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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雪人

一九八〇年十一月五日 星期三

这天,天空开始飘雪。早上十一点,大片雪花从无色天际落下,入侵鲁默里克区的野地、庭院、花园、草地,犹如来自外层空间的白色大军。下午两点,利勒史托市出动扫雪机。下午两点半,莎拉?齐纳兰小心翼翼地驾驶她那辆丰田卡罗拉SR5,缓缓行驶在克罗路的独栋洋房之间。十一月的白雪铺在蜿蜒起伏的乡间道路上,宛如替马路盖上一层羽绒被。

莎拉觉得这些房子在白天看起来很不一样,以至于她差点开过头,错过了他家的车道。她踩下刹车,车子猛然刹住。她听见后座传来呻吟声,朝后视镜望去,看见儿子摆出一张臭脸。

“不会花太久时间的,宝贝。”莎拉说。

她看见车库前方的积雪之间露出一大块黑色柏油路面,心知那个位置停过一辆搬家卡车。她觉得喉头紧缩,只希望自己并未来得太迟。

“谁住在这里啊?”儿子的声音从后座传来。

“妈妈认识的一个人。”莎拉说,下意识地在镜子里查看自己的头发,“等我十分钟就好,宝贝。我把钥匙留在车上,让你听收音机。”

她没等儿子回话就下了车,踩着滑溜的鞋底,连走带跑来到门口。这里她来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是像这样在大白天前来,完全暴露在邻居窥探的视线中。倒不是说深夜来访就显得比较清白,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行为在夜幕降临后进行似乎比较恰当。

她听见门铃声在门内响了起来,犹如受困于果酱罐的大黄蜂发出嗡嗡声响。她感到急切之情在体内不断升高,不由得朝邻居窗户瞥了一眼,却不见任何动静,窗户上只映照着光秃秃的黑色苹果树、灰色天空和乳白色地面。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听见门内传来脚步声,这才松了口气。片刻之后,她已在屋内,投身在他的怀抱中。

“亲爱的,不要走。”她说,听见自己的声带不由自主发出呜咽声。

“我非走不可。”他语气平淡,显然这句话很久以前就说得腻了,但他的双手依然熟悉地在她身上游走,并不觉得厌腻。

“不对,你不是非走不可,”她在他耳畔低声说,“你只是想离开,你不敢再继续下去。”

“我走不走跟我们的事没关系。”

她听见他的口气中透出些微怒意,同时感觉到他强壮温柔的手滑下她的脊椎,伸进裙子腰带,来到大腿上。他们就像一对配合娴熟的舞者,熟知对方的每个动作、脚步、呼吸、节奏。首先他们会做爱;他们的性爱是纯白色的,而这是美好的部分。做完爱之后,他们就得迎接黑暗的部分,也就是痛苦。

他的手在她外套上抚摸,在厚厚的衣料下找寻她的乳头。他时常为她的乳头神魂颠倒,无论如何总是会回到她的乳头上,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没有乳头的缘故。

“你是不是把车停在车库前面?”他问,声音显然有点焦躁。

她点点头,觉得欢愉如同飞镖射入她的脑际,带来痛苦。她的性欲已为他张开双翅,准备迎接他的手指:“我儿子在车上等。”

他的手陡然停住。

“他什么都不知道。”她呻吟一声,感觉到他的手开始撤退。

“你丈夫呢?他在哪里?”

“你说呢?当然是在上班啊。”

这次换她语带恼怒。她之所以恼怒除了因为他提到了她丈夫,也因为她只要一说到丈夫就无法不恼怒。她的身体需要他,立刻就要。她拉下他的裤子拉链。

“不要……”他说,抓住她的腰际。她挥出另一只手,掴了他一巴掌。他诧异地望着她,脸颊浮现红色掌印。她微微一笑,抓住他的浓密黑发,将他的脸拉到面前。

“你要走就走,”她轻声说,“可是在你走之前,你得再干我一次,明白吗?”

她感觉他的气息喷上面颊,这时他的吐息已接近喘息。她用空着的那只手又掴了他一巴掌,另一只手则感觉他的欲望在她手中逐渐膨胀。

他的撞击一次比一次强烈,但对她而言一切都已结束。她觉得麻木。魔法消失了,张力消散了,留下的只有绝望。她就要失去他了。她躺在床上的这一刻,已然失去了他。这么多年来,她为他思念渴慕,为他流过无数眼泪,为他涉险过无数次,而她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唯一得到的只有一样东西。

他站在床尾,闭着双眼朝她冲刺。她看着他的胸膛。他们刚开始交往时,她看见他的胸肌上只有一大片白色肌肤,觉得颇为怪异,但是过了一阵子之后,她开始喜欢上这片胸膛,这片胸膛让她想到许多老式雕像为了不让社会大众有多余联想,刻意省去了乳头。

他的呻吟声越来越大,她知道他很快就会发出狂暴的吼声。她喜欢那狂暴的吼声,他的吼声总是充满惊奇,狂喜连连,几乎是以痛苦的方式呈现,仿佛每次高潮都远远超过他最狂野的想象。她等待着他发出那最后的吼声,像是对这间少了照片、窗帘和地毯的冰冷卧室发出道别的吼声。之后他会穿上衣服,前往挪威另一个角落。他说那里有人提供给他一份令他难以说不的工作,但他却可以对她说不,可以对她的求欢说不,而且依然可以发出欢愉的吼声。

她闭上双眼。吼声并未到来。他停止了动作。

“我看见一张脸。”他低声说。

她猛吃一惊:“在哪里?”

“窗户外面。”

窗户位于床铺另一端,就在她头部正上方。她翻过身来,感觉他已然垂软,滑出体外。她仍躺在床上,头部上方的窗户位置太高,她无法往外看。此外,如果有人要站在窗外往屋内窥看,那扇窗户的位置也同样过高。外头的阳光已逐渐黯淡,她只能在窗玻璃上看见天花板灯光的双重映像。

“你只是看见你自己吧。”她说,语气近乎恳求。

“我本来也这样想。”他说,依然盯着窗外。

莎拉在床上跪了起来,朝窗外庭院望去。她看见了一张脸。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放声大笑。那张脸是白色的,上头有两个眼睛,嘴巴以黑色卵石排成,卵石可能是车道上捡来的,两只手臂是苹果树的树枝。

“我的老天,”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是个雪人而已嘛。”

她的笑声逐渐转变为哭声;她无助地啜泣,直到感觉他的手臂环抱住她。

“我得走了。”她呜咽地说。

“再待一会儿。”他说。

她又待上了一会儿。

莎拉往车库走去,看了看表,发现她已离开将近四十分钟。

他答应偶尔会打电话给她。他向来是个说谎高手,但这次她很高兴他扯了这个谎。她还没上车,就看见儿子的苍白脸庞在后座里凝视着她。她伸手去拉门把,却发现上了锁。她透过布满雾气的车窗看着儿子,敲了敲窗户,儿子才打开门锁。

她坐进驾驶座,发现收音机静默无声,车内冷森森的,车钥匙在前座上。她转头望向儿子,看见他脸色发白,下唇颤抖不已。

“出了什么事吗?”莎拉问。

“对,”儿子说,“我看见他了。”

儿子的语气中带有一种又细又尖的惊恐。自从小时候他挤在他们夫妇中间,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眼睛看电视以来,她已经很久没听见他用这种恐惧的语气说话了。如今他已开始变声,不再跟她拥抱互道晚安,开始对汽车引擎和女孩感兴趣。有一天,他会跟一个女孩坐上车,离她而去。

“你是什么意思?”她说着,将钥匙插进点火装置,然后转动。

“雪人……”

引擎没有反应。毫无预警之下,惊慌突然将她攫获。莎拉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她朝挡风玻璃外看去,再次转动钥匙。电池是不是没电了?

“那雪人长什么样子?”她问,将油门踩到底,急切地转动钥匙,转得那么用力,以至于她觉得钥匙似乎就要被她扭断了。他给了回答,但声音被引擎的怒吼声淹没。

莎拉挂好挡,放开手刹,仿佛突然急着想离开此地。轮胎在柔软的雪泥中转动。她催动油门,车尾滑向一边,轮胎抓上柏油路面,车子蹒跚地向前驶去,滑上马路。

“爸爸在等我们,”她说:“我们得快点才行。”

她打开收音机,调高音量,让冷森森的车内除了她自己的声音之外,还灌满广播的声响。新闻播报员正在播报今天已播出上百次的新闻:美国总统大选结果出炉,罗纳德?里根打败吉米?卡特,当选美国总统。

儿子又说了一句话,她朝后视镜瞥了一眼。

“你说什么?”她拉高嗓门说。

他又说了一次,但她依然听不清楚。她调低收音机的音量,驾车朝主干道及河川的方向驶去,两者有如两条阴郁的黑色条纹贯穿乡间。儿子倾身凑到前座之间,吓了她一跳。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嘶哑,仿佛他说的话绝对不能让别人听见。

“我们都得死。”

2 卵石眼

二〇〇四年十一月二日 第一日

哈利?霍勒心头一惊,猛力睁开双眼,只觉得寒冷彻骨。黑暗中传来说话声,吵醒了他。那声音说,今天美国人民将决定未来四年是否让小布什继续连任美国总统。十一月。哈利心想,他们绝对正在朝黑暗时期迈进。他掀开被子,双脚踏上地面。油地毯寒冷如冰,踏在脚下竟有刺痛之感。他让收音机闹钟继续用刺耳声音播报新闻,走进浴室,在镜中端详自己。他在镜子里也看见了十一月:扭曲、灰白、阴郁。一如往常,他双眼布满血丝,鼻头毛孔仿佛又黑又大的陨石坑,眼睛下方挂着的眼袋透出一抹被酒精洗涤过的淡蓝色。等脸庞用热水浸润过,拿毛巾擦干,再吃一顿早餐,那抹淡蓝色就会褪去,或者该说,他猜想到时候那抹淡蓝色就会褪去。如今他已要迈入四十大关,他不知道自己的脸庞在白天呈现何种样貌。他几乎每晚都被噩梦侵扰,早上醒来之后,他不知道自己那张持续被噩梦猎捕的面容是否会有平静浮现?脸上皱纹是否会被抚平?他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他一离开苏菲街那间斯巴达式的简朴住所,就开始扮演奥斯陆警察总署犯罪特警队的霍勒警监,同时尽量避免去照镜子。他会透过别人的容貌,寻找别人的痛苦、弱点、噩梦、动机和自我欺骗的原因,聆听别人述说那些听来令人倦怠的谎言,并试着找出他做这份工作背后的意义。他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已在内心禁锢自己的人关进监狱,他十分了解那些充满仇恨和自我轻视的监狱是怎么回事。

哈利抚摸头上刚剪过的、根根直竖的短发。从他冻僵的脚底板到头上金发之间的距离,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九十二厘米。他的锁骨突出于肌肤之下,仿佛一支衣架。自从上一件承办的案子告一段落之后,他进行了大量的体能训练,有些人认为他锻炼身体到近乎狂热的地步,除了骑飞轮之外,还开始在警署内部的健身房练习举重。哈利喜欢做重量训练产生的那种灼热痛楚,以及思绪受到抑制的感觉。然而他的身形越变越瘦,身上的脂肪消失了,剩下肌肉铺排在肌肤和骨骼之间。过去他看起来肩宽膀圆,萝凯都说他是天生的运动员身材,如今他开始看起来像是曾在照片里见过的一头精瘦北极熊,一只肌肉虬结但体型精实得吓人的掠食动物。他会变成这样,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正慢慢淡出人生舞台。反正无所谓。哈利叹了口气。十一月。天空将越来越幽暗。

他走进厨房,喝了杯水舒缓头痛,然后朝窗外看去,登时讶异不已。苏菲街另一边的房子,屋顶全变成了白色,亮白表面折射耀眼的阳光,刺痛他的双眼。原来今年的初雪已在昨夜来到。他想起了那封信。他偶尔会收到这种信,但那封信颇为特别,里头提到了图翁巴。

收音机开始播放大自然生态节目,一个表情丰富的声音正热切地描述海豹的行为和生活。“每年夏天,贝豪斯海豹都会聚集在白令海峡准备交配,这种海豹以公海豹占大多数,因此竞争相当激烈。公海豹一旦争取到一只母海豹,整个繁殖期都会跟这只母海豹厮守在一起。公海豹会照顾他的伴侣,直到小海豹诞生并能够独立生活。公海豹如此照顾母海豹并非出于对母海豹的爱,而是出于对自己的基因和繁殖后代的爱。若以达尔文的进化论来看,贝豪斯海豹之所以维持一夫一妻完全出于天择,而非道德。”

真是这样吗?哈利心想。

收音机传出的声音十分亢奋,几乎是以假音在说话:“可是当贝豪斯海豹离开白令海峡,准备去开阔海域觅食的时候,公海豹就会试图杀害母海豹。为什么呢?因为母海豹再也不会跟同一只公海豹交配了!对母海豹而言,跟其他公海豹交配可以分散繁衍后代的风险,就好像投资股市必须分散风险一样,母海豹想和不同的公海豹交配,纯粹只是基于生理因素,而公海豹相当明了这一点。公海豹杀害母海豹,是为了要阻止其他公海豹的后代和它自己的后代争夺食物。”

“我们正在进入进化论的领域,怎么人类不借鉴海豹的思维呢?”另一个声音说道。

“我们人类是这样想的啊!人类社会其实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维持一夫一妻,而且从来不曾如此。最近瑞典有一份研究报告指出,有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儿童其实并非他们认定的父亲所生。百分之二十啊!也就是每五个儿童就有一个活在谎言中!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维持生物多样性。”

哈利调整收音机频道,找寻耳朵可以忍受的音乐,最后停留在上了年纪的约翰尼?卡什演唱的《亡命之徒》(Desperado)上。

门上传来坚实的敲门声。

哈利走进卧室,穿上牛仔裤,来到玄关,打开了门。

“请问你是哈利?霍勒吗?”门外男子身穿蓝色连身工作服,一双眼睛清澈得有如孩童,正透过厚重的眼镜看着哈利。

哈利点了点头。

“你这里有霉菌吗?”男子一脸正经地问道,他的额头横贴一缕头发,胁下夹着一个塑料写字板,写字板上夹着一张印得密密麻麻的表格。

“严格说起来,”哈利说,“这件事属于个人隐私。”

男子从心底厌烦听见这种玩笑话,只微微露出一丝笑容:“你家里有霉菌吗?有没有哪里发霉?”

“我想应该没有吧。”哈利说。

“霉菌就是这样,大家都认为自己家里应该没有滋生霉菌。”男子啧了几声,抖着脚跟。

“可是——?”哈利的尾音拖得老长。

“可是就是有。”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因为你邻居家里有。”

“嗯哼?所以你认为霉菌可能扩散了?”

“霉菌不会扩散,木材干腐病才会。”

“所以说……?”

“这栋房子沿着墙壁建造的通风管道有工程瑕疵,会让干腐菌滋生。我可以看一下你家厨房吗?”

哈利让到一旁。男子快步踏进厨房,迅速拿出一个看起来像吹风机的橘色装置,压在墙上,只听见那橘色装置发出两声短促的尖锐声响。

“这是湿气侦测仪,”男子说,看着侦测仪上看起来显然是指示器的东西,“跟我想的一样,你确定你没看过奇怪的东西或闻过奇怪的味道吗?”

哈利不太清楚男子指的是什么。

“就好像发霉的面包表面会有一层东西,”男子说,“还会发出霉味。”

哈利摇摇头。

“你会不会觉得眼睛酸涩?”男子问,“常常觉得疲倦?还会头痛?”

哈利耸耸肩:“这些症状我都有,而且已经很久了。”

“你是说从你住在这里就有了?”

“可能吧,你听着……”

男子并不听哈利说话,径自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刀。哈利后退一步,眼睁睁看着男子握刀的那只手扬了起来,用力往墙上刺去。刀子穿入壁纸后方的石膏板,发出呻吟似的声音。男子抽出刀子,接着又是一刀,然后伸手将布满粉尘的石膏板往后扳。墙上现出一个大洞。男子拿出一支小手电筒往洞内照去,过大的眼镜后头逐渐浮现深刻的皱眉纹。男子将鼻子深深探入洞内,吸了几口气。

“没错,”男子说,“哈啰,小家伙。”

“你在跟谁打招呼?”哈利问,凑近了些。

“曲霉属的真菌,”男子说,“曲霉属是霉菌的属,这个属里头有三四百种霉菌,很难说这是哪一种,因为霉菌生长在这种坚硬表面上只有薄薄一层,肉眼看不出来,可是闻这个味道绝对没错。”

“这表示我有麻烦了对吗?”哈利问,开始回想上次他和父亲赞助小妹前往西班牙旅游后,自己的银行账户里还剩多少钱。他的小妹是唐氏综合征患者,但根据小妹自己的说法,她只是“有一点点唐氏综合征”而已。

“这不是真正的干腐菌,不会害这栋房子倒塌,”男子说,“但可能会害你病倒。”

“我?”

“如果你容易受霉菌影响的话就会。有些人只要和霉菌呼吸同样的空气就会生病,他们会长年感到身体虚弱,可是又找不到病症,其他住户又都住得好好的,于是他们会被判定为罹患忧郁症,使得这些害菌继续啃食壁纸和石膏板。”

“嗯,你有什么建议?”

“当然是让我把这些霉菌连根拔除。”

“顺便把我的财产也连根拔除吗?”

“所有费用房屋保险都会理赔,你一克朗都不用花,只要让我进来处理几天就好了。”

哈利从厨房抽屉里找出一份备用钥匙,递给男子。

“对了,”男子说,“只有我一个人会进来你家,你不用担心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是吗?”哈利悲哀地笑了笑,看着窗外。

“怎么了?”

“没什么,”哈利说,“反正我家也没什么东西好偷的。我得出门了。”

早晨的太阳低悬空中,照亮奥斯陆警署大楼的每一片玻璃。警署大楼位于格兰斯莱达街旁的山坡顶端,已在该地矗立三十年。警署大楼设在这里有其原因,这个位置让警方得以接近奥斯陆东区的高犯罪率地区,而且位于老酿酒厂旧址的监狱就在旁边。警署周围环绕着褐色枯草地和枫树及椴树,昨夜初雪过后,这些植物全都覆盖了薄薄一层灰白色的雪,使得整座公园看起来有如亡者家中罩了白布的各类家具。

哈利沿着带状的黑色柏油路步行至警署入口,走进大厅。警署大厅的陶瓷壁面由挪威陶瓷艺术家卡里?克里斯滕森(Kari Christensen)设计,引有活水潺潺流过,低诉着永恒的秘密。哈利对接待柜台的保安人员点了点头,前往六楼的犯罪特警队。哈利被分配到红区的新办公室已经六个月了,但他还是经常去那间昔日他和杰克?哈福森警官共用的办公室。那间办公室既窄小,又没有窗户,如今使用的人是麦努斯?史卡勒警探,哈福森已安葬于维斯雅克墓园。哈福森的父母起初希望儿子的遗体能运回家乡斯泰恩谢尔市安葬,因为他和鉴识中心主任贝雅特?隆恩并未结婚,甚至不曾同居。然而当他们得知贝雅特怀了他的孩子,而且预产期是在夏天后,便同意将他葬在奥斯陆。

哈利走进他的新办公室。他知道这间办公室将永远被他称为“新办公室”,就如同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的主球场完工至今已过了五十个年头,但它的名称依然是Camp Nou,这是加泰罗尼亚语,也就是“新球场”的意思。哈利坐上椅子,打开收音机,对三张照片点头道早安。那三张照片斜倚墙壁,立在书柜上。

哪天他如果记得买来照片挂钩,就会将它们挂上墙壁。三张照片里分别是爱伦?盖登、杰克?哈福森、毕悠纳?莫勒,以卒年顺序排列,正好组成“已故警察俱乐部”。

收音机里,挪威政治家和社会科学家正针对美国总统大选提出看法。哈利认出亚菲?史德普的声音,史德普是畅销的《自由杂志》创办人,也是最博学、最自负、最能娱乐大众的挪威意见领袖。哈利调高音量,直到收音机发出的说话声从砖墙上弹射回来,躺在新办公桌上那副盖世牌手铐都为之震动。他常利用桌脚来练习快速上铐,将桌脚铐得都迸裂开来。这是他去芝加哥参加FBI研习营后染上的恶习,当时他下榻于糟透了的卡比尼格林国民住宅,为了排遣寂寞夜晚,就在套房里伴着邻居的哄闹声和一杯杯金宾威士忌,反复练习快速上铐。快速上铐的目的,是运用熟练手法将手铐铐上嫌犯,使弹簧铐环圈住嫌犯手腕,并在另一端迅速扣上。只要力道和准头拿捏得恰到好处,一个动作就可以将自己和嫌犯铐在一起,让嫌犯完全来不及反应。哈利在工作上从未用到快速上铐的技巧,倒是他去芝加哥学来的另一项技能派上过一次用场,那就是如何缉捕连环杀手。手铐铿锵一声铐上桌脚,收音机里持续传出嗡嗡作响的说话声。

“史德普,你认为挪威人为什么对小布什老是存有疑虑?”

“因为挪威是个受到过度保护的国家,我们从来不曾打过仗,我们非常乐于让其他国家像是英国、苏联、美国来替我们打仗。没错,自从拿破仑战争以后,我们就喜欢躲在这些老大哥背后,每当情势变得危急,挪威总是仰仗其他国家担起责任,只求能够维护自身安全就好。这套把戏我们玩得太久了,以至于我们跟现实脱了节,基本上我们相信住在地球上的人,都希望我们这个全世界最富裕的国家可以和平安泰。挪威就像是个大脑只有豌豆那么一丁点大的金发女人,说话叽叽喳喳,在危险的纽约布朗克斯区暗巷里迷了路,还怪保镖对抢匪太凶。”

哈利拨打萝凯的电话号码。除了小妹的电话号码之外,萝凯的电话号码是哈利唯一背得起来的号码。过去他年纪尚轻、历练尚浅之时,曾认为记忆力差对警探而言是个大缺陷,而今他已不再这么认为。

“你所谓的保镖是指小布什和美国吗?”主持人问。

“没错。美国总统林登?约翰逊曾说,美国从未自愿选择要扮演这个角色,但这个角色除了美国之外没有其他国家能够胜任。约翰逊说得没错。我们的保镖是个改过自新的基督徒,他有恋父情结、酗酒问题、智能有限,而且没有骨气和荣誉感去服兵役。简而言之,如果他今天再度当选美国总统的话,我们大家都应该要高兴才对。”

“我想你说的应该是反话吧?”

“并不是,这样一个懦弱的总统一定会对顾问言听计从,相信我,白宫拥有世界上最优秀的顾问团。大家看了那些可笑的美国电视、电影,都误以为白宫的椭圆办公室里只有民主党员才有大脑,但其实头脑最为灵活锐利的白宫幕僚,反而往往是极右派共和党人士,很令人惊讶对不对?小布什如果再次当选总统,挪威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的一个女性朋友的女性朋友还跟你上过床呢。”

“真的吗?”哈利说。

“我不是说你,”萝凯说,“我是说那个史德普。”

“抱歉。”哈利说,调低了收音机音量。

“有一次史德普在特隆赫姆市演讲完后,邀请她去他房间。她对史德普有意思,但事先告知说她动过乳房切除手术。史德普说他得想一想,就去了酒吧,后来史德普回来带她回房间。”

“嗯,希望他的期望有被满足。”

“没有什么可以满足期望。”

“是哦。”哈利说,有点搞不清楚这段对话到底在说什么。

“今天晚上安排得怎么样?”萝凯问。

“皇宫烧烤餐厅晚上八点没问题,可是他们扯了一堆不能事先订位的鬼话。”

“可能只是想把自己搞得很高级吧。”

两人约好先在旁边的吧台碰面。挂上电话后,哈利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萝凯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也可以说是开朗,既开朗又愉快。他试着去感觉自己是否替萝凯感到开心?是否替这个他深爱的女人正和别的男人快乐交往而感到开心?萝凯和他有过相爱的时光,他有过机会,但他浪费了机会。既然如此,何不为了她过得好而开心?何不抛开那些想改变既定事实的念头,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他答应自己会再加把劲做到这点。

晨间会议很快就结束了,现任犯罪特警队队长甘纳?哈根很快就把队上正在侦办的案子讨论完毕。哈根的队长头衔全名为Politioverbetjent,简称POB。队上正在侦办的案子不多,其中并没有新的谋杀案,而谋杀案是唯一能让队员精神为之一振的案子。前来参加晨间会议的还有托马斯?海勒,他隶属于制服警察的失踪组,负责报告一件女子失踪案,这名女子在自家失踪已超过一年。警方在女子家中并未发现任何暴力迹象或歹徒侵入的痕迹,也一直无法掌握到她的行踪。她是个家庭主妇,最后被人看见是在一家托儿所,当天早上她将一对儿女送到托儿所之后就离开了。她的丈夫和亲友都有不在场证明,经过清查也都排除涉案嫌疑。失踪组讨论过后,认为应该将此案转交给犯罪特警队侦办。

麦努斯说他去过伍立弗医院,探视犯罪特警队特约精神科医师史戴?奥纳,奥纳请他向大家问好。哈利听了觉得良心不安。奥纳不只是哈利侦办刑案的顾问,也是他私底下对抗酒瘾的支持者,更是他最接近于知交的好友。奥纳因为不明病因入院一星期,哈利至今尚未克服他不愿踏入医院的情结。明天,哈利心想,或是星期四,一定要去医院探望奥纳。

“我们队上来了一位新警官,”甘纳?哈根宣布说,“卡翠娜?布莱特。”

坐在第一排的一名年轻女子自动站了起来,脸上并未露出笑容,却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子。没刻意展露魅力就很吸引人了,哈利心想。卡翠娜身材纤细,一绺绺头发毫无生气地垂落脸颊两侧,脸庞苍白,轮廓鲜明,脸上带着严肃且疲惫的神情,这种神情哈利在其他美丽绝伦的女人脸上也曾见过。这类美丽女子相当习于被人观看,早就对这件事没有了好恶。卡翠娜身穿蓝色套装,很能展露女性曲线,裙子底下却露出厚重的黑色紧身裤袜和实用冬靴,抹去一切她刻意卖弄性感的可能性。她站立原地,扫视众人,仿佛她站起来只是为了看看每个人,而非被看。哈利猜想她穿那身套装和她来警署这样和大家做个小小的初次会面,应该都经过她的计划。

“卡翠娜在卑尔根警署任职了四年,主要处理妨害风化的案件,但也曾执行犯罪特警队分派的任务。”哈根低头看着一张纸继续说道,哈利心想他看的应该是卡翠娜的履历,“一九九九年毕业于卑尔根大学法律系,随后进入警察学院,现在是我们这里的警官。没有小孩,但是已婚。”

卡翠娜的一道细眉微微上扬。哈根可能因为看见她这个表情,或认为最后这句话有点多余,于是又补上一句:“以免你们对她有兴趣……”

哈根顿了顿,这句话的余韵让现场气氛一片凝重。哈根觉得自己似乎只是越描越黑,用力咳了两声,宣布说还没报名参加圣诞派对的人,请在本星期三以前完成报名。

椅子纷纷发出刮擦声,哈利快步踏出走廊,这时他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看来我是你的。”

哈利转过身,看着卡翠娜的脸庞,心想要是她刻意展露魅力一定很迷人。

“或者说你是我的,”她说,露出整齐的贝齿一笑,但笑容有所保留,“看你从哪个角度来看。”她说的是一口带有卑尔根腔的标准挪威语,碰到r只微微卷舌。哈利敢打包票,她这口音代表她来自卑尔根的法纳区或卡法勒区,或是某个稳定的中产阶级地区。

哈利继续往前走,卡翠娜快步跟上:“看来队长忘了通知你。”

她对哈根这个队长头衔的每个音节都稍微加强重音。

“这几天你应该带我熟悉环境,照顾我的需要,直到我可以独立作业。你想你可以做到这些吗?”

哈利露出微笑。到目前为止,他喜欢卡翠娜这个人,但他的心胸当然也保持开放,随时可以改变看法,总是给别人机会成为他黑名单上的一员。

“我不知道,”哈利说,在咖啡机旁停下脚步,“不然就从这个开始好了。”

“我不喝咖啡。”

“不过呢,这玩意儿一目了然,就跟这里绝大多数的东西一样。你对那件女子失踪案有什么看法?”

哈利按下美式咖啡机的按钮,这台咖啡机做出的美式咖啡就跟挪威渡轮咖啡没两样。

“你是指什么?”卡翠娜问。

“你认为她还活着吗?”哈利轻描淡写地问,不让卡翠娜察觉出他其实是想掂掂她的斤两。

“你当我是白痴吗?”卡翠娜说,看着咖啡机一阵一阵地将黑色液体喷溅到白色塑料杯中,脸上露出作恶神情,丝毫不加掩饰,“你刚刚没听见队长说我在性犯罪小组待了四年吗?”

“嗯,”哈利说,“所以你认为她死了?”

“早就死透了。”卡翠娜说。

哈利拿起白色塑料杯,心想他可能发现了一个他也许会欣赏的同事。

下午哈利步行回家,看见人行道和马路上的积雪已经融化,细细的雪花在空中回旋飞舞,一碰触地面就被柏油吞噬。他走进奥克许街那家他常去的唱片行,买了一张加拿大摇滚歌手尼尔?扬的最新专辑,尽管他觉得那张专辑可能十分无趣。

他一打开家门,就注意到屋里有些不同,也许是声音不同,也许是气味有异。他赶紧冲到厨房门口,赫然发现一整片墙壁不见了,也就是说,今早原本是石膏板和淡色花纹壁纸的地方,如今只看见锈红色砖墙、灰泥和布满钉孔的黄灰色壁骨。地上放着霉菌清除员的工具箱,料理台上留有一张字条,写说他明天会再来。

哈利走进客厅,将尼尔?扬的CD放进播放器,十五分钟后又闷闷不乐地取出,换上美国摇滚歌手瑞安?亚当斯的CD。想喝酒的念头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他闭上双眼,凝视血液的脉动和完全的黑暗。他又想起了那封信。初雪。图翁巴。

电话铃声打断了瑞安?亚当斯唱的《舞在第九街》(Shakedown on 9th Street)。

电话中一名女子自我介绍说她叫欧妲,是电视节目“波塞脱口秀”的工作人员,很高兴再次跟他通话。哈利不记得这女子是谁,但记得这个电视节目。波塞脱口秀曾邀请他上电视谈连环杀手,因为他是唯一去过FBI研习营的挪威警官,而且曾经逮到过一名真正的连环杀手。哈利竟然愚蠢到一口答应。他告诉自己说他上节目是去谈论要事,略为描述杀人者的状态,而不是为了要在这个全挪威最受欢迎的脱口秀露脸。如今回想起来,他已不这么确定当初去上节目的动机是什么,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节目现场播出前他喝了酒。他确信自己只喝了一杯,但电视上他看起来像是喝了五杯。一如往常,他口齿十分清晰,但双眼呆滞,分析迟缓,无法做出任何结论,使得主持人不得不介绍新一届全欧洲插花冠军出场。哈利不发一语,但他的肢体语言明白地表示他对现场众人讨论插花有什么想法。当主持人面带鬼祟的微笑,询问他说调查命案的警探跟插花不知道会有什么交集,哈利说他发现挪威丧礼上的花环水平之高,绝对登得上国际舞台。也许是哈利那种稍微迷糊又事不关己的态度,引来现场观众哄堂大笑。录像结束后,电视台人员满意地拍了拍哈利的肩膀,说他“达成使命”。他还跟一小群电视台人员去“艺术人之家”纵情地喝了点酒,隔天早上醒来全身细胞都在大叫大嚷,要求更多酒精。那天是星期五,于是他继续痛饮,醉了一整个周末。他坐在施罗德酒馆,吼叫说再来一杯啤酒,但酒馆灯光明明灭灭,表示即将打烊,酒客应该识趣地离开。女服务生莉塔走到哈利面前,告诉他说他该走了,最好是回家睡觉,否则以后店里不欢迎他来。星期一早上,哈利虽然准时八点出现在办公室,却对队上工作毫无贡献。晨间会议结束后,他就往水槽里吐,然后粘在办公椅上抽烟喝咖啡,接着又跑去吐,只不过这次是跑去厕所吐。这就是他上回屈服于酒瘾的经过,那次之后他没再碰过一滴酒。

现在他们又来找他上节目。

欧妲说这次讨论的主题是阿拉伯国家的恐怖主义,以及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分子变成杀戮机器。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哈利打断。

“不要。”

“可是我们好希望你可以来哦,你是那么……那么的……热情有劲!”她热切地大笑,其中有几分诚意哈利无法确定,但哈利认出了她的声音,那晚她也去了艺术人之家。她颇有姿色,但是带有一种年轻而无趣的味道,她的谈话也是年轻而无趣的。那晚她用饥渴的眼神看着哈利,仿佛哈利是一顿充满异国风味的大餐,而她想大快朵颐;难道他真的那么充满异国风味吗?

“请你们找别人。”哈利说,挂上电话,闭上双眼,聆听瑞安?亚当斯唱道:“哦,宝贝,为何我如此思念着你?”

小男孩抬头看着身旁站在厨房料理台前的男子。院子里覆盖着皑皑白雪,白雪折射阳光,照在男孩父亲的光秃头顶上。父亲的头骨颇为硕大,头皮紧贴头骨。妈咪说过爸爸有个大头是因为他脑袋好,小男孩问妈咪为什么她要说爸爸脑袋好,不说爸爸有个好脑袋?妈咪听了大笑,抚摸着他的额头说,因为物理学教授都是脑袋好的人。这时脑袋好的爸爸正在水龙头下清洗马铃薯,直接将马铃薯放进锅子。

“爸,你不削马铃薯皮吗?妈咪平常都……”

“尤纳斯,你妈不在这里,现在要照我的方法来做。”

父亲并未拉高嗓门,口气中却带有一股愠怒之意,令尤纳斯瑟缩不安。尤纳斯一直不知道是什么让父亲如此生气,有时他甚至不知道父亲是否生气,直到他看见母亲脸上带着焦虑神情,嘴角下垂,而母亲的这个表情似乎只会让父亲更为烦躁易怒。他心中盼望母亲赶快回家。

“爸,我们不用盘子它们!”

父亲大力甩上橱柜门,尤纳斯咬住下唇。父亲弯下腰,将脸凑到他面前,脸上那副薄如纸的眼镜闪闪发光。

“要说我们不用‘那些’盘子,而不是我们不用盘子‘它们’,”父亲说,“尤纳斯,我已经告诉过你多少次了?”

“可是妈咪都说……”

“你妈不懂得怎样说话才是正确的,你明白吗?你妈成长的环境和家庭一点也不注重语言。”父亲口中发出的气息闻起来带有咸味,犹如海藻的气味。

前门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

“哈啰。”母亲在玄关高喊。

尤纳斯立刻就想朝母亲奔去,却被父亲按住肩膀,父亲指了指还没摆放餐具的餐桌。

“你们好棒哦!”

尤纳斯听得出母亲气喘吁吁的说话声中带着微笑。母亲正站在他背后的厨房门口,看着他以最快速度在餐桌上摆放杯子和餐具。

“而且你们堆的那个雪人好大哦!”

尤纳斯转过身,讶异地望向母亲,她正在解开外套扣子。母亲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有着深色肌肤、深色头发,就跟他一样,她的眼睛也经常都是那么温柔。母亲已不像她和父亲的新婚照片里那样苗条,但他注意到每次他和母亲出去散步,都会有男人看她。

“我们没堆雪人啊。”尤纳斯说。

“没有吗?”妈咪蹙起眉头,解开围在颈部的粉红色大围巾,那条围巾是尤纳斯送给妈咪的圣诞礼物。

尤纳斯站上餐椅,向外看去,见到屋前草坪上果然堆着一个雪人,而且如同母亲所说是个大雪人。雪人的眼睛和嘴巴是卵石,鼻子是红萝卜。雪人没戴圆边帽、鸭舌帽或围巾,只有一只手臂,手臂是一根细树枝,尤纳斯猜想应该是从树篱那边捡来的。但那个雪人有点怪,它面对的方向不太对。尤纳斯不知道为何不对,只觉得雪人应该面向马路,面向空旷的空间。

“为什么……?”尤纳斯才开口说话,就被父亲打断。

“我会去找那些人好好谈一谈。”

“为什么?”妈咪的声音从玄关传来,尤纳斯听见妈咪拉下黑色高跟皮靴的拉链,“又没什么关系。”

“我不希望那种人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晃来晃去,我一回来就去找他们谈。”

“那个雪人为什么不往外看?”尤纳斯问。

母亲在玄关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亲爱的?”

“明天某个时候。”

“几点?”

“你干吗问?有约会吗?”父亲的口气中带有一种不在乎的调调,令尤纳斯打了个冷战。

“我是在想我可以先把晚餐煮好。”妈咪说,走进厨房,来到炉子前,查看锅子,调高两块电热板的温度。

“那你就把晚餐先煮好,”父亲说,转头望向料理台上那叠报纸,“反正我会回来。”

“好,”妈咪走到爸爸背后,搂住了他,“你真的今天晚上就要去卑尔根?”

“我是明天早上八点的课,”爸爸说,“飞机降落以后还要花一个小时才能到大学,如果我搭明天最早的班机会来不及。”

尤纳斯看见父亲的颈部肌肉放松下来,可见妈咪再一次找到了适当的语言。

“那个雪人为什么看着我们家?”尤纳斯问。

“去洗手吧。”妈咪说。

三人在静默中用餐。偶尔妈咪会打破静默,问几个小问题,不外乎是今天学校如何之类的,尤纳斯的回答都简短模糊。他知道如果自己回答得太详细,便会引来父亲借由学校的话题而问起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像是他们在学校学了什么或没学什么,或是发出一连串如机关枪扫射般的质问,问说刚刚他提到的跟他一起玩的同学是哪里人?父母亲是做什么的?这些问题尤纳斯无论怎么回答,父亲都不会满意。

尤纳斯上床时,听见楼下传来父亲和母亲道别的声音,然后大门关上,外头的汽车发动引擎,引擎声渐去渐远。家里又剩下他们母子俩了。母亲打开了电视。尤纳斯思索着母亲问的一个问题:为什么他很少再带朋友来家里玩了?尤纳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不希望让母亲伤心,但现在反倒是他自己伤心起来。他咬着脸颊内侧,感觉苦苦甜甜的疼痛感蔓延至耳际,眼睛盯着天花板垂落的金属风铃管。他起身下床,拖着脚走到窗前。

院子里的白雪折射光线,足以让他看清楚楼下那个雪人的轮廓。那雪人看起来甚是孤单,应该给它戴顶鸭舌帽,围上围巾,或许再让它拿一把扫帚才对。这时月光从云朵后方透了出来,尤纳斯看见雪人的一排黑色牙齿和眼睛,不由自主倒抽一口凉气,后退两步。那对卵石眼在月光下闪烁光芒,却不是看着屋子,而是往上看,看着这里。尤纳斯拉上窗帘,爬回床上。

3 洋红

第一日

哈利坐在皇宫烧烤餐厅的吧台高脚椅上,阅读墙上的告示,告示中和善地提醒客人不要赊账、不要找工作人员麻烦、保持合宜举止否则请离场。这时刚入夜不久,酒吧里只有两名年轻女子坐在桌前猛按手机按键,另有两名年轻男子正在练习射飞镖,他们站定位置,瞄准射出,但成绩不佳。美国歌手多莉?帕顿透过喇叭正以南方鼻音唱出哀怨的歌声。哈利知道多莉?帕顿拥有一流的乡村及西部音乐品味,在此助力之下,她从冷宫里顺利解冻,重出歌坛。哈利又看了看表,跟自己打赌说萝凯在八点零七分一定会来到门口。他感到紧张不安,每次再和萝凯碰面,他心里都有这种感觉。他告诉自己说这只是条件反射,就如同苏联生理学家巴甫洛夫对狗建立条件反射之后,狗只要一听见吃饭铃声响起,即使没看见食物也会立刻开始流口水。他们今晚只打算“纯”吃饭,惬意地聊个天,聊聊现在过的生活,也就是说,聊聊她现在过的生活,也聊聊欧雷克。欧雷克是过去萝凯在莫斯科挪威大使馆工作时,和俄籍前夫生下的儿子。他生性内向谨慎,但哈利走入了他的心,逐渐和他建立起互动。从许多方面来看,欧雷克和哈利建立的互动比和他父亲来得更深入。最后当萝凯再也无法忍受哈利,决定分手时,哈利心想不知道谁的损失比较大。如今他知道了。时间来到八点零七分,萝凯站在门口,一如往常抬头挺胸,哈利的指尖感觉得到她背部的弧线,他的肌肤感觉得到她明亮肌肤下的高耸颧骨。他原本暗自希望萝凯看起来气色不会这么好、心情不会这么愉悦。

萝凯走到哈利面前,和他贴了贴脸颊。他强迫自己先离开她的脸颊。

“你在看什么?”萝凯问,解开外套纽扣。

“你知道的。”哈利说,一听见自己的声音,就发觉开口之前应该先清清喉咙。

萝凯咯咯娇笑,这笑声对哈利产生的效果有如第一口金宾威士忌,令他感到温暖放松。

“别这样。”她说。

哈利清楚知道她这句“别这样”代表什么意思,那就是不要对她表示爱意,不要让彼此尴尬,我们不会往那个方向发展。这句话她说得十分轻柔,几乎难以听见,感觉起来却像是掴了他一记热辣辣的耳光。

“你变瘦了。”她说。

“大家都这样说。”

“桌子……”

“服务生会过来叫我们。”

萝凯在哈利对面的高脚椅上坐下,点了一杯开胃酒。不消说,萝凯点的开胃酒一定是金巴利酒。过去哈利常用“洋红”来称呼萝凯,因为香甜金巴利酒的独特天然色泽就是洋红色,而萝凯喜欢穿亮红色的衣服。萝凯声称她穿亮红色是用来作为警告,就好像动物会用鲜艳的颜色来警告其他动物保持距离一样。

哈利又点了一杯可乐。

“你怎么会变这么瘦?”萝凯问。

“因为霉菌。”

“什么?”

“霉菌显然会把人吞噬掉,它会吞噬你的大脑、眼睛、肺脏、注意力,吸走色彩和记忆。霉菌越来越多,我越来越少,它变成了我,我变成了它。”

“你在唠唠叨叨说什么啊?”萝凯高声说,做个鬼脸,表示恶心,但哈利在她眼神中看见笑意。她喜欢听哈利说话,即使哈利说的只是些琐碎而令人费解的话。哈利将他家有霉菌滋生的事说给了萝凯听。

“你最近怎么样?”哈利问。

“我很好啊,欧雷克也很好,可是他很想念你。”

“他这样说吗?”

“你明明知道他会这样说,你应该多关心他一点。”

“我?”哈利看着萝凯,愕然地说,“分手又不是我决定的。”

“那又怎样?”萝凯说,从酒保手中接过金巴利酒,“你跟我不在一起又不代表你跟欧雷克的关系不再,这对你们两个人来说都很重要,你们都不容易对别人交心,所以更应该继续培养彼此之间已经建立起来的关系。”

哈利啜饮一口可乐。“欧雷克跟你那个医生处得怎样?”

“他的名字叫马地亚,”萝凯叹了口气,说,“他们正在试着相处,他们……是不一样的人。马地亚很努力尝试,可是欧雷克让他不太好过。”

哈利心头浮现一阵甜美酥麻的满足感。

“马地亚的工作时间也很长。”

“我以为你不喜欢你的男人工作。”哈利接口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萝凯竟然也不生气,只是哀伤地叹了口气。

“哈利,工作时间长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你一工作起来就好像着了魔似的。你就等于你的工作,驱动你工作的不是爱、不是责任感、不是企图心,而是愤怒,渴望复仇的愤怒。这样是不对的,哈利,工作的驱动力不应该来自愤怒,你应该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对,很清楚,哈利心想,我还让病魔入侵了你家。

哈利清清喉咙:“那你那个医生的工作驱动力是……正面的喽?”

“马地亚还是会去急诊室值夜班,他是志愿的,同时也在解剖部当全职讲师。”

“他还捐血,而且是国际特赦组织的会员。”

萝凯叹说:“哈利,B型阴性血非常罕见,而且我知道你自己也支持国际特赦组织。”

她用顶端有匹马的橘色塑料搅拌棒搅弄着那杯金巴利酒,红色调酒在冰块周围旋绕。

“哈利?”她说。

她的口气让哈利紧张起来。

“圣诞假期的时候马地亚会搬去跟我住。”

“这么快?”哈利用舌头舔了舔上颚,寻求水分,“你们才认识没多久。”

“够久了,我们计划明年夏天结婚。”

麦努斯看着热水流过双手,流进水槽,消失不见。不对,没有东西会消失,只是去了别的地方,就好像过去这几个星期他收集信息的对象一样。这份工作是哈利交代他做的,哈利说事情可能别有蹊跷,要他周末之前交出一份报告,这也表示他不得不加班。他知道哈利会分派这类工作给他们,是为了让他们在淡季有事可做。由三名制服警察组成的失踪组拒绝继续调查这件旧案子,他们的新案子已经够多了。

麦努斯经过无人走廊,走回办公室,却发现办公室的门微微开着。他确定自己出来之后把门带上了,而且现在时间已过九点,清洁人员早已完成清洁工作。两年前他们的办公室遭过小偷,于是麦努斯愤怒地把门推开。

卡翠娜站在办公室中央,秀眉微蹙,瞥了他一眼,仿佛是他闯入了她的办公室。卡翠娜转过身,背对麦努斯。

“我只是来看看而已。”她说,眼望墙壁。

“看什么?”麦努斯环视四周,他的办公室和其他人的办公室没什么两样,只是少了窗户而已。

“这以前是他的办公室对不对?”

麦努斯皱起眉头:“你是说谁?”

“我是说哈利,过去这些年来,这间办公室一直是他的,他去澳大利亚调查连环杀人案的时候,这也是他的办公室对不对?”

麦努斯耸耸肩:“应该是吧,为什么这样问?”

卡翠娜伸手抚摸桌面:“他为什么要换办公室?”

麦努斯绕过卡翠娜,砰的一声坐上旋转办公椅:“因为这间办公室没有窗户。”

“他先和爱伦?盖登共享这间办公室,然后是杰克?哈福森,”卡翠娜说,“结果这两个人都不幸身亡。”

麦努斯的双手抱在脑后,心想这个新来的女警官挺有格调的,比他高了一两个层次吧。他敢打包票,卡翠娜的丈夫一定是老板级的人物,而且有钱。她身上那件套装看起来可不便宜,但当他更仔细地观察她,他发现她身上有一点小小的瑕疵,但究竟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你想哈利是不是听得见他们的声音?所以才换办公室?”卡翠娜问,仔细观看墙上贴的那张挪威全图,麦努斯在那张地图上圈出了自一九八〇年以来,挪威东部厄斯兰地区所有失踪人口的家乡。

麦努斯笑了几声,并不答话。卡翠娜腰肢纤细,背部曲线柔美。麦努斯知道卡翠娜晓得他正以挑逗的眼神看着她。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卡翠娜问。

“为什么这么问?”

“每个人都会想了解一下新长官是什么样的人吧?”

卡翠娜说得对,只不过麦努斯从没这样想过,他一直不觉得哈利是他的长官。的确,哈利分派工作给他们,也带领调查工作,但除此之外,哈利只是要他们离他远一点。

“你可能已经听说了,他是个声名狼藉的人。”麦努斯说。

卡翠娜耸耸肩:“我听说他是酒鬼,还揭发过同事的恶行,所有的上级主管都想把他踢走,可是前任POB把他保护在羽翼之下。”

“前任POB的名字叫莫勒。”麦努斯说,看着地图上画在卑尔根周围的圆圈。莫勒失踪之前,最后被人看见的地方就是卑尔根。

“还有警署的人不喜欢媒体把他塑造成一个通俗偶像。”

麦努斯咬了咬下唇:“他是个优秀得要命的警探,这样对我来说就够了。”

“你喜欢他这个人?”卡翠娜问。

麦努斯咧嘴而笑,转过了头,直视卡翠娜的双眼。

“我想我没办法说喜欢,也没办法说不喜欢。”他说。

他将椅子向后一推,双脚搁上桌子,伸了个懒腰,假装打哈欠:“这么晚了你还在忙什么?”

他做这些动作是想取得优势,毕竟卡翠娜只是个低阶警探,而且很菜。

卡翠娜只是微微一笑,仿佛他说了些逗趣的话,转身出门而去。

她就这么消失了。一想到消失,麦努斯咒骂一声,直起身来,回到计算机前继续工作。

哈利从睡梦中醒来,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他睡了多久?他翻过身往床头桌上的时钟瞧去。三点四十五分。昨晚那顿晚餐折煞了他,他看着萝凯的嘴说话、喝酒、嚼肉,用话语将他吞没。她说她和马地亚打算去非洲博茨瓦纳住个几年,当地政府建立了对抗艾滋病病毒的设施,但缺少医生。萝凯问哈利跟谁碰过面,哈利回答说他和童年好友爱斯坦及崔斯可碰过面。爱斯坦是嗜酒的出租车司机,也是计算机怪胎;崔斯可则是嗜酒赌徒,如果他摆扑克脸的功力和他读出别人表情的功力一样高超,早已登上世界扑克冠军宝座。哈利甚至说起崔斯可在拉斯韦加斯世界扑克冠军锦标赛上的落败经过,后来才想到这件事以前就跟她说过了。此外,他说他跟爱斯坦和崔斯可碰过面并不是真的,他根本没跟任何人碰面。

他看着服务生往隔壁桌的杯子里倒酒,有一度心中浮现出一种极为疯狂的感觉,想将酒瓶从服务生手中抢过来,往自己嘴里灌,结果他只是答应萝凯会带欧雷克去看演唱会。欧雷克一直央求萝凯让他去看美国滑结乐团的演唱会。哈利没告诉萝凯说她让儿子去看的是哪种乐团的演唱会,因为他自己也想去。这个乐团虽然有金属乐团必备的死亡呓语、魔鬼标志和高速低音大鼓,经常令他发笑,但他还是觉得颇有意思。

哈利掀开被子,走进厨房,等待水龙头流出的水转凉,再掬水来喝。他总是认为水要这样喝比较好喝,让水流过自己的肌肤,从自己的手中喝水。突然间他让水直接流入水槽,看着黑沉沉的墙壁。他是不是看见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不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移动本身而已,犹如无形的水流在海底轻抚海草。霉菌的死亡纤维有如手指,如此细微,以至于肉眼无法看见。细微的空气流动带起孢子,让孢子降落在新的区域,开始啃食与吸食。哈利打开客厅的收音机。小布什二度入主白宫。

哈利回到床上,拉起被子,盖住了头。

尤纳斯被声音吵醒,掀开盖在头上的被子。至少他觉得自己听见了某种声音,某种嘎吱声,就像周日早晨的寂静中,房屋间的黏稠积雪踩在脚底发出的嘎吱声。他一定是做梦了。但即使他闭上双眼,睡意也不再回来,回来的只有梦的碎片:爸爸动也不动,静默地站在他面前,眼镜里映着光影,使镜片看起来有如难以穿透的冰面。

这一定是噩梦,因为尤纳斯心中害怕。他再度睁开眼睛,看见天花板吊着的金属风铃微微摆动。他跳下床,打开房门,奔过走廊。他经过通往一楼的楼梯间,努力不去看那个黑漆一团的楼梯间,脚下并不停步,一直奔到父母卧房门前才停下来,小心翼翼压下门把。这时他想起爸爸不在,他会吵醒的是妈咪。他轻手轻脚走进房间,只见方形的白色月光射落地面,洒在铺得整整齐齐的双人床上。数字闹钟的数字在黑暗中发光:一点十一分。尤纳斯站在原地,困惑不已。

他回到走廊,朝楼梯间走去。黑魆魆的楼梯间犹如广阔巨大的虚空,在那里等着他。楼梯底下没有一丝声响。

“妈咪!”

他一听见自己的叫声化为短暂刺耳且充满恐惧的回音,立刻后悔出声叫唤,因为这么一来它就知道了;黑暗知道他害怕了。

没有回应。

尤纳斯吞了口口水,蹑手蹑脚朝楼梯下走去。

他踏到第三级楼梯时,觉得脚底踩到湿湿的东西,第六级楼梯也是,第八级也是,像是曾有人穿着湿了的鞋子或踏着湿了的双脚走过阶梯。

客厅的灯亮着,但不见妈咪的踪影。他走到窗前,往班狄森一家人的屋子望去,妈咪有时会去那里找艾芭,但班狄森家的窗户都黑沉沉的。

他走进厨房,来到电话前,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不让黑暗入侵。他拨打母亲的手机号码,一听见母亲轻柔的声音就觉得欢喜雀跃,但那只是母亲的电话语音,请他留下姓名,祝他有愉快的一天。

但这天已经过去,现在是夜晚。

他走到玄关,把脚塞进父亲的一双大鞋子里,在睡衣外头罩上一件厚夹克,走出了门。妈咪说过雪到明天就会融化,但外头依然寒冷,微风在栅栏门旁边的橡树间喃喃低语。他家距离班狄森家不超过两百米,幸好这段路上有两盏街灯。妈咪一定是在班狄森家。他朝左看了看,又往右瞧了瞧,确定没有人会把他拦下来。就在此时,他看见了雪人。雪人依然伫立原地,并未移动,面向他们家,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中。但雪人有个地方不太一样,多了点人味,令他感到十分熟悉。尤纳斯望向班狄森家。他决定用跑的,但他并未移动双脚,只是站在那里,感觉间歇的寒风吹拂着他。他慢慢转过头,望向雪人。他知道雪人为什么看起来十分熟悉了,因为它围着一条围巾,一条粉红色围巾,那条围巾是他送给母亲的圣诞礼物。

4 失踪

第二日

正午时分,奥斯陆市中心的雪已然融化,但哈利和卡翠娜驾车驶过贺福区时,道路两侧的院子里仍看得见一块块冰雪。美国歌手迈克尔?斯蒂普正在收音机里唱道他有一种消沉感,某种东西勾起了这种感觉,他知道有件事不大对劲,以及井里有个男孩。车子驶入极为安静的住宅区,来到极为安静的街道上,哈利伸手朝一辆车指了指,那是一辆闪烁光芒的银色丰田卡罗拉,就停在栅栏旁。

“那是史卡勒的车,把车停在后面。”

栅栏内的宅邸是黄色的,占地广大。一家三口住这样一栋房子,未免也太大了吧,哈利心想。他和卡翠娜踏上碎石小径。周围的一切都在滴水和叹息。院子里伫立着一个雪人,身形有些倾斜,前景不甚看好。

麦努斯打开大门。哈利弯下腰,细看门锁。

“四处都没发现外人侵入的迹象。”麦努斯说。

麦努斯领着他们走进客厅。客厅地上坐着一个小男孩,背对他们正在看电视,看的是卡通频道。一名女子从沙发上站起来,跟哈利握了握手,自我介绍说她叫艾芭?班狄森,是这家人的邻居。

“碧蒂从来没做过这种事,”艾芭说,“至少我认识她的这段时间没有。”

“你认识她多久了?”哈利问,环视四周。电视前方摆着厚实的大型真皮家具和八角形深色玻璃咖啡桌,餐桌旁的钢管餐椅十分轻巧优雅,是萝凯会喜欢的风格。墙上挂着两幅画,画中男子看起来都像银行经理,一脸威严看着哈利。画的旁边是现代主义抽象艺术品,那种成功地变得不现代之后又再度变得非常现代的艺术品。

“十年了,”艾芭说,“我们搬到对面那天,正好尤纳斯出生。”她朝地上的小男孩点了点头。尤纳斯依然动也不动,看着电视里疾驰的哔哔鸟和爆炸的炸胡狼。

“据我所知,昨天晚上是你报警的?”

“对,没错。”

“尤纳斯大概一点十五分左右按她家门铃,”麦努斯低头看着笔记说,“报案中心在一点三十分接到电话。”

“我先生跟我和尤纳斯一起过来,在屋子里找了一圈。”艾芭解释说。

“你们找了哪些地方?”哈利问。

“地下室、浴室、车库,每个地方都找过了,真奇怪,竟然有人会就这样跑了。”

“跑了?”

“我是说消失、失踪。接电话的那个警察问我能不能照顾尤纳斯,还说我们应该打电话给碧蒂认识的每一个人,以及她可能去住的朋友家,然后等到今天,看看碧蒂有没有去上班。他说这类案件的失踪者,十个里头有八个过几个小时就会自己出现。我们想联络菲利普……”

“菲利普是碧蒂的丈夫,”麦努斯插口说,“他在卑尔根教书,是某个学科的教授。”

“他是物理学教授,”艾芭微笑说,“可是菲利普的手机没开机,我们又不知道他住哪家饭店。”

“今天早上我们在卑尔根联络到他,”麦努斯说,“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对,谢天谢地。”艾芭说,“今天早上我们打电话去碧蒂工作的地方,可是到了上班时间她还没出现,所以我们又打电话去警局。”

麦努斯点头确认。哈利示意麦努斯继续和艾芭谈话,自己走到电视机前,在尤纳斯旁边的地上坐了下来。电视上炸胡狼正在点燃一根炸药的引信。

“哈啰,尤纳斯,我叫哈利,其他警察有没有告诉你,通常这种失踪案件最后都会没事,有的人失踪以后会自己出现?”

尤纳斯摇摇头。

“可是他们真的都会自己出现。”哈利说,“如果要你猜的话,你猜你妈妈现在会在哪里?”

尤纳斯耸耸肩:“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尤纳斯,我知道你不晓得,现在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不过如果她不在家也没去上班,你第一个会想到她在什么地方?不管有没有可能都没关系。”

尤纳斯并不答话,只是盯着电视中的炸胡狼,炸胡狼正焦急地想甩掉粘在手上的炸药。

“你们会去小屋或类似的地方吗?”

尤纳斯摇摇头。

“当她想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她会不会去什么特别的地方?”

“她不想单独一个人,”尤纳斯说,“她想跟我在一起。”

“只跟你在一起?”

尤纳斯转头望向哈利,他和欧雷克一样有一对褐色眼眸,哈利在这对褐色眼眸中,看见预料中的恐惧和预料外的愤怒。

“那些失踪又出现的人,”尤纳斯问,“他们为什么要失踪?”

同样的眼神,哈利心想,同样的问题,重要的问题。

“各式各样的理由都有,”哈利说,“有些人迷路了,迷路的方式有很多种,有些人则是需要休息,暂时离开一下,去找寻平静。”

大门砰的一声被用力甩上,哈利看见尤纳斯吓了一跳。

就在此时,炸胡狼手中的炸药爆炸,他们背后的客厅门打开。

“哈啰,”一个声音说,说话声尖锐且颇为克制,“最新情况怎样?”

哈利一回头,就看见一名年约五十、身穿条纹西装的男子走向咖啡桌,拿起遥控器。电视画面向内聚爆,化为一个白点,电视机发出嘶嘶声以示抗议。

“尤纳斯,我说过白天看电视会怎样。”男子说,语带认命之意,仿佛是要告诉屋内众人,现今这个时代要养育小孩简直是件没有指望的差事。

哈利站起来自我介绍,也介绍了麦努斯和卡翠娜。卡翠娜进门后只是站在门边观看。

“我叫菲利普?贝克。”男子说,推了推眼镜,尽管眼镜已高高立在鼻梁上。哈利想看清楚菲利普的眼睛,希望在心中对这个可能的嫌犯形成关键性的第一印象,以备日后不时之需,但菲利普的眼睛藏在眼镜的反射光影之后。

“我已经打电话给所有碧蒂可能联络的人,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菲利普说,“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哈利说,“不过你能帮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查出家里是不是少了行李箱、背包或衣服,好让我们建立假设,”哈利仔细观察菲利普的神情,再继续往下说,“看看碧蒂的失踪是临时起意的,还是经过计划。”

菲利普回望哈利搜寻的眼神,点了点头,走上二楼。

哈利在尤纳斯身旁弯下腰,尤纳斯依然盯着黑漆漆的电视屏幕。

“你喜欢哔哔鸟对不对?”哈利问。

尤纳斯默默地摇摇头。

“为什么不喜欢?”

尤纳斯低声说:“因为我觉得炸胡狼很可怜。”声音细若蚊鸣。

五分钟后,菲利普走下楼来说家里没少什么东西,没少行李箱,也没少衣服,除了他出门时碧蒂身上穿的衣服,加上她的外套、靴子和围巾。

“嗯,”哈利搔了搔没刮胡子的下巴,瞥了艾芭一眼,“贝克先生,我们可以去厨房吗?”

菲利普当先领路,哈利示意卡翠娜加入他们。菲利普走进厨房,立刻开始将咖啡粉舀进滤纸,再把水倒进咖啡机。卡翠娜站在门边,哈利走到窗边向外望去,只见雪人的头已陷入肩膀。

“你昨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出门的?搭几点的班机去卑尔根?”哈利问。

“我大概九点半离开,”菲利普毫不迟疑地说,“飞机十一点五分起飞。”

“你出门以后有没有跟碧蒂联络?”

“没有。”

“你认为可能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警监先生,我真的不知道。”

“嗯。”哈利望着窗外的街道。自从他们来到这里之后,他连一辆汽车经过的声音都没听见。这里非常安静。在城里的这个地区,光是安详与宁静可能就得花上五十万克朗才能买到。“你跟你太太的婚姻关系怎么样?”

哈利听见菲利普停下双手动作,又补上一句:“我必须问这个问题,因为配偶是可能就这么起身走人的。”

菲利普清清喉咙:“我可以跟你保证,我跟我太太的婚姻关系好得很。”

“你会不会认为她瞒着你有外遇?”

“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这三个字有点强烈,贝克先生,婚外情其实很常见。”

菲利普露出虚弱的微笑:“我并不天真,警监先生,碧蒂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比我年轻很多岁,而且我得说她来自一个比较自由的家庭,但她不是会有外遇的那种人。这样说好了,她的活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咖啡机发出隆隆声响,仿佛不祥预兆。哈利张口想继续追问,又改变主意。

“你有没有发现你太太出现情绪起伏?”

“警监先生,碧蒂没有忧郁症,她不会走进森林上吊或投湖,她一定在某个地方,而且还活着。我知道人们常常会搞失踪,然后又出现,只为了非常自然平常的原因,是不是这样?”

哈利缓缓点头:“你介意我在屋里四处看看吗?”

“为什么?”

菲利普的这句话颇为无礼,这让哈利判断菲利普应该惯于掌控一切,什么事都要知道,而他妻子没交代一句话就离开了家,显然违逆了他。哈利已在心里剔除碧蒂主动离家的可能性,适应良好的健康母亲通常不会三更半夜将十岁儿子丢在家里,况且还有其他那些迹象。警方在这类失踪案发生初期,通常只会动用极少资源来进行调查,除非有迹象显示案情不单纯或涉及犯罪。促使哈利亲自前来贺福区调查的正是“其他那些迹象”。

“有时候要等你找到了,你才会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哈利答道,“方法论就是如此。”

哈利看见菲利普躲在眼镜后方的眼睛是浅蓝色的,跟他儿子不同,闪烁着强烈而清澈的光芒。

“请便,”菲利普说,“随便看。”

卧室冷飕飕地,里头毫无异味,十分整齐。双人床上铺着一条针织被,一边的床头桌上摆着一张老妇人的照片,老妇人的容貌和菲利普颇为神似,因此哈利判断床的这一边应该是菲利普睡的。另一边的床头桌上摆着尤纳斯的照片。摆放女性衣物的衣橱里有一丝淡淡的香水味,哈利看见每一个衣架边角跟彼此之间都间隔相同的距离,只要不去动它们,它们会一直保持这个距离。衣架上挂有开衩的黑色洋装,以及饰以粉红色图案与亮片的套头毛衣。衣橱下方是抽屉。哈利拉开第一格抽屉,看见里头是黑色和红色的内衣。第二格抽屉是吊袜带和丝袜。第三格抽屉里放的是珠宝,一个个安置在亮红色绒毡格子里。哈利注意到一枚俗丽的大戒指,上头镶饰着珍贵宝石,闪烁不已。这个抽屉里所有的珠宝都带有一点赌城拉斯韦加斯那种华丽艳俗的味道。绒毡上每一格都放有珠宝,并无空格。

卧室里有一扇门通向新装潢的浴室,里头设有蒸气淋浴间和两个钢制洗脸盆。

哈利来到尤纳斯的房间,在小桌旁的小椅子上坐下。小桌上摆着一个计算器,上头设有几排先进的数学功能。计算器看起来是新的,尚未用过。小桌上方是一张海报,里头是七只海豚悠游在海浪中,另有一份年历,年历上有几个日期被圈了起来,旁边标注着许多小字。哈利看见上面写着“妈咪和爷爷的生日”“丹麦的假日”“早上十点看牙医”,七月有两个日期写着“医生”。但哈利并未看见任何足球赛、看电影或生日派对的注记。他看见床上放着一条粉红色围巾,尤纳斯这个年纪的小男孩绝对不可能用这种颜色的围巾。哈利拿起围巾,摸到围巾是湿的,但仍闻得到肌肤、头发和女性香水的独特气味,这香水的味道和衣橱是一样的。

哈利走下楼,在厨房门口停下脚步,聆听麦努斯滔滔不绝地讲述失踪案的处理程序,厨房里还传来咖啡杯发出的叮叮声。客厅那张沙发看起来偌大无比,也许是因为坐在沙发上看书的身影十分娇小。哈利走到沙发旁,看见一张英国喜剧演员卓别林身穿礼服的盛装照。

“你知道卓别林有爵士头衔吗?”哈利问道:“他叫作查理?卓别林爵士。”

尤纳斯点了点头:“他们把他从美国赶走。”

他用指尖翻动书页。

“今年夏天你生过病吗,尤纳斯?”

“没有。”

“可是你去看过医生,还看了两次。”

“是妈咪要带我去检查的,妈咪……”尤纳斯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哈利说,把手放在尤纳斯窄小的肩膀上,“她没带走你床上那条粉红色围巾对不对?”

“有人把那条围巾围在雪人的脖子上,”尤纳斯说,“是我把它拿进来的。”

“你妈妈不想让雪人着凉。”

“她才不可能把她最心爱的围巾送给雪人呢。”

“那一定是你爸爸围的。”

“不是,是昨天晚上有人在爸爸离开以后围的,那个人带走了妈咪。”

哈利缓缓点头:“尤纳斯,那个雪人是谁堆的?”

“我不知道。”

哈利望向窗外的院子。这正是他之所以来这里的原因。一阵冷风似乎穿墙而过,吹进了屋子。

哈利和卡翠娜驾车行驶在索克达路上,朝麦佑斯登区的方向驶去。

“我们走进那间屋子的时候,你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住在里头的夫妻算不上是灵魂伴侣,”卡翠娜说,驾车驶过收费亭,完全没减速,“可能是一桩不快乐的婚姻,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最痛苦的人是老婆。”

“嗯,为什么你会这样认为?”

“很明显啊,”卡翠娜微微一笑,瞥了后视镜一眼,“品味冲突。”

“请你说明。”

“你没看见那张可怕的沙发和咖啡桌吗?典型的八十年代风格,却被男人在九十年代买回家。老婆买的是那张有铝制桌脚的白色上油橡木餐桌,还有Vitra。”

“Vitra?”

“Vitra的餐椅,是瑞士品牌,很贵的,贵到如果她肯买价格便宜一点的仿制品,剩下的钱够她把所有那些该死的家具都给换掉。”

哈利注意到“该死的”这几个字,听起来不像是卡翠娜经常使用的语汇,她突然使用这种用语只是更突显了她出身的社会阶级。

“意思是?”

“那么大一栋房子,又在奥斯陆那么高级的地段,代表钱不是问题,是老公不准她换掉他买的沙发和咖啡桌。当一个没品位或是对室内设计没有明显兴趣的男人做出这种事,等于是告诉我那个家庭里是谁支配谁。”

哈利点点头。他之所以点头其实是向自己确认,确认他对卡翠娜的第一印象并没有错:她很行。

“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吧,”卡翠娜说,“要学习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哈利望向车窗外的列思维克咖啡馆,那家咖啡馆老旧而传统,但从未受到敬重。

“我不认为碧蒂离开屋子是出于自由意志。”哈利说。

“为什么不是?屋子里没有暴力迹象。”

“那是因为计划周全。”

“谁是犯人?是不是丈夫?通常都是丈夫对不对?”

“对,”哈利说,同时察觉到自己脑中出现疑惑,“通常是丈夫。”

“只不过这个丈夫跑去了卑尔根。”

“看起来是这样。”

“他搭的是末班飞机,所以不可能回来,再说他还必须赶得上早上第一节课。”卡翠娜踩下油门,车子从麦佑斯登区一个十字路口的黄灯底下飞驰而过,“如果菲利普是犯人,那你撒下的饵应该早就钓到他了。”

“饵?”

“对啊,你问他说碧蒂有没有出现情绪起伏,暗示说你怀疑碧蒂跑去自杀。”

“所以说呢?”

卡翠娜大笑:“哈利,你少来了,每个人——包括菲利普在内,都知道警方对疑似自杀的案件不会投入太多调查资源,简而言之呢,你给了他一个支持自杀理论的机会,如果他是犯人,这样不就解决了绝大多数的问题?结果他却回答说碧蒂快乐得跟云雀一样。”

“嗯,所以你认为我问这个问题只是在测试他?”

“哈利,你一天到晚都在测试别人,包括我在内。”

哈利并不接话,直到车子驶上玻克塔路。

“人们总是比你以为的聪明。”哈利说,接着又沉默不语,直到他们来到警署停车场。

“今天的其他时间我要自己工作。”

他这样说是因为他正在思索那条粉红色围巾,并做出了结论。他急切地想去看看麦努斯做的失踪人口报告,也急切地想确认自己的怀疑是否正确。倘若他害怕的事果然成真,那么他就得去找队长哈根,同时带着那封信,那封见鬼的信。

5 图腾柱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四日

威廉?杰斐逊?布莱思三世在一九四六年八月十九日来到这个世界,出生于阿肯色州的霍普小镇,当时他的父亲正好在三个月前因车祸去世。四年后,威廉的母亲再嫁,威廉便换上继父的姓氏。四十六年后,一九九二年的十一月夜晚,霍普镇街上洒落了有如雪花般的白色碎纸花,庆祝镇民的希望、霍普镇出身的威廉——或称为比尔——克林顿,当选美国第四十二届总统。当天晚上卑尔根市落下的白雪并未触碰到地面,雪花一如往常在半空中便已融化,化为雨水落在街上;这种天候自九月中旬就开始了,但隔天清晨太阳升起时,守护这个美丽城市的七座山上,山顶出现了有如白砂糖般闪闪发亮的积雪,而这时葛德?拉夫妥警探已来到其中最高的厄里肯山顶。他的肩膀在他那颗大头旁弓起,一边颤抖,一边呼吸着山上的空气。他脸上的皮肤满布皱褶,仿佛被人揍过一般。

黄色缆车载着拉夫妥和三名卑尔根警署犯罪现场鉴识员,爬上距离城市地面六百四十二米高之处,吊在坚实的钢索上轻轻摇晃,停在原地静静等待。早上第一批游客走下缆车,爬上人气颇高的厄里肯山顶并发出警报之后,缆车就已停止载客。

“出去走走吧。”一名鉴识员不经意地说。

这句话原本是卑尔根市的旅游口号,却常常被拿来嘲讽卑尔根人,以至于卑尔根人几乎都已不再使用这句话。但是当恐惧盖过意志力,内心深处的语汇便会浮现。

“对,出去走走吧。”拉夫妥复述,语带挖苦之意,他的眼睛在仿佛被人用平底锅打过的肌肤皱褶后方闪烁光芒。

躺在雪中的尸体被切成无数碎块,幸亏有一个裸露的乳房才让人得以判别死者性别。尸体的其他部分让拉夫妥联想到一年前在艾索凯瑟镇发生的车祸,当时一辆卡车转弯车速过快,车上载运的铝板松脱滑落,将对向来车削成碎片。

“凶手就在现场杀害死者,分割她的肢体。”一名鉴识员说。

这句话对拉夫妥来说似乎是多余的,因为尸体周围的积雪溅满了血,浓厚的血痕显示至少有一条动脉被切断时,心脏仍在跳动。他在心中记下必须查出昨晚何时停止降雪。最后一班缆车昨天下午五点离站,但死者和凶手可能是走缆车下方的小径来到这里,也可能是搭乘弗拉扬缆索铁路来到旁边的山峰,再步行过来,但这两条路都得耗费大量体力,因此拉夫妥的直觉告诉他:他们是搭缆车来的。

雪地里有两组鞋印,小鞋印无疑是那名女性死者的,虽然现场并未看见她的鞋子。另外一组鞋印必定是凶手的。这两组鞋印往小径延伸而去。

“很大一双靴子,”一名年轻的鉴识员说——他来自索特拉岛的滨海地区,双颊凹陷,“至少有四十八号,这家伙一定人高马大。”

“那可不一定,”拉夫妥说,鼻子呼哧一声吸了口气,“他的鞋印大小不一,可是这里的地面却是平整的,这表示他的脚比他的鞋子还小,说不定这家伙想愚弄我们。”

拉夫妥感到众人的视线都朝他射来,他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又来了,这个过气的警察明星又在眩人耳目了。他是媒体的宠儿,有一张大嘴,面容严厉,精力旺盛。简而言之,这个男人专门制造头条新闻。但同时拉夫妥对他们而言又过于傲慢,无论是对媒体或对他的同僚而言都是如此。于是流言蜚语开始流传,说拉夫妥想的只有他自己和他在聚光灯下的地位,还说他是个利己主义者,不知道曾把多少人踩在脚下当作垫脚石,曾牺牲多少人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这些流言他只当作耳边风,他们手中没有他的把柄,就算有也少得可怜。但犯罪现场有些零散不值钱的小饰品不见了,也许是死者的珠宝或手表,一些没有人会注意的小东西。有一天,拉夫妥的一个同事要找笔,打开了他办公桌的一个抽屉——至少那个同事是这样说的——却在抽屉里发现了三样东西。拉夫妥被POB叫了去,要他将这件事解释清楚。最后POB叫他把嘴闭上,不要对别人多说,仅此而已。但谣言开始满天飞,最后连媒体都开始注意到这件事,因此当警署被控执法过当时,很快就出现某个警察犯下这类罪行的铁证,这名警察就是专门制造头条新闻的拉夫妥,一点也不令人意外。

拉夫妥被判有罪,每个人都认为他有罪,毫不怀疑。但大家都知道拉夫妥只是成了卑尔根警界行之有年的地下文化的代罪羔羊,他只不过是签了几份囚犯报告,而这些囚犯被押回牢房时摔倒在老旧铁梯上,身上多处瘀伤——这些囚犯多半是儿童猥亵犯或毒贩。

报社记者对拉夫妥毫不留情,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铁面人,而不称呼他名字。这个绰号也许不够有创意,却很恰当。一名记者访问了拉夫妥在黑白两道上的几个宿敌,这些人自然借此机会一偿宿怨。有一天拉夫妥的女儿哭着从学校回来,说她被人嘲弄欺负,他的妻子说她受够了,他不能要求她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把整个家都给拖垮。一如往常,他大发雷霆,随后他的妻子就带着女儿离家出走,这次再也没回来。

那段时间很难熬,但他一直没忘记自己是谁。他是铁面人拉夫妥。他自我放逐的时期结束后,就倾注全力、没日没夜地工作,只为了收复失地。但没有人愿意原谅他,因为伤口太深,他也发现警界内部并不愿意让他成功。警方当然不想让他再度意气风发,将他们和媒体都急着想抛诸脑后的画面又唤回来,再次目睹那些手上铐着手铐、全身瘀青的囚犯照片。但他会证明给他们看,证明葛德?拉夫妥不是个会让自己从此被埋葬的人,他要证明脚下那座城市是属于他的,而不是属于社工人员、懦夫,还有那些巧舌如簧的人,那些人只会坐在办公室里,舌头长到可以去舔当地政客和左派记者的松弛屁眼。

“拍几张照片,查出死者的身份。”拉夫妥对拿着相机的鉴识员说。

“这样是要找谁来指认?”年轻的鉴识员伸手一指。

拉夫妥不去理会那鉴识员说话的语气:“有人已经报案或即将报案这个女人失踪,去办就是了,小伙子。”

拉夫妥走到山顶,回头望向卑尔根人所称的Vidden,也就是高原。他的视线扫过乡间,停在一座山坡上,看见坡顶似乎有个人。如果那是人,那么那个人动也不动。说不定是石冢?拉夫妥眯起双眼。他来这里少说也有上百次,跟妻女一起来散步,但他不记得在那里见过石冢。他步下山顶,来到缆车旁,向操作员借了望远镜。十五秒后,他确定那不是石冢,而是有人滚了三个大雪球,一个一个堆叠起来。

拉夫妥不喜欢卑尔根市的斜坡区,这个地区叫作菲雷希恩区,区内的木屋美丽如画、歪歪斜斜、无法隔热保暖,木屋设有阶梯和地下室,位于狭窄巷弄内阳光永远照射不到的地方。爸妈有钱的时髦小孩时常会花数百万克朗买下一栋纯正的卑尔根木屋,加以装修,直到屋子里看不见一丝原本铺上的灰泥为止。这里已听不见孩童在碎石路上奔跑的声音,高房价早已将年轻的卑尔根家庭逼到山头另一侧的郊区。此地十分安静,仿佛一排排荒弃的商店。然而当他站在石阶上按门铃时,却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门打了开来,一张苍白焦虑的女子脸庞出现在门后,满脸错愕看着他。

“请问你是欧妮?黑德兰吗?”拉夫妥问,亮出警察证,“我是来请教关于你的朋友莱拉?奥森的事。”

这栋公寓很小,格局令人费解,浴室位于厨房后方,就在卧室和客厅中间。客厅贴的是酒红色花纹壁纸,欧妮在狭小的客厅里设法挤进了一张沙发和一张绿橘相间的扶手椅,剩余的狭小地面堆满周刊、书籍和CD。拉夫妥跨过一碟翻倒的清水和一只猫,来到沙发前。欧妮在扶手椅上坐下,不安地玩弄自己的项链,链坠上镶着一颗绿色宝石,上面有一道黑色裂痕,也许是瑕疵,也许是那颗宝石的特点。

欧妮今早从莱拉的丈夫贝斯钦那里得知莱拉的死讯,但是当她听见拉夫妥无情地说出细节,脸上表情依然出现好几次大幅转变。

“太可怕了,”欧妮低声说,“贝斯钦没提到这些。”

“那是因为我们不想宣扬,”拉夫妥说,“贝斯钦跟我说你是莱拉最要好的朋友。”

欧妮点点头。

“那你知道莱拉为什么去厄里肯山吗?因为她丈夫什么都不知道,他昨天带孩子去弗罗勒镇探望他母亲。”

欧妮摇摇头,态度十分坚定,不会让人产生任何疑惑。然而问题并不在于她摇头的态度,而在于她摇头前迟疑了零点零一秒,这零点零一秒正是拉夫妥要找的。

“黑德兰小姐,这是一件谋杀案,希望你明白如果你不把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会产生什么严重后果。”

欧妮迅速瞥了一眼面前这个貌似斗牛犬、脸上表情复杂难解的警察。拉夫妥嗅到了猎物的气味。

“如果你认为你是在替莱拉的家庭着想,那你就错了,这些事无论如何都会曝光。”

欧妮吞了口口水。她看起来相当害怕,刚才她开门时看起来就已经相当惊慌了。拉夫妥又推了她最后一把,给她一个事实上微不足道的威胁,这个威胁无论对清白或犯罪的人都相当有用。

“你可以现在就告诉我,或是去警局接受侦讯。”

欧妮眼中盈满泪水,细微得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从她喉咙后方传了出来:“她去那里见一个人。”

“谁?”

欧妮颤抖地吸了口气:“莱拉只跟我提到那人的名字和职业。这件事是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不能让贝斯钦知道。”

拉夫妥低头看着笔记本,极力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这个人的名字和职业是什么?”

他记下欧妮所述,看着笔记本。那是个相当常见的名字,也是个相当常见的职业,但卑尔根市是个不算大的城市,因此他认为这些线索就已足够。他整个人都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所谓他“整个人”代表的是他三十年来的办案经验,以及他根据愤世嫉俗的心态得来的人性知识。

“答应我一件事,”拉夫妥说,“不要把你刚刚对我说的事告诉别人,不要告诉莱拉的家人,也不要告诉媒体,连其他警察都不要说,明白吗?”

“连……其他警察都不要说?”

“绝对不能说,这件案子由我主导调查,我必须完全掌控这项信息。你什么人都不能说,除非接到我的进一步指示,否则你要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拉夫妥再度站上门外的阶梯,心想终于有了眉目。巷子深处有一扇窗户晃了开来,拉夫妥脸色微变,再度觉得受到监视。可是那又怎样?要复仇的人是他,复仇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拉夫妥扣上外套,静静地沉浸在胜利中,完全没发现外头正下着大雨。他在滑溜的街道上迈开大步,朝卑尔根市中心走去。

下午五点,卑尔根的天空像是被拔开瓶盖的水瓶一样,浇下倾盆大雨。拉夫妥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名单,这张名单是他从职业公会那里拿来的。他已经开始寻找符合那个名字的可能人选,目前只找到三个人。他离开欧妮家才两个小时,但他认为自己很快就能查出谁是杀害莱拉的凶手。不到十二小时就侦破一宗谋杀案,没有人可以将这个成绩从他手中夺去,荣耀将属于他,只属于他一个人,因为他将会亲自联络媒体。挪威各大媒体早已占据厄里肯山顶,也涌进了警署。署长下令不得泄露任何有关尸体的细节,但秃鹰般的记者早已嗅到了血腥味。

“一定有人泄露消息。”署长说,看着拉夫妥。拉夫妥不发一语,克制着不让脸上浮现任何笑容,只因记者正坐在外头,准备发布新闻。很快地,拉夫妥将再度成为卑尔根警署之王。

他调低收音机的音量,美国歌手惠特尼?休斯顿正在收音机里对整个秋天高唱我将永远爱你。他正要拿起电话,电话响起。

“我是拉夫妥。”他不耐烦地说,几乎不想继续接这通电话。

“你要找的人是我。”

向来多疑的拉夫妥一听电话里的声音,就知道这不是开玩笑或恶作剧电话。这声音冷静节制、发音清晰、干净利落,排除一般疯子或酒鬼打来的可能性。但这声音也带有一种别的东西,是什么拉夫妥一时间说不上来。

拉夫妥大声咳嗽,咳了两声,慢悠悠地回答,仿佛表示自己没被吓到,“请问你是哪位?”

“你知道的。”

拉夫妥闭上眼睛,激烈地无声咒骂。该死!该死!该死!凶手跑来自首了。如此一来,引发的冲击效果将远不及他拉夫妥亲手逮到凶手。

“你为什么认为我在找你?”拉夫妥咬牙切齿地问。

“我就是知道,”那声音说,“如果你肯照我说的话去做,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想逮捕我,而且你可以逮捕我,独自一个人逮捕我,你听见了吗,拉夫妥?”

拉夫妥先点点头,才打起精神,回答说听见了。

“十分钟后,”那声音说,“跟我在诺德勒斯公园的图腾柱旁边碰面。”

拉夫妥努力思索。诺德勒斯公园位于水族馆旁,他十分钟内就可以抵达,可是有那么多地方可以选择,为什么偏偏要挑在海岬尽头的一座公园里见面?

“这样我就能看见你是不是一个人来,”那声音说,仿佛响应着他的思绪,“如果我看见其他警察,或是你迟到,那我就会永远消失。”

拉夫妥的脑子开始分析情势、推演计算、归纳结论。他来不及组成一支逮捕小组,势必得写一份书面报告,说明他为什么要独自去逮捕凶手。太完美了。

“好,”拉夫妥说,“然后呢?”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还有我自首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审判期间我不要戴手铐,媒体不准进入法庭,我服刑的地方不能跟其他囚犯混在一起。”

拉夫妥差点呛到:“好。”他说,看了看表。

“等一下,还有其他条件,我的房间要有电视,我要什么书都必须提供给我。”

“这可以安排。”拉夫妥说。

“你只要签下这些条件的同意书,我就会跟你走。”

“如果……”拉夫妥开口说,却听见话筒传来快速的哔哔声,表示对方已挂断电话。

拉夫妥将车子停在卑尔根船坞旁,从这里步行前往诺德勒斯公园的路并不是最近的,但走进公园时会有比较清楚的视野。这座大公园的地形起起伏伏,里头有被人踏平的小径、黄色的小山丘、枯黄的草地。树木朝浓密云层伸出黑色多节的手指,云层从奥斯古岛后方的海上被吹来。公园里一名男子正快步行走,他牵的那只罗威纳犬紧张地拉扯着他。拉夫妥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摸了摸他的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迈开步伐走过诺德勒斯海水池。这个海水池是个空荡的白色水盆,看起来像是位于海洋边缘的特大号浴缸。

他在转弯处后方看见了十米高的图腾柱,那根图腾柱是西雅图市赠送的礼物,重达两吨,用来祝贺卑尔根市建立九百周年。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湿叶子踩在脚下发出的嘎吱声。天空开始飘落丝丝细雨,打在他脸上。

一个身影单独站在图腾柱旁,面对拉夫妥走来的方向,仿佛那人知道拉夫妥会从这边走来,而不是另一边。

拉夫妥用手捏了捏他的左轮手枪,踏出最后几步,来到那人前方两米处,停下脚步。他在霏霏细雨中眯起双眼,心想怎么可能。

“惊讶吧?”那人说。拉夫妥认出了那人的声音。

拉夫妥默然不语,脑子再度开始分析计算。

“你自以为了解我,”那声音说,“但其实只有我了解你而已,所以我猜你一定会单枪匹马前来。”

拉夫妥瞪着那人。

“这只是一场游戏。”那声音说。

拉夫妥清清喉咙:“一场游戏?”

“对,你喜欢玩游戏。”

拉夫妥握住左轮枪柄,取好角度,避免快速抽出手枪时被口袋卡住。

“为什么要特别选我?”拉夫妥问。

“因为你是最棒的,我只把最棒的人当成对手。”

“你疯了。”拉夫妥低声说,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

“这一点呢,”那人说,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还有待商榷。不过老兄,你也疯了,我们都疯了,我们都是焦躁的灵魂,找不到回家的路,一直都是这样。你知道印第安人为什么要做图腾柱吗?”

拉夫妥面前那人用戴了手套的食指指节叩击图腾柱;图腾柱上雕刻的人像一个叠着一个,睁着盲目的黑色大眼,望向峡湾的另一端。

“是为了照看灵魂,”那人继续说,“好让灵魂不会迷失。但是图腾柱会腐烂,它们当然会腐烂,这是图腾柱的功能之一。图腾柱腐烂崩坏以后,灵魂就得去找新家——也许是面具,也许是镜子,也许是初生的婴儿。”

水族馆传来嘶哑的叫声,那是企鹅奔跑发出的声音。

“你要不要告诉我为什么要杀她?”拉夫妥问,发觉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嘶哑。

“游戏结束了,真可惜,拉夫妥,我玩得很开心。”

“你是怎么发现我会查到你身上的?”

那人抬起一只手,拉夫妥反射性地后退一步。那人手上垂落一样东西,是一条项链,项坠镶着一颗泪滴形绿色宝石,上面有一条黑色裂痕。拉夫妥感觉自己心跳加速。

“欧妮起初什么都不肯说,后来她……这该怎么说……她被说服了。”

“你说谎。”拉夫妥说,屏住气息,并不相信对方的话。

“她说你不准她告诉你的同僚,所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接受我的建议,一个人来,因为你认为这会是你灵魂的新居所,是你复活的机会,对不对?”

冰冷细雨打在拉夫妥脸上有如汗水一般。他的手指扣上手枪扳机,集中精神,控制自己,缓缓说话。

“你挑错地方了,你站的地方背对海面,而且离开这里的每一条路都有警车守住,没有人逃得了。”

那人嗅了嗅空气的气味:“拉夫妥,你有没有闻到?”

“闻到什么?”

“恐惧。肾上腺素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不过这你应该知道,我敢说你在你殴打的那些囚犯身上,一定也闻过这种味道。莱拉身上也有这种味道,尤其是当她看见我要使用的工具时;欧妮身上的这种味道更浓,也许是因为你跟她说过莱拉身上发生的事,所以她知道自己会有什么遭遇。这种味道很能让人兴奋对不对?我在书上读过有些食肉动物会利用这种气味来找寻猎物,想想看那些颤抖的猎物想要躲藏,却很清楚自己身上发出的味道会引来杀机。”

拉夫妥看见那人戴着手套的双手垂了下来,手中并无其他东西。在光天化日下,此地接近挪威第二大城卑尔根的市中心。拉夫妥虽然有点年纪,但这几年滴酒未沾,体能状况保持得很好,反射动作快,战斗技能也不生疏,一眨眼就能拔出左轮手枪。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害怕到嘴里上下两排牙齿直打战?

6 手机

第二日

麦努斯?史卡勒警官背倚着他那张旋转办公椅,闭上眼睛,眼前立刻出现一个男子的影像:男子身穿西装,面朝另一侧站立。麦努斯立刻睁开双眼,看了看表:六点。他认为自己应该可以休息片刻,因为他已执行完找寻失踪人口的标准程序。他打电话给所有医院询问是否有病患名叫碧蒂?贝克;打电话给挪威出租车公司和奥斯陆出租车公司,询问昨晚他们派车去贺福区附近接送的客人;询问碧蒂的银行,并收到回复说碧蒂在失踪前并未从账户中提领大量现金,昨晚或今天也没有注销账户。派驻在加勒穆恩机场的警察也获准查看昨晚的旅客名单,但飞往卑尔根市的班机上,唯一姓贝克的旅客只有碧蒂的丈夫菲利普。麦努斯也询问过丹麦和英国航线的渡轮公司,尽管碧蒂极不可能前往英国,因为菲利普留有碧蒂的护照,也给警方看过。企图心旺盛的麦努斯按照一般程序,对奥斯陆和阿克修斯郡的所有旅馆发出安全通报传真,最后还指示奥斯陆的所有行动单位,包括巡逻车,全都睁大眼睛留意碧蒂的行踪。

现在只剩下手机的问题。

麦努斯打电话给哈利,报告目前状况。麦努斯听见哈利气喘吁吁,背景有鸟儿发出的尖鸣声。哈利挂断电话前问了几个有关手机的问题。麦努斯讲完电话,站起身来,踏进走廊。卡翠娜?布莱特的办公室门开着,灯也亮着,里头却没人。麦努斯爬上楼梯,来到楼上的员工餐厅。

餐厅已打烊,但保温瓶里还有微温的咖啡,门边的手推餐车上有薄脆饼干和果酱。餐厅里只坐了四个人,其中一人是卡翠娜。她坐在墙边一张餐桌前,正在阅读活页夹里的文件,面前是一杯水和一个餐盒,餐盒里有两个开口三明治。她脸上戴的眼镜镜架细、镜片薄,看起来几乎像是没戴。

麦努斯倒了些咖啡,走到卡翠娜桌旁。

“打算加班吗?”他问,坐了下来。

卡翠娜从面前的数据中抬起头来,麦努斯似乎听见她轻叹一声。

“看我猜得准不准?”麦努斯微笑说,“你带了自制三明治,这表示你出门前就知道餐厅五点打烊,而且你今天会工作到很晚。抱歉,当警探就是有这种职业病。”

“是吗?”卡翠娜说,眼睛眨也不眨,视线又回到数据上。

“对啊。”麦努斯说,啜饮咖啡,趁此机会好好观察卡翠娜,只见她倚身向前,上衣领口内看得见胸罩的蕾丝花边。“今天我调查碧蒂的失踪案,我查到的和别人可以查到的一样多,可是我认为她可能还在贺福区,说不定就躺在某个地方的雪堆或落叶堆下,也说不定躺在贺福区众多小湖和小溪的其中一个里。”

卡翠娜默不作声。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认为吗?”

“不知道。”卡翠娜语调平板,看着资料并未抬眼。

麦努斯越过桌面,将一部手机放在卡翠娜面前。卡翠娜面带无奈的神情,抬起头来。

“我想你一定知道,”麦努斯说,“这是一部手机,是一种很新的发明。一九七三年四月,手机之父马丁?库珀用手机跟家里的老婆通话,这是史上第一次的手机通话。当然了,当时他并不知道这项发明后来会成为警方寻找失踪人口最重要的方式。布莱特,如果你想成为一个还算合格的警探,就得好好聆听和学习这些技术。”

卡翠娜摘下眼镜看着麦努斯,嘴角泛起一抹微笑。麦努斯喜欢她这抹微笑,虽然他不太明白这抹微笑背后的含意。“我洗耳恭听。”

“很好,”麦努斯说,“因为碧蒂有一部手机,而手机会发出信号,信号会被附近地区的基站接收。不只是在你打电话的时候这样,当你身上携带手机的时候也是这样。这就是为什么美国人打一开始就把手机称为蜂巢式电话,因为一个基站涵盖一个小区域,就好像蜂窝一样。我问过挪威电信,涵盖贺福区的基站依然接收得到碧蒂的手机发出的信号,但我们找过整间房子,都没发现她的手机,而且她不太可能把手机掉在她家旁边,这样就太过于巧合了,因此……”麦努斯扬起双手,犹如变完戏法的魔术师,“喝完这杯咖啡以后,我就会通知重案指挥室,请他们派出搜索队。”

“祝你好运。”卡翠娜说,将手机推还给麦努斯,翻过一页文件。

“那是哈利的旧案子对不对?”麦努斯问。

“对。”

“他认为有个连环杀手正在到处杀人。”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应该也知道他料错了吧?而且不是第一次了。哈利对连环杀手有一种病态的痴迷,他以为挪威是美国,可是他还没在挪威发现过连环杀手。”

“瑞典出过几个连环杀手,像是托马斯?奎克(Thomas Quick)、约翰?阿索纽斯(John Asonius)、托雷?赫丁(Tore Hedin)……”

麦努斯笑说:“你做过功课嘛,但如果你想学一些正统的调查方法,我建议你跟我去喝杯啤酒。”

“谢谢,我不……”

“或是去吃点东西也行,你那个餐盒不是很大。”麦努斯终于和卡翠娜四目交接,他直视卡翠娜的双眼,只见她的眼眸中有种奇特的光芒,仿佛深处有火正在燃烧。麦努斯从未在别人眼中见过这种光芒,但他认为是自己点燃了卡翠娜眼中的火光,他认为自己在和她说完这番话之后,已晋升到和她同样的等级。

“你可以把这个当成是……”他开口说,假装找寻适当的字眼,“训练。”

卡翠娜露出微笑,大大的微笑。

麦努斯感觉心跳加速,全身发热,似乎已感受到卡翠娜的身体贴上他,他的指尖触摸她穿着丝袜的膝盖,他往上游移的手发出噼啪声。

“史卡勒,你想做什么?想尝尝队上新来的女同事吗?”卡翠娜脸上的微笑更扩大了些,眼中的火光更为炽烈,“一逮到机会就跟她上床,就好像男孩把口水吐在最大块的生日蛋糕上,好抢先别人一步,安静地享受这块大蛋糕?”

麦努斯不禁目瞪口呆。

“让我给你几个良心的建议,史卡勒,不要碰工作上的女人。如果你认为自己掌握到一条有用的线索,不要浪费时间跑来餐厅喝咖啡。还有,别跑来告诉我说你要通知重案指挥室,你应该打电话给霍勒警监,他才能决定是不是要派出搜索队。然后你应该打电话给紧急应变中心,那里才有人员待命,而不是这里。”

卡翠娜将防油纸揉成一团,挥手一掷,将纸团往麦努斯背后的垃圾桶丢去。麦努斯不必回头也知道纸团进了垃圾桶。卡翠娜收拾档案,站了起来,这时麦努斯多少已经镇定下来了。

“我不知道你在乱想些什么,布莱特,你大概只是个欲求不满的人妻,希望别的男人可以……可以……”麦努斯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妈的!他找不到适当的字眼,“我只是想教你几手而已,你这个婊子。”

卡翠娜脸色骤变,仿佛窗帘被一把拉开,使得麦努斯直接看见她眼中的火焰。有那么一瞬间,麦努斯认为卡翠娜会出手打他,但最后什么事也没发生。卡翠娜再度开口说话,麦努斯明白一切都只发生在她的眼眸里,她没抬起一根手指,声音也完全在控制之中。

“如果我误会了你的意思,很抱歉,”卡翠娜说,但脸上的表情明白地表示她认为这个可能性极低,“还有,马丁?库珀不是打电话给他老婆,而是打给他在贝尔实验室的竞争对手乔尔?恩格尔。史卡勒,你认为他是打电话过去要教对方几手,还是去炫耀?”

麦努斯看着卡翠娜离去,看着她的套装摩擦她的背部,摆动身躯走向餐厅大门。妈的,真是个古怪的女人!他想站起来对她丢东西,但知道自己丢不中。再者,他不想移动,他害怕自己勃起的下体依然明显。

哈利觉得自己的肺脏抵住了肋骨内部,他的呼吸逐渐缓和下来,但心跳依然快速,宛如一只野兔在胸腔内高速奔驰。他站在艾克柏餐厅旁的森林边缘,身上的慢跑衣因为吸饱汗水而显得沉重。艾克柏餐厅是二战时期开张的机能主义餐厅,曾是奥斯陆的骄傲与喜悦,面对东方矗立在奥斯陆上方的峭壁上。但后来客人不再从市中心长途跋涉前来这座森林,餐厅生意越来越坏,渐走下坡,里头变得斑驳简陋,来的客人都是些过气的舞痴、中年酒鬼和孤独的游魂,来这里找寻其他孤独的游魂。最后餐厅终于歇业。哈利常喜欢驾车上山,来这里远离城市那一层层的黄色废气,沿着网状小径在富有挑战性的陡峭地形上慢跑,燃烧肌肉里的乳酸。他喜欢停留在这家崩坏的美丽餐厅旁,坐在被雨打湿、野草蔓生的土地上,俯瞰这座曾属于他的城市。如今他对这座城市的情感已然崩毁,他的感情资产已然易手,往日情人移情别恋。

城市躺在下方山谷中,每一侧都有山脊隆起,这是奥斯陆峡湾里唯一的避风港。地质学家说奥斯陆是死火山的火山口。在这样的夜晚,哈利可以将城市灯光想象成地壳的裂缝,灼亮的岩浆从裂缝下方透出光芒。城市另一侧的霍尔门科伦滑雪跳台矗立在山脊上,宛如一个发光的白色逗号。他依循着跳台的方位,想找出萝凯的家。

他想起了那封信,以及麦努斯刚刚打来的电话,说碧蒂的手机仍在传送信号。他的心跳缓和了下来,心脏输出血液,对脑部发出规律的信号,表示生命依然存在,犹如手机对基站发出信号。心脏,哈利心想,信号,那封信。这些东西令他作呕,但为何他无法不去想这些东西?为何他已开始计算从这里跑回车上再驾车到贺福区要多远,才能去查看究竟哪一样东西最令人作呕?

萝凯站在厨房窗户旁,越过她家院子望着那片遮住邻居屋舍的云杉林。她在当地居民的会议上曾建议砍掉几株云杉,好让更多光线透进来,但现场反应异常冷淡,众人的想法不言而喻,因此她索性连提议投票都作罢。云杉林可以避免外人朝内窥看,霍尔门科伦山上的居民就是喜欢这一点。奥斯陆上方的这座山上依然白雪皑皑,宝马和沃尔沃轿车缓缓驶过弯道上山返家,回到电动车库和摆好晚餐的餐桌上。晚餐是家庭主妇在保姆协助下准备的,这些家庭主妇勤跑健身中心,身材保持苗条,暂时中断了职业生涯。

这栋房子是萝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透过坚实的木质地板,可以听见欧雷克的二楼房间里传来音乐声。那是齐柏林飞船乐团和何许人乐团的音乐。萝凯回想自己十一岁的时候,要她去听父母那一辈的音乐是难以想象的,但欧雷克的那些CD是哈利送他的,他是真心喜欢才放这些音乐。

她想到哈利变得非常之瘦,整个人都小了一号,就如同她对哈利的记忆一样。一个曾经和你如此亲密的人竟可以被淡忘,直至印象消逝,想起来就令人觉得可怕。又或者是因为你们曾经如此亲密,所以当后来你们不再亲密,那种曾经亲密的感觉就好像不是真的,仿佛是一场梦,很快就会被遗忘,因为它只存在于头脑中。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当她再度跟哈利碰面、拥抱他、闻到他的气味时,她感到震惊。她亲耳听见他的声音,不是透过电话,而是从他嘴里,从他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嘴唇间听见他的声音。他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她看着哈利那对蓝色眼眸,眼眸中的光芒随着他说话而时明时暗,和过去没有两样。

然而她庆幸他们那段恋情已经过去,她已将往事抛在脑后。哈利这个男人会把自己破败的那一面带进他们的生活,她庆幸自己不再跟这个男人共享未来。

如今她过得比较好,过得好太多了。她看了看表。马地亚很快就会来了,不像哈利,马地亚总是准时。

那一天,在霍尔门科伦居民协会主办的庭院派对上,马地亚突然出现。他不住在霍尔门科伦区,是朋友邀请他来的,结果他和萝凯坐下来聊天聊了一整晚。他们聊的多半是她的事,马地亚只是聚精会神地聆听,当时萝凯心想他的这个态度有点像医生。两天后,马地亚打电话给萝凯,问她是否想去贺维古登陆岬的贺宁-恩斯德艺术中心看展览,欧雷克也可以一起去,因为那里也有儿童展览。那天天气很坏,展出的艺术品十分平庸,欧雷克又闹脾气,但马地亚还是用幽默言语以及对艺术家才华的尖酸评语提振了两人的心情。看完展览后,马地亚载他们回家,道歉说自己选了个烂展览,并微笑着保证说以后再也不会约他们出去,除非他们要求。之后马地亚去了博茨瓦纳一星期,回来那天晚上就打电话给萝凯,问她愿不愿意再跟他见面。

萝凯听见一辆车打到低速挡,爬上陡峭车道。马地亚开的是老式本田雅阁,不知道为什么,萝凯喜欢他开这种车。他将车停在车库前,从不会把车停进去。她也喜欢他这样。她喜欢他自己带换洗内衣来,总是会带一个手提包,里头装有盥洗包,隔天早上便会带走。她喜欢他问她什么时候想再见他,不会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当然了,如今这一切可能都会改变,但她已做好准备。

马地亚下了车。他身材高大,几乎和哈利一样高。他那张坦诚且带着孩子气的脸庞朝厨房窗内露出微笑,即使他刚值完毫无人性的长时间勤务,双腿肯定累坏了。是的,她已做好准备,准备好接受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总是陪伴在他们身边;这个男人爱她,将他们的三人世界排在最优先的序位。她听见前门传来钥匙转动声。钥匙是她上星期给他的。马地亚接过钥匙时,脸上浮现出一个大问号,宛如刚收到巧克力工厂门票的小男孩。

大门打开,他走进门,她投入他的怀抱。她觉得即使是他的羊毛外套都好好闻,材质柔软,秋天的凉意贴在她脸颊上,外套里的暖意放射出来,笼罩她全身。

“这是怎么回事?”他对着她的头发笑着说。

“这一刻我等好久了。”她轻声说。

她闭上双眼,两人就这样伫立了一会儿。

她放开他,抬头看着他微笑的脸庞。他是个英俊男子,长得比哈利好看。

他松开手,解开外套纽扣,挂起外套,走到水槽前洗手。他从解剖部来到这里,总是先去洗手,因为他们在课堂上会碰触尸体。哈利从命案现场来到这里,也都会先去洗手。马地亚打开厨房水槽下的橱柜,拿出一袋马铃薯倒进厨房水槽,打开水龙头。

“亲爱的,你今天过得怎样?”

她认为绝大多数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先问她昨晚如何,毕竟马地亚知道昨晚她和哈利碰面。她也喜欢他这一点。她边说边看窗外,视线扫过云杉林,落在山下的城市中,城市灯光已开始闪烁。哈利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无望地追寻某个他一直没找到也永远找不到的东西。她替哈利感到难过,如今他们之间留下的只有同情。事实上昨晚有个片刻他们静默不语,双目交接,无法离开彼此。那感觉有如电击,但只发生了短暂片刻就结束了,而且是完全结束,没有持久的魔力。她已做出决定。她站在马地亚背后,双手环抱他,将头倚在他宽阔的背上。

他正在削马铃薯皮,再把马铃薯放进平底深锅,她感觉得到他的肌肉和肌腱的活动。

“我们可以再多做几个。”他说。

萝凯察觉厨房门口有动静,转过身来。

欧雷克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你可以去地下室拿一些马铃薯上来吗?”她说,接着便看见欧雷克的深色眼眸黯淡下来。

马地亚转过身,欧雷克依然站在原地。

“我去就好。”马地亚说,从水槽下方拿起一个空提桶。

“不用,”欧雷克说,向前踏出两步,“我去。”

欧雷克从马地亚手中拿过提桶,转身走出了门。

“他是怎么了?”马地亚问。

“他只是有点怕黑而已。”萝凯叹了口气。

“我想也是,可是他为什么还是去了?”

“因为哈利说他应该去做。”

“去做什么?”

萝凯摇摇头:“去做他害怕的事,还有那些他不想再害怕的事。哈利在这里的时候,常常叫欧雷克去地下室。”

马地亚皱起眉头。

萝凯露出悲伤的微笑:“哈利又不是儿童精神科医师,而且哈利如果先表示意见,欧雷克就不会听我的,不过话说回来,地下室又没有怪物。”

马地亚转动炉子的一个旋钮,低声说:“你怎么能确定没有?”

“马地亚?”萝凯笑说,“你以前是不是怕黑?”

“谁说是以前?”马地亚露出顽皮的笑容。

是的,她喜欢他。这样比较好。这样的生活好多了。她喜欢他,是的,她的确喜欢他。

哈利将车子停在贝克家前,坐在车上看着窗户透出黄色光线,照射在院子里。雪人已缩得很小,有如侏儒一般,但长长的影子仍延伸到树下,投射在尖桩栅栏上。

哈利下了车。铁栅门打开时发出哀鸣声,令他心头一惊。他知道自己应该先按门铃才对,毕竟院子跟屋子一样属于私人土地,但他没耐心也没意愿跟贝克教授讨论任何事情。

湿润的地面踩起来十分有弹性。他蹲下身来。雪人身上折射着光线,仿佛雾面玻璃一般。白天融化的雪已化为小冰晶,小冰晶凝结在一起成为大冰晶。晚上气温再度降低,水气因此凝结在冰晶上,使得今早原本细白轻盈的雪,变成了灰白色的粗糙雪块。

哈利举起右手,握紧拳头,挥拳击出。

雪人的头应声而碎,从肩膀滚落到褐色草地上。

哈利再次出拳,这次是由上往下穿过雪人颈部,接着变拳为爪,钻过雪堆,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他抽出手臂,在雪人前方以胜利姿态高高举起,宛如李小龙那样,向对手展示他刚刚从对手胸腔内扯出的心脏。

那心脏是一部红银相间的诺基亚手机,依然开机。

胜利的感觉转眼就消失无踪,因为他知道这个发现并不是案情上的突破,这只是有人拉着隐形的线,操纵演出傀儡秀的其中一个小桥段而已。这太简单了。这部手机是刻意安排要让人发现的。

哈利走到大门前,按下门铃。菲利普打开了门,只见他头发凌乱,领带歪斜。他眨了几下眼睛,仿佛刚睡醒似的。

“对,”菲利普回答哈利的问题,“她用的是这款手机。”

“可以请你打她手机吗?”

菲利普返回屋内,哈利在门口等着。突然间尤纳斯从门廊里探出头来,哈利正要说声“嗨”,那部手机就响了起来,唱的是一首童谣:“Blɑ°mann,blɑ°mann,bukken min.(布洛玛,布洛玛,我的小羊。)”哈利还记得学校歌本写的下一句歌词是:“Tenk pɑ°vesle gutten din.(想着你的小男孩。)”

哈利看见尤纳斯的脸亮了起来,接着又看见他的脑子做出无可避免的判断,使得他露出迷惑的神情,然后他听见母亲电话铃声的喜悦之情消失无踪,转变为剧烈的、赤裸裸的恐惧。哈利吞了口口水,这种恐惧他十分熟悉。

哈利打开家门,走进屋内,立刻闻到灰泥和锯木屑的气味。构成走廊的灰泥板已被拆下,堆在地上,后方砖墙可见少许污渍。哈利用手指划过铺着一层白色粉状物的拼花地板,将手指放进嘴里。尝起来像盐。霉菌尝起来像盐吗?还是那只是建筑物结构产生的盐霜?哈利点亮打火机,倚在墙边。没什么好闻,没什么好看的。

他爬上床,躺在床上瞪着卧房里的魆黑空间,想起了尤纳斯,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他想起疾病的气味,以及母亲的脸慢慢消逝在白色枕头里。那时他和小妹玩耍了好几个星期,父亲只是沉默不语,三人都试着想表现出没发生什么事的样子。他似乎听见走廊外传来细微的窸窣声,仿佛隐形的傀儡操纵线正在增加、变长,偷偷摸了进来,吞噬黑暗,形成闪烁的微弱光线,颤抖着,摇晃着。

7 未揭露的数据

第三日

薄弱的晨光渗入犯罪特警队队长办公室的百叶窗,将两名男子的脸庞照成灰色。队长哈根正一脸郁郁地聆听哈利报告,两道茂密黑眉紧紧皱起,在眉心连成一线。偌大的办公桌上立着一个小台座,台座上安置着一截小指,根据台座的刻文所述,这截小指属于日军大队长安田芳人所有。过去哈根在军校里授课时,常述说一九四四年安田芳人在缅甸撤退时,情急之下在弟兄面前切断自己小指的事。哈根被调回警方的老单位,带领犯罪特警队不过才一年,但这一年来已发生过无数大小事。他以相当的耐心聆听队上的资深警监哈利发表长篇大论,主题是“失踪人口”。

“光是在奥斯陆,每年警方就接获六百人的失踪报案,这些失踪者在几小时后没被找到的只有寥寥数人,几天之后依然没被找到的几乎等于零。”

哈根伸出一根手指,搓揉鼻梁顶端连接两道黑眉之处的黑色毛发。他待会儿还得准备署长办公室举行的预算会议,主题是削减预算。

“大部分的失踪者不是逃离精神病院的精神病患,就是患有失忆症的老人,”哈利继续说,“但即使是相对来说精神健全的失踪者,在前往哥本哈根或自杀时都会被人发现,他们的名字会出现在旅客名单中,他们会从自动提款机里取钱,或是被冲到岸边。”

“你想说的重点是什么?”哈根说,看了看表。

“是这个。”哈利说,丢出一个黄色档案夹,档案夹砰的一声落在队长的办公桌上。

哈根倚身向前,翻了翻装订整齐的资料:“天啊,哈利,你平常不爱写报告的。”

“这是史卡勒做的,”哈利说,不浪费一句话,“但结论是我想出来的,现在我讲给你听。”

“请长话短说。”

哈利望着放在大腿上的双手,两条长腿伸长在椅子前方。他深深吸了口气,知道自己一旦把话说出来,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失踪的人太多了。”哈利说。

哈根扬起右眉:“解释一下。”

“你可以在第六页看见一九九四年至今失踪的女性名单,这些女性的年龄介于二十五到五十岁之间,过去十年来都不曾被人发现。我跟失踪组谈过,他们也同意数量真的是太多了。”

“跟什么比太多?”

“跟过去比,跟丹麦和瑞典比,还有跟其他的人口统计群组比。这些失踪女性以已婚者和同居者占绝大多数。”

“女性已经比以前更独立了,”哈根说,“有些女性选择走自己的路,和家庭断绝关系,也可能跟男人出国去了,这些因素对统计数据都会有影响,那又怎样?”

“丹麦和瑞典的女性也变得更独立了,但这两个国家的失踪女性都会再度出现。”

哈根叹了口气:“如果数据真的那么异常,为什么过去没人发现?”

“因为史卡勒收集的数据是全国性的,警方通常只会注意自己辖区的失踪人口而已。不过克里波详细记录了挪威全国的失踪人口,共有一千八百人,但这是过去五十年来失踪人口的总和,还包括海难和其他灾难,像是亚历山大柯兰号钻油平台意外的失踪者。重点是没有人留意过全国失踪人口的模式,直到现在。”

“好吧,可是我们的责任不是全国性的,哈利,我们只负责奥斯陆辖区。”哈根双掌往桌上一拍,表示结束听取报告。

“问题是,”哈利说,搓揉着自己的下巴,“它来到奥斯陆了。”

“‘它’是什么?”

“昨天晚上我在雪人里找到碧蒂的手机。长官,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可是我认为我们必须把它查出来,而且动作要快。”

“这些数据很有意思,”哈根心不在焉地说,拿起安田芳人大队长的小指,用大拇指按压,“还有我明白最近这起失踪案有必要深入调查,但理由不是很充分,所以请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叫麦努斯做出这份报告?”

哈利看着哈根,从外套内袋里拿出一个折烂了的信封递给他。

“九月初我上了一个电视节目,然后信箱里就收到这个,我一直认为这封信是疯子写的,直到现在。”

哈根拿出里头的信,读了六句话之后,对哈利摇摇头:“雪人?‘睦里’又是什么?”

“重点就在这里,”哈利说,“睦里恐怕就是‘它’。”

哈根困惑地看了哈利一眼。

“我希望是我判断错误,”哈利说,“但我认为有一段残酷黑暗的日子在前面等着我们。”

哈根叹了口气:“你想要什么,哈利?”

“我想要一个调查小组。”

哈根凝视哈利。他和警署里其他警官一样,认为哈利是个任性、傲慢、爱争论、不稳定的酒鬼,然而他很高兴哈利跟他站在同一阵线,而且哈利没有强烈企图心想和他竞争。

“要多少人?”哈根终于问道,“时间要多久?”

“十个警探,两个月。”

“两个星期?”麦努斯说,“四个人?这是要调查命案吗?”

麦努斯环视四周,露出难以苟同的神情,看着挤在哈利办公室里的其他三人:卡翠娜、哈利、来自鉴识中心的毕尔?侯勒姆。

“哈根分配给我的只有这样而已,”哈利说,靠上椅背往后躺,“而且我们不是要调查命案,目前不是。”

“那目前要调查的是什么?”卡翠娜问。

“失踪案,”哈利说,“不过这件案子跟最近发生的其他案子有相似之处。”

“家庭主妇在晚秋的某一天突然悄悄迁居?”侯勒姆问,说话带有一丝托腾地区的方言腔调,这个腔调是他从史盖亚村搬到奥斯陆时一起带来的,除此之外,他还带了他收藏的黑胶唱片,里头有猫王、五十年代老摇滚、性手枪乐团、贾森-斯考奇乐团(Jason&the Scorchers)的唱片,另外还带了三套纳什维尔的手工缝制西装、一本美国《圣经》、一张稍小的沙发床、一套餐厅家具,这套家具在侯勒姆家族已传承了三代。这些家当全都堆在拖车里,由一辆沃尔沃亚马逊轿车拖来奥斯陆;那辆亚马逊是一九七〇年沃尔沃汽车生产的最后一辆亚马逊轿车。侯勒姆是用一千两百克朗买下的,即便在当时也没人知道那辆车已经跑了多少公里,因为里程表最多只能显示到十万公里。

不过那辆车完全体现了侯勒姆这个人以及他的信念。那辆亚马逊里头的气味胜过一切他闻过的气味,其中混合了人造皮革、金属、机油、被太阳晒到褪色的后车台、沃尔沃车厂、渗有“个人汗水”的座椅的气味。侯勒姆解释说所谓“个人汗水”并非人体产生的一般汗水,而是集合了所有前任车主的灵魂、业力、饮食习惯和生活形态的一层汗水。车子后视镜挂着一对绒毛制大骰子,是初代的“绒毛骰子”,正好呈现了对昔日美国文化和美感产生的真切情感,以及带有讽刺意味的距离感,十分能够代表侯勒姆这个挪威农家子弟。他从小一只耳朵听的是美国歌手吉姆?里夫斯的乡村音乐,另一只耳朵听的是美国雷蒙斯乐团的朋克摇滚,而且他两者都爱。现在他坐在哈利的办公室里,头上戴着一顶雷鬼帽,让他看起来比较像是卧底的缉毒探员而不是鉴识员,雷鬼帽下方是一张圆滚滚的脸庞,腮边留着大片鬓胡,颜色红得像消防车,形状仿佛炸肉排,一双眼睛稍微突出,让他时时刻刻呈现出一种有如鱼类般好奇的表情。他是唯一哈利坚持要在这个调查小组里安排的人选。

“还有一件事。”哈利说,朝办公桌上的成堆文件伸出手,打开高射投影机。麦努斯咒骂一声,以手遮眼,挡住突然照射在他脸上的模糊字迹。他挪动位置,哈利的声音从投影机后方传了出来。

“两个月前,这封信出现在我的信箱里,信封上没有回邮地址,盖的是奥斯陆邮戳,信是用标准喷墨印表机印出来的。”

哈利尚未开口,卡翠娜就关上了办公室的灯,室内登时陷入黑暗,方形的光芒投射在白色墙面上。

众人在静默中阅读那封信。

初雪即将降临,届时他将再现。冰雪融化之时,他将带走另一人。你应自问:“谁堆了雪人?谁会堆雪人?谁生下了睦里?因为雪人并不知道。”

“真有诗意。”侯勒姆喃喃地说。

“什么是睦里?”麦努斯问。

回应的只有投影机风扇的单调旋转声。

“最有趣的部分是谁是雪人。”卡翠娜说。

“显然是某个脑筋有问题的人。”侯勒姆说。

只有麦努斯发出笑声,但他的笑声被打断。

“睦里是一个人的绰号,这个人已经死了。”哈利的声音在黑暗中响了起来,“睦里人是澳大利亚昆士兰州的原住民,这个绰号为‘睦里’的睦里人,生前在澳大利亚各地杀害了很多女人,但没有人确切知道他究竟杀了多少人。他的本名叫罗宾?图翁巴。”

旋转风扇嗡嗡作响。

“连环杀手,”侯勒姆说,“就是你射杀的那个?”

哈利点点头。

“这是不是表示你认为我们现在对付的是连环杀手?”

“由于这封信的缘故,我们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

“哇,慢一点慢一点!”麦努斯扬起双手,“自从澳大利亚那件案子让你成为名人之后,你喊‘狼来了’喊了多少次,哈利?”

“三次,”哈利说,“至少三次。”

“可是我们还是没在挪威发现连环杀手,”麦努斯瞥了卡翠娜一眼,仿佛想确定她跟上了,“是不是因为你去FBI上过关于连环杀手的课?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到处都看见连环杀手?”

“也许吧。”哈利说。

“让我提醒你,除了那个替好几个老家伙注射致命药剂的护士,我们在挪威还没发现过连环杀手,从来都没有,再说那些老家伙反正都已经一脚踏进棺材里了。连环杀手只有美国才有,就算是美国也通常只在电影里才看得到。”

“错。”卡翠娜说。

众人纷纷转头朝她看去,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瑞典、法国、比利时、英国、意大利、荷兰、丹麦、俄罗斯、芬兰都出现过连环杀手,这些都还只是已经侦破的案子,关于未揭露的数据,完全没有人提过。”

哈利在黑暗中看不见麦努斯涨红了脸,只看见他的脸部侧影,下巴朝卡翠娜的方向突出,颇具攻击性。

“我们手上连一具尸体都没有,这种信更是多到可以塞爆一整个抽屉,很多疯子的头脑都比这个……这个……雪小子还不正常。”

“不同之处在于,”哈利说,站起身来,踱到窗前,“这个疯子思考周密,当时的报纸并未提到睦里这个绰号,这个绰号是图翁巴当拳击手的时候,跟着马戏团四处巡回表演用的。”

最后一抹阳光从云层缝隙流泻而出。哈利看了看表。欧雷克坚持说要早一点到,这样他们也能看到超级杀手乐团的表演。

“那我们要从哪里开始着手?”侯勒姆喃喃地说。

“什么?”麦努斯说。

“那我们要从哪里开始着手?”侯勒姆以夸张的语调复述一次。

哈利坐回办公桌前。

“侯勒姆负责去贝克家,以调查命案的方式搜查贝克家的屋子和院子,尤其要仔细调查那部手机和碧蒂的围巾。麦努斯,你去做一份过去类似案件的杀人犯、强奸犯和嫌犯清单……”

“还包括其他在逃的人渣。”麦努斯接口说。

“卡翠娜,你负责研究失踪人口报告,看可不可以从里头找出模式。”

哈利等待卡翠娜问出无可避免、一定会问的问题:哪一种模式?但卡翠娜并没有问,只是简洁地点了点头。

“好,”哈利说,“干活去吧。”

“那你呢?”卡翠娜问。

“我要去看演唱会。”哈利说。

众人离开办公室之后,哈利低头看着笔记本,上头只草草写了几个字:未揭露的数据。

希薇亚奋力奔跑,朝森林最浓密的幽暗处奔去。她如此拼命奔跑,是为了逃命。

她并未系上靴子的鞋带,这时冰雪已跑进靴子。她冲过一层层落尽树叶的低矮树枝,胸前拿着一把小斧头,斧头的刀锋红艳艳的,因为沾染鲜血而闪烁光泽。

她知道昨天下的雪在苏里贺达村早已融化,虽然村子距离这里不到半小时车程,这里的积雪却可能要等到明年春天才会融化。如今她只希望当初他们没搬来这个被上帝遗弃的地方,这个位于村子外的荒僻郊野。她希望自己奔跑在黑色柏油路上,这样一来城市的噪声就可以掩盖她逃跑的声音,她就可以安全地躲藏在人群中。然而这里只有她孤身一人。

不对。

她并非完全孤身一人。

8 鹅颈

第三日

希薇亚奔入森林,夜晚即将降临。平常她十分痛恨十一月的夜晚来得那么早,今天她却觉得黑夜来得正是时候。她朝森林深处的黑暗处奔去,希望黑暗能抹去她的足迹,隐藏她的行踪。这里的地形她十分熟悉,可以辨别方向,避免自己往农庄的方向跑回去,或直接往……那人的方向奔去。问题是冰雪在一夜之间改变了地貌,覆盖了小径和熟悉的岩石,铺平了所有的地形轮廓。还有薄暮……每样东西的形体都被阴暗和她自己的惊恐所扭曲和改变。

她停下脚步,侧耳聆听,只听见自己发出的刺耳喘息声撕裂了宁静,听起来像是撕开她包在女儿餐盒外的防油纸。她设法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耳中只听见血液在耳朵里的鼓动声和小溪的潺潺水声。小溪!他们常沿着那条小溪捡莓果、设陷阱或找寻鸡只,尽管他们内心深处都知道鸡只是给狐狸咬去了。小溪会延伸到一条碎石路,那条路上迟早都会有车辆经过。

她听不见任何脚步声,没有小树枝的噼啪声,也没有冰雪的嘎吱声。也许她已经逃脱了?她弯着腰,迅速朝潺潺水声的方向移动。

森林的地上仿佛铺了白色床单,而床单上的低洼之处就是小溪流过的地方。

希薇亚直接踏入溪中,溪水淹到她的脚踝中间,很快就渗进了靴子。溪水极冰,冰冻了她的腿部肌肉。

她在溪里再度开始奔跑,沿着小溪流动的方向奔行。她迈开步伐,大步大步向前奔去,发出颇大的溅水声。这样就不会留下脚印了,她得意地想。她虽然在奔跑,脉搏却缓和了下来。

她能这样奔行如飞,必须归功于去年她经常在健身中心的跑步机上慢跑。她甩掉了六公斤体重,体态可以说比大部分三十五岁女性还来得好。反正这话是英卡说的,英卡和她是去年在所谓的启发研讨会上认识的。她在那个研讨会上得到了大量启发,天啊,如果她能倒转时间,回到十年前,对于一切她都会做出不同的决定!她不会嫁给罗夫,也用不着去堕胎。当然了,如今那对双胞胎已来到世间,再这样想也不可能成真,但是在双胞胎尚未诞生之前,在她还没见过埃玛和欧嘉之前,这些是可能成真的,如此一来,她现在就不会身陷在那个她自己仔细建构起来的囚牢中。

她拨开悬垂在小溪上方的树枝,眼角瞥见某样东西,那是一只动物,受到惊动后消失在昏暗的森林中。

她突然想到自己摆动手臂必须小心,别让小斧头砍到自己的腿。数分钟过去了,但距离她刚才站在鸡舍里宰杀鸡只,似乎已过了永恒。她切断两只鸡的脖子,正要宰杀第三只时,突然听见后方的鸡舍大门发出吱的一声。她立刻提高警觉,农庄里只有她一个人,而且她并未听见院子里来传来脚步声或车声。她注意到的第一样东西是那个奇怪的工具,那工具的握把连接着圆环状的金属丝,看起来像是捕狐狸用的陷阱。那人握着奇怪的工具,说起话来,她逐渐明白自己成了猎物,死亡正朝她逼近。

她被告知了原因。

她聆听那病态却又清晰的逻辑,感觉血液在血管里越流越慢,仿佛凝结一般。接着她又被详细告知她将如何死亡。那圆环开始发光,先是发出红光,随即转为白光。就在此时,恐惧激使她挥动小斧头。那人举起手臂格挡,新磨利的斧锋划入那人手臂的下方。她看见夹克和毛衣被划了开来,仿佛拉链被拉开似的,也看见斧头在赤裸肌肤上划出一道红线。那人蹒跚后退,地面溅了鸡血十分滑溜,使得那人滑倒在地。她往鸡舍后方的门奔去,那扇门通往森林,通往黑暗。

麻木感扩散到她的膝盖,她肚脐以下的衣服都已被水浸湿,但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抵达碎石路,从碎石路跑到附近的农庄不用十五分钟。小溪转了个弯,这时她的左脚踢到某个从水里突出来的东西,那里有个缝隙,她突然觉得像是有人抓住了她的脚,接着就一头栽进溪里。希薇亚?欧德森腹部先着地,吞了几口溪水,尝到泥土和腐叶的味道,随即撑起身体,跪了起来。待她察觉此处没有别人,第一波惊慌过去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脚被困住了。她将手伸进溪水里摸索,料想可能会找到缠在脚上的树根,不料却摸到平滑坚硬的物体。那是金属,她的脚上套着一个金属环。她匆匆环视四周,查看自己刚刚踢到的是什么,随即就在积雪的岸边看见了它。它有眼睛、羽毛和淡红色的鸡冠。她觉得恐惧再度在体内升高。那是个被切下的鸡头,并不是她刚刚在鸡舍切下的,而是罗夫拿来放在这里的。那是个诱饵。他们曾写信去给当地议会,表示去年有只狐狸杀害了十二只鸡,因此获得许可,可以在农庄周围一定半径内设下一定数目的捕狐陷阱,而且必须远离经常有人走动的小径。这种陷阱一般被称为“鹅颈”,设置鹅颈的最佳处是水底,诱饵则摆在一旁。狐狸一上钩,鹅颈就会立刻夹起,夹断狐狸的脖子,令狐狸当场死亡,至少理论上是如此。

她用手触摸。他们去德拉门市的杰可野外用品店购买鹅颈时,服务人员说这种陷阱的弹簧非常有力,钳口可以夹断成人的腿,但她双脚冰冷麻木,感觉不到痛楚。她的手指找到了连接在鹅颈上的细钢索。她必须使用撬杆才能用力打开陷阱,但撬杆在农庄的工具屋里,而且他们通常会用钢索把鹅颈绑在树上,以免半死不活的狐狸或其他动物拖走这种昂贵的陷阱。她的手在溪底摸到钢索,沿着钢索来到岸边,钢索上有个金属标志,依规定刻有他们的名字。

突然间她屏住气息。她刚刚是不是听见远处传来小树枝断裂的声音?她看入浓重的黑暗里,感觉心脏猛烈跳动。

麻木的手指沿着钢索穿过积雪,她爬上小溪的岸边。钢索紧紧绑在一棵坚实的小桦树树干上。她四处找寻,在雪中找到了钢索绑的结,那个索结被冻成一团,坚硬难解。她必须打开这个索结,必须逃离这里。

又是一声小树枝断裂的噼啪声,这次距离更近了些。

她倚在树干上,躲在声音传来的另一侧。她告诉自己不要惊慌,只要多拉几次,那个索结就会松脱,她的腿完好无事,而那个越来越近的声音是鹿弄出来的。她试着拉动索结的一端,一片指甲随即从中断裂,但她感觉不到疼痛。索结并未松动。她弯下腰,用牙齿去咬钢索,咬得牙齿嘎吱作响。可恶!她听见雪地上传来轻巧的脚步声,立刻屏住呼吸。脚步声在树的另一侧停了下来。也许是心理作用,但她似乎听见那人正在嗅闻空气中的气味。她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接着那人又开始移动,发出的声音更轻。那人离开了。

她颤抖地深深吸了口气。现在她得解开陷阱才行。她的衣服已然湿透,如果没人发现她的话,她一定会冻死在夜里。这时她突然想起来了:小斧头!她都把小斧头给忘了。钢索很细,只要放在石头上瞄准,砍个几下就能把钢索砍断。小斧头一定是掉在小溪里了。她爬回黑漆漆的溪水里,双手伸入水中,在布满石头的溪底摸寻。

但什么也没找着。

绝望之下,她将膝盖浸入溪中,摸寻两岸的冰雪,接着便看见小斧头的刀锋突出于前方两米的溪水之上。这时她就已经知道了:在她感觉到钢索扯紧之前,在她趴在溪水中,融化的雪水汩汩流过她的身体,冰寒得令她觉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像个绝望的乞丐般朝小斧头伸手而去之前,她就已经知道差了半米。她的手指在距离斧柄五十厘米之处卷曲。眼泪溢满眼眶,但她逼自己将眼泪往肚里吞;要哭等事情结束后再哭。

“你是在找这个吗?”

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但她面前有个影子蹲了下来。是那个人。希薇亚赶忙向后爬,但那人拿起小斧头,朝她递来。

“拿去呀。”

希薇亚跪了起来,接过小斧头。

“你要拿它来干吗?”那声音问。

希薇亚觉得体内蹿起一股愤怒,愤怒经常伴随恐惧而来,其结果极为残暴。她扬起小斧头,伸直手臂,由上往下朝前方挥去,但她的脚被钢索拉住,小斧头只是砍向黑暗,接着她又跌倒在溪水之中。

那人发出咯咯笑声。

希薇亚侧过了身。“滚开。”她呻吟说,朝碎石砍了一斧。

“我要你吃雪。”那声音说,站了起来,稍微按住夹克被划开的一侧。

“什么?”希薇亚不由自主地拉高嗓门。

“我要你吃雪,吃到你尿在自己身上,”那人站在钢索的活动半径外不远处,侧过了头,看着希薇亚。

“直到你的胃结冻,塞满了雪,再也不能把雪融化,直到胃里变成一团冰,直到你变成真正的你,变成那没有感觉的东西。”

希薇亚的头脑接收到这些话语,却无法解读这些话语的意义。“休想!”她尖声叫道。

那人身上发出一种声音,那声音跟潺潺流水声混杂在一起。“现在是尖叫的时候,亲爱的希薇亚,因为再也不会有人听见你的声音了。”

希薇亚看见那人举起一样东西,那东西亮了起来,发出红光,红光形成一个圆环,在黑暗中照亮雨滴,一接触溪水水面就发出嘶嘶声,冒出白烟。“你会选择吃雪的,相信我。”

希薇亚明白自己死期将至,呆立原地。只剩一个办法可想了。过去这几分钟,夜晚已迅速降临,但她试着在树木间看准那人的身形,同时用手掂估小斧头的重量。血液流回她的手指,产生麻痒之感,仿佛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和双胞胎对着农庄墙壁练习过这个招式,每次她掷出小斧头,双胞胎其中一人从狐狸形的标靶拔出斧头时,她们都会欢声大喊:“你杀掉怪物了,妈咪!你杀掉怪物了!”希薇亚将一脚稍微移至另一脚前方,一步的助跑可以发挥并结合最高的力量与准度。

“疯子。”她低声说。

“这个嘛……”那人说,希薇亚仿佛看见那人露出一丝微笑,“倒是毋庸置疑。”

小斧头回旋飞出,发出嗡嗡低鸣,穿过浓重几乎有如实体的黑暗。希薇亚以完美的平衡姿势站立着,右手臂向前伸出,眼睛紧盯着致命的小斧头,看着它穿过树林,听见它切断细小树枝,消失在黑暗中,最后隐隐听见砰的一声,小斧头已落在森林深处的雪地里。

她背倚树干,全身瘫软,慢慢滑倒在地,感觉泪水涌出。这次她并未试图阻止自己流泪,因为现在她知道没有“事情结束后”了。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那人柔声说。

9 深渊

第三日

“是不是很棒?”

欧雷克激动的声音盖过了烤肉店里肥肉嗞嗞作响的声音,这家店里挤满了人,几乎都是去奥斯陆光谱剧院看完演唱会的观众。哈利对欧雷克点了点头。欧雷克穿着连帽上衣,身上依然都是汗,身体依然随着节奏舞动。他随口说出滑结乐团的团员姓名,甚至连哈利都没听过这些名字,因为滑结乐团的CD后来不再注明团员的个人资料,MOJO或Uncut这类的音乐杂志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去介绍乐团。哈利点了汉堡,看了看表。萝凯说她十点就会到门外。哈利又看向欧雷克,他正兀自说个不停。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这个小男孩是什么时候长到十一岁,并决定喜欢这种述说各种死亡阶段、疏离、冷漠和毁灭的音乐的?也许这应该令哈利担心,但他并不忧虑。这只是一个起点,一种必须被满足的好奇心,小男孩必须试穿过这些衣服才知道是否合身。还有其他事物会出现在他生命中,好的事物,坏的事物。

“你也喜欢这场演唱会对不对,哈利?”

哈利点点头。他不忍心告诉欧雷克这场演唱会对他来说有点扫兴,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也许今晚不走运吧。他们一走进光谱剧场的观众中,他就感觉到那种通常是伴随酒醉而来的偏执,只是过去这一年来他在清醒时也会感受到这种偏执。他并未投入高亢的情绪,反而感觉自己被人监视,于是他站在原地扫视观众,细看周围由一张张面孔筑起的人墙。

“滑结乐团最棒了,”欧雷克说,“那些面具酷毙了,尤其是那个有细长鼻子的,看起来好像……好像那个……”

哈利漫不经心地聆听欧雷克说话,心中盼望萝凯快点来到。烤肉店里的空气突然变得沉重而窒闷,犹如一层薄薄的油脂铺在肌肤和嘴巴上。他试着不去想他脑子里即将出现的念头,但那个念头已在转角,即将冒出。那是想来一杯的念头。

“印第安死亡面具。”一个女性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还有,超级杀手乐团唱得比滑结乐团好。”

哈利惊诧不已,转过头去。

“滑结乐团会摆很多姿势不是吗?”她继续说,“都只是些二手的概念和空洞的姿态罢了。”

她身穿合身的亮面黑色外套,长及脚踝,扣子扣到领口,外套之下只看见一双黑色靴子,脸庞苍白,眼睛上了妆。

“真不敢相信,”哈利说,“你竟然喜欢那种音乐。”

卡翠娜?布莱特微微一笑:“我会说正好相反。”

她并未继续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对柜台里的男子做了个手势,表示她要法耶牌矿泉水。

“超级杀手乐团烂透了。”欧雷克喃喃低语。

卡翠娜转头望向欧雷克说:“你一定是欧雷克。”

“对。”欧雷克愠怒地说,拉了拉自己的军裤,表现得像是既开心又不高兴受到一位成熟女子的注意。

“你怎知?”

卡翠娜微笑说:“‘你怎知?’你住在霍尔门科伦山,不是应该说‘你怎么知道?’这是不是哈利教你的坏习惯?”

欧雷克顿时涨红了脸。

卡翠娜静静地笑了笑,拍拍欧雷克的肩膀:“抱歉,我只是好奇而已。”

欧雷克满脸通红,将他的眼白衬得格外闪亮。

“我也觉得好奇,”哈利说,将汉堡递给欧雷克,“布莱特,既然你有时间来看演唱会,应该是已经找到我要你找的模式了吧?”

哈利看着卡翠娜,眼神露出警告之意,意思是说:不要逗弄欧雷克。

“我有一些发现,”卡翠娜说,旋开法耶牌矿泉水的瓶盖,“可是你很忙,可以明天再说。”

“我也没那么忙。”哈利说,已忘了那层油脂和窒息之感。

“这是机密要事,这里人又这么多,”卡翠娜说,“不过我可以小声跟你说几个关键词。”

卡翠娜倚身靠向哈利,哈利在烤肉味之外闻到卡翠娜身上近乎阳刚的香水味,耳际感受到她的温暖气息。

“有一辆银色的福斯帕萨特停在外面人行道上,里头坐着一个女人一直在看你,我想她应该是欧雷克的母亲吧……”

哈利吃了一惊,挺直身子,朝大窗户外停着的车子望去,只见萝凯按下了车窗,正凝视着他们。

“不要弄脏车子哦。”萝凯说,欧雷克手上拿着汉堡跳上后座。

哈利站在开着的车窗旁。萝凯身穿素雅的浅蓝色毛衣。哈利对那件毛衣十分熟悉,熟知那件毛衣的味道,熟知他的手掌和脸颊贴在那件毛衣上的感觉。

“演唱会好看吗?”萝凯问。

“你问欧雷克。”

“到底是什么样的乐团啊?”萝凯看着后视镜中的欧雷克,“外面那些人的穿着都怪怪的。”

“那个乐团都唱很安静的歌,像是爱啊什么的。”欧雷克说,趁母亲的眼神离开后视镜,迅速对哈利眨了眨眼。

“谢谢你,哈利。”萝凯说。

“我很乐意,小心开车。”

“里面那个女人是谁?”

“是同事,新来的。”

“哦?看起来你们好像已经很熟了。”

“怎么说?”

“你……”萝凯突然住口,缓缓摇头,笑了几声,笑声发自喉咙深处,低沉而开朗,同时又充满自信且无忧无虑,这笑声曾令哈利坠入爱河。

“抱歉,哈利,晚安啰。”

车窗升了起来,银色帕萨特缓缓驶离人行道。

哈利沿着布鲁街步行,两旁都是酒吧,开着的店门传出热闹的音乐声,令他觉得像是在接受夹道鞭笞的酷刑。他考虑是否要去泰迪轻酒吧坐坐,但心里明白这不是个好主意,于是决定继续往前走。

“咖啡?”柜台里的男性酒保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次。

泰迪轻酒吧的点唱机正在播放约翰尼?卡什的歌,哈利的一根手指抚过上唇。

“你有更好的建议吗?”哈利听见这句话从自己嘴里冒了出来,既熟悉又陌生。

“这个嘛,”酒保说,用手拨弄他油亮的头发,“咖啡机做出来的咖啡不是很新鲜,要不要来一杯刚从桶子里倒出来的啤酒啊?”

约翰尼?卡什正在高唱关于上帝、受洗和新的承诺。

“好。”哈利说。

柜台里的酒保咧嘴而笑。

这时哈利发觉口袋里的手机发出振动,立刻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像是一直在期待这通电话似的。

电话是麦努斯打来的。

“刚刚我们接到失踪报案,这案子符合各项特征,失踪的是一个已婚女性,有小孩,几小时前她的丈夫和孩子回到家,却发现她不在。他们住在离苏里贺达村有段距离的森林里,没有邻居见到她,家里没有车,所以她不可能跑去别的地方,因为丈夫把车开走了,而且小径上也没有脚印。”

“脚印?”

“那边的山上还在下雪。”

一杯啤酒砰的一声放在哈利面前。

“哈利?你还在吗?”

“我还在,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

“那里有雪人吗?”

“什么?”

“雪人。”

“我怎么知道?”

“去看看就知道了,你马上开车来主街的甘纳洛斯购物中心外面载我。”

“不能明天再去吗,哈利?我今天晚上排了一些节目,这个女人又只是失踪而已,没什么好急的。”

哈利看着啤酒泡沫满溢出来,像蛇一般沿着啤酒杯外缘盘绕而下。

“基本上……”哈利说:“这件事急得很。”

约翰尼?卡什的歌声逐渐淡去,一个肩宽膀圆的身影走出大门,酒保惊讶地看着吧台上动也没动的啤酒和一张五十克朗纸钞。

“希薇亚不可能就这样离开的。”罗夫?欧德森说。

罗夫很瘦,换句话说,他简直是皮包骨,身上穿一件法兰绒衬衫,扣子扣到领口,领口上冒出枯瘦的脖子。他的头让哈利联想到涉水的长腿水鸟。他的一双手十分窄小,从袖子里突出来,长长的手指骨瘦如柴,不断地卷曲、扭转、绞拧,右手指甲被锉得又长又尖,有如爪子。他的眼睛大得很不自然,脸上戴着一副朴素的钢质圆框眼镜,镜片颇厚,这种眼镜在七十年代的激进分子间广受欢迎。他家中墙上贴了一张芥末黄的海报,里头是印第安人扛着一条蟒蛇。哈利认出那张海报是加拿大歌手约尼?米切尔的唱片封面,属于嬉皮石器时代。海报旁挂着一张墨西哥女画家弗丽达?卡洛著名的自画像复刻板海报。一个受苦的女人,哈利心想。那是一张女人挑选的海报。地板铺的是未经加工的松木,屋里的光线来自老式石蜡灯和褐色陶土灯,灯具看起来似乎是自制的。墙角倚着一把尼龙弦吉他,哈利心想那应该是罗夫的指甲之所以锉成那样的原因。

“你说‘她不可能就这样离开’是什么意思?”哈利问。

罗夫在面前的客厅桌子上放了一张妻子和十岁双胞胎女儿欧嘉与埃玛的合照。希薇亚有一双睡眼惺忪的大眼睛,像是戴了一辈子的眼镜,却突然决定改戴隐形眼镜或去做激光手术。那对双胞胎有妈妈的眼睛。

“她要离开一定会说一声,”罗夫说,“或是留个话。一定是出事了。”

罗夫虽然陷入绝望,声音却依然柔和。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捂在脸上。他的脸又窄又苍白,鼻子显得异常地大。他擤了擤鼻子,发出一声有如小喇叭般的响亮声音。

麦努斯从门外探进头来:“警犬队来了,他们带了一只寻尸犬来。”

“那就开始吧,”哈利说,“你跟邻居都谈过了吗?”

“对,没有线索。”

麦努斯关上了门,哈利看见罗夫的眼睛在眼镜后头睁得更大了。

“寻尸犬?”

“大家都习惯这样叫啦。”哈利说,暗暗记住必须提醒麦努斯多注意自己的说话方式。

“你们也用寻尸犬来找活人?”罗夫的口气近乎哀求。

“当然啰。”哈利扯了个谎,没告诉罗夫说寻尸犬是用来嗅出尸体位置的,它们不会被用来寻找毒品、失物或活人,只专门用来寻找死人,不找别的。

“所以你今天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四点的时候,”哈利说,低头看着笔记本,“那时候你跟女儿去镇上,你们是去镇上做什么呢?”

“我去看店,女儿去上小提琴课。”

“看店?”

“我们在奥斯陆的麦佑斯登区开了一家小店,专卖非洲手工制品,像是艺术品、家具、衣服之类的,直接从艺术家那里进口,也开给他们很好的价钱。店里的生意通常是希薇亚在照顾,但每星期四店里开得比较晚,所以她会开车回家,换我和女儿过去,我去看店,女儿去巴拉特?杜音乐学院上课,从五点上到七点,然后我再载女儿回家。今天我们是七点出头到家的。”

“嗯,在店里工作的还有谁?”

“没有别人了。”

“这表示每星期四你们的店都会休息一下,大概一小时?”

罗夫微微苦笑:“只是个非常小的店,没什么客人,老实说几乎要一直到圣诞拍卖才会有客人。”

“那怎么……?”

“挪威政府跟第三世界国家签有贸易协议,所以北美空防司令部会补助我们的小店和供货商,”罗夫轻咳一声,“这个协议传达的信息,比金钱和短期利益还要来得重要不是吗?”

哈利点点头,但他想的不是开发补助金和挪威及非洲之间的产销互惠贸易协议,而是奥斯陆和此处森林的驾车往返时间。双胞胎正在厨房里吃夜宵,厨房传出收音机的声音。哈利在这间屋子里并未看见电视。

“谢谢,我们会尽快找到她。”哈利站了起来,走到屋外。

院子里停了三辆车,其中一辆是侯勒姆的沃尔沃亚马逊,车身重新上过黑色烤漆,车顶和后车厢漆上了赛车方格条纹。哈利抬头仰望清澈的星空,苍穹下是森林空地上的这座小农庄。哈利吸了口气,空气中有云杉的气味和木材的烟味,耳中可以听见森林边缘传来狗的喘息声,以及警员表示鼓励的高喊。

哈利绕着弧线,朝农仓走去。他们设定了弧形的行走路线,以免破坏线索。农仓的门开着,里头传出说话声。他蹲下身来,就着外头的灯光细看雪中的脚印,再站起来,倚在门边,掏出一包烟。

“看起来像是命案现场,”哈利说,“有血迹、尸体和翻倒的家具。”

侯勒姆和麦努斯停止交谈,转过头来,顺着哈利的视线望去。农仓十分宽敞,横梁上垂落一条电线,末端是个灯泡,农仓里的光线便来自于这个灯泡。农仓一侧放着车床,车床后方是块工具板,上头挂着各式工具,有锤子、锯子、钳子、钻子,但不见电子器具。另一侧架设了铁丝网,里头养鸡,有些鸡栖息在墙架上,有些在麦秆上伸出僵直的双脚昂首阔步。农仓中央未经加工的灰色裸木地板上血迹斑斑,躺着三具无头尸体。哈利在嘴里塞了一根烟,却不点燃,小心翼翼避免踏上血迹,在砧板旁蹲了下来,检视鸡头。他按亮钢笔形手电筒,光线照射在黯淡的黑色眼睛上。他先拿起半根白色羽毛,这根羽毛的边缘似乎被烧焦成黑色,接着仔细查看鸡颈的光滑切痕。血液已凝固,呈现黑色。他知道事情进行得很快,不会超过半小时。

“有没有发现有趣的东西?”侯勒姆问。

“侯勒姆,我的脑部受到职业伤害,正在分析鸡的尸体。”

麦努斯大笑,在空中比出报纸头条:“巫毒教区发生残暴命案,现场发现三具鸡尸,哈利?霍勒受命侦查。”

“我没发现的比较有趣。”哈利说。

侯勒姆扬起双眉,环视四周,缓缓点头。

麦努斯疑惑地看着他们:“没发现什么?”

“凶器。”哈利说。

“应该是小斧头,”哈利说,“杀鸡通常会用小斧头。”

麦努斯吸了吸鼻涕:“如果杀鸡的是女性,一定会把小斧头放回原位,这些农夫都很注重整洁的。”

“我同意,”哈利说,聆听鸡群的咯咯叫声,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这就是有趣之处,砧板翻倒,鸡尸散落一地,小斧头又不在原位。”

“原位?”麦努斯望向侯勒姆,眼珠滴溜溜地转。

“史卡勒,你要不要多留意一下?”哈利说,并不移动。

麦努斯依然望着侯勒姆,侯勒姆朝车床后方的工具板点了点头。

“妈的!”麦努斯说。

工具板上挂着的锤子和生锈锯子之间有个空位,正符合小斧头的形状。

门外传来狗的吠声和悲嗥声,接着是警察呼喝声,这次警察不是出声鼓励。

哈利揉揉下巴:“我们查过了整间农仓,目前为止现场看起来像是希薇亚杀鸡杀到一半就带着小斧头离开。侯勒姆,你能量一量这些鸡尸的体温,推测死亡时间吗?”

“好。”

“为什么?”麦努斯说。

“我想知道希薇亚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哈利说,“侯勒姆,你在外面的脚印上有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鉴识员侯勒姆摇摇头:“那些脚印被践踏得太厉害了,我需要更多灯光。我发现了一些罗夫的脚印,还有其他人走进农仓的脚印,可是没发现离开农仓的脚印,说不定希薇亚是被抬出农仓的?”

“嗯,那抬他的人应该会留下更深的脚印才对。可惜没有人踩到鸡血。”哈利望向灯泡光线照射不到的昏暗墙壁。院子里传来狗可怜的哀鸣声和警察的怒骂声。

“史卡勒,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哈利说。

麦努斯走出农仓。哈利按亮手电筒,走到墙边,沿着未上漆的壁板伸手摸。

“那是……?”侯勒姆说,猛然住口。哈利的靴子踢上墙壁,发出一记闷响。

一片星空展露在他们眼前。

“是后门。”哈利说,望向黑黝黝的森林,云杉林的轮廓在远方城镇的昏黄灯光衬托下依稀可见。他拿手电筒照向雪地,立刻找到了足迹。

“两个人。”哈利说。

“是那只寻尸犬,”麦努斯回到农仓,说,“它不肯移动。”

“不肯移动?”哈利照亮足迹,白雪反射光线,但足迹一直延伸到森林里的黑暗处。

“警犬队员说他搞不懂,那只狗看起来好像吓坏了,反正它不肯走进森林。”

“可能它闻到了狐狸的气味,”侯勒姆说,“这片森林里有很多狐狸。”

“狐狸?”麦努斯哼了一声,“那么大一只狗不可能会怕狐狸吧。”

“说不定它从来没见过狐狸,”哈利说,“不过它知道它闻到了肉食动物的气味。害怕未知是很合理的,不害怕未知的狗一定不会长寿。”哈利感觉自己心跳加速,而他知道原因,原因就是这片森林、这片漆黑。这种恐惧是非理性的,这种恐惧必须被克服。

“这里必须被视为犯罪现场,等候进一步指示,”哈利说,“去干活吧,我来追踪这些脚印,看它们通到哪里。”

“好。”

哈利先吞了口口水,才踏出后门。都已经三十多年了,但他依然汗毛直竖。

秋季假日,哈利会去奶奶位于翁达斯涅镇的家里住,奶奶那座农庄位于山边,旁边就是壮丽的隆斯塔山。当时十岁的哈利走进森林,找寻爷爷在找的那只母牛,他想比爷爷更早找到那只母牛,想比任何人都更早找到,所以他如同疯子般奋力奔跑,越过山丘,山丘上长满柔软的蓝莓树丛和古怪扭曲的矮桦树。眼前的小径出现又消失,他隐约听见森林里传来铃铛声,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条直线奔去。铃铛声又出现了,这次比较靠右。他跃过小溪,低身穿过树枝,奔越湿地,脚下靴子踩得嘎吱作响。一朵雨云朝他飘来,他可以看见雨云落下毛毛细雨,构成一道雨幕,洒落在陡峭的山腰上。

雨很小,所以他并未注意黑暗正悄悄降临:黑暗从湿地里溜了出来,缓缓爬入森林,宛如黑色颜料从山腰的阴影里倒了出来,凝聚在山谷底端。他抬头望向盘旋高空的大鸟,那高度令他目眩,还可以看见大鸟后方的大山。突然间他的靴子被绊住,双手无处可抓,面朝下扑跌而去。他眼前陷入一片漆黑,鼻子嘴巴充满湿地、死亡、腐坏和黑暗的味道。他扑倒在地时,尝到了几秒钟黑暗的味道。他醒来时,发现所有光线都已熄灭,头上的山脉静静矗立,沉重而庄严,低语着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说着他早已不知身在何处。他没发现自己掉了一只靴子,站了起来,拔腿狂奔。照理说他应该很快就会看见他认得的景致,但地貌似乎着了魔,岩石变成了动物的头,从地面生长出来;树丛变成了手指,抓搔他的双腿;矮桦树变成了巫婆,弓背大笑,替他指路,指向这里或那里,指向回家的路或通往地狱的路,指向通往奶奶家的路或通往深渊的路。大人跟他提过深渊,说深渊是个无底沼泽,牛、人或整辆货车一掉进去就会消失,再也回不来。

哈利蹒跚地踏进厨房时,天色几乎全黑。奶奶一把将他抱住,说他爸爸、他爷爷和附近农庄的大人都出去找他了,他跑哪里去了?

他说他在森林里。

但他怎么没听见他们的呼喊声?他们一直在高喊“哈利”,奶奶也听见他们一直在高喊“哈利”。

他不记得那晚的事了,但很久之后,有人告诉他说,他坐在火炉前的木箱上,冷得直发抖,眼望远方,脸上挂着淡漠的表情,回答说:“我以为呼喊我的不是他们。”

“不然是谁?”

“别人。奶奶,你知道黑暗是有味道的吗?”

哈利才往森林里走了几米,就遭受到浓烈且几乎不自然的寂静的袭击。他将手电筒压低,照亮前方地面,因为每当他把光线指向森林,就会看见树林间有黑影奔来窜去,仿佛黑暗中神经过敏的精灵。他在黑暗中被光芒所形成的泡泡所包覆与隔离,但这并未给他带来安全感,恰好相反,他知道自己是森林中最明显的移动物体,令他觉得赤裸且脆弱。树枝刷过他的面颊,犹如盲人用手指辨别陌生人。

足迹一直通到小溪旁,潺潺溪水声淹没了他急促的呼吸声。其中一道足迹消失了,另一道沿着低地跟在小溪旁边。

哈利继续往前走。小溪弯弯曲曲,但他不担心失去方向,他只要跟着足迹走就好。

一只距离他很近的猫头鹰突然发出忠告的咕咕声。他的腕表表盘发出绿色光芒,显示他已步行超过十五分钟。该往回走了,应该回去派遣搜索小组,穿上适当的鞋子,携带适当的配备,牵一只不怕狐狸的警犬。

哈利的心脏突然停了一下。

那只猫头鹰倏地扫过他的脸颊,无声无息,迅捷无比,以至于他什么都没看见,但空气的流动泄露了它的踪迹。哈利听见猫头鹰在雪地里振翅,又听见小型啮齿目动物发出惨叫,成了猫头鹰的晚餐。

哈利缓缓吐出憋在肺里的空气,最后一次将光线照向前方森林,然后转身,才跨出一步,又停下脚步。他想再踏出一步、两步,离开这里,但还是做了他该做的事。他将光线照向后方。又出现了。那是光线折射,闪闪发亮,苍郁的森林深处不应该出现这种反光现象才对。他走近了些,又往后看了看,试着把这个地方记在脑海里。此处距离小溪大约十五米。他蹲下身来,看见突出雪面的只有钢材,但他不必拨开冰雪也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把小斧头。小斧头在杀鸡之后应该留有血迹,但他看见上头已无血迹。小斧头周围并无脚印。哈利用手电筒照射四周,看见几米远的雪地上有一根被砍断的树枝。一定有人用极大的力气将小斧头扔到这里。

这时哈利身上又出现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今晚稍早在光谱剧场也出现过,那是一种被监视的感觉。他本能地按熄手电筒,黑暗立刻如棉被般裹住了他。他屏住气息,侧耳凝听。不行,他心想,不能让它得逞。邪恶没有实体,它不能占据你;正好相反,邪恶是一种不存在,是善的不存在。在这里,你恐惧的只有你自己。

哈利按亮手电筒,指向空地。

是她。她直挺挺地站在树林之间,动也不动,眼望着他,眨也不眨,那双眼睛就和照片里一样惺忪。哈利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她穿了一身白衣,宛如新娘,站立在森林深处的圣坛之上。手电筒的光线照得她闪烁光芒。哈利吸了口气,打个冷战,从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铃声响了两次,侯勒姆就接了起来。

“封锁这整个地区,”哈利说,只觉得喉咙干涩,“请求警力支持。”

“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有个雪人。”

“所以呢?”

哈利说明原因。

“最后那句话我没听清楚,”侯勒姆拉高嗓门说,“这里信号不好……”

“雪人的头,”哈利又说了一次,“是希薇亚的。”

电话那头默不作声。

哈利对侯勒姆说,跟着脚印走来就找得到,然后挂上电话。

他蹲伏在树边,将扣子扣到领口,按熄手电筒,节省电力,等待支持来到,心想自己几乎遗忘了这种味道,黑暗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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