搞清楚。”

“什么地方?”

“这个嘛,唐璜是小偷也是风流浪子,自然应该在最后一幕受到惩罚。我想我知道最后拖他下地狱的石像是谁,但我不明白的是,到底是谁告诉石像说可以在那个地方找到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哈利一转头,“伊莎贝尔你可以回答我吗?”

伊莎贝尔的笑容僵在脸上:“阴谋论总是很有意思,我也很想听,可是改天好不好?我正在跟……”

“我想跟她说几句话,”哈利说,看着男子,“您准许的话。”

哈利看见伊莎贝尔想提出异议,但男子很快就说:“当然可以。”然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转身面对一对急欲找人聊天的老夫妇。

哈利挽着伊莎贝尔的手臂,带她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你臭死了。”哈利双手按着她的肩膀靠在男厕门口旁的墙壁上时,伊莎贝尔啧了一声。

“我的西装在垃圾堆里打滚过好几次,”哈利说,看见他们吸引了周围许多人的目光,“听着,我们可以采取文明的方式,也可以来硬的。你跟米凯?贝尔曼是怎么合作的?”

“去死啦,霍勒。”

哈利踢开洗手间的门,把她拖进去。

一名站在洗手台前、身穿晚礼服的男子吓了一跳,朝他们望来。哈利把伊莎贝尔摔在隔间门上,用前臂抵住她的喉咙。

“古斯托遇害的时候,贝尔曼就在你家,”哈利喘着气说,“古斯托的指甲底下有贝尔曼的血迹,迪拜的烧毁者是贝尔曼的亲信兼好友。你不从实招来,我就打电话给我在《晚邮报》的联络人,让这件事登上明天的报纸,然后我会把手上的线索全都摊在检察官的桌子上。好了,你说不说?”

“不好意思,”晚礼服男子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说,“请问你们需要帮忙吗?”

“妈的快滚!”

男子似乎震惊不已,可能不是因为听见这句话,而是因为这是伊莎贝尔说的。他拖着脚步离开洗手间。

“那天我们在打炮。”伊莎贝尔说,因为喉头被扼住而声音扭曲。

哈利放开她,从呼气闻出她喝了香槟。

“你跟贝尔曼在打炮?”

“我知道他结婚了,所以我们只是纯打炮而已。”她说,揉了揉脖子,“可是古斯托突然跑来,还把贝尔曼抓伤,最后被他丢了出去。你想跟记者说的话就尽管去啊。你一定从没干过有夫之妇吧?不过你可以想想这条新闻会对贝尔曼的老婆跟小孩造成什么影响。”

“你跟贝尔曼是怎么认识的?你的意思是说你跟贝尔曼和古斯托的三角关系只是纯属巧合?”

“你以为位高权重的人都是怎么认识的,哈利?看看四周,看看来参加这场宴会的都是些什么人。每个人都知道贝尔曼即将成为奥斯陆的新任警察署长。”

“而你将在市议会占有一席之地?”

“我们是在一场活动上认识的,是首映式还是私人艺廊开幕式我已经不记得了。事情就是这样,你可以打电话去问米凯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可是不要今晚打,他正在享受天伦之乐。那只是……呃,事情就是这样。”

事情就是这样。哈利瞪着伊莎贝尔。

“那楚斯?班森呢?”

“谁?”

“他是他们的烧毁者对不对?是谁派他去莱昂旅馆解决我的?是不是你?还是迪拜?”

“天哪!你到底在说什么?”

哈利看得出她确实不知道楚斯?班森是谁。

伊莎贝尔开始哈哈大笑:“哈利,别这么气馁嘛。”

他原本应该坐在飞往曼谷的航班上,飞向崭新的人生。

他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哈利。”

哈利转回去。伊莎贝尔倚在隔间门上,高高撩起裙子,露出丝袜顶端和吊袜带,一绺金发垂落在她眉毛旁边。

“既然现在厕所没人……”

哈利和她四目相交,只见她眼神迷蒙,不是因为酒精,也不是因为欲望,而是出于别的原因。难道她在哭?强悍、孤独、自我鄙视的伊莎贝尔竟然在哭?然后呢?她也是个痛苦的人,不惜破坏别人的人生来主张她认为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利:被爱。

哈利推门而出后,厕所门继续来回摆动,胶条摩擦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越发热烈的最后一轮掌声。

哈利沿着廊桥走回奥斯陆中央车站,走下通往布拉达广场的台阶。广场另一头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里头的结账队伍总是很长,但他知道开架式止痛药的效力不足以舒缓他的剧痛。他继续往前走,经过海洛因公园。天空下起了雨,闪烁的街灯照亮王子街上湿漉漉的电车铁轨。他边走边思索。斯蒂格在奥普索乡的那把霰弹枪较易取得,霰弹枪也可以给他较多的回旋余地。如果要去三〇一号房的衣柜后方拿那把猎枪,就得悄悄溜进莱昂旅馆,但他不确定猎枪是否已被他们发现。最后他决定去拿猎枪。

莱昂旅馆后方栅门的门锁被砸烂了,看样子是最近才遭到破坏的。哈利猜想那天晚上那两名西装男子就是如此潜入的。

哈利通过栅门。旅馆后门的门锁同样也坏了。

他爬上曲折狭窄的消防梯。旅馆三楼走廊空无一人。哈利敲了敲三一〇号房的门,想问卡托有没有警察或别人来过,但无人响应。他把耳朵贴在门上。里头一片寂静。

三〇一号房的房门根本没人修理,所以不需要用到钥匙,伸手一推门就开了。被他拆去门槛的地方露出光秃秃的水泥地,血迹渗入地面。

窗户也没修理。

哈利没开灯,直接入内,在衣柜后方摸索,确认猎枪没被拿走。床边桌抽屉里放在《圣经》旁的一盒子弹也没人动过。哈利发现警察根本没来过。看来旅馆的房客和邻居都认为不过是开了几枪罢了,又没死人,没必要跟执法人员扯上关系。他打开衣柜,看见他的衣服和行李箱都还在里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哈利看见对面房间的女子。

她坐在镜前,背对着他,正在梳头,穿着一件老气又怪异的洋装。洋装不旧,只是样式老旧,像是另一个时代的服装。不知为何,哈利透过破了的窗户朝她高喊一声。女子没有反应。

哈利回到一楼,知道自己无法再撑下去。他的脖子滚烫滚烫的,像是着了火,毛孔不断沁出汗珠。他满身大汗,感觉第一阵冷战来袭。

那家酒吧换了音乐,敞开的大门流泻出范?莫里森的《让我迷醉》(And It Stoned Me)。

这音乐具有舒缓疼痛的作用。

哈利走上马路,突然听见一阵尖锐急切的鸣笛声,霎时间,一堵蓝白色的墙壁填满他的视线。他在马路中央直挺挺地站立了四秒钟。电车通过,开着大门的酒吧再度回到视线中。

酒保从报纸上一抬眼就看见了哈利,不禁吓了一跳。

“金宾。”哈利说。

酒保动也不动,眼睛眨了两下,报纸跌落地上。

哈利从皮夹里拿出欧元,放在吧台上:“给我一整瓶。”

酒保的下巴掉了下来,在“EAT”刺青的T字母上方形成一圈双下巴。

“快点,”哈利说,“我拿了就走。”

酒保低头瞥了眼钞票,又抬头看看哈利,伸手去拿塑料瓶装的金宾威士忌,目光并未离开。

哈利看到酒瓶只是半满,叹了口气。他把酒瓶放进外套口袋,环目四顾,思索着要找一句令人难忘的临别之语,却找不到,于是点点头,转身离去。

哈利在王子街和卓宁根街的转角停下脚步。他先打给查号台,再打开酒瓶。波本威士忌的气味让他胃打结,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在缺乏麻醉的状态下去做他必须做的事。他最后一次沾酒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说不定这次会比较好。他把酒瓶对准嘴巴,仰头举瓶。为期三年的戒酒生涯在此画下句号。酒精犹如汽油弹般击中他的身体系统。这次并没有比较好,反而比以往都来得糟。

他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撑在墙上,避免呕吐物溅到裤子或鞋子上。

他听见背后人行道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嘿,先生,我美吗?”

“美。”哈利赶在呕吐物溢满喉咙前说出这个字。黄色喷泉挟带着强大力道击中人行道,形成惊人的溅射半径。他听见高跟鞋的声响渐去渐远。他用手背擦了擦嘴,仰头再试一次。威士忌混着胆汁一起灌入食道,接着又涌了出来。

到了第三次,酒液终于留在胃里,至少暂时停留了下来。

第四次终于正中红心。

第五次宛如上天堂。

哈利拦了一辆出租车,给了司机地址。

楚斯?班森快步穿过阴郁黑夜,越过公寓前方的停车场。停车场被那些舒适美满的家庭里放出的灯光照亮。这些住家里头的人可能正端出零食、咖啡,甚至啤酒,打开电视。新闻已经播完了,更有趣的节目正要上演。楚斯打电话去警署请病假,同事也没问他生什么病,只问他是不是要请整整三天病假,因为三天以内的病假不用医师诊断证明。楚斯回答说妈的他怎么知道自己刚好会生病三天?这真是个懒惰的国家,还有虚伪的政客宣称人民如果有能力的话真的都想工作。挪威人投票给国家社会党是因为他们主张缩短工时就是伸张人权。谁不会投票给主张三天病假不用医师诊断证明的政党,让你有权利坐在家里打手枪或跑去滑雪,又或消除宿醉?国家社会党当然知道这等同于政策买票,但仍把它包装得合情合理,说什么“信任大多数民众”,宣称人民有装病的权利是一种社会改革。挪威进步党更令人火大,直接用减税来买票,连包装都免了。

他坐了一整天思考这些事,同时准备枪支,装填子弹,仔细检查。他注视着上锁的门,透过马克林步枪的瞄准镜,细看每一辆进入停车场的车。这把马克林步枪是大型狙击步枪,是多年前一起案件中歹徒使用的枪,负责没收这把枪的警官可能还以为它仍存放在警署里。楚斯知道自己迟早都得出去采买食物,他一直等到夜幕低垂,街上没什么人了才出门。时间将近十一点,力蜜超市快打烊了。他带着斯泰尔手枪,悄悄溜出家门,慢跑前往超市。他沿着超市走道行走,一只眼看着食物,另一只眼留意顾客。他买了一星期分量的峡湾牌炸丸子,这种即食食品以透明小袋装盛切片马铃薯、炸丸子、奶油青豆和肉汁,只要整袋丢进滚水里加热几分钟,再剪开袋子把里头的东西挤到盘子上,就可以端上桌了。如果你闭上眼睛,会觉得尝起来跟真正的食物没什么两样。

楚斯回到公寓大门前,把钥匙插进门锁,这时他听见背后的黑暗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猛然转身,手伸进外套握住手枪枪柄,映入眼帘的竟是薇迪丝?A.的惊恐面容。

“我……我是不是吓到你了?”薇迪丝结结巴巴地说。

“没有。”楚斯冷冷地说,走进公寓,没替薇迪丝扶门,但他听见她在门关上前把丰腴的身躯挤了进来。

他按下电梯按钮。吓到?妈的他当然被吓到了。眼看西伯利亚的哥萨克人就要来追杀他了,他怎么可能不被吓到?

薇迪丝?A.跟在他后头,气喘吁吁。她跟其他女人一样过胖。倒也不是说他会拒绝她,只是为什么大家都不干脆直接一点?挪威女人都吃得那么胖,不仅饱受一大堆与肥胖相关的疾病的折磨,还直接退出繁衍下一代的竞赛,导致挪威人口下滑。因为老实说,没有男人会愿意跟那么多肥肉搏斗,当然啦,除了他们自己的以外。

电梯来了,他们走了进去,缆绳发出痛苦尖鸣。

他读过一些文章,说当男人增加相同体重时,不会像女人那样明显。男人的臀部不会变得那么大,体形也只会显得较为壮硕。男人增重十公斤后会比之前稍微好看些,在女人身上则会出现颤巍巍的一圈圈肥肉,让他想踹她们一脚,看看他的脚是不是会陷在肥肉堆里。大家都知道肥胖已成为新形态的癌症,但女人只是抱怨瘦身所带来的歇斯底里,并替“真实的”女性身体鼓掌叫好,仿佛不运动和大吃大喝才是某种合乎常理的行为准则,还大肆宣传什么要对你自己的身体好一点的理念。就算成千上万人死于心脏病,也好过一人死于饮食失调症。如今甚至连玛蒂娜也成了这种人。虽然他知道玛蒂娜怀孕了,但她向这些肥女人看齐始终令他耿耿于怀。

“你看起来很冷的样子。”薇迪丝?A.露出微笑。

楚斯不知道那个A.是什么姓氏的首字母,只知道她的门铃名牌上写着“薇迪丝?A.”。他想使出右勾拳,重重打她一拳,或是干她,或两者兼施。妈的,她肥嘟嘟的脸颊有如仓鼠,一点都不用担心指节会痛。

楚斯知道自己为何这么火大,全是因为那部手机的缘故。

后来挪威电信终于帮警方追踪了哈利的手机,发现手机位于市区,就在奥斯陆中央车站附近。那可能是奥斯陆最繁忙拥挤的地方,日夜人潮众多。十几名警察在人潮中搜寻哈利,连续找了好几个小时,却一无所获。最后有个菜鸟警察提出一个老方法,那就是让全员手表对时,分散在这个地区,其中一人每隔十五分钟就打一次哈利的手机,如果有人听见手机铃声响起,或是看见有人拿出手机,就直接扑上去。手机一定就在附近。这个方法立刻被采纳,不一会儿工夫就找到了手机。在一个毒虫的口袋里发现的,那人坐在铁路广场的台阶上打瞌睡,说手机是有个家伙在灯塔餐厅“送”给他的。

电梯停住。“晚安。”楚斯咕哝说,走出电梯。

他听见门在背后关上,电梯再度开始移动。

接下来是炸丸子配DVD的时间。第一部片是《速度与激情》,烂片一部,但里头有一两幕还不错。第二部片是《变形金刚》,可以欣赏梅根?福克斯,同时打个又长又爽的手枪。

他听见薇迪丝的呼吸声传来。没想到她跟着他走出了电梯,真是个浪女,今晚他有炮可打了。他嘴角微扬,一转过头,头就顶到一样东西。那东西坚硬冰冷。楚斯瞪大眼睛。那是一根枪管。

“谢啦,”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很想进去坐坐。”

楚斯坐在扶手椅上,看着他那把手枪的枪口。

他找到他了,反之亦然。

“我们不能再这样见面了。”哈利说,他把烟叼在嘴角,这样烟才不会熏到眼睛。

楚斯没有接话。

“你知道为什么我比较想用你的枪吗?”哈利说,拍了拍放在大腿上的猎枪。

楚斯只是双唇闭紧。

“因为我希望在你体内发现的子弹会追踪到你自己的手枪。”

楚斯耸了耸肩。

哈利倾身向前。楚斯闻到酒气。妈的,这家伙喝醉了。他听说过这家伙清醒时的能耐,但现在他却喝醉了。

“你是烧毁者,楚斯?班森,证据就在这里。”

哈利从皮夹里拿出一张证件,这皮夹是跟手枪一起从楚斯身上搜出来的:“托马斯?路德?去加勒穆恩机场收取毒品包裹的不就是这个人吗?”

“你想怎样?”楚斯说,闭上眼睛,靠上椅背。炸丸子和DVD。

“我想知道你、迪拜、伊莎贝尔?斯科延和米凯?贝尔曼之间的关联。”

扶手椅上的楚斯心头一惊。米凯?妈的,米凯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还有伊莎贝尔?斯科延?她不是政治人物吗?

“我不知道……”

他看见哈利扣动扳机。

“小心点,霍勒!那把枪的扳机很敏感,它……”

击锤又升高了点。

“等一下!等一下!天哪!”楚斯的舌头在口腔里打转,寻找润滑的唾液,“我不知道贝尔曼或斯科延的事,可是迪拜……”

“迪拜怎样?”

“我可以跟你说关于他……”

“你可以跟我说什么?”

楚斯深深吸了口气,屏住气息,又伴随着呻吟声呼了出来:“关于他的一切。”

39

三只眼睛冷冷地瞪着楚斯,其中两只是带有酒意的浅蓝色眼珠,第三只是黑洞洞的圆眼珠,也就是他那把斯泰尔手枪的枪口。握着手枪的男子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躺在扶手椅上,修长的双腿张开在地毯上。男子用嘶哑嗓音说:“那就告诉我吧,班森,告诉我迪拜的事。”

楚斯咳了两声,妈的,喉咙怎么这么干。

“有天晚上有人来按我家门铃,我接起对讲机,有个声音说要跟我谈谈。起初我不想让他进来,可是他提到一个名字……呃……”

楚斯用拇指和中指捏着下巴。

哈利静静等待。

“有件很遗憾的事我以为没人知道。”

“什么事?”

“以前有个被拘留者需要一点教训,我以为没人知道是我……教训他的。”

“造成伤害了吗?”

“他父母本来想提出起诉,但那小子没办法在队伍里把我指认出来,一定是因为我伤到了他的视神经。这是不是叫因祸得福?”楚斯发出紧张的呼噜笑声,又赶紧闭嘴,“找上门来的男人知道这件事,他说我有保持低调的天分,还说愿意付很高的价码来聘用我这种人才。他说的是挪威语,只是有点口音,不过听起来还挺正派的,所以我就让他进来了。”

“你见过迪拜本人?”

“见过。他一个人来,是个老头,穿着优雅的老式西装,还有背心、帽子和手套。他说明他想派给我的工作,提出愿意支付的金额。他行事非常谨慎,说以后我们不会再碰面、不会用手机联络、不会有电子邮件往来,这样就不会被追踪。我觉得这样还蛮好的。”

“那要怎么安排工作?”

“任务会写在墓碑上,他跟我说墓碑的位置。”

“在哪里?”

“旧城区墓园,我也是在那里收钱。”

“告诉我关于迪拜的事,他是谁?”

楚斯看着远方,心中计算着得失与后果。

“你在犹豫什么,班森?你不是说你会说出关于他的一切?”

“你知道我跟你说这些是冒了多大的……”

“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迪拜的两个手下想请你吃子弹。就算我没用这把枪指着你,你也已经失宠了,班森。说出来,他是谁?”

哈利的双眼直视着他。楚斯心想,那双眼睛像是把我看透了。这时手枪击锤又动了动,他心中的计算顿时变得简单了许多。

“好好好,”楚斯说,举起双手,“迪拜不是他的本名,他们都叫他迪拜是因为他手下药头穿的球衣都在给一家飞往阿拉伯国家的航空公司打广告。”

“给你十秒钟说些我还没自己想出来的事。”

“等一下等一下,我就要说了!他本名叫鲁道夫?阿萨耶夫,他是俄罗斯人,父母是持不同政见的高级知识分子,也是政治难民,至少他在法庭上是这样说的。他在很多国家住过,会说大概七种语言。他在七十年代来到挪威,称得上是哈希什的走私先锋。他行事非常低调,却在八十年代被手下出卖,当时贩毒和走私毒品的刑罚跟叛国罪一样重,所以他吃了很久的牢饭。出狱后他搬到瑞典,改卖海洛因。”

“卖海洛因的刑期跟卖哈希什一样,利润却高很多。”

“没错。他在哥德堡建立了贩毒网,可是在一个卧底警察遭到杀害以后,他不得不隐匿身份,大概两年前回到奥斯陆。”

“这些是他告诉你的?”

“不是不是,这些是我自己查出来的。”

“真的?怎么查?我以为这家伙是幽灵,没人知道他的事。”

楚斯低头看看双手,又抬头看看哈利,脸上几乎透出微笑,因为这件事一直让他心痒难耐,很想跟别人炫耀说他如何用计骗过迪拜,却苦无对象可说。他舔了舔嘴唇:“那天他就坐在你坐的那张椅子上,双手放在扶手上。”

“然后呢?”

“他的衬衫袖子后缩,手套和外套袖口之间露出一道空隙,那里的肌肤有一些白色疤痕。你知道的,就是那种除去刺青后留下的疤痕。我一看到他手腕上的疤痕,就想到……”

“监狱。他戴手套是为了不留下指纹,不让你有机会拿去比对数据库。”

楚斯点了点头,不得不佩服哈利领悟力强,脑筋又动得很快。

“没错。我同意他开出的条件以后,他看起来放松了一点。交易谈成后,我跟他握手,他取下一边的手套。后来我在我的手背上采集到一个还算清晰的指纹,在计算机上找到符合的数据。”

“鲁道夫?阿萨耶夫,也就是迪拜,他怎么能隐藏身份这么久?”

楚斯耸了耸肩:“这种事我们在欧克林见得多了。这个大人物跟其他被逮到的毒枭有所不同,那就是他的组织很小,他跟外界的往来很少,亲信也很少。那些自以为有壮盛军团层层保护才算安全的毒枭总会被抓获,因为总会有手下不忠,总会有人想要篡位,或为了换取减刑而把首领供出来。”

“你只见过他一次,就在这里?”

“还有一次,那次是在灯塔餐厅,我想那个人应该是他。他在门口一看见我就转身离开。”

“所以传言是真的啰,他就像幽灵一样在城里飘来飘去。”

“谁知道呢。”

“你去灯塔餐厅干吗?”

“我?”

“警方又不能去那里执行任务。”

“我认识一个在那里工作的女生。”

“嗯,玛蒂娜?”

“你认识她?”

“你是不是坐在餐厅里看她?”

楚斯觉得血气冲脑:“我……”

“放轻松,班森,你刚才排除了自己的嫌疑。”

“什……什么?”

“你就是那个缠扰者,玛蒂娜以为你是卧底警察。古斯托遇害的时候你就在灯塔餐厅对不对?”

“缠扰者?”

“别多想,快回答。”

“天哪,你该不会以为我……我为什么要杀害古斯托?韩森?”

“说不定这项任务是阿萨耶夫派给你的,”哈利说,“但你也有个强烈的杀人动机,因为古斯托曾在摩托帮俱乐部目睹你用电钻杀死一个人。”

楚斯思考哈利说的话。他是个时时刻刻都生活在谎言中的警察,总是利用个人经验来判断对方说的话是真是假。

“这也让你有杀害欧雷克?樊科的动机,他是另一个目击者。那个在监狱里企图刺死欧雷克的……”

“那家伙不是我派去的!这你得相信我,霍勒……我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负责烧毁证据而已。我从来没杀过人,摩托帮俱乐部的那件事纯粹只是巧合。”

哈利侧过了头:“那你去莱昂旅馆找我那天是不是打算杀了我?”

楚斯吞了口口水。哈利这家伙有办法杀了他,妈的他真的可以动手杀了他。只要在他太阳穴上开一枪,擦去手枪上的指纹,再把枪塞到他手中就好了。现场没有闯入痕迹,薇迪丝可以做证说看见他独自回家,表情看起来冷漠且沮丧,再加上他还打电话去警署请过病假。

“那天出现在旅馆的那两个家伙是谁?是不是鲁道夫的手下?”

楚斯点了点头:“后来他们跑了,我开枪射中其中一个人。”

“那是怎么回事?”

楚斯耸了耸肩:“我猜是因为我知道太多内情了。”他挤出笑声,听起来仿佛是卡了痰的咳嗽声。

两人坐着不动,彼此对望。

“你打算怎么做?”楚斯问道。

“把他缉捕归案。”哈利说。

缉捕归案。楚斯已经很久没听见有人这样说了。

“所以他身边会有人吗?”

“顶多三四个吧,”楚斯说,“也说不定就只有那两个家伙。”

“嗯,你有其他硬家伙吗?”

“硬家伙?”

“除了这些之外。”哈利朝咖啡桌上的两把手枪和一把MP5冲锋枪点了点头,这些武器都已装填子弹,蓄势待发,“我会把你铐起来,然后搜查屋子,所以你最好现在就跟我说。”

楚斯衡量轻重,朝卧房点了点头。

楚斯开启衣柜门,打开日光灯。冷色调的光线照亮里头的物品,哈利看了不禁摇头。衣柜里放了六把手枪、两把大型刀具、一把黑色警棍、好几副铜指虎、一副防毒面具,此外还有一把所谓的短筒防暴枪,这种枪粗粗短短,枪身中段设有大型筒式弹仓,里头装填的是催泪弹。这些武器是楚斯以报废的名义从警方弹药库拿来的。

“你真是疯了,班森。”

“怎么说?”

哈利伸手指了指。楚斯在柜壁上钉了钉子,还画上每种武器的轮廓,让每样武器都有固定的摆放位置。

“防弹背心挂在衣架上?是怕它皱吗?”

楚斯默然不语。

“好吧,”哈利说,取下防弹背心,“给我防暴枪、防毒面具、客厅那把MP5的子弹,还要一个背包。”

哈利盯着楚斯把武器放进背包。两人回到客厅,哈利拿起MP5。

准备完成后,两人站在门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哈利说,“可是在你打电话或试图用其他方法阻止我之前,也许你该先想想我对你的事了如指掌,而且这件案子掌握在一个律师手上,我已经跟他说过如果我遭遇不测的话该如何行动,明白吗?”

骗人,楚斯心想,点了点头。

哈利轻轻一笑:“你一定觉得我在骗你对不对?可是你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吧?”

楚斯心中浮现对哈利的浓浓恨意,他恨哈利脸上那抹纡尊降贵、冷漠淡然的微笑。

“如果你没死的话呢,霍勒?”

“那你的麻烦就结束了,我会离开,飞到地球另一端,再也不会回来。还有最后一件事……”哈利在防弹背心外穿上长大衣,扣上扣子,“那个布林登路的地址,是你从贝尔曼和我收到的清单上删掉的对不对?”

楚斯正要回答“不是”,却被直觉或尚未完全消化的思绪给挡了下来。事实上他一直都不知道鲁道夫?阿萨耶夫住在哪里。

“对。”楚斯说。他的脑子正在翻腾,吸收刚才所听见的话,努力分析“贝尔曼和我收到的清单”这句话所隐含的意义,以归纳出结论。但他的脑子跑得不够快,动脑一向不是他的强项,他需要更多时间。

“对啊,”他又说了一次,希望脸上没露出太多惊讶表情,“删去地址的人当然是我。”

“我把猎枪留在你这里,”哈利说,打开弹仓,取出子弹,“如果我没回来,请你把它送到巴赫与西蒙森法律事务所。”

哈利把门关上。楚斯听见他大步走下楼梯。一确定哈利不会返回,他立刻开始行动。

那把马克林步枪倚在阳台门窗帘后方的墙壁上,哈利没发现。楚斯抓起那把沉重的狙击步枪,打开阳台门,把枪管搁在栏杆上。天气冰冷,天上飘着毛毛细雨,最重要的是此时几乎无风。

他看见哈利走出楼下的公寓大门,大衣飘动,快步走向等候在停车场内的出租车。他透过高倍数瞄准镜看着哈利,这具瞄准镜以德国光学工程科技制成,影像虽然粗糙,但聚焦清楚。他可以从这里射杀哈利,一点问题也没有,子弹可以穿透哈利身上的任何一处,甚至可以避开背包中的武器,毕竟马克林步枪是设计来猎杀大象的。他可以等哈利走到停车场的一盏街灯下再开枪,这样可以射得更准,也更实际,因为深夜这个时间停车场没什么人,要把尸体拖到车上的距离也不会太远。

至于哈利已经交代律师这件事呢?一定是胡诌的。当然楚斯也会评估是不是要连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也一起干掉,以防万一。

哈利离街灯越来越近。要瞄准脖子还是头部?那件防弹背心领口很高,重得要命。他扳下击锤。这时一个细小的声音对他说不该这样做,这是谋杀。他从不曾刻意杀害过任何人。托德?舒茨不是他杀的,凶手是鲁道夫手下的凶神恶煞。那古斯托呢?妈的那小子到底是谁杀的?反正不是他杀的。是米凯?还是伊莎贝尔?

那细小的声音沉默下来,十字瞄准线似乎已对准哈利的后脑勺,现在只等子弹发出砰的一声!他可以想象脑浆四溅的画面。他扣住扳机。再过两秒,哈利就会走到街灯下。真可惜不能把这画面录下来,烧到DVD上。无论有没有搭配峡湾牌炸丸子,这部DVD的精彩程度肯定远远胜过梅根?福克斯。

40

楚斯慢慢深吸了口气,他心跳加速,但还算能控制。

哈利走到了灯光下,瞄准器的镜头可以清楚地看见他。

不能录下来真是太可惜了……

楚斯心下犹豫。

随机应变不是他擅长的,倒也不是说他笨,而是有时反应较慢。

成长过程中,这是他和米凯之间最大的不同,米凯十分善于思考和表达。但重点是最后楚斯还是会把事情想清楚,就像现在。就像清单上少了一个地址。就像那个细小的声音叫他不要射杀哈利,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时候。换作米凯,一定会说这不过是基本算数而已:现在哈利要对付的是鲁道夫?阿萨耶夫,接下来才是楚斯,幸好是依照这个顺序,因此哈利如果干掉鲁道夫,不是正好替楚斯解决了一个麻烦吗?反过来也一样。从另一方面来说……

哈利仍在灯光下。

楚斯的手紧紧扣在扳机上,平均施力。他在克里波的步枪射击成绩是第二名,手枪射击成绩夺冠。

他呼出肺脏里的空气,身体完全放松,避免产生不自主的抽动。他再度吸气。

然后放下步枪。

哈利看着前方的布林登路,路灯发出的光芒洒落地面。这条路在山坡地上蜿蜒起伏,两旁尽是老房子、大院子、大学校舍和草坪。

出租车的灯光消失在远处之后,他才迈开脚步。

这时是午夜十二点五十六分,街上空无一人。刚才他请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布林登路六十八号的门口。

这座大宅被三米高的栅栏围绕,房屋本体距离马路大约五十米,旁边矗立着一座圆柱形砖砌建筑,高度和直径皆约四米,看起来宛如水塔。哈利不曾在挪威见过这种水塔。他注意到隔壁大宅也有一座外形相同的水塔。气势宏伟的木造大宅门口的确有台阶,也有一条碎石径通往大门。深色大门可能是实木的,上方吊挂着一盏亮着的灯。

一楼的两扇窗户和二楼的一扇窗户透出光线。

哈利站在对街的橡树阴影下,卸下背包并打开,备妥防暴枪,把防毒面具戴在头顶,这样要用的时候拉下来罩在脸上就行了。

他希望可以在雨的遮蔽下尽量靠近大宅。他检查MP5冲锋枪是否装满子弹,保险是否打开。

时候到了。

但酒精的麻醉效力正快速消退。

他拿出金宾,打开瓶盖。瓶底只剩些许酒液。他看了看那栋大宅,又看了看酒瓶。这场行动成功之后,他会需要喝一口酒。他拧上瓶盖,把瓶子塞回外套内袋,和MP5的备用弹匣放在一起。他检查自己是否正常呼吸,让大脑和肌肉得到充分的氧气。他看了看表。一点零一分。再过二十三小时,他替自己和萝凯订的那班飞机就要起飞了,他又深呼吸两口气。栅门可能设有警铃,但他身上负有重物,无法快速翻越栅栏,他又不想跟上次在马瑟卢大道一样成为活生生的枪靶。

哈利在心中默念:二点五、三。

他来到栅门前,压下门把推开门,一手握着防暴枪,另一手握着MP5,迈开脚步向前疾奔。他不是跑在碎石径上,而是在草地上,朝客厅窗户奔去。过去他担任警官时参加过不少闪电缉捕任务,清楚知道突袭行动会产生哪些惊人优势,这些优势不仅包括先发制人的射击,也包括强光巨响的震撼效果,可让对方完全瘫痪。但他也知道突袭的效果只能维持十五秒,可以利用的时间也只有这些。如果没有在十五秒内打倒敌人,对方就会镇定下来,重新组织,展开反击。对方熟知大宅格局,他却连平面图都没看过。

十四、十三。

从他朝客厅窗内发射两枚催泪弹、爆炸喷发出大量白烟的那一刻起,时间仿佛凝止,一切就像是颤动不已的停格画面。他知道自己正在行动,他的身体正在进行他该做的事,但他的大脑从外界接收到的信息却是破碎的。

十二。

他拉下防毒面具,把防暴枪扔进客厅,用MP5扫除窗户上的碎玻璃,然后把背包放在窗台上,双手也按上窗台,把身体抬高,接着身子一晃,跃入窗内白茫茫的烟雾中。防弹背心让他动作有点迟钝,但他一进入客厅之后就仿佛在云端飞行。枪声传来,他立刻扑倒在地。

八。

枪声不绝于耳。拼花地板被子弹击碎,发出单调声响。对方并未吓到瘫痪。他静静等待,不久就听见咳嗽声。这是当一个人受不了催泪瓦斯对眼睛、鼻子和肺脏造成的刺激时所发出的声音。

五。

哈利扬起MP5,在灰白烟雾中朝咳嗽声的方向射击,耳中听见短促沉重的脚步声奔上楼梯。

三。

哈利爬了起来,向前疾冲。

二。

二楼没有烟雾。若给对方逃走,哈利就会陷入极为不利的处境。

一、〇。

哈利看见楼梯轮廓,随即又看见扶手和栏杆。他把MP5插进栏杆之间,枪口朝上,扣下扳机。冲锋枪在他手中剧烈震动,他紧握枪柄,一口气把弹匣里的子弹全部射完,再抽回冲锋枪,卸下弹匣,伸手进外套口袋去拿备用弹匣,不料却只摸到酒瓶。刚才他扑倒在地的时候,弹匣掉出来了!其他弹匣都在窗台上的背包里。

哈利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心想这回死定了。脚步声从楼上而来,起初缓慢且犹豫,接着越来越快,最后简直是冲下来的。哈利看见一条人影冲出烟雾,看起来像是身穿黑西装白衬衫、跌跌撞撞的鬼魂。那人撞上栏杆,身体扭曲,了无生气地滑到栏杆柱旁。哈利看见西装背后有许多破损的洞口,那是子弹穿入所造成的伤口。他走到那人旁边,抓住头发把头拉起来。他立刻觉得一阵窒息,不得不按下想把防毒面罩拉开的冲动。

那人的半边鼻子虽然被一发子弹给打烂了,但哈利还是认得出他。他就是出现在莱昂旅馆门口的矮男子,也就是在马瑟卢大道的车子里对他开枪的人。

哈利竖耳聆听,只听见喷发白色烟雾的催泪弹依然咝咝作响,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声音。他退回到客厅窗边,拿起背包,装上新弹匣,再把一个弹匣塞进防弹背心。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衣服底下全都是汗。

那个大块头呢?迪拜呢?哈利再次侧耳听去。催泪弹咝咝响着,但他是不是听见楼上传来脚步声?

他在烟雾中看见另一个房间,以及一扇开着的门通往厨房。只有一扇门关着。他站到那扇门旁边,把门打开,用防暴枪朝内开了两枪,关门数到十,再开门进入。

房内空无一人。他在烟雾中看见书架、黑皮椅和大壁炉,壁炉上方挂着一幅画,画中男子身穿盖世太保制服。难道这是纳粹的老房子?哈利知道挪威突击队首领卡尔?马丁森曾经住在布林登路上被纳粹征收的房子里,最后马丁森在屋外被子弹打得全身都是窟窿。

哈利退出房间,穿过厨房和另一头的门,来到仆人房间,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也就是后楼梯。

通常这种楼梯具有逃生梯的功能,但这道楼梯的尽头似乎不是通到屋外的后门,而是一路通到地下室,原本后门的位置砌上砖墙被封了起来。

哈利查看防暴枪,弹匣里还有一枚催泪弹。他放轻脚步,大步爬上楼梯。他对走廊发射了最后一发催泪弹,数到十,再踏进走廊,打开每一扇门。脖子传来刺痛,但他仍设法保持专注。除了第一扇门上锁之外,其余每个房间都是空的,其中有两间是卧室,看起来有人住,不过其中一间的床上没有床单。哈利看见床垫有深色痕迹,仿佛是血迹。第二间卧室的窗边桌上放着一本《圣经》。哈利翻了翻,见里头写的是西里尔字母,原来是一本俄罗斯东正教的《圣经》。《圣经》旁是个制作完成的甲虫,也就是钉有六根钉子的红色砖头。砖头的厚度跟《圣经》正好相同。

哈利回到那扇上锁的门前。防毒面具里的汗水使得玻璃镜面起雾。他背抵墙壁,抬脚朝门锁踹去。踹到第四脚,门板被踢开了。哈利趴下身子,朝房内发射了一轮子弹,听见玻璃碎裂的叮叮声响传来。他等走廊的烟雾飘进门内后才走进去,找到电灯开关。

这房间比其他房间都要大,较长的墙边摆着一张四柱床,床铺没整理,床边桌上摆着一只戒指,上头镶的蓝色宝石闪闪发光。

哈利把手伸进被子,感觉里头仍是暖的。

他环目四顾。刚才躺在床上的人可能已离开房间,并锁上房门。但钥匙依然留在房内,显然实际上并非如此。哈利查看窗户,关着且上锁了。他查看较短墙边那个看起来十分坚固的衣柜,打开柜门。

乍看之下这只是个普通衣柜,但他伸手往后侧柜壁一推便推开了。

原来是个逃生通道,德国人设想得十分周全。

哈利把衣柜里的衬衫和外套推到一旁,头探入假柜壁中。迎面吹来一阵寒风,里头是个竖井。哈利往内摸索,摸到钉在墙上当作梯子的横杆,看来横杆一直向下延伸到地下室。他的脑际闪过一个画面,一个梦境的片段。他撇开这个画面,掀起防毒面罩,穿过假柜壁。他的脚找到横杆,小心翼翼往下移动。当他的脸部跟衣柜地板平行时,正好看见地上有个硬挺的U形棉制品。哈利把那物体放进大衣口袋,继续往下方的黑暗移动。他在心中数着横杆,数到二十二的时候,一脚触碰到地面。他正要放下另一脚,地面突然不再坚实,而且会动。他失去平衡,摔了下去,着地处甚为柔软。

这种柔软触感令人生疑。

哈利躺着不动,静静聆听,从裤子口袋拿出打火机,打亮了两秒。他已看见他需要看见的。

原来他躺在一个男人身上。

男人的块头大得不寻常,身上一丝不挂,十分诡异,肌肤冰冷有如大理石,呈现出刚死不久的典型发青色泽。

哈利从尸体身上爬起来,越过水泥地面,走到他发现的一扇碉堡门前。若是点亮打火机,他会成为靶子;若是光线更亮,那么大家都会成为目标。他把MP5举到准备击发的位置,用左手打开电灯开关。

一排灯泡亮起,往一条低矮隧道里延伸而去。

哈利分析除了裸体男子和他之外,这个地底空间没有其他人。他低头朝尸体望去。尸体躺在地上铺着的毯子上,上腹部绑着沾有血渍的绷带,胸部的圣母马利亚刺青正瞪着他。据哈利所知,这个刺青代表此人从小就是罪犯。男子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因此哈利分析死因来自绷带底下的伤口,而且很可能是楚斯那把斯泰尔手枪的子弹造成的。

哈利用手指推了推碉堡门,门锁上了。隧道尽头有一块嵌在墙上的金属板。换句话说,鲁道夫?阿萨耶夫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隧道。哈利知道他之所以要先尝试所有其他出口,正是因为那个梦境的缘故。

他看着狭小的隧道。

幽闭恐惧症只会拖后腿,它会发出假的危险信号,因此你必须与之对抗。他检查弹匣确实插入MP5。去死吧,鬼魂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你让他们存在。

他迈出脚步往前走。

隧道比他想象中狭小得多。他虽压低身子,头肩仍会撞到长满青苔的天花板和墙壁。他让脑子保持运转,不让幽闭恐惧症乘虚而入,思索这一定是以前德军的逃生通道,怪不得后门要用砖墙封起来。他一向习惯保持方向感,因此除非他搞错了,否则他正朝隔壁那栋也有一座水塔的大宅前进。这条隧道经过精心打造,地上甚至设有许多排水孔。怪了,爱建大型高速公路的德国人怎会打造一条如此狭小的隧道?他脑子里想到“狭小”这两个字时,幽闭恐惧症乘机攫住了他。他把注意力放在数算脚步上,努力想象他在山坡后方所处的位置。上方的山坡无拘无束,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数啊,继续数啊,我的老天。他数到一百一十时,看见地上画有一条白线。他看见灯光只延伸到前方远处,回头一看,明白这条线标示的是隧道中央。他在隧道里只能小步前进,估算应该已经走了六七十米。就快到了。他试着加快速度,像老人般拖着脚步前进。突然咔嗒一声,他低头一看。那声音来自其中一个排水孔。排水孔上的横杆正在移动,直到封住洞口才停下来,犹如汽车的通风孔。这时他听见另一种声音,后方传来低沉的隆隆声响。他回过头去。

他看见金属亮光。原来嵌在隧道尽头的那块金属板移动了,向下沉入地面,隆隆声响就来自那个方向。哈利停下脚步,举起冲锋枪做好准备。他看不见金属板后方有什么东西,因为实在太黑了。突然有样东西闪闪发光,犹如美丽的秋日午后奥斯陆峡湾所反射的阳光。接着是片刻的全然寂静。哈利的心脏剧烈跳动。贝雷哥曾经陈尸在隧道里,他是溺死的。两座水塔。狭小隧道。附着在天花板上的不是青苔,而是水藻。这时他看见一堵墙逐渐逼近,墙是黑绿色的,边缘是白色的。他转身奔跑,却看见另一头也有相同的一堵墙朝隧道中央移动。

41

这感觉就像是站在两列疾驶而来的火车之间。前方的水墙先扑上他,把他打得往后倒,他感觉头部撞上地面,接着身体就被卷向前方。他挥动四肢,手指和膝盖摩擦墙壁,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但却完全抵挡不住带着他迅速前进的强劲水流。接着,水势骤然停止。他感觉到两股水流相撞之后抵消了彼此的力道。这时他看见后方有样东西,两条闪着绿色光泽的白色手臂忽然从后面抱住他,苍白的手指戳到他脸上。哈利踢动双脚,转过身子,看见那具上腹部包着绷带的尸体在黑沉沉的恶水中转动,犹如无重力状态下的裸体航天员。尸体的嘴巴大张,头发和胡子在水中缓缓漂动。哈利双脚踩上地面,朝天花板伸长身体。水淹满整条隧道。他屈起身体,开始往前游动时,瞥见那把MP5和下方地上的白线。原本他已失去方向感,是那具尸体告诉他该往哪个方向移动,才能回到原来的地方。他让身体斜向墙壁,好让手臂能以最大幅度划动,同时逼自己不去胡思乱想。浮力本身不是问题,反而是那件防弹背心大幅拖慢他的速度。哈利考虑是否要花时间脱去背心,因为它一直漂到他上方,形成更大的阻碍。最后他决定把注意力放在必要之举上,也就是游回竖井,不要去数时间过了几秒、距离过了几米。但他已开始感觉到脑压上升,仿佛要爆炸似的。这时回忆终究还是浮现脑海。那是在夏日五十米的露天游泳池,时间是早晨,游泳池几乎没有别人,阳光普照,萝凯身穿黄色比基尼。那天欧雷克和哈利要一决胜负,看谁能在水底游得最远。那时溜冰季刚结束,欧雷克的体能处于绝佳状态,但哈利的泳技比较好。他们热身时萝凯在一旁欢呼加油,发出悦耳的笑声。欧雷克和哈利在萝凯面前不停地卖弄,仿佛她是维格兰露天游泳池的女王,而他们是她的子民,努力想赢得她的青睐。比赛开始。天气热得要命。两人游了四十米之后都冒出了水面,喘息不已,各自认为自己胜券在握。四十米,再游十米就能到达终点。泳池壁可供踢脚,手臂滑动不受限制。现在他在隧道里,已朝竖井游了一半多一点的距离。他没有成功的机会。他将葬身于此,他的死期即将来临。他的眼珠感觉快要暴出来了。航班将在午夜起飞。黄色比基尼。再游十米就能到达终点。他再度划动双臂,却只能再划动一下,然后,然后他的生命就来到了尽头。

凌晨三点半,楚斯驾车行驶在奥斯陆街头,毛毛细雨在风挡玻璃上细语呢喃。他已开车在街上兜了两小时,并不是因为在寻找什么,而是因为这样能让他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也冷静下来不去思考。

有人删去哈利手上那份清单的一个地址,而那人不是他。

也许一切终究都不是那样黑白分明。

他再度回想那晚的命案。

那天古斯托来访,毒瘾发作,全身发抖,威胁说除非给他钱去买小提琴,否则就要揭发楚斯。不知何故,那几个星期小提琴严重缺货,在毒虫公园引起一阵恐慌,零点二五克的小提琴至少喊价到三千克朗。楚斯跟古斯托说要开车带他去提款机取钱,转身进屋内拿钥匙,却连斯泰尔手枪也一并带上了。显然这件事必须有个了结才行。古斯托已提出同样的威胁好几次了,像他这类药头会做出什么事其实不难预料。但楚斯回到门口时,古斯托已经离开了,说不定是因为闻到了血腥味。这样也好,楚斯心想。古斯托在得不到好处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去揭发他的,再说摩托帮俱乐部的闯空门事件古斯托也有份。那天是星期六,楚斯值的是预备勤务,也就是说他必须待命,因此他去灯塔餐厅看报纸喝咖啡,顺便看看玛蒂娜。过了不久,他听见警笛声响起,几秒之后手机就响了起来。电话是接警中心打来的,有人打电话报案说黑斯默街九十二号有人开枪,但犯罪特警队却无人值勤。楚斯跑步抵达现场,现场距离灯塔餐厅只有几百米远。他的警察本能使他处于高度警戒状态,沿途仔细观察路人,清楚知道他的所见所闻可能对案情极为重要。他看见一个戴毛线帽的青年倚着一栋房子,专注地望着停在犯罪现场公寓栅门口的警车。楚斯之所以注意到那个青年,是因为他不喜欢青年把双手插在“北面”牌外套口袋里的模样。那件外套在那个时节显得过于厚重,口袋里可能藏有什么东西。青年神情严肃,但看起来不像药头。等警察从河边把欧雷克押上警车之后,青年才转身踏上黑斯默街。

楚斯也许可以再想出他在犯罪现场附近观察到的十个人,把犯案的可能性套在他们身上,但他之所以特别记得那个青年,是因为后来他又见到了他,不是见到本人,而是在莱昂旅馆里哈利拿给他看的那张全家福照片上。

哈利问他认不认得伊莲娜?韩森,他诚实回答说不认得,但他没跟哈利说他在照片上认出了谁。当然他认得古斯托,但照片上还有另一个人,另一个青年,也就是古斯托的养兄。青年在照片上露出同样的严肃表情,正是楚斯在犯罪现场见过的那个人。

楚斯把车停在王子街上,就停在莱昂旅馆附近。

他开着警用频道聆听,这时等待已久的通话终于传来了:

“呼叫〇一,民众报案说布林登路发出巨大声响,我们去查过了,看来那里发生过交战,现场有催泪瓦斯,还有大量弹痕,看起来绝对是自动武器造成的。有名男性遭射杀。我们下到地下室,可是里头全是水。我们认为最好还是派戴尔塔小队去查看二楼。”

“能不能确认现场是否还有人生还?”

“你自己来确认!没听见我刚说的吗?现场有催泪瓦斯还有自动武器!”

“好吧好吧,你需要什么?”

“派四辆警车来搜索这个地区,再派戴尔塔小队、SOC小组,还有……可能还需要水电工。”

楚斯调低音量。他听见一辆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停了下来,看见一名高大男子从车子前方穿越马路。那辆车的驾驶员大发雷霆,猛按喇叭,但男子充耳不闻,只是朝莱昂旅馆大步走去。

楚斯眯起眼睛。

真的是他吗?真的是哈利?霍勒吗?

男子垂头缩肩,身穿一件破旧大衣,一转头,街灯照亮了他的脸。楚斯发现自己看错了,男子看起来有点眼熟,但绝对不是哈利。

楚斯靠上椅背。现在他知道是谁赢了。他朝窗外望去,俯瞰他的城市。这座城市是他的了。绵绵细雨在车顶喃喃地说哈利?霍勒已经死了,接着叫嚣着从风挡玻璃奔流而下。

多数客人在凌晨两点以前都已干完炮,拖着疲惫身躯回家,莱昂旅馆也安静下来。神父走进旅馆大门时,年轻的接待员只稍微抬了下头。雨水顺着神父的大衣和头发流下。每次卡托消失多日之后,半夜以这种狼狈状态返回旅馆,接待员总会问他究竟跑去做了什么事,但他的回答总是冗长、热切,又巨细靡遗,述说他如何帮助别人免于不幸。不过今晚卡托似乎比往常显得更疲惫。

“今晚很累?”接待员问道,希望得到“对啊”或“还好”之类的答案。

“哦,你知道的,”老人说,露出苍白的微笑,“人道工作,人道工作,差点连我这条老命也赔上了。”

“哦?”接待员回应道,但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卡托一定会滔滔不绝讲上半天。

“我差点被车撞死。”卡托说着,爬上楼梯。

接待员松了口气,继续看他的《幻影侠》漫画。

卡托把钥匙插入门锁并转动,惊讶地发现门是开着的。

他走进房内,打开电灯开关,天花板的灯却不亮。他看见床边桌的台灯亮着,坐在床沿的男子颇高大,驼着背,跟他一样穿长大衣,水珠从大衣衣角滴到地上。他和男子是如此截然不同,但这时卡托首度惊讶地发现,他看着男子竟如同看着自己的映影。

“你在干吗?”卡托低声问。

“还用说吗?”男子说,“我闯进来看看你这里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结果找到了吗?”

“你是说值钱的东西?没有,可是我找到了这个。”

老人接住男子丢来的东西,拿在指间。他缓缓点头。那东西以硬质棉布做成,U字形,已没有原来那么洁白。

“你在我房间找到这个?”卡托问道。

“对,在你房间的衣柜里找到的,戴上吧。”

“为什么?”

“因为我想告解,而且你没戴它就好像没穿衣服一样。”

卡托看着弓身坐在床沿的男子,水从他的头发流下,流过脸上的疤痕,凝聚在下巴,再滴到地上。男子把房里唯一一张椅子放在房间中央,当作告解椅。桌上放着一包尚未开封的骆驼牌香烟,旁边是打火机和一根湿透的残破香烟。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吧,哈利。”

卡托解开大衣坐下,把U形领圈插进教士服的狭缝里,再把手伸进大衣口袋。哈利一见这动作就缩了一下。

“我只是要拿烟而已,”卡托说,“给我们两个人抽,你那包看起来像是溺水了。”

哈利点了点头,老头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包已开封的香烟。

“你的挪威语说得很好。”

“说得比瑞典语好一点,可是我说瑞典语的时候你们挪威人听不出我的口音。”

哈利抽出一根黑色香烟,仔细打量。

“你是说你的俄罗斯口音?”

“这是寿百年的黑俄罗斯,”老人说,“现今唯一像样的俄罗斯烟,目前在乌克兰生产,我都是从安德烈那里偷来的。说到安德烈,他怎么样了?”

“不太好。”哈利说,让老人替他点燃香烟。

“很遗憾知道这件事。说到不太好,你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啊,哈利。我知道我打开水门的时候,你就在隧道里。”

“的确是。”

“两道水门是同时开启的,水塔又是满的,你应该被冲到隧道中央才对。”

“的确是。”

“那我就不懂了,大部分的人都会因为饱受惊吓而溺死在隧道中央。”

哈利从嘴角呼出白烟:“就像那些追杀盖世太保首领的反抗军成员?”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躲避的时候有没有测试过那个陷阱。”

“可是你在那个卧底警察身上测试过了。”

“他就跟你一样,哈利。认为自己身负使命的男人总是很危险,不只对他们自己来说危险,对周遭环境也是。你应该跟他一样淹死了才对。”

“但正如你所见,我还好端端地在这里。”

“我还是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你是说你被大水冲倒以后,肺脏还有足够的空气可以在冰水里游八十米,穿过狭小的隧道,身上还穿着衣服?”

“不是。”

“不是?”老人露出微笑,看起来真心感到好奇。

“不是,我肺里的空气太少,只足以让我游四十米。”

“然后呢?”

“然后我得救了。”

“得救?是谁救了你?”

“那个你说他很善良的人救了我,”哈利举起空的威士忌酒瓶,“金宾。”

“威士忌救了你?”

“是威士忌瓶救了我。”

“空的威士忌瓶?”

“正好相反,是满的威士忌瓶。”

哈利把烟叼在嘴角,旋开瓶盖,把酒瓶举到头顶。

“里头有满满的空气。”

老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你……”

“在水中耗尽我肺里的空气以后,最大的挑战就是如何把酒瓶对准嘴巴,仰头朝上,好让我吸进空气。那就像第一次潜水,身体会抵抗,因为身体的物理学知识有限,以为自己会因为吸进水而溺毙。你知道肺脏可以容纳四升空气吗?一整瓶空气加上一点决心,就足以支持一个人再游四十米。”哈利放下酒瓶,夹起香烟,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它,“德国人应该把那条隧道建得更长一点。”

哈利看着老人,看见皱成一团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听见他放声大笑,有如船只马达“轧轧”作响。

“我早就知道你与众不同,哈利。他们说你一听说欧雷克的事,必定会返回奥斯陆,所以我去打听了一下,现在我知道那些传言并没有夸大。”

“这个嘛,”哈利说,目光注视着神父交握的双手。他坐在床沿,双脚踏地一直做好准备,脚趾上的重量让他感觉得到鞋子底下的细尼龙线,“那你呢,鲁道夫?关于你的传言有没有夸大?”

“哪些传言?”

“呃,例如有人说你在哥德堡建立了海洛因贩毒网,还杀了一个警察。”

“怎么听起来好像要告解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我只是觉得你临死之前把重担卸下来给耶稣也不错。”

又是一阵轧轧笑声:“说得好,哈利!说得好!没错,我们不得不除掉他。他原本是我们的烧毁者,可是我觉得他不可靠。我可不想再回监狱。那是个潮湿腐朽的地方,会一点一点啃蚀掉你的灵魂,就像霉菌侵蚀墙壁一样。每天你都被吃掉一点,你的人性也逐渐耗尽。我只希望我生平最大的死敌、我最恨的敌人也能尝到这种滋味。”他看着哈利。

“你知道我为什么回奥斯陆,那你呢?瑞典不是跟挪威一样是个很好的市场吗?”

“跟你一样,哈利。”

“跟我一样?”

鲁道夫抽了一口黑俄罗斯烟,说:“算了,反正除掉那个烧毁者以后,警察一直在追捕我。挪威和瑞典虽然是邻国,但奇妙的是你在挪威会觉得瑞典很遥远。”

“你回来以后变成神秘的迪拜,没人见过真面目,你只在夜晚出没,有如夸拉土恩区的鬼魂。”

“我必须转入地下才行,除了为生意着想之外,也是因为鲁道夫?阿萨耶夫这个名字会触动警方的敏感神经。”

“在七八十年代,”哈利说,“海洛因成瘾者大量死亡,你是不是也会替他们祷告呢,神父?”

老人耸了耸肩:“人们不会去批判跑车、定点跳伞、手枪或其他玩乐商品的制造商,但这些都是会让人去送死的商品。我只是满足消费者的需求,提供质量优良、价格合理的商品而已,商品的使用方式消费者可以自行决定。有些身心健全的公民也会吸食鸦片剂,这你应该知道吧?”

“对,我就是其中之一。你跟跑车制造商的不同之处,在于你做的事是非法的。”

“千万不要把法律和道德混为一谈,哈利。”

“所以你认为你的上帝会赦免你的罪?”

老人用手托住下巴。哈利觉得他看起来十分疲惫,但也知道这可能是装出来的,因此小心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我听说你是个热血警察,还是个卫道之士,哈利。欧雷克跟古斯托提过你的事,你知道吗?欧雷克爱你就像儿子爱父亲一样。像我们这种热血的卫道之士和渴望爱的父亲都有巨大的动能,但我们的弱点就是很容易被料到。你回奥斯陆只是迟早的事。我们在加勒穆恩机场布有眼线,可以取得旅客名单,所以你在香港还没搭上飞机,我们就知道你要回来了。”

“嗯,你们的眼线是不是烧毁者楚斯?班森?”

老人以微笑作为回答。

“那伊莎贝尔?斯科延呢?你也跟她合作吗?”

老人重重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会把答案一起带进坟墓。我很乐意死得像狗,可是我不想像告密者那样死去。”

“好吧,”哈利说,“后来呢?”

“安德烈从机场跟踪你到莱昂旅馆。我用卡托的身份四处游荡时,会在许多这种等级的旅馆流连,莱昂旅馆正好是其中常住的一家。所以你入住的第二天,我也跟着投宿。”

“为什么?”

“我想知道你在做什么,看你是不是会查到我们身上。”

“就跟贝雷哥住在这里的时候一样?”

老人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个危险人物,哈利,可是我喜欢你,所以我一直对你发出善意的警告,”他叹了口气,“可是你听不进去。你当然听不进去,哈利,我们这种人都听不进去。这就是我们之所以成功的原因,也是我们最后老是失败的原因。”

“嗯,你怕我会做出什么事?说服欧雷克去揭发你们吗?”

“这是其中之一。欧雷克没见过我,但我不知道古斯托跟他说过些什么。我必须很难过地说,古斯托是个不可信赖的人,尤其是他开始使用小提琴以后。”这时哈利震惊地发现他在老人眼神中看见的不是疲惫,而是痛苦,纯粹的痛苦。

“所以当你认为欧雷克可能会把内幕告诉我,你就想杀他灭口。当你杀不了他,你就想借由协助我来带你找到欧雷克。”

老人缓缓点头:“这不是针对个人,哈利。我们这行的行规就是这样,凡是告密者都必须铲除,我想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你只是遵守行规而已,但这不表示我会因此放过你。”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难道你不敢吗?难道你怕下地狱吗,哈利?”

哈利在桌上摁熄香烟:“因为我想先知道几件事。为什么你要杀害古斯托?是不是害怕他会揭发你?”

老人把白发顺到一双大耳朵后方:“古斯托身上流着的血带有劣质基因,跟我一样,他天生就是告密者。要不是捞不到什么好处,他早就揭发我了。后来他被逼得狗急跳墙,那是小提琴的瘾头造成的,纯粹是化学作用,身体的需求胜过了理智。当我们的身体需求是那么强烈迫切,理智的力量就会削弱。”

“的确,”哈利说,“这种时候我们都会变得虚弱。”

“我……”老人咳了一声,“我不得不放他走。”

“放他走?”

“对,放他走,让他沉沦、消失。我明白我不能让他接管我的生意。他够聪明,那是他的父亲遗传给他的,但他缺少骨气,这个缺陷是他的母亲给他的。我想赋予他责任感,可惜他没有通过试炼。”老人抚摸后脑的头发,越来越用力,仿佛头发沾了污渍,想把它抹去,“试炼没过。劣质基因。所以我想,继承人得找别人才行。起初我想到安德烈和彼得,他们是来自鄂木斯克的西伯利亚哥萨克人。你知道吗?‘哥萨克’是‘自由人’的意思。安德烈和彼得是我的军团、我的Stanitsa(哥萨克军队)。他们对阿塔曼非常忠诚,誓死效忠。但是你也知道,他们不是生意人。”哈利注意到老人的手势,看起来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生意不能交给他们,所以我想那就是谢尔盖了,他还年轻,还有大好未来等着他,还可以塑造……”

“你跟我说过你以前曾有个儿子。”

“谢尔盖也许没有古斯托的数学头脑,可是他有纪律和野心,为了成为阿塔曼他什么都愿意做,所以我给了他一把刀。他只剩下最后一场试炼。过去哥萨克人要成为阿塔曼之前,必须进入针叶林活捉一头狼,把它五花大绑带回来。谢尔盖虽然有这个意愿,但我还得看看他能不能完成Chto Nuzhno。”

“什么?”

“就是‘必然之事’。”

“你儿子是不是古斯托?”

老人非常用力地抚摸后脑头发,双眼眯成两条缝。

“古斯托六个月大的时候我进了监狱,他母亲转而去别的地方寻求慰藉,至少是暂时的慰藉,她也没有能力扶养他。”

“你是说海洛因?”

“社会局从她手中带走古斯托,替他安排了一对养父母,他们都把我这个囚犯当作不存在一样。第二年冬天,古斯托的母亲就因用药过量而死亡,她应该早点这样才对。”

“你说你回奥斯陆的原因跟我一样,这个原因就是你儿子。”

“我听说他离开寄养家庭,走入歧途。当时我本来就考虑要离开瑞典了,而且那时候奥斯陆的市场竞争不那么激烈。我查出古斯托都在哪一带鬼混,一开始只是远远观察他。他长得好俊美,妈的真是太俊美了,当然啦,像他母亲。我可以坐在那里光看着他,就只是一直看着他,心想他是我儿子,是我亲生的……”老人开始哽咽。

哈利盯着自己的双脚,盯着旅馆接待员因为找不到窗帘杆而给他的那条尼龙线,正被他的鞋底踩在地上。

“后来你让他加入你的行列,测验他有没有接管生意的能力。”

老人点了点头,低声说:“可是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件事,他临死之前都不知道我是他父亲。”

“为什么突然这么赶?”

“赶?”

“为什么你赶着要找继承人?先是古斯托,后来又是谢尔盖。”

老人挤出疲惫的微笑,在椅子上倾身向前,台灯的光线洒在他身上。

“因为我生病了。”

“嗯,我想也是。癌症?”

“六个月前医生说还剩一年。谢尔盖用的那把圣刀我原本都放在床垫底下。你的伤口会不会痛?那就是我所受的病痛,从刀子传到了你身上,哈利。”

哈利缓缓点头。鲁道夫说的这番话有些地方合乎情理,有些则不然。

“既然你只剩几个月的生命,为什么还那么害怕你儿子去告密,以至于要杀了他?难道你想用他来日方长的人生来换取你转眼即逝的性命?”

老人捂嘴咳了几声:“厄尔卡和哥萨克人只是单纯的军人,哈利。我们誓言效忠法纪,严格遵守,但我们不是盲目服从,而是心里有数。我们都受过训练要管好自己的感情,这样我们就可以成为自己人生的主宰。亚伯拉罕之所以同意牺牲自己的儿子是因为……”

“因为那是上帝的旨意。我不知道你口中的法纪是什么,但它说过让一个十八岁少年背黑锅是正当的吗?”

“哈利呀哈利,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古斯托不是我杀的。”

哈利睁大眼睛瞪着老人:“你刚才不是说那是你们的法纪吗?必要的话连亲生儿子都要杀了?”

“对,我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我也说我生来就带有劣质基因。我爱我的儿子,绝对不可能夺走古斯托的性命,正好相反,我觉得亚伯拉罕和他的上帝可以去死。”老人的笑声变成了咳嗽声,他双手按在胸前,弯下身子,不停地咳嗽。

哈利眨了眨眼:“那是谁杀了他?”

老人直起身子,右手握着一把左轮手枪,又大又丑,看起来年纪比它的主人还要老。

“你应该很清楚不带武器来找我会有什么下场吧,哈利。”

哈利没有回答。他的MP5冲锋枪还躺在灌满水的隧道中,猎枪则留在楚斯家。

“那是谁杀了古斯托?”哈利又问一次。

“谁都有可能。”

老人的手指扣在扳机上,哈利似乎听见咔嗒一声。

“杀人不是太难,哈利,你同意吗?”

“我同意。”哈利说,抬起了脚。细尼龙绳发出嗖的一声,朝窗帘杆射去。

哈利在老人眼中看见问号,也看见他的脑子正以快如闪电的速度分析尚未整理完毕的信息。

不亮的电灯。

摆在房间中央的椅子。

哈利没搜他的身。

哈利一直坐在原地不动。

也许这时老人在昏暗中看见尼龙线从哈利脚下溜开,经过窗帘杆,再滑向他正上方的天花板灯。灯已不在天花板上,取而代之的是哈利除了神父领圈之外,唯一从布林登路大宅带回来的东西。那时哈利躺在鲁道夫的四柱床上,脑子里想到的只有那个东西。他全身湿透,大口喘息,眼前有无数黑点跳来跳去,觉得自己随时都会昏厥,却又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把自己留在此岸的黑暗中。他翻身下床,从《圣经》旁边取走甲虫。

鲁道夫?阿萨耶夫往左侧身,不让嵌在砖头上的钢钉穿透脑袋,而是穿入锁骨和肩膀肌肉之间的肌肤。这里的肌肉连接到神经纤维的接合处,也就是颈神经丛和臂神经丛交会之处。两百分之一秒后,他扣下扳机,正好这时他因为被甲虫击中而上臂肌肉瘫痪,使得左轮手枪往下掉了七厘米。子弹火药在千分之一秒间引燃,发出咝咝声,推动子弹从老纳甘手枪的枪管激射而出。千分之三秒后,子弹穿入哈利小腿之间的床架。

哈利站起来,扳开保险栓,按下弹出钮。刀柄一震,刀身弹出。哈利的手从臀部侧边低低挥舞,手臂直直地往前一送,又长又薄的刀身就从大衣翻领之间刺入,穿进教士服。他感觉衣服和肌肤毫无阻力,刀锋长驱直入地滑了进去,没至刀柄。哈利放开刀子,他知道鲁道夫?阿萨耶夫活不久了。椅子往后倒去,老人撞上地板,呻吟一声。他踢开了椅子,但留在原地,身体蜷曲,犹如一只受伤的危险黄蜂。哈利跨到老人上方,弯腰拔出刀子,看着不寻常的深红色鲜血。可能是从肝脏流出来的。老人伸出左手,在瘫痪的右臂附近摸索,寻找掉在地上的手枪。有个疯狂的瞬间,哈利希望老人的手摸到手枪,好让他有借口……

哈利踢开手枪,听见它击中墙壁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铁刀,”老人低声说,“用我的刀祝福我吧,孩子。这感觉好像火在烧。现在就把事情了结吧,这样对我们都好。”

哈利闭了一下眼睛,觉得它消失了,恨意消失了。那美妙而白炽的恨意一直是支持他前进的燃料,如今这燃料已然用尽。

“不了,谢谢。”哈利说,迈步离开老人,扣起潮湿的大衣,“我要走了,鲁道夫?阿萨耶夫。我会请前台那个小伙子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打电话给我以前的上司,告诉他哪里找得到你。”

老人发出咯咯笑声,嘴角冒出红色泡泡:“铁刀,哈利。杀了我不算杀人……我早就跟死人没两样了,我保证你不会因此下地狱。我会跟地狱的守门人说,不要把你拉进去。”

“我不是害怕下地狱,”哈利把湿了的骆驼香烟放进大衣口袋,“我只是警察,我们的工作是把罪犯绳之以法。”

老人咳嗽,泡泡破了:“少来了,哈利,你的警徽是塑料做的。我是病人,法官只会给我囚室、亲吻、拥抱和吗啡而已。我犯下那么多起杀人命案。我把竞争对手吊在桥上;我连手下也杀,例如我们用砖头对付的那个机长;还有警察,那个贝雷哥。我派安德烈和彼得去你房间除掉你和楚斯?班森,你知道为什么吗?是为了要布置得像是你们开枪杀了彼此,还会留下枪支做证据。快点,哈利。”

哈利在床单上擦了擦刀身:“你为什么要杀班森?再怎么说他都是为你工作。”

鲁道夫侧过身子,呼吸似乎顺畅了点,他维持这个姿势几秒钟后才开口回答:“他背着我去摩托帮俱乐部,想偷一大批海洛因,那些海洛因虽然不是我的,但我一发现手下的烧毁者这么贪婪,就知道此人不可信任,况且他知道太多,足以毁了我。这所有因素加起来,风险就变得太高,像我这样一个生意人,总是得去除风险,哈利。我们发现那是个一石二鸟的好机会,可以同时除掉你和班森。感到恨意了吗,哈利?我差点就杀了你儿子。”

哈利在门口停下脚步:“古斯托是谁杀的?”

“‘恨意’这篇福音就是人类的生存法则,跟着恨意走,哈利。”

“谁是你在警界和市议会的联络人?”

“如果我跟你说,你会帮我了断吗?”

哈利看着他,迅速点了点头,希望欺骗之意没有那么明显。

“你靠近一点。”老人低声说。

哈利弯下腰去。突然老人犹如硬爪的手抓住哈利的翻领,把他拉近,在他耳边发出磨刀石般细细的喘息声。

“哈利,你知道我付钱找人去担下谋杀古斯托的罪,如果你以为那是因为欧雷克被拘留在一个秘密地点,所以我杀不了他,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在警界的联络人能够取得证人保护计划,要在那里刺死欧雷克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只是改变心意而已。我不想让他死得那么容易……”

哈利试图拉开老人的手,但他抓得死紧。

“我要把他倒吊起来,在他头上罩上塑料袋,透明的塑料袋,”老人话音低沉,“再把水从他脚上倒下,让水顺着身体流进塑料袋。我要把这整个过程拍下来,连声音一起,这样就可以听见他发出的惨叫声。事后我会把视频寄给你看。你如果放过我,我一定会这么做。警方很快就会释放我,哈利,因为他们缺乏证据。然后我会找到欧雷克,我发誓我一定会……你就等着DVD寄到你的信箱里吧。”

哈利本能地手一挥,感觉刀身没入,再深深往内插,然后转动。他听见老人倒抽一口凉气。哈利的手继续转动,他闭上眼睛,感觉肠子和器官搅动,破裂,彻底翻转。最后他听见老人放声尖叫,但其实那是他自己的尖叫声。

42

哈利被脸庞旁边的阳光唤醒,或者唤醒他的是声音?

他小心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眼中看见客厅窗户和蓝色天际,但没听见声音,至少现在还没有。

他在满是烟味的沙发上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他离开老人的房间后,返回自己房间,冷静地收拾帆布行李箱,再从后楼梯离开旅馆,搭出租车前往一个绝对没人找得到他的地方,那就是斯蒂格?尼伯克在奥普索乡的老家。看来在他离开之后,没人进过那栋屋子。他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翻遍厨房和浴室的抽屉,最后终于找到止痛药。他服下四颗药,洗去老人在他手上留下的血迹,然后去地下室看斯蒂格做出决定没。

他做了决定。

哈利回到一楼,脱下衣服挂在浴室晾干,找出一条毯子,躺到沙发上,脑子还来不及胡思乱想就已沉沉睡去。

醒来后他走进厨房,拿了两颗止痛药,用开水吞下。他打开冰箱看了看,里头有很多美食,显然斯蒂格让伊莲娜吃得很好。昨天的反胃感又出现了,他知道自己无法进食,便回到客厅。他昨天已经在客厅看见酒柜,但只是对它敬而远之,径直去沙发上睡觉。

他打开酒柜门,见里头空空如也,不由得松了口气。他翻寻口袋,找寻那只廉价戒指,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

刚才他觉得有声音把他吵醒,果然没错。

他走到打开的地下室门前,侧耳倾听。这是爵士乐手乔?扎维努(Joe Zawinul)的乐曲吗?他走下楼梯,来到储藏室门前,朝铁丝网内望去。斯蒂格正慢慢转动,宛如无重力状态下的航天员。哈利心想,难道斯蒂格裤子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可以产生有如螺旋桨般的功用?手机铃声是天气预报乐队的《钯金属》(Palladium)这首曲子的四个……不对,是三个音符,听起来宛如来自冥界的电话。哈利从斯蒂格身上拿出手机时就是这么想的:斯蒂格打电话来找我。

哈利看了看屏幕显示的号码,按下接听键,听出镭医院前台接待员的声音:“斯蒂格!哈啰!你在吗?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我们到处在找你,斯蒂格。你在哪里?有一个会议你应该来参加,不对,不是一个,是好几个。我们都很担心。马丁去你家找过你,可是你不在。斯蒂格?”

哈利挂上电话,把手机放进自己口袋。他需要这部手机,玛蒂娜的手机在隧道里泡水坏了。

他从厨房搬了张椅子,坐到阳台上,让晨光洒在脸上,拿出那包烟,将愚蠢的黑色香烟放进嘴里点燃。反正就凑合着抽吧。他拨打熟悉的号码。

“我是萝凯。”

“嗨,是我。”

“哈利?我不认得你的号码。”

“我换了一部新手机。”

“哦,听见你的声音真开心,一切都顺利吗?”

“对,”哈利说,听见她愉悦的语气不禁嘴角上扬,“一切都顺利。”

“那里热不热?”

“很热,太阳很大,我正要吃早餐。”

“早餐?那里现在不是大概四点吗?”

“我有时差,”哈利说,“在飞机上睡不着。我在素坤逸路上找了一家很棒的酒店。”

“你不知道我多想再见到你,哈利。”

“我……”

“不,等一等,哈利,我是说真的。我整晚没睡都在想这件事。这个决定绝对是正确的,也就是说,如果它是正确的我们就会发现。而且这也正是它为什么正确,因为我们会自己搞清楚。哦,想想看那时如果我拒绝的话会怎么样,哈利。”

“萝凯……”

“我爱你,哈利。我爱你。听见了吗?你能听见这句话有多么平淡、别扭、多了不起吗?你必须打从心底说出这句话才说得出这种感觉,就跟要穿上大红色洋装的心情一样。我爱你。这样说会不会有点太过火了呢?”

她哈哈大笑。哈利闭上眼睛,感受世界上最美好的阳光亲吻他的肌肤,感觉世界上最悦耳的笑声亲吻他的鼓膜。

“哈利?你还在吗?”

“我在。”

“真奇怪,你听起来很近。”

“嗯,我很快就会离你很近了,亲爱的。”

“再说一次。”

“说什么?”

“亲爱的。”

“亲爱的。”

“嗯……”

哈利觉得自己坐在一样东西上,他的裤子后口袋有个硬物,他把它拿出来。阳光下那只戒指的镀金表面有如真金般灿烂夺目。

“萝凯,”他说,用指尖抚摸戒指上的发黑缺角,“你觉得我们结婚怎么样?”

“哈利,你别闹我。”

“我没闹你。好啦,我知道你难以想象自己嫁给一个香港的收债人。”

“我完全没这么想哦,不然我应该想象自己嫁给谁?”

“不知道,如果是嫁给一个以前当过警官、现在在警察学院教命案调查的普通人呢?”

“我好像不认识这种人。”

“搞不好你以后会认识这种人,他会带给你很多惊喜,不可思议的事总是会发生。”

“是你自己老是说人是不会改变的。”

“那如果现在我说人是可以改变的,有证据显示这件事是有可能发生的呢?”

“你这油嘴滑舌的家伙。”

“这样说好了,假设我是对的,人可以改变,那么把过去全都抛在脑后是可能的。”

“你是说你可以把萦绕着你的那些鬼魂全都放下吗?”

“那你会怎么回答?”

“回答什么?”

“回答我提出结婚的假设性问题。”

“你这是在求婚吗?假设性的?在电话上?”

“你有点过度解读我意思了,我只是坐在阳光下跟一个很迷人的女人聊天而已。”

“我要挂电话了!”

萝凯挂上电话,哈利瘫坐在餐椅上,闭上眼睛,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阳光暖洋洋的,疼痛消失了。再过十四小时他就能见到她。他想象着萝凯走到加勒穆恩机场的登机口,竟看见他坐在椅子上等她时,脸上所露出的惊讶表情。想象奥斯陆在飞机底下越缩越小时,她脸庞的模样。想象她睡着时,头靠在他肩膀上。

他在椅子上动也不动,直到温度骤降,他半睁开眼,原来是云朵一角遮住了阳光。

他又闭上眼睛。

跟着恨意走。

当老人这么说时,哈利以为意思是要他跟随自己的恨意,把老人杀了。但若他是另有所指呢?当时他说这句话是接在哈利问谁杀了古斯托之后,难道这就是答案?难道他的意思是说只要跟着恨意走,就可以找到真凶?如此想来,是有几个可能的嫌疑犯,但谁最有理由痛恨古斯托?伊莲娜当然是其中之一,但古斯托遇害时她被锁在地下室里。

太阳再度露脸,哈利认为自己过度解读了老人的话。任务已经结束,他应该放轻松,再过不久他就得再吃止痛药,也得打电话给汉斯说欧雷克终于脱离险境。

这时他的脑际闪过另一个念头:楚斯是个游手好闲的欧克林警官,不可能拿得到证人保护计划的数据,那么联络人一定另有其人,一个层级更高的人。

等一下,他心想,等一下,老天爷,管他呢,想想航班,想想今晚的航班,想想俄罗斯上空的繁星。

他回到地下室,心想是不是要割断水管把斯蒂格放下来?但随即否决了这个想法,找到寻找已久的撬棒。

黑斯默街九十二号公寓楼下的大门开着,但命案现场那一户的大门已重新贴上封条并被锁上。可能是因为最近有人自首了吧,哈利心想,手一挥把撬棒插进门板和门框之间。

屋里似乎每样东西都在原位,长条形的晨光横亘在客厅地上,宛如钢琴键盘。

他把小帆布行李箱放在墙边,在一张床垫上坐下,检查机票是否放在大衣内袋,看了看表。距离航班起飞还有十三小时。

他环目四顾,闭上眼睛,想象当时的情况。

一名男子头戴全罩式头套,不发一语,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出声就会被认出来。

男子来这里找古斯托,他什么东西都没拿,只夺走古斯托的性命。显然他满怀恨意。

子弹是9毫米×18毫米的马卡洛夫子弹。凶手用的很可能是马卡洛夫手枪或福特12式手枪。如果敖德萨手枪在奥斯陆很常见的话,那么必要时凶手也会使用这种枪。凶手站在那里开枪,然后离开。

哈利仔细聆听,希望这个房间会透露信息给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教堂钟声响起。

这里已经没有线索可以收集了。

哈利起身准备离开。

他走到门前,突然听见有个声音夹杂在教堂钟声之间。他等待下一声钟响结束。又来了,那是个细小的抓搔声。他轻轻往回走了两步,查看整个房间。

它就在门槛边,背对哈利。那是一只褐色老鼠,细长的尾巴闪闪发光,耳朵内侧是嫩粉红色,身上的皮毛有着怪异的白色斑纹。

哈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留下来,屋里有只老鼠又没什么稀奇的。

是白色斑纹的缘故。

那只老鼠看起来像是曾经爬过洗衣粉,或是……

哈利再度环顾客厅。床垫之间有个大烟灰缸。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因此脱去鞋子,趁下次钟声响起时悄悄越过客厅,拿起烟灰缸,静静站立不动。老鼠距离他一米半,依然没察觉到他的存在。他在心里计算时间。钟声响起,他向前一跃,伸长手臂。老鼠反应太慢,没能躲过从天上罩下的陶瓷烟灰缸。哈利听见它发出吱吱叫声,在里头前后冲撞。他推着烟灰缸越过地板来到窗边,拿起那里的一摞杂志压在烟灰缸上,然后开始搜寻。

他找遍屋内的抽屉和柜子,但一丝线索也没发现。

他拿起地上的碎呢地毯,拉出一缕纤维,在一端绑个绳圈,然后移开杂志,稍微抬起烟灰缸,把手伸进去,准备好迎接之后发生的事。就在他感觉到老鼠的牙齿咬入他拇指和食指之间的虎口位置时,他翻开烟灰缸,用另一只手抓住老鼠,再沾起它身上的白色粉末。老鼠吱吱叫个不停。他用舌头舔了舔粉末,尝起来有苦味和熟透的木瓜味。是小提琴。这附近有藏毒处。

哈利把绳圈套进老鼠尾巴,牢牢绑在根部,再把它放回地上。老鼠冲了出去,绳线也从哈利手中飞出。它要回家。

哈利跟着老鼠进入厨房,老鼠冲进油腻腻的炉台后方。他抬起笨重的老式炉台,让重量落在后方的两个轮子上,往前一拉,露出墙边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绳线跑进洞里,露出尾端,不再移动。

哈利把刚才被咬的那只手伸进洞里,摸索墙内的结构,感觉左右两侧都有隔热棉材,又摸了摸洞的上方,但什么也没摸到。里头的隔热材料已被挖空。哈利把绳线末端绑在炉台脚上,去浴室拆下镜子。镜子上沾有唾液和痰液。他对准水槽边缘,砸破镜子,挑了一块合适的大碎片,然后走进卧室,拿起墙边的台灯,回到厨房,把镜子破片放入洞内,再把台灯插头插进炉台旁边的插座,朝镜子破片照去,对着墙壁找到正确角度。他要找的东西映入眼帘。

藏毒处。

那是个布包,挂在距离地面半米的钩子上。

他必须把手伸进洞内又屈起手臂,才能够到布包,但洞口太小,不可能办到。哈利努力思索,藏毒的主人要用什么工具才够得到布包?他搜查过屋里所有的抽屉和柜子,这时他在脑海中回想自己看过的东西。

铁丝。

他回到客厅。他和贝雅特第一次来这套公寓时,就看见客厅床垫下突出一根弯成九十度角的铁丝,唯有那根硬铁丝的主人知道它有什么功用。哈利把铁丝插进洞里,利用弯折的末端勾下布包。

布包很重,和他预料的一样重,必须硬拉才能拉出洞口。

布包挂得很高,老鼠够不到,但还是在底端咬出一个小洞。哈利摇摇布包,几许粉末掉了出来,这就是老鼠身上沾有白粉的原因。他打开布包,拿出三小包小提琴,每包容量可能是零点二五克。布包里没有全套吸毒器具,只有一根汤匙,匙柄是弯的,还有一支用过的针筒,一根橡胶管,以及别的什么东西。

那玩意放在布包底部。

哈利用抹布拿起来,以免留下指纹。

那是什么毋庸置疑,因为它的外形厚实怪异,几乎称得上滑稽,犹如喷火战机乐队的同名专辑封面图案。那是一把敖德萨手枪。哈利闻了闻枪身。子弹击发之后,手枪若未及时清理上油,火药味会在上头残留好几个月。这把枪不久之前才击发过。他查看弹匣,里头有十八发子弹,少了两发。他心下再无怀疑。

这就是凶枪。

哈利走进主街的玩具店。距离航班起飞还有十二小时。

店里有两种指纹工具可供选择,哈利选了比较贵的那种,里头有放大镜、LED灯、软刷子、三色指纹粉、采集指纹的胶带,以及一本簿子,用来收集家人的指纹。

“买给我儿子的。”结账时哈利说。

女店员露出职业笑容。

哈利步行返回黑斯默街,立刻开始工作,用小得不像话的LED灯寻找指纹,拿起一个迷你小罐洒出指纹粉。软刷也很小,哈利觉得自己活像是《格列佛游记》里的巨人。

枪柄上有几枚指纹。

针筒活塞的侧边有一枚清楚的指纹,可能是大拇指的,上头还有许多黑点,虽然什么都有可能,但哈利猜测那应该是残留的火药。他把所有指纹都采集到胶带上,开始比对。显然握过手枪的人也拿过针筒。哈利查看床垫附近的墙壁和地板,找到很多指纹,但都跟手枪上的不符。

他打开帆布行李箱和内侧置物袋,拿出里面的东西放在餐桌上,打开LED灯。

他看了看表。还有十一小时。时间还多着呢。

下午两点,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走进施罗德酒馆,看起来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哈利坐在窗边角落他习惯坐的那个位子上。

汉斯坐了下来。

“好喝吗?”他问道,朝哈利面前那壶咖啡点了点头。

哈利摇了摇头。

“谢谢你来。”

“不用,星期六不用上班,又没什么事好做。怎么了?”

“欧雷克可以回家了。”

律师的脸亮了起来:“这表示……?”

“那些可能伤害欧雷克的人都已经走了。”

“走了?”

“对。他在很远的地方吗?”

“没有,距离市区二十分钟车程,在尼德塔街。你说他们走了是什么意思?”

哈利端起咖啡杯:“你确定你想知道吗,汉斯?”

汉斯看着哈利:“这表示你侦破这件案子了吗?”

哈利没有回答。

汉斯倾身向前:“你知道是谁杀了古斯托对不对?”

“嗯。”

“怎么知道的?”

“我做了些指纹比对。”

“那是谁……”

“这不重要。我今天离开,所以我想跟欧雷克道别。”

汉斯微微一笑。那是个痛苦的微笑,但仍算是个微笑:“你是说在你跟萝凯离开之前?”

哈利转动咖啡杯:“她跟你说了?”

“我们一起吃过午餐,我答应照顾欧雷克几天。我猜你会从香港派人来接他。不过我是不是误会了,我以为你已经在曼谷了。”

“我有事耽搁了。有件事我想问你……”

“她还说了别的事,她说你跟她求婚。”

“哦?”

“当然是用你的方式求婚。”

“这个嘛……”

“她还说她想过了。”

哈利扬起一只手,表示不想再听下去。

“结果是‘不好’,哈利。”

哈利呼出一口气:“很好。”

“所以她说她不是‘想’的,而是‘感觉’的。”

“汉斯……”

“结果答案是‘好’,哈利。”

“听我说,汉斯……”

“你听见了吗?她想嫁给你,哈利,你这个幸运的大浑蛋。”汉斯脸上放出喜悦般的光彩,但哈利知道那其实是绝望的光芒,“她说她想跟你长相厮守。”他的喉结上下跳动,声音在假音和嘶哑声之间交替,“她说她跟你在一起,一定少不了会有糟糕透顶、简直是灾难的时候,会有马马虎虎、还过得去的时候,还会有棒得不得了的时候。”

哈利知道汉斯一字不漏地转述萝凯的话,也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因为她说的字字句句都烙印在他心里。

“你有多爱她?”哈利问道。

“我……”

“你爱她爱到愿意在她的下半辈子照顾她和欧雷克吗?”

“什么?”

“回答我。”

“当然愿意,可是……”

“发誓。”

“哈利。”

“我要你发誓。”

“我……我发誓。可是这又不能改变什么。”

哈利露出苦笑:“你说得对,什么都没改变,什么都不能改变,永远都不会改变。妈的,河水总是会顺着相同的路线走。”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会懂的,”哈利说,“她也会懂的。”

“可是……可是你们彼此相爱啊。她说得很明白,你是她一生的挚爱,哈利。”

“她也是我一生的挚爱,过去是,未来也都会是。”

汉斯看着哈利,脸上夹杂着困惑和类似同情的表情:“就算这样,你还是不要她?”

“这个世界上我最想要的就是她,可是我不确定我还能在这里待多久,如果我离开的话,你要记得你发过的誓。”

汉斯哼了一声:“你会不会说得太夸张了一点,哈利?我都不知道她要不要我呢。”

“那就想办法让她要你,”颈部的剧痛让哈利有点呼吸困难,“你可以保证你会做到这点吗?”

汉斯点了点头:“我会尽力一试。”

哈利迟疑片刻,伸出了手。

两人握手。

“你是好人,汉斯,我把你储存为H,”哈利拿起手机,“你取代了哈福森。”

“谁?”

“只是个以前的同事,我很想再见他一面。我得走了。”

“你现在要去干吗?”

“去见杀害古斯托的凶手。”

哈利站了起来,转身朝柜台旁的莉塔比了个致意的手势,莉塔也挥了挥手。

哈利走出酒馆,迈开大步从马路上的车辆之间穿过,他眼睛后方仿佛发生爆炸,喉咙感觉像要撕裂开来;走到多弗列街时,胆汁开始上涌。他在宁静街道的墙边弯下腰,呕出先前莉塔端上的培根、蛋和咖啡,再直起身子,朝黑斯默街走去。

反正呢,最后要做出这个决定很简单。

我坐在肮脏的床垫上,拨打电话,感觉我那颗惊慌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既希望他会接起电话,又希望他不会。

我正要挂断时,他接了起来。养兄的声音冷漠而又清楚地传来。

“我是斯泰因。”

有时我觉得他取这个名字真是再适合不过,挪威文的斯泰因(Stein)就是“岩石”的意思,岩石具有难以穿透的表面和坚硬的内部,缺乏感情、冷酷沉重。但即使是岩石也有弱点,只要朝弱点猛力一击,就能让它迸裂开来。

我清了清喉咙:“我是古斯托,我知道伊莲娜在哪里。”

我听见轻轻的呼吸声。斯泰因总是轻声呼吸。

他可以连续奔跑好几个小时,几乎不需要氧气,也不需要奔跑的理由。

“她在哪里?”

“这就是重点,”我说,“我知道她在哪里,可是你要付出代价才能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

那感觉就像一波热浪,不对,是冷飕飕的寒风。我感觉到他的恨意袭来,听见他吞了口口水。

“你要多……”

“五千。”

“好。”

“我是说一万。”

“你刚刚说五千。”

操。

“可是事情很紧急。”我说,即使我知道他已经站了起来。

“好,你在哪里?”

“黑斯默街九十二号,大门门锁坏了,我在三楼。”

“我马上过去,你哪里都别去。”

哪里都别去?我从客厅烟灰缸里拿起几个烟屁股,走进厨房,在午后震耳欲聋的寂静中点燃。可恶,这里热死了。有东西发出窸窣声响,我循声看去。又是那只老鼠,它正沿着墙边奔跑。

它是从炉台后面跑出来的。它在那里有个藏身处。

我抽了第二根烟屁股。

这时我心念一动,跳了起来。

炉台重得要命,但我发现它的后侧有两个轮子。

那老鼠洞比一般老鼠洞要大得多。

欧雷克啊欧雷克,你虽然聪明,但这把戏当初可是我教你的。

我蹲下身去,操作铁丝时就已经嗨了起来,手指剧烈颤抖,我恨不得把它们全都咬下来。我感觉到它,却又错过。那一定是小提琴,一定是!

我终于勾到了它,觉得沉甸甸的。我把它拉出来,原来是个又大又重的布包。我打开布包。中奖了!

布包里有一根橡胶管、一支汤匙、一支针筒,还有三个透明的小密封袋,袋里的白粉夹杂褐色颗粒。我的心欢声歌唱。我跟我唯一信赖的朋友和情人重逢了。

我把两个小密封袋放进口袋,打开第三个。只要省着点用,这些小提琴够用一个礼拜。现在我只要先注射小提琴,然后在斯泰因或其他人抵达之前开溜就行了。我在汤匙上倒了些白粉,点亮打火机。通常我会再加几滴柠檬汁,就是市面上卖的那种瓶装柠檬汁,它可以防止白粉结块,让针筒把白粉全都吸进去。但我手边没有柠檬汁,也没有耐性。眼前只有一件事最重要:把这玩意打进血管。

我把橡胶管绑在手臂上端,用牙齿咬住管子末端把它拉紧,找到一条蓝色大静脉,用针筒瞄准这个大目标,稳住手指。我在发抖,剧烈发抖。

针尖没刺中静脉。

一次、两次。吸气。别多想,别太急,别慌张。

针尖摇晃不定,我朝蓝色大虫戳下去。

又没刺中。

我奋力对抗绝望,心想是不是要先吸一点,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我要的是激昂,是整管小提琴进入血管所带来的强烈快感,是它直接进入脑部所产生的高潮和自由坠落!

燠热和阳光令我目眩。我移动到客厅,在墙边的阴影里坐下。妈的,这下连静脉都看不到了!慢慢来。我等待瞳孔扩张。幸好我的前臂白得跟电影屏幕一样,静脉看起来有如格陵兰地图上的河川。

就是现在。

又没中。

我再也受不了了,觉得眼泪就要夺眶而出。这时鞋子踩上地板的咯吱声响传来。

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手臂上,完全没听见他走进来。

我抬头望去,泪眼盈眶,眼前影像都是扭曲的,活像是他妈的游乐园里的哈哈镜。

“嗨,小偷。”

已经好久没听见有人这样叫我了。

我眨了眨眼,泪水散去,眼前出现熟悉的人影。是的,现在我看清楚了,连手枪都看得很清楚。原来那把枪不是被恰巧闯入的窃贼偷走的。

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突然我变得异常冷静。

我再度低头朝静脉看去。

“别这样做。”那声音说。

我看见我的手稳得跟扒窃之手一样。机会来了。

“我会开枪哦。”

“我不这么认为,”我说,“你如果开枪,就永远都找不到伊莲娜。”

“古斯托!”

“我只是做我必须做的事,”我说,刺了下去,正中静脉,抬起拇指准备按下活塞,“你也可以做你必须做的事。”

教堂钟声再度响起。

哈利坐在墙边的阴影中。外头街灯的亮光落在床垫上。他看了看表。九点。飞往曼谷的航班三小时后起飞。脖子的疼痛突然加重,烫得有如即将消失在云朵背后的阳光。不久之后阳光就会消逝,不久之后他就不会再觉得痛。哈利知道事情会如何结束。那天当他重新踏上奥斯陆的土地,这个结局就已无可避免。就好像他知道人类需要秩序与依附,于是会操控自己的头脑去看出特定的逻辑,因为“世上的一切不过是一团冰冷的混乱,其实毫无意义”的这种想法,远比最为惨烈但却可以理解的灾难还令人难以忍受。

他往大衣内袋摸索香烟,指尖却摸到那把弹簧刀的刀柄。他觉得应该丢掉那把刀,因为有个诅咒附在刀上,也附在他身上。算了,反正也没多大差别,早在这把刀出现之前,他就已受到诅咒,而这个诅咒比什么刀都来得可怕。这诅咒说:他的爱是祸患,他一直背负着这个祸患。正如鲁道夫所说,那把刀会将主人的痛苦和病痛传到被它刺伤的人身上,而那些容许自己被哈利所爱的人终将付出代价,也终将被摧毁,从他身旁被夺走,变成鬼魂。每个被他爱过的人都会变成鬼魂,不久之后萝凯和欧雷克也将变成鬼魂。

他打开那包烟,审视自己内心。

他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他以为自己逃得过这个诅咒?难道他以为跟他们一起飞到地球另一端,就能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他脑子里虽然这么想,却又看了看表,盘算最晚什么时候出发可以赶上飞机,而如此盘算的正是他那颗自私贪婪的心。

他再度拿出那张被折了一角的全家福照片来看,看看伊莲娜,还有她哥哥斯泰因,那个脸色阴沉的青年。哈利去找斯泰因的时候,斯泰因在他记忆中已存在两个印象,其一来自这张照片,其二来自他回到奥斯陆的那天晚上。那晚在夸拉土恩区,斯泰因仔细打量过哈利,让哈利误以为他是警察,但其实哈利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哈利听见楼梯传来脚步声。

教堂钟声响起,听起来脆弱而孤独。

楚斯在台阶顶端停下脚步,看着大门,感觉心脏剧烈跳动。他们又要见面了。他期待再度碰面,却又感到害怕。他吸了口气。

然后按下门铃。

他调整了一下领带。穿西装让楚斯很不自在,但他一听米凯说有谁会来参加乔迁派对,就知道非穿西装不可。宾客全都是来头不小的长官,包括即将卸任的警察署长和他们的老对头,犯罪特警队队长甘纳?哈根。此外还有一些政治人物,比如那个妖娆的伊莎贝尔?斯科延。他曾盯着她的照片猛看。另外还有几个电视名人。楚斯不知道米凯是怎么认识这些人的。

大门打开。

是乌拉。

“你看起来很帅,楚斯。”她说,露出女主人的微笑,双眼闪烁光芒,但楚斯立刻知道自己来得太早了。

他只是点了点头,无法说出理当响应的话:你也很漂亮。

乌拉跟他很快地拥抱了一下,请他进屋。他们准备了迎宾香槟,但她还没把香槟倒进杯子。她微微一笑,绞着手,有点慌张地看了看通往二楼的楼梯,可能希望米凯赶快下来招待客人。但米凯可能还在更衣照镜,检查头发是否梳理整齐。

乌拉聊起小时候他们在曼格鲁区认识的人,说话速度有点太快,问楚斯知不知道那些人现在怎么样了。

楚斯不知道。

“已经没联络了。”他答道,尽管他清楚知道乌拉晓得他不曾和那些人保持联络。他没和任何人保持联络,没和古根、吉米、安德斯或克鲁格保持联络,他只有一个朋友,那就是米凯。米凯在社会和职场上一路往上爬,也一直把楚斯带在身边。

两人已无话可聊,应该说乌拉已找不到话说,楚斯则是一开始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一阵静默。

“那你认识什么女性朋友了吗,楚斯?”

“没有。”现在他很想喝那杯迎宾香槟。

“真的都没人可以让你心动吗?”

她侧过头,一只带笑的眼睛眨了眨,但他看得出她话才说出口就已后悔,也许因为她看见他涨红了脸,又或者她早已知道答案。答案就是:你,乌拉,让我心动的就是你。过去在曼格鲁区,楚斯总是跟在米凯和乌拉这对超级情侣后方三步的位置,随传随到,尽管他总是绷着脸,露出一副无所谓,反正我很无聊,也没别的事好做的神情。虽然他的心为她燃烧,虽然他的眼角余光总是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和脸上表情,但他得不到她,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她,然而他却一直怀抱这股渴望,就如同人类渴望飞行一样。

米凯终于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拉拉袖子,好让袖扣从晚礼服外套的袖口露出来。

“楚斯!”

这种夸张热情的口气,通常用来招呼不熟的客人。“老朋友,干吗拉长了脸?今天我们应该为这座宫殿好好庆祝一番才对啊!”

“我以为是要庆祝你当上警察署长呢,”楚斯说,环顾四周,“我今天在报纸上看到了。”

“那是消息走漏,还没正式宣布。但今天我们要向你建造的露台致以敬意,楚斯,不是吗?香槟准备得如何了,亲爱的?”

“我现在就去倒。”乌拉说,扫去丈夫肩膀上看不见的灰尘,转身离去。

“你认识伊莎贝尔?斯科延?”楚斯问。

“对啊,”米凯说,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今天晚上她会来。为什么这样问?”

“没什么,”楚斯吸了口气。要问的话现在就开口问,否则就永远闭嘴,“有件事我有点纳闷。”

“什么事?”

“前几天我被派去莱昂旅馆执行逮捕任务,你知道吗?”

“我想我应该知道。”

“可是我到了现场,正要执行任务的时候,另外两个我不认识的警察突然出现,要逮捕我们两个人。”

“任务重叠?”米凯笑道,“去找芬恩啊,任务分配是他负责的。”

楚斯缓缓摇头:“我不认为那是任务重叠。”

“不是吗?”

“我想是有人故意派我去的。”

“你是说你被设计了?”

“对,我被人设计了。”楚斯说,细看米凯的眼神,但看不出米凯明白他在说什么的迹象。难道他误会了?楚斯吞了口口水。

“所以我才纳闷,不晓得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不晓得你有没有参与这件事。”

“我?”米凯靠上椅背,爆发出一阵大笑。楚斯向米凯的嘴里看去,想起以前米凯让学校牙医检查,结果总是零蛀牙,就连童书故事的两位主角“龋齿”和“细菌”也对他无可奈何。

“我还真希望我参与了!告诉我,他们有没有把你按倒在地上,铐上手铐?”

楚斯看着米凯,发现自己误会了,于是跟着一起大笑。他之所以跟着笑,除了因为松了口气,并想象自己被两名警员按倒在地的模样,也因为米凯深具感染力的笑声总是邀请他一起大笑。不对,不是邀请,而是命令他一起大笑。但米凯的笑声也环绕他、温暖他,让他成为某种东西的一部分,成为某种东西的一员,而“某种东西”就是由他和米凯所组成的双人组,这表示他们是朋友。米凯的笑声逐渐退去后,他听见自己的呼噜笑声。

“你真的认为这件事我也有份吗,楚斯?”米凯问,露出忧伤的神情。

楚斯微微一笑,看着米凯,想起迪拜如何找上他,还提到他曾在审讯过程中差点把一个少年打到失明。是谁告诉迪拜这件事的?楚斯又想起SOC小组在黑斯默街命案现场从古斯托指甲底下采集到的血迹样本,还没被送去化验DNA就被他故意污染。但那血迹样本可是珍贵证据,因此他自己留了一点下来,未雨绸缪。现在天空显然已经开始下雨,因此今早他亲自开车把样本送去病理组,并在今晚来米凯家之前得知了结果。目前为止的化验结果显示,他所提供的血迹和指甲样本,跟前几天贝雅特送去的样本一模一样。病理组人员说,难道你们都不彼此沟通的吗?难道你们觉得刑事鉴识中心的人都太闲了吗?楚斯赶忙道歉,挂上电话,并思索化验结果:古斯托指甲底下的血迹是米凯的。

米凯和古斯托。

米凯和鲁道夫?阿萨耶夫。

楚斯用手指抚摸领带结。教他如何打领带的不是他父亲,他父亲连替自己打领带都不会。教他的是米凯,那时他们要去参加毕业舞会,米凯教他打简单的温莎结。楚斯问米凯说为什么他的领带结看起来饱满很多,米凯回答说因为他打的是双温莎结,但这种结可能不太适合楚斯。

这时米凯注视着他,还在等答案:为什么他认为他也有份。

为什么楚斯认为米凯参与了在莱昂旅馆一并解决他和哈利的决定。

门铃响起,米凯坐着没动。

楚斯假装搔了搔额头,用指尖擦去汗水。

“没有,”他说,听见自己发出呼噜笑声,“只是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而已,当我没说。”

楼梯承受着斯泰因的体重,咯吱作响。他清楚感觉自己踏出的每一步,能料到楼梯发出的每个咯吱声和呻吟声。他来到楼梯顶端,敲了敲门。

“请进。”他听见门内传来回应。

斯泰因开门入内。

映入他眼中的第一样东西是行李箱。

“行李都整理好了?”他问道。

对方点了点头。

“找到护照了?”

“对。”

“我叫了去机场的出租车。”

“我马上好。”

“好。”斯泰因环视房内,就跟他刚才去别的房间一样。他去每个房间道别,说他不会再回来了,并聆听童年时期的回音,包括父亲激励人心的声音、母亲令人安心的声音、古斯托热烈的声音、伊莲娜开心的声音。唯一听不见的是他自己的声音。他一向都保持沉默。

“斯泰因?”伊莲娜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斯泰因知道她拿的是哪一张。那天晚上那个叫汉斯的律师送她回来,她就把那张照片钉在床头板上。那是她和古斯托及欧雷克的合照。

“什么事?”

“你有没有想过要杀了古斯托?”

斯泰因没有回答,只是想起那天晚上。

那晚古斯托打电话来说知道伊莲娜的下落,他赶紧跑去黑斯默街,到了之后却发现公寓门口停满警车,围观民众窃窃私语说公寓里有个少年死了,遭人枪杀。起初他感到兴奋,是的,几乎可说是开心。但随即感到的是震惊,以及哀伤。没错,对古斯托的死,他多少有点哀伤,同时心中又燃起希望,希望如此一来伊莲娜终于能和毒品划清界线。但这个希望随着日子过去逐渐破灭,因为他发现古斯托的死表示他失去了找到伊莲娜的机会。

伊莲娜脸色苍白,出现戒断症状。前方的路将会十分辛苦,但他们会熬过去的,他们会一起突破难关。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好。”她说,打开床边桌的抽屉,凝视那张照片,按在唇上轻轻一吻,正面朝下放进抽屉。

哈利听见前门打开。

他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聆听脚步声越过客厅地板,看着一个人影走到床垫旁,瞥见在窗外街灯的光线映衬下闪过的铁丝。脚步声进入厨房,电灯亮起,炉台移动的声音传来。

哈利起身跟在后面。

他站在厨房门口,看见那人蹲在老鼠洞前,用颤抖的双手打开布包,拿出里头的东西整齐排好。针筒、橡胶管、汤匙、打火机、手枪、三包小提琴。

哈利改变站姿,门槛在他脚下发出咯吱声响,但少年并未发现,只是狂热地进行手边的活动。

哈利知道那是毒瘾发作的状态,大脑只集中在一件事情上。他咳了一声。

少年身子一僵,肩膀耸起,但没回头。他只是坐在地上不动,低头看着存货,就是不回头。

“果然跟我料想的一样,”哈利说,“这是你会来的第一个地方,因为你认为风头已经过去了。”

少年依然动也不动。

“汉斯跟你说我们帮你找到她了对不对?可是你还是选择先来这里。”

少年站了起来。哈利再度感到惊讶。少年已经长这么高,几乎是个男人了。

“你想怎样,哈利?”

“我是来逮捕你的,欧雷克。”

欧雷克蹙起眉头:“就因为我持有几包小提琴?”

“不是因为毒品,欧雷克,是因为谋杀古斯托。”

“不要!”他吼道。

可是我已经把针插进血管,全身因为兴奋而颤抖。

“我以为来的人会是斯泰因或易卜生,”我说,“没想到是你。”

妈的,我没看见他的脚踢来。针筒给踢飞,划过空中,飞进厨房,掉在堆满碗盘的水槽边。

“妈的欧雷克,你干吗?”我说,抬头看着他。

欧雷克凝视哈利良久。

他的眼神严肃冷静,毫无讶异之情,更像是在评估情势,看看要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

他终于开口说话,口气更多是好奇,而不是愤怒或困惑。

“你不是相信我说的话吗,哈利?当我说事情是别人干的,是某个戴头套的人干的,你相信我了。”

“对,”哈利说,“我的确相信了你说的话,因为我想相信你。”

“可是哈利,”欧雷克柔声说,低头看着他打开的那包小提琴,“如果你连最好的朋友都不相信,那你还能相信什么?”

“证据。”哈利说,感觉喉头哽咽。

“什么证据?我们替证据找出了解释,哈利。我们一起推翻了证据。”

“我是说其他证据,新的证据。”

“什么新证据?”

哈利指着欧雷克旁边的地板:“那是敖德萨手枪,它使用的子弹口径跟射杀古斯托的子弹口径一样,都是9毫米×18毫米的马卡洛夫子弹。反正弹道测试报告会指出这把枪百分之百就是凶枪,而且上面有你的指纹,欧雷克,只有你的指纹。如果别人用过这把枪,事后又把指纹擦掉,那会连你的指纹也一起擦掉。”

欧雷克触碰那把枪,仿佛在确认他们说的就是它。

“还有针筒,”哈利说,“针筒上有很多指纹,可能来自两个人,但活塞上的指纹绝对是你的。那是你注射毒品留下来的,而且那个指纹沾有火药颗粒。”

欧雷克抚摸针筒:“为什么会出现不利于我的新证据?”

“你的证词说你进来这里的时候正在嗨,可是火药颗粒证明你是事后才注射的毒品,因为你注射毒品的时候手上已经沾上了火药颗粒。这证明你是先射杀古斯托,然后才注射小提琴的。你扣下扳机的时候没有在嗨,欧雷克。这是预谋杀人。”

欧雷克缓缓点头:“你已经用警方的数据库比对过手枪和针筒上的指纹,所以他们已经知道是我……”

“我还没联络警方,目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欧雷克吞了口口水,哈利看见他的喉头微微抖动:“既然你没用警方数据库比对过,怎么会知道那是我的指纹?”

“我有其他指纹可以比对。”

哈利从大衣口袋拿出Game Boy游戏机,放在餐桌上。

欧雷克看着游戏机,不断眨眼,仿佛眼睛里跑进了东西。

“你怎么会怀疑到我身上?”他低声说。

“恨意,”哈利说,“鲁道夫?阿萨耶夫说我应该跟着恨意走。”

“谁?”

“就是那个叫迪拜的男人。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明白他说的是他自己的恨意。他恨你,他恨你杀了他儿子。”

“儿子?”欧雷克抬起头来,用茫然的眼神看着哈利。

“对,古斯托是他儿子。”

欧雷克垂下双目,坐了下来,看着地板。“如果……”他摇了摇头,又开口说,“如果迪拜真的是古斯托的爸爸,如果他真的那么恨我,为什么我进监狱以后他不立刻下手杀了我。”

“因为他就是希望你去坐牢,对他来说坐牢比死亡更凄惨。他认为坐牢会侵蚀灵魂,死亡却可以让灵魂得到自由。他希望他最痛恨的人被抓去关起来,这个人就是你,欧雷克。他可以掌握你在监狱里的一举一动,直到你开始跟我搭上线,这时你变成了潜在的危险,他只好杀你灭口,只不过没成功。”

欧雷克闭上眼睛,坐在原地不动,依然弓着背,仿佛前方有场重要比赛正等着他,他必须保持安静与专注。

窗外的城市正在演奏属于它的乐曲:车流声、远处的雾角声、心不在焉的警笛声和人类活动的噪声,犹如蚁冢里永无休止的忙碌活动,单调无趣,又安稳得有如温暖的被窝。

欧雷克缓缓俯身,眼光不离哈利。

哈利摇了摇头。

但欧雷克已拿起手枪,小心翼翼,仿佛害怕手枪会在手中爆炸。

43

楚斯一个人逃到露台上。

刚才他一直站在谈话圈子的外围,啜饮香槟,拿取点心,假装自己属于这里。几位教养良好的宾客试着把他拉进谈话圈,跟他打招呼,问他是谁,做什么工作。楚斯只是简短回答,一点也没想到要回敬对方的善意,仿佛他没立场这样做,或者害怕自己应该知道对方是谁,以及对方职位有多他妈的重要。

乌拉忙着招呼客人,展露笑颜,跟人聊天,仿佛这些人全是她的老相识。楚斯只是偶尔跟她有眼神接触。后来她对他微微一笑,做个了手势,仿佛是说她很想跟他聊天,但必须尽女主人的职责。看来当初帮忙建造这栋房子的那些人都不能出席,警察署长和其他单位主管也都不认识楚斯。他几乎想告诉他们说,差点把那少年打瞎的人就是他。

不过露台很棒,山下的奥斯陆宛如宝石般闪烁着光芒。

秋日凉意伴随高气压而来,气象预报说山区入夜后气温骤降。他听见远处传来警笛声。市区某处有一辆救护车和至少一辆警车出动。楚斯很想溜走,打开警用无线电,听听发生了什么事,感受他这座城市的脉动,让自己觉得有归属感。

露台门打开,楚斯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躲进暗处,以免被拉进让自己更加畏缩的谈话。

出来的人是米凯和那个政治人物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显然喝醉了,无论如何都让米凯搀扶着她。她是个高大的女人,比米凯高出一个头。他们站在栏杆旁,背对楚斯,那个角落没有窗户,客厅里的宾客看不见他们。

米凯站在她背后,楚斯心想他们其中一人应该会拿出打火机点烟,但这事并未发生。当他听见洋装发出的窸窣声,以及伊莎贝尔表示抗议的低低笑声,这时再要上前打招呼就已太迟。他瞥见白皙大腿,接着就看见衣服褶边被用力拉下。伊莎贝尔转身面对米凯,两人的头映着山下的城市风景,身影融合为一。楚斯听见舌头发出的湿润声响,转头朝客厅看去,只见乌拉脸上挂着微笑,穿梭在宾客之间,端着托盘拿出新点心。楚斯不懂,妈的他就是不懂。他没有太过震惊,因为这不是米凯第一次跟别的女人搞在一起,他只是不懂米凯怎么会有这个胃口,怎么会有这个心情?明明已经拥有像乌拉这样的女人,已经如此受幸运之神眷顾,已经中了超级大奖,为什么还愿意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趁机偷吃,只为了打一炮?难道是因为上帝或管他是哪个神赐给你女人所向往的一切,包括外貌、野心、花言巧语的技巧,于是你就觉得有义务发挥你所有的潜能?就像身高两米的人总认为自己应该去打篮球一样?他搞不懂,他只知道乌拉值得更好的,她应该有个爱她的人,这个人爱她就像他爱她一样,而且会永远爱她。他对玛蒂娜不过是轻佻的冒险,无关真心,反正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他时常在想,他应该找个方式让乌拉知道,有一天如果她失去米凯,那么他,楚斯,一定会守在她身旁。但他总是找不到适当的措辞来告诉她。楚斯竖起双耳。他们在说话。

“我只知道他离开了,”米凯说。楚斯从米凯有点含糊的话声听出他也有些醉意:“可是他们找到了另外两个。”

“你是说他手下的哥萨克人?”

“我还是认为他们是哥萨克人只是胡扯而已。反正犯罪特警队的甘纳?哈根联络过我,问我能不能帮忙。现场使用过催泪弹和自动武器,所以他们推测可能是有人上门寻仇,他想知道欧克林知不知道谁可能干出这种事,他说他们一点头绪也没有。”

“你怎么回答?”

“我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是谁,这是实话。如果是某个帮派干的,那他们藏匿得很好,从来没被警方发现。”

“你认为老头子可能逃脱吗?”

“我不这么认为。”

“你不这么认为?”

“我认为他的尸体正在山下某个地方腐烂,”楚斯看见一只手朝星空指了指,“说不定我们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尸体,说不定我们永远都不会发现他的尸体。”

“尸体总是会被发现,不是吗?”

不是,楚斯心想。他把体重平均分散在两只脚上,感觉脚掌抵着水泥露台,也感觉水泥露台抵着他的脚掌。不对,尸体不是总会被发现。

“反正有人干了这件事,”米凯说,“而且是个新人。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奥斯陆的新毒枭是谁。”

“你想这对我们来说有什么意义?”

“没什么意义,亲爱的。”楚斯看见米凯把手放在伊莎贝尔的后颈,从侧影看来,他像是要勒死她似的,她的身体倾向一侧,“我们就站在我们所希望的位置上,可以从现在这个位置往前跃进,事实上没什么比这个结局更好的了。我们已经不需要老头子了,再说他手上握有你和我……我们合作的证据,所以……”

“所以?”

“所以……”

“把你的手拿开,米凯。”

米凯发出有如丝绒般柔顺的醉酒笑声:“如果这个新毒枭没替我们干了这件事,我可能会自己动手。”

“你是说叫瘪四动手吧?”

楚斯听见他最痛恨的外号,心头一惊。这外号是米凯第一个叫的,后来就一直紧紧黏着他,甩也甩不掉。人们只要看见楚斯的戽斗、听见他的呼噜笑声,立刻就把他跟这个外号联想在一起。米凯甚至还安慰楚斯,说他觉得MTV的这个卡通人物对现实的意义在于具有“无政府主义的观点”以及“不墨守成规的道德标准”。妈的说得好像他替楚斯赋予了一个荣誉头衔似的。

“不是,我绝对不会让楚斯知道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我才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不信任他?你们不是老朋友吗?这露台不是他帮你建的吗?”

“是啊,他是在半夜三更自己弄好的,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他有各种怪异和奇妙的想法。”

“可是你却建议老头子吸收瘪四去当他的烧毁者?”

“那是因为我从小就认识楚斯,我知道他从里到外都堕落得不得了,非常容易被收买。”

伊莎贝尔尖声大笑,米凯发出嘘声叫她安静。

楚斯屏住气息。他觉得喉头紧缩,肚里似乎出现一只小兽。它跑来跑去,正在寻找出路,不断骚动想往上蹿出,压在他的胸口上。

“对了,你没跟我说过为什么找我当你的生意伙伴。”米凯说。

“当然是因为你有一根很赞的屌啊。”

“不是啦,正经点。要不是我同意跟你和老头子合作,我就得逮捕你了。”

“逮捕?”她哼了一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城市好。大麻合法化,流通美沙酮,资助成立一个地方让上瘾者注射毒品,替用药过量致死率较低的毒品驱逐竞争者。反正有什么差别呢?毒品政策重视的是实际效益,米凯。”

“放轻松,我当然同意你的说法,为我们把奥斯陆打造成一个更好的地方来干一杯。”

伊莎贝尔不理会米凯举起的酒杯。“反正你也不可能逮捕我。如果你真的这么做,我就去跟对这事有兴趣的人说,你背着甜美的老婆来找我打炮,”她发出咯咯笑声,“而且真的就是背着你老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首演会上认识的时候,我说你可以干我吗?当时你老婆就站在你背后,只要再靠近一点就听得见我们说话,但你的眼睛眨也不眨,只说给你十五分钟把她送回家。”

“嘘,你喝醉了。”米凯说,伸手扶着她的背。

“当时我就知道你跟我心意相通,所以我一听老头子说我应该找个跟我一样野心勃勃的合作伙伴,立刻就想到了你。敬你一杯,米凯。”

“说到这个,我们需要再添点酒,要不要进去了……”

“我收回刚才那句‘心意相通’,没有一个男人在乎我的心,男人都只要我的……”她发出轰然笑声。

“来,我们进去吧。”

“哈利?霍勒!”

“嘘……”

“这个男人在乎我的心,当然了,他有点蠢,可是……呃……你想现在他在哪里?”

“我在城里大肆搜索他那么久都找不到,应该是离开挪威了。他已经让欧雷克无罪释放,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伊莎贝尔身子一晃,米凯赶紧扶住她。

“你是个浑蛋,米凯。我们这两个浑蛋注定要凑在一起。”

“也许吧,我们得进去了。”米凯说,看了看表。

“别这么紧张,老兄,就这么几口酒还难不倒我,看见了吗?”

“看见了。你先进去吧,这样才不会看起来太……”

“放荡?”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楚斯听见伊莎贝尔爆发出一阵大笑,看着她的高跟鞋踏上水泥地发出更大的咔嗒声响。

她离开后剩下米凯一个人倚着栏杆。

楚斯等待片刻才上前:“嗨,米凯。”

他的童年好友回过头来,目光呆滞,脸有点浮肿,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露出欢快的笑容。楚斯心想这是因为米凯喝了酒的关系。

“是你啊,楚斯,我没听见你出来,里面那些人玩得开心吗?”

“妈的很开心啊。”

两人彼此互望。楚斯在心中自问,究竟是从何时何地开始,他们忘了如何跟彼此对话?过去那些无忧无虑谈天说地的时光、一起做白日梦的时光、毫无顾忌畅所欲言的时光,都到哪里去了?那时他们同进同出,比如说刚投身警界时,他们把那个对乌拉有意思的男人痛打一顿,又把对米凯毛手毛脚的克里波人员海扁一顿。他们把那个死玻璃带去大楼锅炉室,那家伙哭着道歉,说他误会了米凯的意思。他们都避开那家伙的脸,以免过于明显,但他一直哭哭啼啼让楚斯火冒三丈,手中挥舞的警棍不知不觉用上更多力道,还是米凯适时制止。这些虽然都不是所谓的美好回忆,但这些回忆让他们紧紧相连。

“我正在这里欣赏这个露台。”米凯说。

“谢谢。”

“不过我想到一件事,就是你替露台灌水泥的那天晚上。”

“怎么样?”

“你说你有点烦,睡不着,可是我突然想到那天晚上我们正好去逮捕奥丁,后来又突袭摩托帮俱乐部,有个家伙还失踪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图图。”

“对,图图,那天晚上你本来应该跟我们一起出任务,不过你跟我说你生病,可是后来你又跑回这里拌水泥?”

楚斯扯了扯嘴角,望着米凯,最后终于设法和他四目相对。

“你想听实话吗?”

米凯迟疑片刻才回答:“想啊。”

“其实我是翘班啦。”

两人在露台上陷入片刻沉默,只听见山下传来遥远的城市噪声。

“翘班?”米凯笑说,语带怀疑,但笑声和善。楚斯喜欢他的笑声,每个人都喜欢,男人女人都一样。那笑声似乎是说,你这个人真好,真有趣,可能还很聪明,值得我发出友善的笑声。

“你?翘班?你从不偷懒,又爱逮捕人,竟然也会翘班?”

“对啊,”楚斯说,“我走了桃花运。”

又是一阵沉默。

接着米凯仰头哈哈大笑,笑到上气不接下气。零蛀牙。他直起身子,朝楚斯的肩膀用力一拍。他的笑声是那么快乐奔放,楚斯情不自禁也跟着笑了起来。

“打炮和建露台,”米凯喘息不已,“真有你的,楚斯,真有你的。”

楚斯觉得米凯的称赞让他恢复了正常。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几乎像是回到了过去。不对,不是几乎,他们的确回到了过去。

“你知道吗,”楚斯呼噜笑说,“有些事就是得自己来才行,这样才能把事情做好。”

“说得没错,”米凯说,伸出手臂抱住楚斯肩膀,双脚踏了踏露台,“可是楚斯,这些水泥对一个人来说很多呢。”

没错,楚斯心想,感觉欢笑的泡泡不断从胸腔里冒出来。这些水泥对一个人来说很多。

“那台游戏机你拿来的时候,我应该留下来才对。”欧雷克说。

“对,”哈利说,倚着门框,“这样你就可以磨炼俄罗斯方块的技术。”

“你把枪放回来的时候应该把弹匣也拿出来才对。”

“也许吧。”哈利尽量不去看那把敖德萨手枪。那把枪半指地面、半指着他。

欧雷克露出疲倦的微笑:“我想我们两个人都犯了不少错误。”

哈利点了点头。

欧雷克在炉台边站了起来:“但我不只犯下错误对不对?”

“没错,你也做了很多正确的事。”

“比如说?”

哈利耸了耸肩:“比如说你声称你朝凶手拿枪的那只手撞过去,还说凶手戴了全罩式头套,一句话也没说,只比手势,让我自己归纳出明显的结论:这解释了为什么你皮肤上有火药残留,而凶手一句话也没说是因为他怕你认出他的声音,因此他一定跟毒品交易或警方有关联。我猜你会想到全罩式头套是因为跟你一起去摩托帮俱乐部的那个警察有一顶这种头套。在你的说辞中,你同时提到凶手和隔壁的办公室,因为那间办公室空荡荡的,而且门开着,任何人都可以通过那里从河边进出。你给我所有的暗示,让我自己去建构出可信的解释,说明为什么你没有杀害古斯托。你知道我的头脑会做出这个解释,因为我们的头脑总是很愿意被感情牵着走,总是很愿意去找出安慰心灵的答案。”

欧雷克缓缓点头:“但现在你已经归纳出其他的答案,正确的答案。”

“除了一个答案,”哈利说,“为什么?”

欧雷克没有回答。哈利举起右手,同时慢慢地把左手伸进裤子口袋,拿出一包皱巴巴的烟和打火机。

“为什么,欧雷克?”

“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想过这件事,觉得一切都跟伊莲娜有关。可能是出于嫉妒,或是你知道古斯托把伊莲娜卖给了某人。但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伊莲娜的下落,在他告诉你之前你不可能下手杀他,所以一定有其他因素,这个因素跟爱一个女人同样强烈,因为你不是天生就爱杀人,是不是?”

“你说呢?”

“你一定是受到典型动机的驱使,这动机会让一个人、一个好人做出可怕的行为,我自己也是这样。这整个调查工作从头到尾都在绕圈子,毫无进展可言,我又回到了原点,面对的是一场爱恋,而且是最糟糕的那种。”

“你又知道什么了?”

“因为我也爱过这种女人,或者说这种女人的姐姐好了,她在夜里美得不可方物,可是第二天早上你醒来,她就变得丑陋不堪。”哈利点燃一根黑色香烟,金色滤嘴印有俄罗斯帝国的双头鹰国徽图案。“但入夜后你就什么都忘了,再度坠入爱河。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种爱,甚至连伊莲娜都比不上。我有没有说错?”

哈利吸了口烟,看着欧雷克。

“你要我说什么?反正你什么都知道了。”

“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为什么?”

“因为我要你亲耳听见自己说的话,听听它有多么病态、多么没意义。”

“什么?有人要偷你的货所以你对他开枪叫病态?那些货可是我费尽心力才存下来的。”

“你听听你说的这番话有多老套?”

“那是你说的!”

“对,是我说的。我因为抗拒不了诱惑所以失去了世界上最棒的女人,而你杀了你最好的朋友,欧雷克。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为什么?”

“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我手上有枪哦。”

“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欧雷克咧嘴而笑:“古斯托。这有什么……”

“再说一次。”

欧雷克侧过了头,看着哈利:“古斯托。”

“再说一次!”哈利吼道。

“古斯托!”欧雷克吼了回去。

“再说一……”

“古斯托!”欧雷克深深吸了口气,“古斯托!古斯托……”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古斯托!”声音从他的齿缝间迸出来,“古斯托,古斯……”他发出呜咽声,“……托。”他紧闭双眼,泪水从眼角滑了出来。他低声说:“古斯托,古斯托?韩森……”

哈利踏上一步,但欧雷克举起手枪。

“你还年轻,欧雷克,你还能改变。”

“那你呢,哈利?你能改变吗?”

“我希望我能,欧雷克。我希望我曾有所改变,这样就能好好照顾你们,但对我来说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就只能是这样了。”

“‘这样’指的是什么?酒鬼?还是叛徒?”

“警察。”

欧雷克放声大笑:“是吗?警察?不是某种人或什么的?”

“警察的成分居多。”

“警察的成分居多,”欧雷克复述,点了点头,“这句话是不是很老套?”

“老套而且乏味,”哈利说,拿着抽了一半的烟,用非难的眼神看着它,仿佛它没发挥香烟的功用,“这表示我没有选择,欧雷克。”

“选择?”

“我必须让你接受制裁。”

“你已经离开警界了,哈利。你身上没有枪,没人知道你查出了真相,也没人知道你在这里。你怎么不想想我妈、想想我啊!就这么一次,想想我们,想想我们一家三口。”欧雷克泪眼盈眶,尖锐话声中带有一种铿锵的绝望,“为什么你不能就这样离开?为什么我们不能把这一切都忘了,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希望我做得到,”哈利说,“可是你把我逼到了死角。既然我知道了事发经过,就只好把你挡下来。”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拿起手枪?”

哈利耸了耸肩:“我不能逮捕你,你得去自首,这场比赛你得自己下场才行。”

“自首?为什么我要去自首?我才刚被放出来啊!”

“如果我逮捕你,我会同时失去你和你妈。没有你们我什么都不是,没有你们我活不下去。你懂吗,欧雷克?我是一只被锁在家门外的老鼠,要进家门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通过你。”

“那就放过我啊!我们忘记整件事,重新开始啊!”

哈利摇了摇头:“你预谋杀人,欧雷克,我办不到。枪在你手上,有决定权的是你。你得替我们一家三口着想。我们可以去找汉斯帮忙,他可以想办法帮你减少刑期。”

“可是刑期还是会长得让我失去伊莲娜,没有人可以等那么久。”

“也许可以,也许不行。也许你早就失去她了。”

“你骗人!你老是骗人!”哈利看着欧雷克眨着眼,泪珠滚落,“如果我不自首呢?你要怎样?”

“那我就得当场逮捕你。”

欧雷克的双唇之间冒出一声呻吟,那声音介于倒抽一口气和不可置信的笑声之间。

“你疯了,哈利。”

“我就是这种人,欧雷克。我会做我该做的事,你也应该做你该做的事。”

“应该?妈的,这两个字你说起来就好像诅咒一样。”

“可能吧。”

“胡说!”

“那就打破诅咒,欧雷克。你并不是真的想再杀人吧?”

“出去!”欧雷克高声吼道,手枪在他手中颤动,“滚出去!你已经不在警界了!”

“没错,”哈利说,“但就像我刚刚说的……”他把黑香烟放在唇间,闭紧双唇,深深吸了口烟,闭上眼睛。在这两秒间,他看起来像是在品尝那根烟的滋味。接着他张开嘴巴,把烟呼出肺脏:“我是警察。”他把烟丢在面前地上踩熄,抬起头,朝欧雷克走去。欧雷克长得几乎跟他一样高。哈利的目光穿过举起的手枪,直视欧雷克的双眼,看见他举起手枪。哈利已经知道结果,他已经成了障碍,欧雷克已经别无选择。他们就像是一个无解的方程式中的两个未知数,又像是运行在碰撞轨道上的两个天体。这回合俄罗斯方块只有一个人会赢,只有一个人会赢。哈利希望事后欧雷克能够精明地把枪处理掉,搭上飞往曼谷的班机,所有的事一个字也不透露给萝凯知道,而且半夜不会在充满昔日鬼魂的房间里尖叫着醒来,并建立起一种值得去过的生活。因为他自己的人生并非如此,也即将结束。他做好心理准备,继续往前走,感觉着身体的重量,看见黑魆魆的枪口越来越大。那个秋日,欧雷克十岁,风吹乱他的头发,萝凯,哈利,橘色树叶,他们看着口袋相机的镜头,等待定时器发出咔嗒一声。那张相片是证据,证明他们曾经到达幸福的巅峰。欧雷克的食指指节泛白,扣住扳机。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其实哈利根本没时间赶上那班飞机,其实那班飞机根本不存在,香港这个目的地也不存在。未来那个理想人生只存在于幻想中,那是个他们都没有条件去过的人生。哈利不觉得恐惧,只觉得悲伤。敖德萨手枪的连发功能启动,发出短促的火药爆炸声,听起来像是只击发一枚子弹。窗户随之震动。他感觉两发子弹击中胸膛所产生的物理压力。后坐力使得枪管往上弹。第三发子弹击中他的头部。他倒了下去,身子底下是一片漆黑。他坠入黑暗,让黑暗将他吞没,把他卷到冰凉无痛的虚空之中。这一刻终于来了,他心想。这是哈利最后的念头。经过漫长的等待,他终于自由了。

教堂钟声敲完十下,静了下来。警笛声逐渐靠近,又慢慢消逝在远处。这一刻,幼鼠的叫声显得异常清晰,除此之外还有个微弱的心跳声。今年夏天这里躺着一具更年轻的人类尸体,鲜血流到这间厨房的地板上。但那时候是夏天,幼鼠还没出生,尸体也没挡住通往鼠窝的路。

母鼠再度啮咬皮鞋。

它又舔了舔金属,尝起来有咸味,突出于人类右手的两根手指之间。

它爬上西装外套,嗅到汗水、鲜血和食物的气味。有太多种食物的气味了,这件亚麻材质的外套一定进过垃圾桶。

又来了,没有完全洗净、异常强烈的烟味分子钻入它的鼻孔。

它奔上手臂,越过肩膀,在脖子周围的沾血绷带上停了下来,又快步跑到胸口。西装外套下的两个圆孔依然散发出强烈的气味。那是硫黄味和火药味。一个圆孔在心脏右边,心脏仍在跳动。它继续爬到额头,舔了舔从金发之间流出的一道鲜血。鲜血往下流到嘴唇、鼻孔、眼皮。脸颊上有一道疤。母鼠再度停下,似乎在思索该如何通过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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