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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泳池边

我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那儿看了多久,总之就是有点太久了。一片无花果树的叶子被风吹落下来,从一根根树枝之间缓缓落下,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在热浪的烘烤中醒来,阳光灼烧着我的眼皮,穿透我的衣服直击肌肤,我的后背已经出了好些汗。我把头枕在行李袋上,能清楚地感觉到拉链上的锯齿硌在我的头皮上,还有硬邦邦的洗漱包顶着我的脖子。

我伸直双腿,僵硬地翻了个身坐起来,眼睛慢慢地适应着光线。时间还很早,不过耀眼的阳光已经穿过梧桐树的枝叶照了进来,天空一片靛蓝。闷热的空气中混杂着新鲜面包、桉树、茴香,还有讨厌的尿液的味道。远处商店的百叶窗一扇扇收起来,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摩托车呼啸而过。街对面有个老太太正盯着我看。

大巴车依旧停在路边的停车区。昨天夜里这车飞奔而来,蓝白相间的车身看上去像一面旗帜。我已经清醒了,在明亮的阳光下,我看到了车子轮毂上方的锈迹,还有遍布车窗的污渍。车上所有的座位,包括驾驶座,都还空着。

我揉了揉脸,想消除行李袋在脸颊上硌出的印痕。

我的头隐隐作痛,嗓子由于尼古丁和大料水的关系有些沙哑,嘴里也发苦。我在想,这会儿要是再来一杯会不会太早了点?

这趟旅行很荒唐,简直是一出惊心动魄的荒诞剧。艾丽斯让我“去FlyBest网站(一家订票网站)上查查”,然后订星期天一早出发的托迈酷克的航班。英国航空有一趟航班起飞时间更合适些,但价格也要贵得多,这趟红眼航班意味着,即便有两小时的时差,“等到下午茶的时间,我们肯定已经在泳池里畅游了”。

“你应该能买到价格在五百英磅左右的机票,”她说,“在我订完票以后价格应该已经涨了一些,但至少我们还能同时到达。安德鲁已经订好了一辆车来接我们去房子那边,加你一个肯定能挤得下。”

从剧院回家,我们躺在床上,她睡在我胳膊下面,嘴唇轻轻触碰着我的肩膀,手指在我胸口摩挲。“行,照你说的做。”我咕哝着,庆幸她此时看不见我脸上惊讶的表情。我没想到机票会如此昂贵。本打算找迈克尔帮忙渡过这个难关,可这么大的数目即便是我也羞于启齿了。

第二天我到FlyBest网站上查了查。托迈酷克那趟航班已经涨到了六百八十二英磅,英国航空那班的价格则是一千两百英磅。我又往下翻了几页,发现了一个便宜些的航班。在“航程时长”一栏下面,写的不是“直航,共五小时十分”,而是“经停两次,共十七小时四十分”。这个航班比托迈酷克的要早七小时从希思罗机场起飞,但要晚五小时到达,到达时间是星期天下午五点四十分,比英国航空那班的到达时间晚十分钟。我下了订单。

“英国航空的?”听到我订的航班,艾丽斯有些不安地说。

“那天早上我跟一个美国出版商有个会。她只有那个时间段能见我。我倒是可以推掉,可是……”

“不,当然不能推掉。”她思考了一下,接着说,“你倒也没必要单独雇辆车。只是你如果不跟我们一起走的话,恐怕得自己打车到帕罗斯了。整整两小时的路程呢,怎么也得花上至少两百欧元。”

其实我已经谷歌好了,我能赶得上从机场出发的最后一趟大巴。“费用的问题就不管了,”我说,“等到下午茶的时间,我也会在泳池加入你们的。”

一开始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我在8月一个湿冷的夜晚离开伦敦,搭上了晚上十点飞往慕尼黑的航班,在当地时间中午十二点五十分到达。我在机场出发大厅的椅子上过了一夜,然后坐红眼航班飞往雅典,按计划午后我要在雅典搭乘联程航班。可事情就是在这儿出了问题。本来爱琴海航空公司的这个航班只有四十五分钟的航程,但是由于技术故障延误了,我到达帕罗斯的伊欧娜西斯·维克拉斯国际机场已经是晚上十点十五分了,整整比预计晚了近五小时,也就错过了末班大巴。

我靠在已经关门的安飞士租车柜台的墙边,给艾丽斯打了个电话。打电话的时候,我竟觉得有些刺激,那是种因撒谎带来的紧张感。电话里我一再为没有早点跟她联系而道歉,我说我一直在给她打电话,问她是不是手机没信号。“通常都有。”她冷冷地说。我接着往下编,大致的情况是,我的行程安排有点变动。我这时候是在出版商的办公室里给她打的电话。我在伦敦等着要见面的那位美国出版商让我一直等到了下午,无奈之下我只好撕掉了英国航空的机票,选择第二天最早起飞的航班。“不过这次等待是值得的,等见面了我再跟你细说。”

意识到我并没有放她鸽子以后,艾丽斯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她说她很难过,但能够理解。“大家都跟你问好呢。”她说。我挂断电话,腿上像通了电一般,突如其来的自由让我一阵狂喜,步履轻快地沿着机场交流道往帕罗斯镇郊走去。夜空是霓虹般的深蓝色,衬得树木和建筑轮廓十分清晰。虽然如此靠近跑道,空气却暖暖的,带着牛至和薄荷的香气。循着灯光和噪声,还有地上的唾沫和烤肉的香味,我穿过复杂的路网来到了貌似帕罗斯中心的地方。我经过一排旅游餐厅,一群晒伤了肩膀的女人正在尖叫着为一队打着响指的“传统舞者”喝彩。我找到了一家又小又暗还没有名字的酒吧,据我推测,里面都是真正的希腊人。后面的事情我几乎不怎么记得了,只知道我喝了很多茴香烈酒,还迷住了几个相当可爱的年轻女孩。凌晨时分,也不知是不是我脑子里的幻觉,好像有个希腊人把我送到了这辆停着不动的蓝白色大巴旁边一张遍布尿痕的长凳上,也就是我现在正坐着的这张。

大巴司机一出现我就早早地上了车,然后在前排占了个座位。随着乘客渐渐多起来,车内的温度也慢慢升高,一个长着弓形腿和一嘴坏牙的老妇人上了车,接着是一对热恋中的澳大利亚情侣,还有个一脸严肃的年轻人,身上的牛仔裤拉链只是象征性地拉上了点。过道对面一个头发油腻的男人身穿着一件黑西装,脚上是露趾凉鞋。他的脚指甲又厚又脏,像传统希腊鞋子的后跟一样卷曲着。我决定跟艾丽斯见面后要把这些见闻都跟她说说,她会很喜欢的。我很期待见到她,尤其是在这次秘密出逃行动之后。我居然很想她,连我自己都很惊讶。

上午十点,大巴在嘈杂的喧闹声中出发了,用了很长时间才出了城。我们大声抱怨着,随着车身摇摇晃晃,前方的道路不停地被车流和一群群游客阻断。司机一会儿加速,一会儿刹车,不停地打着手势朝窗外呵斥。不断有更多的人挤上车来;司机甚至一度下车去朝另一个司机喊叫。最后,路边商铺由美式快餐店(“麦香鸡”什么的)和超市(有“OK”和“Super Buy”,OK和Super Buy都为超市名)变成了大理石商场和自助货栈,引擎的声音也渐渐小了,我们终于能顺利前进了。

我并不十分确定车程究竟有多长时间,出租车两小时的路程换成大巴也许要翻倍。带在路上看的狄更斯的书(《巴纳比·拉奇》)我已经看烦了,也不太想读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这本书是我打算留着在泳池边读的。我的包里装着一本帕罗斯旅行指南,是迈克尔送我的离别礼物,我伸手从头上的行李架上把它拿了下来。

上一次来到帕罗斯的时候,我对这里知之甚少,就算是跟我说它是个大西洋上的小岛我都会相信。翻开书,我很惊讶地发现,帕罗斯位于大陆的西侧而不是南侧,我之前还以为所有岛屿都聚集在南侧。书的内封上的地图画着一片宽广狭长的陆地,形状就像一个拉长的葫芦,还有一串信息速览,写着帕罗斯面积八百平方公里,是爱奥尼亚群岛中最大的一个,其人口超过了相邻的凯法利尼亚岛和柯孚岛。帕罗斯的旅游业集中在其南部,北部的山区则有着“险峻的海湾,山坡羊群遍布,一个个小渔村点缀其间”,仍然保留着“传统帕罗斯风情”。当地因其濒危物种而闻名,有欧洲貂和地中海僧海豹,“它们居住在岛屿海岸线上的一个个洞穴里,尤其是那些人类难以到达的地方”。

我望向窗外,已经开始有些想吐了。车就快到达艾尔康达了,那里的人流实在是太密集了,可算是让我吃够了苦头。我们沿着主干道摇摇晃晃前进着,路边有许多“现金宾果”游乐场和爱尔兰酒吧。我放下手里的旅行指南,脸贴着窗户往外看,一切都那么陌生。大巴转了个弯进入一个停车场,车身抖动了几下停了下来。那对澳大利亚情侣和拉链青年下了车,一个剃着光头的男人拿着一个卷包晃悠着上来了。

“你们这是去日出海滩吗,伙计?”他问司机,听口音像是北英格兰或是纽卡斯尔附近的。

司机点点头。

“棒极了。那儿应该比帕罗斯城里要热闹些吧?我们昨晚去那儿,真是安静得很。我们想看看有没有派对呢。”

大巴司机耸耸肩:“海滩很不错的。”

“适合露营吗?”

司机伸出两手做了一个像天平一样左右平衡的动作,那个光头把这当作了肯定的回答。“棒极了。”他又重复了这句话,说完冲他身后的朋友们打了个手势。

他们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有六七个人,上车后就往车后面走去。塑料袋里的神话牌啤酒瓶撞得哐啷直响。其中一人的手机里正播放着说唱音乐。一个长相酷似瑞塔·奥拉的姑娘涂着红唇,白金色头发紧贴头皮编成羊角一样的脏辫,她站在过道上大声抱怨着被弄坏的人字拖:“就是你弄的,你个蠢货,是你踩坏的,你得给我买新的。”

“坐下,劳拉。”光头男孩一把把她拉过来,让她坐到自己的膝盖上,她尖叫了一声,又站了起来。“去你的。”她说。

我一直抻着脖子看她,被她发现了。“你好啊,”她说道,语气显得过于熟络,“你还好吧?”

我闭上一只眼睛想对她亲切地眨眨眼,效果不太好。

那个脚指甲脏兮兮的男人小声抱怨着,他不喜欢他们带来的音乐和噪声。我又转回头去朝着车窗。车外紧挨着我的位置有个路灯柱,上面贴着一大张层压纸,纸上印着两张照片,是面带微笑的十四岁的贾思敏,还有二十四岁的她的合成照。这海报看着很新,上面写着:“你见过这个女人吗?”还有小一号字体写的:“英国女孩,于2004年失踪。浅棕色头发,蓝色眼睛。特殊记号:右肩处有伤疤。”我肚子里原本只是微微有些反胃,这会儿一下子翻江倒海起来。我都忘了贾思敏的事了。这时我又想起了艾丽斯之前的警告,什么周年纪念,什么父母之类的。我的天,他们哪会有心情度假啊。虽然他们的确是很可怜,不过我费了这么多精力才终于到了这儿,我可不希望假期被他们破坏。

往北走的路上,我们又停下来好几次。车窗外的景色越发绿意盎然,树木也更加茂密了。陆陆续续有人下了车。虽然我被起伏的风景和耀眼的阳光给催眠了,时不时打个小盹,但这些细节我仍然很清楚。当我终于睁开眼睛时,发现车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人了。我们正在往山下行驶,路两旁长着歪歪扭扭的橄榄树,地面上铺着一卷卷黑色的网子,看上去就像一具具干尸。

大巴停了下来。司机站起来抻了抻肩膀,他按下一个按钮,车门打开了,他朝我抬了抬下巴,说道:“圣斯特凡诺斯到了。”

我的表情一定很惊讶。大巴似乎停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路边依然是成片的橄榄树,斑驳的树影和正午的烈日。没有港口,没有船只,也没有成片的酒馆,不知从哪儿能看出这儿是他所说的地方。

我拿起行李架上的行李袋和外套下了车。司机正靠在车上打电话。道路的一侧有个小神龛,里面是一些蜡烛和圣像,一张年轻人的照片放置在一瓶干枯的花上。路的另一侧是个转弯处,还有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德尔菲诺斯海滩俱乐部”,这地方的主人正是买下艾丽斯那块地的终身保有权的人。

艾丽斯给我发过去往那栋房子的路线说明,上面的起点就是这里,不过没必要着急,我点了支烟,跟司机挥手说了再见后,朝着房子的反方向往山下走去。我想先独自了解一下这里的环境,熟悉下周围的情况,找找哪里能买到烟,兴许还能找到一个睡前小酌的好去处。

我尽可能地走在树荫下面,于是只得走在一堵矮墙根下的水沟里。这条路荒无人烟,我很享受这份幽静。之前在车上打的盹让我现在精神十足。我在度假,没什么事,也没有哪个失踪的女孩能打扰我。阵阵蝉鸣在空气中回荡着。一条条干死的黑蛇盘在路面上。走着走着,路边的橄榄树和黑色网子渐渐变成了普通的树林和灌木丛。一小片草丛里拴着四只羊,还有许多房屋,有两栋度假别墅,接着是几间村舍,一座座砖块和白灰墙混杂的房屋,还有一片片菜地,一盆盆植物,几只瘦骨嶙峋的黑猫白猫,一条被绳子拴在柱子上的狗恶狠狠地吠叫着。

我从一只死掉的小猫身旁经过,它四脚朝天躺在路边,再往前走点,一个老妇人坐在塑料折叠椅上,身旁是一扇敞开的门。她身旁的小院里有些鸡在跑来跑去。我微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想象中自己的身影一定很活泼愉快。她没有回应,只是一直盯着我看。过了没多久,我离开主干道,走进了右手边一条狭窄的人行道。路面有几处不太平整,我被绊了好几次,一面面粉白的墙靠得很近,热气在墙与墙之间涌动着,阳光在房屋的缝隙间闪烁,一片片蔚蓝色的海水时隐时现。空气中飘荡着新鲜热面包、酸奶、现炸大蒜和烤羊肉的香气。接着我又看到许多猫,伸展着身子躺在台阶的角落里,像在晒鱼干一样。道路渐渐变宽了,我转过一个弯,又往下走了大概二十级台阶,来到一条狭窄的交流道上。我沿着两栋房子之间的排水沟往前走,突然,眼前出现一片炫目的灯光,巨大的音乐声震动着我的耳膜,原来我已经到达海滩了。

这是个漂亮的港湾,边上有一排商店和酒馆。我把包放在了地上。这地方有没有一点似曾相识呢?十年前,我们的船是不是就绑在那座浮桥上?我还记得桥板上的缝隙,桥下油乎乎的水,像腐烂的珊瑚一样的坑坑洼洼的藤壶,还有快要变质的鱼散发出的又咸又难闻的味道。眼前的景象我并不陌生:海面静静的,就好像要凝固一般,还有地平线上横跨阿尔巴尼亚海峡的广袤土地。可当时我和萨芙伦那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呢?可以肯定,我们当时有游泳。可是是在哪儿游的呢?我们是不是有翻过岩石找到一个秘密洞穴?还是说我们沿着溅满柏油的海滩长途跋涉了一番?

我想起当时我们发生了争吵,萨芙伦扯着嗓门,说着承诺什么的,还扔了个瓶子。我还记得有另一个女人,一丝不挂地躺在楼下的一间屋子里,屋内窗户关得严严的。

或许那不是同一天里的事?

无奈脑子里只有一些记忆碎片。

我拿起包,走过一排商店,到了海滩另一头,路变得宽了些。一个男人在出售货车后车厢里的活鸡,拿着一个喇叭不停吆喝着。两个身穿短裤、肩上挎着草编包的女人,正在看一家小超市橱窗里的某样东西。“真是让人惋惜。”其中一个女人大声用英国口音说道。“是啊,我一直觉得是她母亲干的呢。”

我走上前去,只见在一个彩虹条纹的充气垫和一只充气黑鲨鱼之间,又有一张贾思敏的传单。其中一个女人注意到我,投来奇怪的眼神。于是我又退了回来。

离我最近的尼克餐馆正打着广告:“希腊特色、家庭风味,早餐、酸奶蜂蜜、茄片夹肉、炸鱿鱼圈”。在用餐区的另一边,有个建在水面上方的宽阔平台,遮阳棚上爬满了藤蔓,一张张铺着白色桌布的方桌前坐满了用餐的客人。植物的缝隙间透过一缕缕阳光,不远处是宝石一般的海水。我踌躇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停下来喝杯咖啡,来点“酸奶蜂蜜”,可一想到可能会遇到安德鲁,就打消了念头。我仿佛都能听到他嘲弄我的声音:“要不您屈尊跟我们一起?”

还有就是,我干吗要花这冤枉钱呢?

我转身按原路返回,这次我沿主干道出了村子,再次经过了坐在塑料椅子上的老妇人、可怜的死猫咪,还有那些零星的房屋和菜园,最后回到了刚才我下车的地方。通往“喀耳刻之所”的那条小路就在不远处。

这条小路又窄又脏,热气灼人,一坨坨土块胡乱堆在路中间,两旁的灌木丛烂糟糟的,像是什么重型机械从上面轧过去了似的。我走了足足十多分钟,穿过橄榄树林,慢慢地树木变得稀疏起来,蝉鸣则愈加响亮,天空仿佛也更蓝了,阳光也更加炎热。牛至的香味飘荡在空气中,温暖而朴实。无数的蜜蜂嗡嗡地飞舞着。

快要到达山顶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门,门里面的土地都被翻了起来,一台装着红色机械臂的黄色挖掘机停在角落里,中间的位置是一块长方形的混凝土,上面插着许多金属杆。一条狗被拴在了看不见的地方,急切吠叫着。既然都看到工地了,那我一定是快到了。小路在这儿突然往右转了个急弯,陡峭地向着一片房屋延伸上去。一个穿着橙色T恤、戴着鸭舌帽的高个男人正在修剪树篱。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把剪刀扛在肩上盯着我看。他脸上是金色的胡楂,一双眼睛是极浅的蓝色。我继续往前走,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回头看他。

路的尽头有一扇敞开的门,门里面有一小片崎岖不平的草地,因无人照料而杂乱无章,草地边沿是一些年久失修的外屋:有一间残破的砖房,已经爬满了常春藤,一个难看的瓦楞棚子,还有一间又长又窄的低矮平房蜷在铺了瓷砖的屋顶下,墙壁刷成了桃红色。

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失望,这完全不是我期待的样子。我突然有些想家,每到一个新地方都常有这种感觉(不过,话说回来,我连家都没有,又何来的想家呢)。

这地方空无一人。没有看到车,窗户也紧闭着,前门也锁上了。我四处打探了一下,想找地方进去,这时我发现了一条小路绕着房子侧面通往一个宽阔的露台,露台被一张张长凳、藤椅和一盆盆薰衣草分隔开来。露台上阳光充足,眼前是最壮观的风景。走出露台,外面是白乎乎的热气,这里离海比我想的要近,我之前一定是翻越了一个海岬,现在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浓重的色彩:仿佛扎染一般的海蓝色、深蓝色和蔚蓝色;海平面上点缀着朵朵白云;还有四周环绕的深绿色的柏树林。我站在那里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原来这就是这栋房子的独到之处,也是它的奥妙所在。

房子的这一侧似乎打理得更用心些,即便墙上的油漆有些剥落,但墙面仍是干净的白色。我透过一扇扇窗户,看见了里面的客厅和一间又一间卧室。大多数房间都锁上了,不过我推了推中间的一扇蓝色小门,门开了。

我的眼睛用了些时间来适应。这里是一间厨房,布置得很简单,有个石头水槽和一个老式的煤气炉。几个炖锅挂在一个圆形的铁架子上。木头案板上放着一个用有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风格的几何图案面料做成的口袋,一个钱包和一包纸巾快要从里面掉出来了。陶瓦地板上布满了湿脚印。

冰箱不停震动着。

“有人在家吗?”我站直身子喊道。

没有人回答。我又一次感到强烈的失望,觉得很扫兴。我以为艾丽斯会很期待见到我,我的到来怎么也得让她激动一番。可是我没有收到预想的欢迎,没有看到一点热闹和忙乱,更没有美味的午餐、清凉的冷饮。这感觉甚至像是没人指望我会来似的。

我穿过房门来到露台上,热气白得几近刺眼。花园顺着布满岩石的斜坡向下延伸,中间夹杂着几片薰衣草和白木槿,还有一丛开着粉花的灌木。在那后面,花园陷进了一片翠绿的阴影下,一丝绿松石色闪过,一把乳白色阳伞明亮的一角出现在面前。

我把包放在露台上,沿着石头和混凝土铺成的小路走去。许多光盘挂在树枝上摇晃着碰撞着,应该是某种驱鸟的装置。蝉鸣声越来越响,一波接一波,整齐和谐地鸣叫着,仿佛它们知道什么我所不知道的秘密似的。脚下干枯卷曲的树叶被踩得噼啪直响。一阵微风拂过,草木随之摆动着沙沙作响;苍蝇不知疲倦地在四周嗡嗡飞动。那天周围很吵,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持续不断的噪声把其他声响都给盖过了。就算有人突然出现也不会被发觉,你根本听不见他在靠近。

毫无疑问,此时此刻,没人听见我走过来。

走到台阶的底部,我停在一棵无花果树的树荫下,观察眼前的风景。我想到了霍克尼的那些画作。泳池由许多菱形和曲线组成,池边静静躺着几个人。我认出了那两个年轻女孩,她们后腰中间那纤细的曲线沿着比基尼泳裤向上延伸,头发盖在脸上,粉嫩的大腿裸露在外面。在她们的另一边离我更远的位置,还有两个人。安德鲁穿着一条深蓝色泳裤躺在躺椅上,头上是一顶巴拿马草帽,手里拿着一本书。艾丽斯侧坐在旁边的一张日光浴床边上,肩上披着一条浴巾。安德鲁的眼睛看着手里的书,但下巴稍稍倾斜着,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究竟是不是他的脸在水中扭曲波动的倒影让我觉得他并不是在看书,而是在悄悄地跟艾丽斯说话。

我也不知道自己站在那儿看了多久,总之就是有点太久了。一片无花果树的叶子被风吹落下来,从一根根树枝之间缓缓落下,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我走上前去,艾丽斯闻声抬起头来。只见她愣了一会儿,嘴巴动了动,接着安德鲁托着书的手放了下来。两个女孩稍微挪动了一下。之后,有那么一两秒,所有人都像被冻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我揉了揉手上被包带勒出的印迹,然后就像是在欢迎自己一样,大喊了一声:“你们好!”

艾丽斯一下跳起来,肩上的浴巾跟着掉了下来。她穿着一身比基尼,正是之前在咖啡厅她给我看的那套声称是买给菲比的Topshop(英国一个时尚品牌)比基尼。她快速摆弄了一下脖子后面的带子,然后把手指塞到胸部下面的带子里调整了一下。而她身后的安德鲁还是坐着没动,只是举起手伸直胳膊张开手掌挥动了两下打了个招呼,就像交警的停车手势一样。黛西翻身坐了起来。她光着上身,娇小诱人的胸部一览无余,我赶紧转过头去。

“太好了!”艾丽斯张开双臂朝我走来,“你终于来了!”

我突然感觉松了口气,都有点想哭了。在体内的内啡肽的强烈作用下,我似乎感觉到一阵畅快。她的确有期待我来,她的确是很高兴见到我的。我无法控制脸上的表情,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你还带了外套!”她说,“你疯了呀!”

她接过我的外套,扔在一张椅子上,然后张开双臂抱住了我。我们的脸颊贴到一起,我认真地亲吻着她的嘴唇,用舌头轻轻开启她的嘴巴,右手将她搂得紧紧的,我知道安德鲁在看着。我揉捏着她的比基尼带子,脑子里似乎想的是黛西娇小诱人的胸部。不过很确定的是,我很想要艾丽斯,想要把她抱紧。

她笑着躲开我。“你好臭。”她说道。的确,我热得够呛,额头上是一串串汗珠。身上的亚麻西装皱巴巴的,里面的马球衫上残留着昨夜吃过的烤肉串的印迹。

“多谢夸奖。”我大笑说。

“不客气。”

“我都不知道这儿有人,”我说,“一辆车都没看见。”

“蒂娜带着男孩们去特里加其那家大超市买食物了。你要是早点打电话,她还可以去接你啊。你打车来的吗?这儿好找吗?”

“小菜一碟。”我说道。

这时候,安德鲁已经站了起来,正脚趾张开迈着他的罗圈腿摇摇晃晃地从泳池边走过来。“你好,你好,你好!”他热情地说,“你能来真是太棒了。一定等不及想跳进池子里了吧?池水棒极了,有一点点咸,温度刚刚好。怎么样,想下去试试吗?”他拍了拍我的背。半裸着的安德鲁看上去很是让人尴尬:苍白的小腿,长满雀斑的小臂,圆得有些惊人的大肚腩挂在泳裤的裤腰上。“要不赶紧游两圈,我们给你开几瓶啤酒?蒂娜很快就会带午餐回来了。”

“还是稍等一会儿吧。”我说。

“别等了,快去吧。赶紧游一圈,舒服得很,我保证。”

“游泳能帮你放松一下,”艾丽斯说,“缓解一下长途飞行的疲倦。”

我只好点点头,感觉被他们逼得死死的,这两人护送我沿着小路爬上去回到房子里,好让我“整理一下”。安德鲁吹着难听的口哨钻进了厨房,艾丽斯带着我去了我们的房间,就在房子的最远端,可以通过独立的门从露台直接进去。房间里的百叶窗关着,屋内又黑又热,在微弱的光线下,我看见了一个斗柜,一个华丽的衣橱,蚊帐下面罩着一张植物园风格的大床。

艾丽斯说:“我猜你应该会想先洗个澡。”

我抓住她:“我猜是你想让我先洗个澡吧。”

她笑着推开我。“赶紧去吧。”

她打开一扇小门,里面是间昏暗的浴室,然后说到外面等我就出去了。我脱掉衣服,彻彻底底地洗了个干净。淋浴的水流时大时小,一会儿烫得要命,一会儿又冷得刺骨。几只恶心的虫子围着我脚踝飞来飞去。浴室里一股下水道的味道。我用架子上的祖马龙沐浴液洗了洗,洗完后用唯一能找到的一块挂在洗脸池边的亚麻手巾擦干了身子。

我光着身子回到房间里,在包里翻了半天才惊恐地想起来,我竟然忘了带短裤。这可不妙,实在有损我精心打造的整洁、能干的客人形象。安德鲁原本就想找机会嘲笑我,我这副窘相岂不是正中下怀。我在衣橱里找了找,想看看会不会有哈利以前的备用短裤,可没有找到,只有几条滑溜溜的裙子和印花上衣,还有一些卷起来的内衣。我抚摩着艾丽斯的一条薄薄的黑色蕾丝内裤,想象晚些时候我把它从她身上剥下来的样子,算是给自己打了针兴奋剂。我把内裤放回去,在衣橱底部找到了一摞空的蓝色的宜家购物袋,上面放着厚厚几沓用橡皮筋绑起来的传单,又是跟“寻找贾思敏”有关的东西。我无奈地关上了衣橱门。

看来没有其他办法了。我把一丝不挂的身子藏在门框后面,脑袋探出门外。艾丽斯、安德鲁和黛西正坐在露台的桌边,听到动静他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

“有个小麻烦,”我说,“我忘记带泳裤了。”

安德鲁心满意足地笑了。“真是靠不住啊,保罗!黛西,麻烦你去给他拿一条我的裤子好吗?粉色的印着海龟的那条吧。应该在我房间里。”

黛西从椅子上起来,慢慢往房子的另一头走去。她把一条印着花朵图案的纱笼系在脖子上,布料松散地一直垂到她大腿根。我看着她大腿紧实的肌肉随着步子有节奏地伸缩着。

艾丽斯说:“噢,保罗,你可真是倒霉,怎么会没带裤子呀!”

“你可以去港口买一条,”安德鲁说,“那里的商店有各种款式的紧身泳裤。”

“谢了。”我说。

我站在泳池深水区一端,脚趾用力,手臂向上伸展,看着一阵微风从水面的波纹上掠过,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然后凭借全身仅剩的肌肉记忆,纵身一跃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这个跳水并不那么完美(我大腿上感到一阵刺痛,一股水直冲到鼻子里),不过还算能看。我俯冲到池底,把身上穿的安德鲁松垮垮的泳裤往上拽了拽,那一刻,我享受着池底的寂静,享受独自在这泛着白色波光的世界里与外界隔绝的感觉。我伸开手臂用力划动,越过池底,看着闪烁的锯齿形光线,感受着池底瓷砖粗糙的边缘擦过我的躯干。

等我钻出水面的时候,艾丽斯正在浅水区那头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舒服吧?”她说。

我像小狗抖干毛发那样甩了甩头,然后抬手把头发往脑后一拨,游了几下到了池边。“棒极了。”我绷紧手臂的肌肉撑着池边爬上来,希望艾丽斯能注意到安德鲁的身材跟我相比有多大差异。

这条借来的泳裤太肥大了,几乎都过了我的膝盖,我提了提裤子,坐到了一张空闲的日光浴床上,身上的水把垫子都浸湿透了。艾丽斯拿来一条浴巾盖在我的肩上。

她挨着我坐下来:“你的会开得怎么样?”

我耳朵里进了些水,于是就将浴巾的一角卷得细细长长的塞到耳朵眼里去吸水。“开会?”

“对啊,就是跟那个美国编辑的会啊。她怎么说?她喜欢你这本书吗?”

“是啊,”我说,“她很喜欢。”

“她会帮你出版吗?”

“嗯,她同意了。”艾丽斯的语气听上去如此热切,怎么回答已经由不得我了。

“噢,保罗,真是太好了。”

我又一次沉浸在她的关切中忘乎所以了。“实际上,”我慢慢地说,“她跟我签了份优先购买权合约,还给出了一个相当可观的价位,以防我的经纪人把这本书拿出去拍卖。”

艾丽斯惊讶地用手捂住嘴。“有多可观?”

安德鲁此时正躺在泳池的对面,我并不清楚他是否也在听我们说话,不过我倒是有个办法来测试一下。“多达六位数。”我说道。

谎言仿佛气球充了气一样,慢慢胀大,然后停顿在空中。我尽力忽视空气中充斥的震惊感。

安德鲁站了起来。他胸口稀疏鬈曲的毛发之间聚集了一片片汗珠。“那今天的冰激凌就你请了吧!”

说话间,只见他的双手抓着躺椅两边用力地攥紧着。

我没听见蒂娜和孩子们回来,他们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泳池边:两个小点的男孩脱掉上衣,踢掉脚上的运动鞋,直接一头扎进了水里。

蒂娜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过来,透过灌木丛能看见她蓝色的衣衫。她来到小路底部,远远地张开双臂朝我走来。我也立刻站了起来。“保罗,”她说,“你终于来了!你这机灵的家伙,很顺利就找到我们了呢。”她给我一个拥抱,碰到我湿淋淋的身体一下子弹开来,我们这一抱把她头上巨大的草帽都碰掉了,她大笑起来。她的热情让我很惊讶,但同时也很高兴。她穿着一件宽松的蓝色亚麻裙子,就像在身上罩了一顶帐篷。我一直没弄明白她怎么就意识不到自己有多美呢?她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而她恰好是我们之中最不需要遮盖的人。

“你的泳裤跟安德鲁的一样!”她说。

“这就是安德鲁的啊。”

“噢……好吧,”她会心地弯着腰凑上前来,一脸坏坏的表情说,“你穿着更好看。”

安德鲁放下书抬起头说:“你还真是忠贞不贰呢,我亲爱的太太。”

蒂娜说她已经做好了午餐,甚至还说服了弗兰克和阿奇在下楼之前帮她摆好桌子。

“路易斯有一起帮忙吗?”艾丽斯问道。

“他觉得有些热,有点累。”

“他这会儿在哪儿?”

“屋子里呢。”

“在玩游戏吗?”

“应该是吧。”

两个女人看着对方,两人之间似乎有种生硬又尴尬的气氛。我隐约感觉到路易斯已经成了问题人物了。艾丽斯摇摇头,蒂娜回以一个苦笑。看见这情景安德鲁站了起来。“听我说,”他一边走过去一边说,“回头我跟他聊聊,我们会处理好的。”

他蹲在艾丽斯脚边,好看着她的眼睛。我呸,这男人可真够自大真够傲慢的。他算什么,竟敢扮演她孩子的家长。

我想起从迈克尔的老婆那儿听来的一段话。“这就是所谓的忧愁守恒定律啊。”

“什么意思?”艾丽斯抬头看着我。

“就是说,有这样一个规律,每个家庭里总会有个反骨的成员,不然这个家的生活就太一帆风顺了。”

艾丽斯无奈地笑笑说:“这倒是挺精辟。”她站起来,小心地绕开安德鲁过来拥抱我。“忧愁守恒定律,我喜欢这个说法。”

“作为一个家长,家里有一个孩子不快乐,你的日子就好过不了。”蒂娜说道。

“是啊,”艾丽斯说,“就我家来说,那个不快乐的孩子从来都是路易斯。”

蹲在地上的安德鲁站起来,别扭地捏着她的肩膀,像是在拍打,又像在按摩。

蒂娜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她似乎对安德鲁的举动或是这种亲密的肢体语言毫不介意。“好了,各位,”她说,“该吃午餐了。保罗,你一定饿坏了吧。这年头飞机上都不给提供食物了。”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饿。”我答道。

我们俩走到小路底下的时候,她捏了捏我的手臂说:“你在这里我真的很高兴。”

“高兴有新鲜血液加入?”我问。

“也许吧,或许我就是喜欢有你的陪伴。”

我们在树荫下的长桌上用了午餐。蒂娜用西红柿、洋葱和橄榄做了一道沙拉,还摆了一盘奶酪和从特里加其的面包房买来的菠菜饼。食物的卖相实在算不上好看(把蒂娜的各种品质综合起来看,厨艺的确不是她的强项),不过午餐是了解这个群体动态的好机会。安德鲁坐在了餐桌的主位,很明显他扮演了一家之主的角色,他给每个人指定好座位,确保蒂娜和艾丽斯像维斯塔贞女一样分别坐在他的两侧,用他的话来说,这叫“整理队伍”。一怒之下,我差点赌气去了桌子最远端,可艾丽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身旁的座位让我坐下。她的脚踩着我椅子腿的横杆,手放在我大腿上。她敲了敲她的酒杯,提议为庆祝我新作品的成功大家干一杯:“敬保罗,祝贺你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回报。”喝了这杯酒,我已经控制不住脸上的微笑。我真想对安德鲁说,面对现实吧你。去你的破裤子。

面对这无限美景,我的心情却有些烦躁。家庭生活,在我眼中可以跟地狱画等号。这不正是安当初所说的吗?看来她说的有点道理。午餐的进程不太顺利。我们遭到了昆虫的袭击,小小的黑蚂蚁组成队列爬过每一块面包屑,体形更大些的红蚂蚁顺着椅子腿往上爬,还有成群的黄蜂。谁知道希腊竟然有这么多的黄蜂。两个年轻女孩闷闷不乐的,说是“不饿”,不是摆弄着手机,就是歇斯底里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嘴里喊着“这是只该死的黄蜂!”)。两个男孩弗兰克和阿奇,都穿着短裤,脸色苍白,浑身瘦骨嶙峋却精力旺盛,两人因为乱扔橄榄被教训了一顿,一直不停地问我们下午怎么安排:“我们能去海滩吗?可以去玩帆板吗?能不能去艾尔康达的水上公园呢?”

“老天爷啊,你们就不能安静吃个午餐吗?”蒂娜终于忍不住发火了,“别老惦记着接下来的事。”

然而,让气氛降到冰点的却是路易斯。他最近块头变得更大了,经历了青春期的发育旺盛期,他的下巴更加突出了,眉毛也更浓密了。他坐在安德鲁对面,左手拿着叉子不停把食物往嘴里塞。他穿着黑色运动裤和黑色连帽衫,还一直不肯把帽子摘下来。我知道艾丽斯很担心他,他在学校因为霸凌问题遇到了麻烦。或许我早该多关注一下他的问题,早该提供一些帮助的。

“我怎么就不能来瓶啤酒?”他咕哝说,“他都喝第三瓶了。”

艾丽斯笑了。“保罗是成年人了,”她说,“今晚你可以喝一瓶。我可不会让你在午餐的时候喝酒。”

他翻了个白眼。“简直就是愚蠢,”他说,“你们弄这些荒唐的规矩,完全是不讲理,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许这样跟你妈妈说话。”

安德鲁的语气很自负。路易斯眼神阴沉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猛地推开椅子,站起身来回了房子里。

“要不要我把他抓回来?”安德鲁说。

“我也不知道。”艾丽斯一脸犹豫,既想维护路易斯,又带着歉意。

“他又去玩Xbox(由美国微软公司开发并于2001年发售的一款家用电视游戏机)了。”

“我知道。唉,亲爱的。”她把脸从安德鲁那边转过来看着我。“他太……我知道他这样很无礼。”

“这个年龄段不好管啊。”我说,“一天到晚所有人都跟你说学生时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可十六岁的年纪确实是挺不容易的。”

“谢谢你。”艾丽斯温柔地说着,把头转了回去。

我当然知道路易斯是个小浑球,但如果我替他说两句好话能让安德鲁自讨没趣的话,又何乐而不为呢。“你难道忘了,”我一脸道貌岸然,微笑着转过头对安德鲁说,“忘了你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脾气有多差,有多么郁郁不得志?浑身激素奔涌却无处释放。”

“是的,”他说,“我还记得。”

“等你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我补充说,“一切就会好得多。”

“出口?”

“就是指开始有性生活啊。这就是路易斯需要的。越快越好。”

午饭后艾丽斯回到我们房间去休息。我打算跟她一起睡,不过我先帮蒂娜洗完餐具,然后躺在露台尽头的印度沙发床上抽了支烟。四周静静的,我看着一队燕子从屋檐下的鸟巢飞进飞出,还有一群白色小蝴蝶绕着一株天竺葵飞舞,一行蚂蚁朝着半只死掉的甲虫行进着。我感到格外担忧。午餐席间,我说了许多话,有该说的,有不该说的。要处理好这些应对进退的事比我预料的要难得多,而且我没想到自己对此会如此在意。这让我颇有些不安,让我觉得心情很差,完全不在状态。

等我回到房间,艾丽斯正躺在床上读着《了不起的盖茨比》。卧室里的几扇大百叶窗仍然关着,不过艾丽斯打开了房子侧面的一扇小窗户,一束三角形的阳光斜照在她的枕头上。房间里闷热潮湿,厚重的空气中弥漫着茉莉和榅桲的香味。艾丽斯裸露的四肢在灰色丝质床单的衬托下显得十分苍白。

她漫不经心地抚摩着自己的脖子。

我钻进蚊帐里把她往怀里拉,她抱怨说:“哎呀,别这样。天气太热了,是吧?你不觉得吗?”

“天气哪有太热这回事。”我的手伸到她的长袍底下,摸到了她温暖的小腹还有湿湿的比基尼。我把脸埋在她的颈弯,牙齿轻咬着比基尼的系带。“是你太惹火了。”

她笑了,轻轻地躲开我。“你刚才居然谈论路易斯的性生活,真是难以置信。”

“抱歉,”我说,“真的很糟糕吗?”

“就是有点不妥吧,毕竟当着那些小男孩的面呢。”

“天哪,我真是太差劲了。对不起。”

“我原谅你了。”她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红脸我也唱过了,白脸也演过了。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你也看到了,他已经快把安德鲁给气疯了,他一点不明白安德鲁的用心。相反,阿奇跟他完全不同。”

“阿奇年纪小些,”我揣测着她希望从我这儿听到什么样的话,“老实说他有些太单纯善良了,好像缺乏点个性。”

她听得发笑,接着咬住嘴唇好像觉得自己笑得很不应该似的。“我想路易斯是太想念他父亲了,或者说是想念曾经有父亲的感觉。安德鲁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

“没事的,也许你该少操些心,多想想你自己。”

“你真这么认为?”她闭上眼睛低声说道。

“对,就从现在开始吧。”

她闭着眼睛,我把这当作对我的暗示,于是又低下头亲吻她的脖子,然后慢慢往下移动。她挪动着胯部,把下身贴向我,可以肯定的是,在接下来的半个钟头里,我们俩丝毫没去想安德鲁或是路易斯的事,而是都专注于满足自己的需求,也可以说是满足我的需求。

一番云雨后艾丽斯睡着了。我也试着想睡一会儿,可是却睡不着。她轻轻地打着鼾,我辗转反侧,假期刚开始我正劲头十足,想寻求更多的刺激。我轻手轻脚地溜下床去以免吵醒她,然后下楼来到了泳池边。

树荫下,蒂娜正坐在凳子上画画,她身上那件“帐篷”的下摆垂到了膝盖下面。黛西和菲比躺在日光浴床上,显然已经睡着了,弗兰克和阿奇挤在烧烤区,头挨着头玩着手机。四周没见到路易斯的踪影,安德鲁也不知去向。

我趴下来,眼睛盯着两个女孩,自娱自乐地拿她们做着比较。菲比比黛西更丰满些,但眉毛修得太细,头发也染得太夸张,不合我的喜好。她对我也没什么好感,这点我已经心里有数。而黛西有着一双淡褐色的眼睛和橄榄色的皮肤,身上散发着一种帅气的魅力(她会不会对我有点意思呢?这问题虽然没什么意义,但想想也挺有意思)。她们基本上就一直这样仰卧在阳光下,只不过会时不时起身从我旁边经过,去池子里凉快一下,弯弯扭扭的影子在脚底下舞动着,从水里出来后,她们又重新往身上涂上防晒霜。让我十分着迷的是,她们对待自己身体的方式,和往自己四肢上揉擦乳液时那专注的样子,她们脸上的表情要么是喜爱、要么是厌恶,又或者两者都有,同时好像还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仿佛这是她们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每一寸肌肤。

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艾丽斯也下来了。她躺在了我旁边的一张空床上。“你好呀。”她低声说。然后,她提高音量,不知是对谁说,“施工没有再开始吧?”

“应该在午休吧。”蒂娜回答说。她伸出画笔来比画距离。“可能还是太热了。”

大家都没心情聊天,一个个都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我热得受不了,跳到泳池里一两趟,在浅水区救起了一只快淹死的大蜜蜂,读完了《冷血》中的几个章节,大约下午五点的时候,我自告奋勇上楼去拿些饮料。

安德鲁戴着眼镜坐在露台上,仔细读着一些文件,不停地按着计算器。“还好吗,老哥们?”我经过他旁边时,他问道,“很热,是吧?”

他好像没指望我回答。我在冰箱里找到一些啤酒和几罐健怡可乐,用托盘端着原路返回了泳池。我作秀似的亲自把饮料递到每个人手里,还谄媚地稍稍鞠上一躬。

当我来到菲比身边时,她甚至懒得抬起头看我一眼,于是我把冰凉的易拉罐放在她裸露的后背上。她尖叫着弯腰跳了起来。“保罗,你浑蛋!”

罐子滚到地上,她捡起来使劲摇了摇。我后撤一步飞奔而逃。黛西和两个男孩哈哈大笑。弗兰克喊道:“把他推下去,黛西!”

“哎呀,你们别跟他闹了。”蒂娜喊道。

“可怜的保罗啊。”艾丽斯喊道。

菲比开始跟我搏斗,我们互相抓着对方的胳膊,她的右腿绕住了我的腿。我比她要强壮许多,只得绷住劲以免用力过猛把她掀翻扔进池子里。

“你是个该死的浑蛋。”菲比对着我耳边说。

我让她占了上风,我的双手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滑。我感觉自己开始失去平衡,大叫一声,仿佛战败了一般,就在这时,我手用力一抓,双脚从她两脚之间钩住,她随着我无力地倒了下去,我们一同跌进了水里。池水猛地涌来灌进我的耳朵里汩汩作响,她的脸、手和腿不停在我身上扑打踢踹着,这一刻我的心里只有纯粹的快乐。

等我钻出水面,我看到艾丽斯,我美丽而富有,上得厅堂、进得卧房的艾丽斯,正等在池边准备拉我上来。

看来一切都很顺利。我现在势头正旺,锐不可当。没人能占到我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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