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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香气之中

这天空气很潮湿,天色有些阴沉,薄薄的白云一层层叠在空中,在这阴暗的光线下,露台和泳池看上去都有点灰蒙蒙、脏兮兮的。

我几乎一夜没睡,无休止的狗叫、热气和对艾丽斯的渴望让我辗转难眠。如果不是离家这么远,如果是在伦敦,能跟迈克尔聊聊,我还能保持客观的判断。可我躺在那儿,情绪在疯狂的嫉妒和可悲的谦卑之间摇摆不定。有那么一刻,我无比渴求跟她的肌肤之亲,渴望把手伸到温热起皱的床单那边,抚摩她的胸腔;而下一秒,我又开始想象自己爬起床来找到安德鲁,狠狠给他几脚,踢得他满屋子乱跑。

天色渐渐变亮,我的理智似乎也慢慢回来了。或许昨晚那一幕只是我的想象?我洗完澡出来,艾丽斯还躺在床上,她伸出双臂把我拉到她身边。“谢谢你昨天陪我。”她喃喃地说着,手指滑到了我的浴巾下面。我看着她的脸,说道:“不用在意,我很愿意陪你。”

她吻了吻我的鼻子,接着是嘴巴,把舌头伸进我嘴里探寻着。“快回来躺下吧。”说着,她的双手继续往下滑,捏住了我光溜溜的屁股。

前一晚我拒绝了她,躺在床上看我的书,或者说假装看书,可现在我屈服了,这样的挑逗叫我如何能拒绝呢?我用超出必要的力道掰开她的双腿,用牙齿轻咬着她的嘴唇,抓住她的双手按在她头顶。我想要占有她,想要重新掌控自己,即便掌握不了别的,至少能把控好自己的情绪。她愉快地呻吟着,可还是没能高潮。会不会是我误读了目前的形势?如果她跟安德鲁相爱,她会不会像这样挑逗他,会不会享受跟他的性爱呢?

我们跟大伙碰面时间有些晚,差点误了早餐。工地那边又开始施工了,钻孔的声音不断从那边传来。蒂娜穿着她的粉色睡袍坐在离安德鲁远远的地方,画着眼前的风景,脚下放着一管管颜料和一罐水。安德鲁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桌边,看着自己的手表。“能不能抓紧点时间?”他生气地对艾丽斯说。伊冯娜和卡尔的飞机在午餐时间就要降落了,昨天晚餐时他和艾丽斯曾经讨论过应该什么时候出发去接他们。

“我们来得及,”她说,“他们还得过安检什么的呢。反正我已经准备好了。”

她撕下一片面包放到鼻子下面,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闻了闻酵母的香味。

“当然来得及。”说着,我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既然现在车险已经覆盖到我了,我可以开车。”

我把咖啡壶放回桌上,仔细地看着他们俩。艾丽斯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是在考虑我的提议:“嗯,既然你提议了,”她说,“安德鲁,你觉得呢?”

“机场可相当难找。”

露台另一头的蒂娜放下手里的调色盘,说道:“我想保罗能搞定的。”

“不,确实很难找。”艾丽斯附和说。她越过我取了一块黄油涂在面包上,然后含着满嘴食物说道,“我们还是按原计划吧。”

我一直等着,等到听不见车子的声音了,等到车子开出了车道,转过了路口,等到引擎的声音只剩下遥远的一点轰隆声,然后转到房子后面去找蒂娜。

她在厨房里,已经放下画笔换好了衣服,又是一件亚麻口袋,这回这件是洗得发白的绿色,裙子后摆比前面短那么几寸,露出了膝盖窝上青白色的褶皱。她的眼睛红红的,眼角有几缕血丝,我在想她是不是之前哭过。

“你还好吗?”我说。

“嗯。”

我深呼吸一口。我该不该问问她对安德鲁和艾丽斯怎么看?这件事究竟能不能说出来呢?

“我打算在圣斯特凡诺斯办次野餐。我们可以走路下去,走一走对我们有好处,况且还能避开这些噪声。”

她从我旁边挤过去,到露台上从一把把椅子上收了几条浴巾。“我们可以买些乳酪派带到海滩上当午餐。”说着,她把那些浴巾塞进了一个巨大的帆布袋里。“可以浮潜,可以游泳。我把画画的东西也带上。”她喊道,“孩子们,快点!出发了!”然后转过来对着我说,“兴许还会去寄几张明信片。你来吗?”

我把手放在她肩上把她拦在门口。我能感觉到她很激动。我得让她知道我是站在她这边的。“你想让我去吗?”我意味深长地说。

“你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她说。

“是的。但我还是要问你,你想要我去吗?”

该死。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的语气听起来的确是有点低三下四的。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想表示友好。

她看看我的手,又抬头看着我的脸。她语气平静地又说了一遍:“你得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的表情让我很讨厌。我收回自己的手,说道:“那我就不去了。”

后来,我坐在露台上抽着烟,看着他们咋咋呼呼地忙进忙出,不停地找东西(什么短裤、球,还有草垫之类的),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会儿又不见了,就这样为了他们毫无意义的人生准备着各种没用的东西。我自怜自哀地想着,没人想要我,也没人需要我。

“你要留在这儿?”他们出发前,弗兰克问我。

“嗯,我想是的。”

“在这儿干吗呢?”

“我会找点事情做,利用好我的时间的。”

“比如修理下赫尔墨斯?”他说道,听到这话,他身后的菲比大笑起来。

在他们安全离开后,我回到了房子里。有两扇门可以通往安德鲁和蒂娜的房间,其中一扇可以从露台进去,但已经上了锁,另外一扇从客厅进去的门则打开着。我径直走了进去,然后四处看了看。这房间既杂乱而又十分整洁,就像是一个军士长借住在一个妓女家似的。斗柜上随意扔着许多化妆品和一堆首饰,可床上却铺得干净平整。安德鲁睡的那一侧很干净,蒂娜看的那本畅销爱情小说翻开着扣在床的另一侧,书页都磨坏了。床边的矮木凳上放着半杯水,还有一板药片,我仔细地看了看,里面装着安必恩安眠药。原来这就是她睡觉那么沉的原因。我拿了两片以备不时之需,说不准什么时候我也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呢。

我打开衣柜一一翻看了一下安德鲁的衣服,把衣兜挨个掏了一遍,但什么都没有。衣柜底层,在一条浴巾下面塞着一个小小的皮质洗漱包,我拿起来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一管科颜氏的“轻便剃须膏”、一瓶汤姆·福特“暗黑”香水,还有一罐能“提高健康活力、增强脑力”的男子汉极致维生素。正当我要把这些东西都装回包里时,发现里面还有个隔层。我伸手进去一摸,掏出来三个金色的小包装——是安全套。我把它们拿在手里,突然一阵恶心。安德鲁为什么会需要安全套?蒂娜说她早就过了更年期了啊。这肯定不是跟他老婆上床用的。

我把东西都装进洗漱包里,再把包放回了衣柜里那条浴巾下面。但我把那几个安全套塞进了自己的钱包。也许安德鲁会认为是被蒂娜发现了,但其实我更希望他知道是我拿走了。

回到露台,我转过头,屏住了呼吸。伴随着远处传来的钻孔声,我听到有人在说话,还有个女孩的笑声。声音是从泳池传来的。我悄悄地走下去站在无花果树下:有两个人身子缠绕在一起。其中一个是黛西,另一个是个肩膀宽阔的金发男人。他转过身,看见了我。他妈的,居然是亚坦。

我朝他们挥挥手。

黛西立刻从靠近我这一侧爬了上来,抓起一条浴巾遮住自己。“我以为你跟其他人一起走了。”

“我也以为你跟他们走了。”我说。

“不许说出去,”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朋友。”

亚坦从泳池远端爬上来,背对着我们穿上了裤子。

“他对你来说太老了点吧。”我说。

她一脸嘲讽地对我笑了笑。“是吗?你确定要跟我讨论年龄的问题?”

我考虑了一阵,想了想自己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生气呢?我要不要把她拖回房子里去,跟她说:“小姐,等我告诉你妈妈看你怎么办?”一个有着正常的道德准则的人会是这种反应吗?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我脑子里的事已经够多了,没空担心她的事。她已经是成年人了,或者说算是成年人。“好吧,”我说,“就这样吧。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我就在房子里。”

“在房子里干什么?”她怀疑地问。

我耸耸肩:“修车啊。”

这次,我用墙根下放着的一个大塑料容器顶住了棚子的门。容器的标签上写着希腊文,但还印着一个骷髅头和两根交叉的骨头,这是国际通用的有毒物质的标志。容器的盖子盖得很严实,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拿完以后还是把手往裤子上擦了擦。一束飘浮着灰尘的光线照了进来,我发现两天前还满是厚厚尘土的墙面上,多了一抹痕迹,是一条宽宽的曲线,看上去像是用毛巾擦过,又像是有人从那儿蹭过去了。

棚子后面那架子上的东西看着像些旧破烂儿,都是些用了一半的油漆罐或空的容器。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冒险进来。但我又想起之前亚坦在身后关上这扇门。也许这儿是他放工具的地方,可我一件工具也没见着。又或许他是进来换工作服的。还是说他是进来跟黛西做爱的?他有跟黛西做爱吗?谁在乎呢?

车几乎是顶着架子停放着,车头前面的空隙刚够站一个人。我在引擎盖下面摸索了一阵,在前端中间的位置找到了挂钩。引擎盖轻而易举地就被打开了,我用金属支撑杆顶住了盖子。目前为止都还挺简单的。可一看里面,我不由得往后一缩。里面各种部件像是内脏和肠子一样脏兮兮地缠绕在一起。看着这堆东西我毫无头绪,连水箱都不知道在哪儿,更别提机油尺了。一个像是风扇皮带的东西上面放着一把扳手。我把它拿出来,在手里掂了掂,还挺重的,上面全是锈,铰链就像只鹦鹉的嘴。我绕过引擎盖想打开驾驶座的门。门开了,但被墙壁挡住了没法完全打开,门缝刚刚够我挤进去,然后我爬到了驾驶座上。

引擎盖还开着,我在这凉爽而灰暗的地方坐了一阵,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机械维修工,或是美国中西部某地的一个懂得怎么修车的普通人,一个像艾丽斯那样的女人不得不尊重的人。我点了一支烟,摇下车窗把胳膊肘伸出来。我靠着椅背,感觉并不怎么舒服,这椅子直挺挺的,坐垫是塑料的里面包了衬垫。不过车内很干净,只有几根树枝、几块石子,还有条揉成一团的旧手帕被丢在脚坑里。去他的吧,我苦笑了一下,要是艾丽斯因为安德鲁离开了我,我就搬到这儿住。

抽完烟,我用鞋子蹍灭了烟头。车钥匙就在点火器钥匙孔里,跟艾丽斯说的一样。那钥匙对这么一辆大家伙来说实在太小了点,连个钥匙圈都没有。在这么个封闭空间里把车打着似乎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会产生一氧化碳烟雾,而且这屋子里还放着许多装有各种液体的瓶子。

我低下头去拧钥匙,可它死死地卡住了。我使劲往外拔,但钥匙仍没有丝毫松动。我的手出了汗很滑,很难使上劲。我用衬衫擦了擦手再试了试,可还是徒劳。这钥匙不可能完全锈蚀,我只需要找个东西来夹住它。我往四周看了一圈,看到了那团旧手帕,这应该能行。我伸手下去捡起手帕,把这块满是灰尘的乳白色棉布缠在我的手指上又试了一次。这一回,捏紧钥匙,有了足够的摩擦力。钥匙转动了,引擎噗噗地响了几声就又灭了。再试一次,还是一样。最后再来一回,我的手都疼了,钥匙透过手帕深深地嵌进了我食指的肉里。这时,车子嘎嘎响了几声,接着发出一阵低沉的呼呼声,然后开始震动起来,支架支撑起的引擎盖也被震得嘎吱嘎吱响。我松开钥匙,觉得很不可思议,我居然就这样修好了。看来这的确跟拿开那把扳手一样简单。

我关掉引擎,棚子里又恢复了宁静。一股非凡的成就感涌了上来,我的自尊心也跟着提高了许多。在艾丽斯眼里,安德鲁身上究竟有哪一点比我好?很显然,他给了艾丽斯道德和情感上的支持,但他们有没有发生婚外情?那几个金色包装的安全套会不会是很久以前的?有没有可能是他从他儿子那儿缴获的?我又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事实上,如果他们真的上过床,安德鲁的表现真能比得上我吗?我必须要证明我的价值。我一定要想个办法解决他。

我很清楚地记得自己这一系列的思维过程,但却记不清把那把扳手放到哪里了。不知道是不是掉在了棚子的地板上,可那扳手那么重,掉在地上应该会发出很大的声响才对,但我完全不记得有听到什么声音。也许我把它带进了驾驶室然后忘在那儿了。

艾丽斯和安德鲁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五点了,其他人早就已经到家了。我躺在床上假装在看书,艾丽斯跟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像阵风一样飘了进来。她告诉我说飞机延误了,他们的车子在半路上又被一群羊挡住了去路,“我们只得关掉引擎,后来来了一个男人把羊给赶进了羊圈”,然后他们去喝了杯咖啡,才把伊冯娜和卡尔送到了酒店。“总之,”说着,她踢掉鞋子然后砰的一声倒在床上,“他们已经到了。”

“他们还好吗?”我说,“重回这里应该很伤感吧?”我想重新找回我们俩当时在车里的那种亲密感,可艾丽斯却是另一种心情。她的举止好像有些过分大方。她探过身来吻我,嘴唇放松而湿润,呼吸里都是茴香烈酒的味道。“还好。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们都还挺好的。”她拉长声音说,“也不知是不是暂时还没开始触景生情。你今天都忙什么了呢?”

“嗯,其实吧,”我弯着胳膊肘支起上身,“我今天过得很有意思呢。”我打算告诉她黛西和亚坦的事,还有我修好了车子的事,希望这两个消息能拉近我和她的距离。

可她站起来,开始一件一件脱掉身上的衣服。“晚点再告诉我吧。”说着,她已经赤身裸体站在我的面前,“我们半小时后要跟伊冯娜和卡尔在尼克餐馆碰面,我现在太想洗澡了。”

尼克餐馆虽然比乔治餐馆小些,但更漂亮,桌上铺着格纹桌布,露台上是层层叠叠的藤蔓。我们到达时,伊冯娜和卡尔正单独坐在水边的长桌旁。艾丽斯绕开一把把椅子朝他们走过去,一路拉着我的手让我跟紧她。伊冯娜站了起来,艾丽斯把我推到前面。“亲爱的伊冯娜,这是我的朋友保罗,就是我在车里跟你提到的那个人。他这星期都跟我们住在一起。”

伊冯娜向我伸出手,可我笨拙又尴尬地站在那儿,呆呆地盯着她看。她身量瘦小,脸颊瘦削,留着长发,眼下的皮肤如同砂纸一样粗糙。她穿着一件印着花朵的盖肩袖棉布裙子,这是艾丽斯以前的旧裙子,我之前在一张照片里见过,那裙子松垮垮地挂在艾丽斯身上,衣领敞着大缝。伊冯娜微笑着,露出满嘴黄牙。

我弯腰拥抱她,被她脖子上挂着的耶稣受难像硌了一下。她的口红从我脸上蹭了过去。

“我其实要在这里待两个星期,”我放开她,说道,“除非她忘记了。”

伊冯娜笑得嘴咧得更开了,艾丽斯也大笑起来。“抱歉,是两个星期。还有,这位是卡尔。”

他个子比伊冯娜还小,脸上是灰色的胡楂,双颊下陷,一只耳朵后面有个复杂的蜥蜴文身已经褪色发蓝。他跟我握手时,食指上的一个方形金戒指戳到了我拇指根上的肉。“很高兴见到你。”他说。

其他人也都跟伊冯娜问了好,蒂娜拥抱了她,路易斯碰翻了一把椅子,黛西坐得离我要多远有多远。我拉开卡尔旁边的一把空椅子坐了下来。服务生给我们拿来了菜单,安德鲁点了一瓶红酒,说道:“要不给你来点啤酒?”

“可以喝点。”卡尔小声说。

“那给我尊贵的朋友来瓶啤酒吧。”安德鲁说。

艾丽斯坐在上座,兴致勃勃地跟伊冯娜聊着天,问了问她酒店房间的情况,问她房间够不够凉快,有没有蚊帐,枕头舒不舒服。

我感觉伊冯娜的表情有点不耐烦。“还好。”她简短地回答,“跟我们预想的一样。挺好的。”

卡尔靠过来对我说:“艾丽斯什么都要求很完美。她每年都是这样,其实这些事根本没人在意。”

“你们住在哪里?”

“就在那边,”他扬了扬下巴指了一下,“那儿有个不错的泳池,有的房间还能看到海景,不过我们的房间看不见。我们第一年来这儿的时候,就是贾思敏失踪那年,那年我们住在巴尔巴蒂海滨公寓,后来他们还给了我们折扣。不过他们把那儿拆了建了那座豪华的大酒店……”

“是德尔菲诺斯度假村。”

“经理还是之前那个经理,不过……”

“人们很容易遗忘。”

卡尔耸耸肩:“是啊,很多事情都被遗忘了。”

几个年轻人坐在桌子远端。我往那边一看,正好黛西也在看我。她的脸微微泛红。我笑了一下,然后微微点了点头。原来握着她的把柄感觉如此美妙。

“这样有什么意义吗?”卡尔说。

我转回头看着他:“抱歉,你说什么?”

“在车上的时候,艾丽斯说贾思敏失踪那晚你在帕罗斯度假,而且正好也在圣斯特凡诺斯,但你完全不记得那天的事了,所以问你也没什么意义。”

“是的,恐怕她说得没错。那晚的事情对我而言完全一片空白。”

他点点头。“多喝了一杯香蒂啤酒是吧?”

我感觉有些混乱了。“没错,说实话,应该是多了好几杯才对。”

“不过,我认得你,”他咬着嘴角眯着眼看我,“对,绝对没错。你当时就在街上。”

“我不这么觉得。我想我当时应该已经走了。”

“你确定?”他拿手指敲了敲头,“我认人脸很准的。”

我脑子里飞快地倒带,想要回想起曾经跟艾丽斯之间的对话。我记得她说我早在贾思敏失踪很久前就已经离开村子了。我极力想在记忆中找出当时的片段,可是一无所获。

“应该不会,”我重复着,“这种事情我倒宁愿自己记得。”

坐在上座的艾丽斯跟蒂娜和伊冯娜说着她遇到羊群的事,还手脚并用地比画着来渲染这则奇闻逸事。我在想,要是没了她这般努力手舞足蹈地忘形演示,这件趣事讲述起来会干巴巴的很无聊吧,于是乎对她产生了一股同情。她究竟跟魔鬼做了怎样的交易,要假装贾思敏还好好地活着,假装还有希望。更奇怪的是,我最为之感到悲哀的人,居然不是伊冯娜,而是艾丽斯。

卡尔拍拍我的手臂叫我。“安德鲁跟我们说你是个作家。”

“是的,我写小说。”

“我其实不怎么看书,不过我有个朋友出版过一本关于集邮的书,我说是‘出版’,但其实是他自己花钱印的。噢,谢谢。”服务生送来了他的拉格啤酒,他仰头喝了一大口。

“你是做什么的呢?”我问道。

他放下杯子,说:“工作嘛,我现在在百安居工作,在客户服务部做货架补充,不过我最开始是做巡回乐队设备管理员的。听过大塔卢拉吗?史蒂夫和阳光男孩呢?克鲁克乐队呢?”他怀疑地看着我。“一个都没听说过吗?”

我抱歉地摇摇头。

“我和她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当时是1995年。她是个可爱的歌手,歌声像百灵鸟一样轻快嘹亮,可现在都荒废了。从贾思敏离开我们以后,她就一个音也没再唱过。”

他停下来,看了看桌对面的伊冯娜。

艾丽斯正靠着伊冯娜给她指菜单上的菜品。“我觉得你应该点希腊茄盒,你喜欢吃的。”

“还好有你知道我喜欢什么。”伊冯娜说着放下了手里的菜单。她看上去很疲惫,两只胳膊垂在旁边,仿佛不知该放哪儿一样。

“我想从那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吧。”我回头看着卡尔说。

“真是个混乱的世界。”他回答道,“她的离开就像在我们心上留下了一个缺口。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这种事是会让人对这世界充满怨恨的。”

“贾思敏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停了一下,又问道。

他把餐巾折了又折,折成了一个小方块。“她还挺难相处的,这我没必要骗你。她时常扁桃体发炎,误了很多课,学业有点跟不上。她很爱她的兔子,伊冯娜总是念叨着让她把兔笼子清理干净。她们俩经常发生争执,总是吵架,不过你也知道,这只是她那个年龄段的特点,对吧?贾思敏当时喜欢埃米纳姆,喜欢跟男孩子交往,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来惹她妈妈生气,争执一触即发。”

我看了看桌子那头的年轻人,他们一个个都在玩着手机。“这些青少年有时候的确挺让人受不了的,”我说,“这点我已经领教过了。”

卡尔从裤子后袋里拿出钱包,取出了一张照片。这张贾思敏的照片我之前看过,就是她抱着一只姜黄色小猫贴在脸颊上的那张。不过这张照片没有经过裁剪,画面中有张桌子,上面堆满了脏兮兮的外卖盒子,一份吃了一半的比萨,一个开裂的啤酒瓶,跟通常想象中的厨房不太一样,更脏,更混乱。借卡尔的话说,又是个矛盾的导火索。

卡尔的声音似乎突然卡在了喉咙里出不来。“她生前脸上总是一副调皮的笑容。不对,不能说是生前。”

食物上桌了,安德鲁立刻把服务生使唤得团团转,给大家分着烤羊肉串和剑鱼片。伊冯娜跟我一样点了希腊茄盒,可我注意到她只吃了一点点。

安德鲁一只手往他的鱿鱼上挤着柠檬汁,另一只手示意菲比把水壶递给他。“这星期这里发生了大事件,”他说,“有个可怜的姑娘在俱乐部玩了一晚后被人强暴了。”

路易斯嘀咕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艾丽斯盯着他问道。

“我说那是个愚蠢的荡妇。”

“路易斯!”

“保罗就是这么说她的。”

我的脚猛然一颤,椅子腿都动了。“我没说过。”

安德鲁站了起来。“路易斯,这样说非常不好。”

他耸了耸肩,艾丽斯把手放在伊冯娜手上,说道:“抱歉,我们不该提起这件事。”

伊冯娜抽开了她的手。“那个强奸犯抓到了吗?”她问道。

艾丽斯很快和安德鲁交换了一个眼神。她耷拉着嘴角,轻轻地摇了摇头,耳环反射着烛光。“没有,”她说,“还没抓到。”

吃过饭后,我去了洗手间,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想让自己的表情放松些、自然些。我抽了支烟,多耽误了一会儿才回去。等我回到桌边时,只剩下蒂娜还坐在那儿。她告诉我其他人都各自走掉了,有去买冰激凌的,其他的去“呼吸新鲜空气”了。她说伊冯娜情绪有点激动,艾丽斯就陪她走路回去了。

“是她想让艾丽斯送她回去吗?”我问道。

蒂娜笑了笑,微微扬起眉毛。“我想她应该没有选择的余地吧。”

服务生拿来了账单,问我们是现在就结账还是等我们的朋友回来。我仰着头望着天花板。

“我想,该轮到我付账了吧。”说着,我站起身来。我从兜里拿出钱包,抽出我的信用卡,小心地遮掩着里面的安全套。“我之前说过这次我请客。”

蒂娜把账单翻过来,然后皱了皱眉。“我们平摊吧,”她说,“数目不小呢。”

等我们的卡都拿去刷完回来,我坐下来,说道:“谢天谢地。”

她大笑着,凝神看着我,说道:“可怜的保罗啊。”

我靠着椅背,期待着跟她继续这种畅快的聊天,在隔绝我们的壁垒上开辟出舒适的一角,甚至说不定还能一起喝杯睡前酒。餐厅里渐渐空了,音响里正播放着一首我喜欢的歌,这首标准的爵士乐让我的指尖不由得打起节拍,身体也跟着摇摆。我身体里的攻击性和忧伤都急需发泄。可蒂娜好像没有这种想法。可怜的蒂娜。我不打算跟她说黛西的事,虽然我并没有承诺过要保守这个秘密。她的烦恼已经够多了。蒂娜猛地吸了口气站起来。“我打算跟孩子们一起去吃点冰激凌。”她说,“你帮个忙去趟超市行吗?我们需要买点矿泉水和卫生纸,还有早上要喝的咖啡。我想就这些了吧,你觉得呢?或者你再想想还缺什么别的东西?”

我耸耸肩,完全不知道房子里缺什么不缺什么。

“那就这样吧。”她说,“我跟大家说好了大概十五分钟以后在车子那里会合。”

店主正在门边跟个朋友喝着酒,蒂娜朝他挥挥手然后离开了餐厅。我放下自己的酒杯,然后把她剩下的酒也喝光了,过了一会儿,我也跟着出来了。

村子里一如既往地繁忙,每天这个时段都是如此,在这个如同潮汐更迭的时间里,一个个家庭慢慢离开,年轻的人们开始涌入。从海湾那边的夜总会传来音乐震动的声音,重低音中伴随着一阵阵口哨声,还有彩灯在不停闪烁着。

我晃晃悠悠地来到了超市,里面亮堂堂的,很热。三个男人在酒类货架前徘徊。在面包柜台,糕点都已经干瘪了。我买好了所需的物品,走到广场上,无所事事地四处张望。正要往车子那边走时,我看见街对面安德鲁正往尼克餐馆里走。我以为他是去结账的,于是快步穿过街道跟了进去,想告诉他我已经搞定了账单,可餐厅里不见他的踪影。我又往大街上扫视了一圈,似乎看见他朝着夜总会方向去了。

要穿过三五成群在街上闲逛的度假游客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盯着他的脑袋一路跟过去,脚突然踢到了一只凉鞋的后跟,鞋子的主人是个长着圆胖小腿的大个子男人,他转过头来瞪着我。我赶紧道了歉,可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我跟丢了。等我终于到达19号俱乐部时,安德鲁已经不见了。

四个穿着紧身短裙和高跟鞋的年轻女孩站在入口,进门前先停下来往下拽了拽裙子,再甩了甩头发。

我很好奇,于是跟着她们走了进去。

俱乐部里面灯光很暗,人还不多,有一个吧台和几张桌子。一个穿着宽松牛仔裤和紧身白衬衣的年轻男孩站在音控台后面,一块硕大的金属手表在他手腕上晃荡着,他脖子上还挂着一副耳机。几个十几岁的姑娘靠着墙壁不自然地摇摆着。靠近些一看,她们的皮肤反射着蓝色、黄色和红色的光。

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手里还拎着购物袋。女孩们戴着帽子,穿着牛仔短裤,还有露肩小黑裙,露着腿,涂着浓密的睫毛,粗黑的眼线,锁骨瑟瑟发抖。里面的音乐,有重低音的锤击声、尖锐的摩擦声和震耳欲聋的嗡嗡声。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之前来过这儿。那晚跟萨芙伦分开后我遇到一个女孩,然后跟她回了她租住的地方。我之所以不怎么记得其他的是因为她只是众多女孩中的一个而已。现在的我感觉自己年岁增长了许多,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我意识到,自己现在想要的,是把曾经那些浑浑噩噩花天酒地的日子都抛在脑后。现在我遇到了艾丽斯,我想要的一切都触手可及。我可以成为她的那个“他”。

我靠在墙上,感觉已经厌倦了自己现在的生活,厌倦了生活中种种该死的诱惑。

我没听见他进来。说实在的,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中,谁能听得见呢?那时候俱乐部里已经挤满了人。多来一个人,多挤一个身体又有什么差别呢?

他在那儿有多久了?应该不长,估计就几分钟,或者几秒,当我转过身,才发现他就站在我面前。

他对着我扬起下巴,抬起了眉毛。我被人群挡住了去路,只得等这首曲子结束后,才穿过了房间。

“莫里斯先生。”我来到他面前时,他说道。

“加夫拉斯警督。”

他弯着腰凑到我耳边说:“这情形让我想起了英语里那句有名的搭讪金句:你常来这儿吗?”

我直起身,微笑着说:“只来过一两回。”

他凝视着我,眉头紧锁着。“我记得你说过你年纪大了不适合来这种地方。”

“确实如此,不过我是来找安德鲁的。我好像看见他进来了。”

“你确定不是在找约会对象?”

“不,当然不是。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他点了点头,又噘起了下嘴唇:“你是指麦肯锡太太?”

“是的。”

“她是个柔弱的女人,需要人照顾。”

“真有意思,你是第二个用‘柔弱’这个词来形容她的人了。不过你说得没错。”

“那你一定要照顾好她。”

等我回到停车的地方,其他人都已经在路边停车带里等着了。许多蝙蝠在他们头顶飞来飞去。我没提起遇到加夫拉斯的事。我告诉他们我以为安德鲁往夜总会去了,所以出于好奇我也跟了过去。“不是我啊,朋友。”安德鲁说着,往我肩膀拍了一下。他的言谈举止似乎受了点卡尔的影响,有点那种像变色龙一样的讨厌的腔调。“你确定不是跟着某个穿短裙的小妞走了?如果不是的话,那你该检查一下视力了。你这个年龄视力该开始下降了。”

我挨着艾丽斯挤在车子后排座上。回去的路上她不停地叹气。“终于结束了,太好了。”她对大家说道,然后小声地对我说,“谢谢你那么努力陪卡尔聊天。”

安德鲁在前排一阵哈哈大笑:“你有听见他跟保罗说他‘在客户服务部做货架补充’吗?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对吧?”

“什么啊?”我说。

“就是上货员啊!”

“我还挺喜欢他的。”我说道。

艾丽斯把手放在我大腿上轻轻捏了一下。

“我能理解警察为什么一开始会怀疑他。”我接着说,“我估计是因为他的形象吧,可他从贾思敏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认识她了。我觉得他是真心爱她的。”

“说实话,”艾丽斯说,“主要是他在抚养贾思敏。”

我惊讶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伊冯娜算不上一个很慈爱的母亲。”

第二天早上伊冯娜和卡尔早早过来游泳的时候,我又想了想这件事。卡尔穿着短裤和凉鞋,看起来都挺新的,而伊冯娜却套着一件裹身裙,说不定又是艾丽斯淘汰的旧衣服。她的头发散开着,像两片帘子一样挂在她狭长的脸颊旁边,艾丽斯给她取来一个花朵发夹,然后退后几步欣赏了一下伊冯娜别上发夹之后的效果。她这样做仿佛是在把自己一片片剥掉然后送给伊冯娜。我在想,要是能把自己的皮肤一片片撕下来给伊冯娜,说不定她都会做。她会把自己给活活凌迟了的。

伊冯娜没有谢谢艾丽斯给她发夹,而且我后来看见她把发夹拽了下来,还扯掉了几根头发。她对这样的善心并无感激之意,而是在忍受。不过这样也可以理解。艾丽斯如此竭尽所能地补偿她,可在伊冯娜眼里,包括艾丽斯这些愚蠢的小举动在内的任何东西,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我不怎么喜欢伊冯娜,但这种想法又让我觉得很内疚。可她身上有种小心谨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我知道这样评论她很不公平,她失去了一个孩子,下半辈子都有权利随心所欲的,可她对别人的笑话完全没反应,连笑一笑的意思都没有。对大多数人而言,不论他们经历过什么样的事,都会注意最基本的礼貌,所以我觉得她这样很奇怪。

这天空气很潮湿,天色有些阴沉,薄薄的白云一层层叠在空中,在这阴暗的光线下,露台和泳池看上去都有点灰蒙蒙、脏兮兮的。破坏气氛的不只是伊冯娜和卡尔的存在,还有天气。当你习惯了明媚的阳光时,一旦太阳躲起来,就会开始觉得枯燥无趣。

我自告奋勇帮蒂娜煮咖啡,等厨房只有我们两人时,我说道:“贾思敏的事,有人怀疑过伊冯娜吗……我的意思是,她有过嫌疑吗?”

蒂娜咬着嘴唇,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保罗,嘘,别胡说。”

“不是胡说,我是说真的。”我说道,“那些在新闻发布会上掩面哭泣的家长我们见得多了,结果最后还不是发现凶手就是他们中的一个。那个可怜的孩子好像是威尔士的吧?据卡尔说,贾思敏和伊冯娜一向不和。也许是她们发生争执结果失控了。”

“总跟贾思敏吵架的不是卡尔吗?”

“他说是伊冯娜啊。”

蒂娜往咖啡渣上倒了些开水。“我也不知道。我跟他们两个都不是很熟,向来跟他们打交道的都是安德鲁和艾丽斯。你知道的,当时出事的时候我跟孩子们在房子里。我从头到尾都睡过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那时候,已经到处都是警察了。上帝啊,真是太可怕了。”她哆嗦了一下。“绝对不可能是伊冯娜做的,她是贾思敏的母亲啊。要是艾丽斯对她有一丁点的怀疑,也不会一直陪在她身边,那么拼命地寻找贾思敏了吧。”

“我只是不太确定,总感觉她怪怪的。”

蒂娜笑了笑。“好了,摩斯探长(摩斯探长是英国小说家柯林·德克斯特(Colin Dexter)在1975—1999年创作的十三本系列侦探小说《摩斯探长》(Inspector Morse)中的主角,这一角色在英国深入人心。另有约翰·肖(John Thaw)主演的由该小说改编的同名系列剧,也广受观众喜爱。——译者注)。要不你试试下次见到加夫拉斯警督的时候跟他提提你的想法?”

来到泳池,卡尔和伊冯娜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池边的阴凉处。黛西和菲比穿着只有一丁点布料的比基尼在晒日光浴。艾丽斯身穿她的紧身泳衣在池里游泳,安德鲁站在一片小灌木丛边上,正在打电话。建筑工地那边还没开工,不过那只狗又开始叫唤了。

我把托盘放在伊冯娜旁边的金属桌子上,然后端起杯子递给大家。“谢了。”卡尔说道。他一脸疲惫,眼里满是血丝。“还有管家服务呢,真不错。”

伊冯娜往杯里放了些方糖,然后用一只小勺子不停地一圈一圈搅拌着。卡尔用手按住她的手让她停下来。

艾丽斯游到泳池端头,把胳膊放在池边上。“真不知道那只可怜的狗是不是从来不睡觉。”

“也许该有人帮它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我说。

“你可真好心,”菲比抬起头来怒视着我,“也许也该有人帮你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呢。”

安德鲁把手机揣回兜里。“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他说,“我回头跟亚坦说让他去处理,让他发发狠。他懂动物的语言。”

“真的吗?”我问。

黛西抬眼一看,正好跟我四目相接,她立刻转移了视线。

“只是种比喻而已啊,”安德鲁说,“天哪。”他上下扫了我几眼。“你穿我的裤子穿得挺舒服啊。要不我们再给你买条换着穿吧?”

“抱歉。”我说。

他不屑一顾地摆摆手,好像根本无关紧要似的。可他是故意提起这茬的,当着大家的面提起来,好让我羞愧难堪,他的目的达到了。

“听我说,各位,今天我有好玩的招待大家。”

他站在那儿,身穿一件镶着纯白绲边的纯黑色马球衫,下身是熨得服服帖帖的一条超长短裤,两腿分开,下巴缩进脖子里,等着我们谁开口问他。

蒂娜第一个开口了:“快说说到底是什么。”

“我打了几个电话,给大家订了一艘游艇,有三十英尺长,还配了船长。我们可以出海钓钓鱼,在甲板上吃午餐,还能游泳。你觉得怎么样,贾思敏?”

气氛一下子很可怕,他隔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我是说,伊冯娜。”

她望向他,脸上的表情看着像根本没注意到他说了什么似的。“嗯,的确挺有意思的。”

两个年轻女孩都坐了起来,一下子来了精神,就连蒂娜都赞许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这计划听起来棒极了。”艾丽斯从水里爬起来,拿了一条浴巾,擦干了眼里残留的氯水。她把湿漉漉的手放在安德鲁肩上,说道:“你真聪明,还能想到这些。”

你真聪明,还能想到这些。

我感觉到胸腔里怒气在翻涌。我的怒气是一点点堆积起来的:安德鲁那些关于泳裤的话,菲比的嘲讽,潮湿的空气,那无休止的狗叫,都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再加上前一晚艾丽斯拒绝了我的求欢,造成我有些欲求不满,可最终点燃我怒火的是她对安德鲁那种恭顺的态度。我一定要找个时间告诉安德鲁他女儿都干了些什么,看他如何难堪。在这之前,我绝不会踏足他的游艇。

“我去把几个男孩喊起来收拾一下。”说着,蒂娜朝小路走去。

“跟他们说别忘了带防晒霜。”艾丽斯喊道,“别看虽然有云遮着,一样有紫外线。”

没有人问问我的意见,没有人问我是想坐船出游还是想做点别的什么(我说没有人,当然指的是艾丽斯),我就跟不存在一样。

我回到卧室,从包里拿出了迈克尔给我的那本旅行指南。

我躺在床上翻看着那本书,这时,艾丽斯走了进来。

“那些建筑工人已经回来干活了,”她说,“我们现在离开正是时候。你准备好了吗?”

我把书扣在床上,说道:“准备什么?”

“坐船出海玩啊。”

“噢,那个啊,我不去。”

艾丽斯打开衣橱的门,正在找干净的泳衣,听到我的话,停下来转过身看着我,手指上还挂着一件彩虹条纹的莱卡泳衣。

我又拿起书来,随便翻到某一页。一张折起来的剪报掉了出来,我拿起来又夹进了书里。“我准备今天去参观一下遗址。”

“什么遗址?”

“奥卡塔的希腊青铜时代早期文明遗址。如果还有多余的时间——”我翻了翻书,说道,“我还可以去一下索基泉,根据传说,奥德修斯的养猪人欧迈俄斯曾经带着他那些猪去那儿喝水。我昨晚在镇上问过了,山顶的公路边有公共汽车可以去那儿。”

我期盼着她能躺到我身边,双臂抱着我,求我不要撇下她。这算是个测试吧。

她把泳衣裹在了一条浴巾里抱在胸前,然后把下巴放在上面,说:“不要生气了。”

“我没生气。”

“你就是在生气。是因为安德鲁说裤子的事吧,他只是在开玩笑。”

我耸了耸肩。

“走吧,会很好玩的。”

“为什么?”

我希望她说:“因为你会跟我在一起啊。”

“反正就是会很好玩啊。安德鲁是个很棒的水手。”

我完全是在跟自己较劲。其实我并不是不想去,因为这世界上我最想做的事就是跟她在一起,可她居然在这儿跟我说安德鲁多么擅长航海,难道要我去了给他当陪衬吗?该死的,我都气得晕头了。

“我需要点独处的时间。”我说道。

我离开的时候,他们一个个正在像没头苍蝇似的团团转,忙活了半天还是毫无成效。“我的上帝呀,”我听见安德鲁对其中一个男孩说着,“我是说‘鞋子’,你怎么回事啊?”

“我走了。”我自顾自地说道。我在亚麻西装里面穿了一件淡紫色衬衫,打算走文雅路线(我把安德鲁的湿短裤扔在了厨房桌子上),然后带上了我的演出道具:迈克尔的旅行指南,在抽屉里找到的一张旧的汽车时刻表,还有从冰箱里拿的一瓶水。我穿过眼前这一片混乱来到露台。我想让他们看着我离开,见证我的独立,还有我对他们的蔑视。我甩开双臂大步前进,向他们表示没人能做我的主。快看啊,我扬起下巴,这就是自由的样子。

“那再见了,”艾丽斯说,“玩得开心些。”

我抛给她一个飞吻:“我会的。”

走到车道尽头,我在门边停了下来朝工地那边看。高处又平整出了一块足球场大小的地。几个男人站在一台混凝土搅拌器旁边,机器正贪婪地搅动着。靠近我们这一侧的栅栏已经被拆掉了,倒掉了几棵树,灌木丛也被清除了。两台挖掘机中比较大的那台已经朝着艾丽斯家那边往上挪动了几米,机械爪正用力刨着地上的土。

那只狗在它的临时犬舍下啃着一根骨头。在机械的喧闹声中,它没听见我靠近。或许它知道机械在工作中的时候不需要它站岗放哨。

我爬到大门上翻了进去。左手边有一段厚厚的树篱,足以把我遮住,让他们从大路经过时看不到我,树篱后面有一小片未经开垦的野草地。再次确认了那只狗没注意到我的存在后,我坐下来点了一支烟,发现烟盒快空了。等待中,我翻开了旅行指南,拿出之前掉出来的那篇登在报纸上的文章。应该是迈克尔为我剪下来的,是他平时爱看的《每日电讯报》上的文章,标题是《天堂的阴暗面》。我通读了一遍,简而言之,文章中描述,受欧元危机影响,帕罗斯社会问题加剧,变成了犯罪和腐败的温床。行贿受贿行为已经渗透了整个基础结构,不良风气已经蔓延至“律师、医生、海关、司法系统以及警察等各行业中”。之外还有一堆关于卖淫和非法移民的废话,还用了一大段来讲滥用残疾人津贴的问题。在帕罗斯被认证为视力残疾的人比欧洲其他地方要多十倍。希腊本土将帕罗斯戏称为“瞎子岛”。

在文章底部,迈克尔用他那种律师特有的张牙舞爪的字体写着:“好好看看!”

这家伙就爱开玩笑。我把报纸揉成了一团。

没等多久,他们就出发了。汽车的震动沿着地面传来,隔着树枝能看见一道道银光闪过。我一直等到那辆家用面包车进了主路消失在车道上,才站了起来。一个身穿浅蓝色短袖衬衣、戴着一顶橙色遮阳帽的矮胖男人正朝我这边看。我踩灭了烟头,举起一只手跟他打了个招呼。他没有回应,于是我转过身,翻过大门,朝着房子走去。

我知道艾丽斯把钥匙放在了露台上那个薰衣草花盆下面。我拿着钥匙进了厨房,里面一片狼藉,谁都懒得再管这儿干不干净了。橱柜门敞开着,茶巾也扔在地上。一罐开着盖子的蜂蜜吸引来一队自取灭亡的蚂蚁。我揣走了烧水壶旁边的一沓零钱,接着又在房子里四处窥探了一番,在路易斯乱糟糟的床上找到了一张十欧元的钞票。女孩们的房间里除了内裤和几片新比基尼泳裤里面的塑料保护垫以外,没什么可看的。菲比把她的信用卡放在了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我看了看觉得有些可惜,不过我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我从冰箱里拿了瓶冰啤酒到泳池边慢慢喝,底层露台现在归我一人独享。两点钟的时候,我抽完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在冰箱里找了些星期二野餐时的剩菜,用剩下的一点面包给自己做了个三明治。酒足饭饱之后,我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三点半了,正是时候来杯茶。我沏好茶,坐在印度长椅上,想起来自己没有烟了。于是我回到房间去箱子里找了一通,一无所获。艾丽斯的包里也没有。她平时当然是不抽烟的,可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晚她吸了一口烟以后那愉悦的样子(不过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见她抽过烟)。我又去男孩们的房间看了看,找了找路易斯的床底,还翻了翻厨房水槽上方的橱柜。

没有烟抽的我十分焦躁不安,全身神经紧绷,下巴烦躁地抖动着,手指也有些抽搐。圣斯特凡诺斯的超市下午会歇业,不过尼克餐馆出售特醇万宝路和希腊本土品牌卡莱利亚香烟。我开始想象包装好的香烟掂在手里的分量,想象手指把包装纸捏皱的手感,还有几缕烟丝咬在齿间,那种甜美的木香。

突然,我脑子里冒出一个主意,不是还有赫尔墨斯吗。反正也没什么事会妨碍我开车下山。艾丽斯根本不知道我把它修好了,我一直没机会告诉她。我可以去接她下船给她个惊喜,也弥补一下今天早上的不愉快。

我尝试了三次终于把车子打着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车倒进了院子里,转了个弯,齿轮磨得嘎吱嘎吱响,然后我开下了车道,经过建筑工地,沿着狭窄的车道上了主路。引擎的运转一点也不顺畅。齿轮咬合很高,我熄了好几次火。不过好在下午这会儿路上很安静,没人在旁边看我笑话。我小心地把车开进了村子,四处寻找着那辆家用面包车,不一会儿,我发现它就停在路边停车带里,于是就把车开上前去停在了它后面。

我买好了烟,是最便宜的卡莱利亚,然后在回停车带的路上抽了一支。令人吃惊的是,当我回到那儿时,那辆家用面包车不见了。我爬上皮卡车,笨拙地完成了三点转向(三点转向,指的是司机驾驶车辆在狭窄的空间内掉头时,所采用的先向前转向,再向后转向,最后再向前转向的一种方法。——译者注),呼啸着开上山往回赶。我在想当他们看见空荡荡的车库时会怎么想。返程途中,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们的反应,安德鲁多半会相当恼火,而艾丽斯应该会非常开心吧。

返回的途中我只在岔道上熄了一次火。一个穿着黑衣服的老妇人在路一侧的一小片田地里干着活。她靠在锄头上看着我。我隔着打开的车窗对她说了句“Kali spera”,她朝我点了点头。

开着车子上坡可比下坡要难多了。底盘被路上的石块硌了好几次之后,我就一直保持在了二挡,引擎声音很低沉,车轮转动也不太稳定,两侧的尘土浓得像烟雾一样。车子一路上像兔子似的蹦跳着,终于来到弯道处,公路已经到了尽头,该开进房子前面的车道了,于是我降到一挡准备转个急弯,车子立刻又熄火了。

我等了几秒又重新发动引擎。车外静悄悄的,只有空气流动的声音,建筑工地上工人已经停工了。一只只蜜蜂在空中盘旋。几英里外的地方羊铃声叮当作响。远处传来几声喊叫,接着是溅起的水声。

引擎转动了几下,但没发动起来。

我打开车门下了车,爬到大门的第二层横杆上站着,用手抓着大门顶部,想看看周围有没有工人能帮帮忙。太阳从云层的缝隙钻了出来,那间临时的犬舍在阴影下,一株柏树的影子像把狭长的刀一样斜着从遮阳棚和底下那块地面上划过。我不确定能不能看见那只狗。那下面好像有个黑影,不过也有可能只是一小堆衣服罢了。那黑影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声响,所以不可能是那只狗。那狗应该已经不在这儿了。也许亚坦按安德鲁交代的,发了发狠,让那些承包商同意把他们的“冥府守门犬”送走了。

我的手上又湿又黏,还以为是汗水和尘土混到了一起,于是漫不经心地在衬衣上擦了擦,然后从门上爬了下来,这时我注意到我的淡紫色衬衣上留下了两个深粉棕色的手印。我手上像是沾上了铁锈一样的东西。我十分困惑地搓了搓手指,再看了下铁门顶部的栏杆,上面有几道湿漉漉的深红色印记。

我又再看了看犬舍下面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影。我吃力地翻过大门,穿过乱石堆朝那黑影走了过去,一路上植物的尖刺不断剐蹭着我的小腿,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那只可怜的狗侧躺在地上,瘦骨嶙峋的身子整个倒在血泊之中。它眼神呆滞,眼球已经蒙上了一层白雾,毫无生气,它咧着嘴龇着牙,黏稠的唾液顺着张开的嘴往外淌。那把刀还插在它的喉咙上,刀柄上的血已经凝固了。刀刃下方的骨头和肌腱被割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一股苦水从我的喉头翻涌上来,我弯下腰干呕起来。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喊叫,我立刻直起身来。一个戴着安全帽的男人正从工地往我这边走来。他打着手势指着他的车,是辆蓝色的轿车,车门开着,被堵在了我的皮卡车后。显然他是想让我挪车。

我朝他喊道:“来这边,快过来!这只狗!有人杀了它!”我伸出手比画着来表达我的恐惧和惊愕。我手掌上还留着斑斑血迹,于是我赶紧往裤子上擦了擦。

那男人开始奔跑起来,来到我面前后,他又大叫起来,脸都变形了。他个子不高,皮肤很黑,手臂肌肉健壮。他用手按着我胸口推了我好几下,我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以免摔倒。

“不是我干的,”我喊道,“我也是刚发现的。我刚到这儿,也就几分钟而已。”

他钳住我的胳膊不让我动弹,然后拿出手机拨打电话。他的指甲缝里全是泥。他身后,另一个男人从车里出来,他打开铁门一路小跑着穿过工地。他穿着一件蓝色短袖衬衫,肩膀上撕坏了,就是我之前见过的那个男人。

两个男人开始大声地说着话,一声高过一声,几乎是在喊。“你们一定要明白,”我不停地说,“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一个男人用脚踢了踢那只可怜的狗,尸体下面的土地都变成了深色,一小堆白色的石子也被染红了。接着他又举起拳头做了个威胁的动作,然后指指狗,又指指我的口袋,几根手指捏在一起搓了几下,意思是要钱。

“我什么也没干,”我说,“而且也没钱。”

我把裤兜翻出来给他看,证明我确实没钱。

他们又开始朝对方叫喊。接着第二个男人转过来对我说:“你在这儿等着,我们找老板来。”

“听我说,”我尽量让语气显得诚恳而又有说服力,还配合着表情,“我没有杀这只狗。我也不知道谁会做这样的事。我也是刚发现的。我现在要走了,不过我不是要逃跑,我就住在那边。”我指了指尸体背后的方向。“我不知道是谁干的,可我没有,不是我。”

我决定冒险试试,于是抬腿开始往打开的大门和皮卡车的方向走。他们跟在我后面,不停地自言自语。我回头看了好几次,脸上保持着微笑,希望这样能让他们相信我。

他们看着我爬进了皮卡车驾驶室。我从车窗对他们说:“但愿车子能发动起来。”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放松些,举止也尽量像个无辜的人一样,虽然我并不是在假装,但还是觉得很不自然。可我真是无辜的。我的钱包跟手机和卡莱利亚一起堆在长长的塑料椅子上,我可不想被他们发现。

引擎成功发动了。我印象中从没有过这般如释重负的感觉。我从车窗又朝他们笑了笑,一边猛打方向盘,一边说道:“那只狗的事我很遗憾。”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把车停进院子里,熄灭引擎,艾丽斯从房子侧面走了出来。

我打开车门,几乎是跌进了她怀里。她往后退了几步。“天哪!该死的,发生什么事了?你受伤了吗?”

“是那只狗,”我说,“我发现它被人割了喉,想救它已经来不及了。”

我靠在车上掏着兜里的烟,手都在发抖。

“你浑身都是血。”她一脸厌恶地说。我点燃烟,深吸了一口。

“我知道,太可怕了。”

她又后退一步。“你的烟上……有血。”

我拿起烟一看,她说得没错。

“我的老天。”安德鲁也从房子旁边走了出来,身上除了围在腰间的一条浴巾之外一丝不挂。他刚洗完澡,把头发都梳到了脑后,梳子的痕迹都能清楚地看见。“出什么事了?你把赫尔墨斯开哪儿去了?”

“对啊,”艾丽斯转过头,“你把赫尔墨斯开哪儿去了?”

“我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的。”

加夫拉斯半小时以内就到。艾丽斯把车停回了棚子里,我把手伸到热水龙头下面,看着血水打着漩儿消失进了下水孔里。我还处在惊愕中久久不能平复。我需要洗个澡换身衣服,可蒂娜给我拿了瓶冰啤酒,于是我坐在露台上想调整一下情绪。“这实在太可怕了,”蒂娜说,“你真可怜。”

“我们还以为被强盗闯了空门呢,”安德鲁说,“车也不见了,所有的门都大敞着……”他已经换好了衣服,穿着一件条纹上衣配白牛仔裤,衣服很紧身,他穿着好像很别扭。

“我忘了锁门了。”

蒂娜又帮我把杯子倒满了酒。“孩子们觉得有些东西不见了,现金什么的,而且有人翻过他们的东西。不过他们显然是弄错了。”

我重重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我的T恤和血迹斑斑的裤子说道:“我得去洗个澡。”

“你今天都干吗了呀?”艾丽斯搂着我的肩膀说。

“我们很挂念你呢。”蒂娜也说。

我本不该再硬编我去看古迹遗址的故事的。我没去就是没去,那又如何。可我跟他们说我去了奥卡塔并且参观了遗址,不过能看的不多,大多数发掘出来的工艺品都已经存放在了帕罗斯镇的博物馆里。我说我回到房子来发现没人,于是开车去了圣斯特凡诺斯到他们下船的地方跟他们碰面,可也不知道怎么就跟他们错过了。后面的事我就都如实告诉他们了:我开车回来,路上熄了火,我往大门里看,发现了那个一动不动的黑影。

“所以你决定开赫尔墨斯下山,它那么轻松就发动起来了?”艾丽斯说。

“不,那是昨天的事了。”

“可你昨晚没跟我说呀。”

“我想跟你说来着!”

这时,外面传来汽车的声音。

跟加夫拉斯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两个男人:那个穿着浅蓝色衬衫的矮胖建筑工人,还有个穿着深蓝色人造丝西装马甲,留着稀疏胡子的瘦瘦的男人,加夫拉斯介绍说他是建筑承包商。他们四人叉着腿站在那儿,蒂娜和艾丽斯问了问他们要喝点啤酒还是冰水。安德鲁靠在通往泳池的小道顶端那棵橄榄树下。阿奇和弗兰克在热着身,蒂娜飞奔过露台示意他们回到泳池去,然后她也跟了过去,所以只有安德鲁和艾丽斯目睹了接下来的事情。

“天哪!”加夫拉斯看着我血迹斑斑的衣服一脸反感地说,“但愿我们能很快把这件棘手的事情处理完。”他笑笑说。

他拉开我旁边的椅子坐下来,弯着腰胳膊肘支在腿上,两只脚钩着桌子腿。他拿着一个大大的皮装记事本摊开在膝盖上,半遮在桌面下方好盖住本上的内容。

露台上空气很闷,几片薄薄的云遮盖着太阳在空中变换着位置,一丝微风也没有。我埋下头用衣服下摆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然后意识到脸上可能抹上了血印,赶紧抬起手来擦了擦脸。

加夫拉斯低头看着记事本,似乎是在回忆我叫什么名字。“莫里斯先生,我有几个无聊的例行问题要问你。”

“当然可以。”

“能否告诉我你是什么时间到达帕罗斯的吗?”

“我到达的时间?”

“是的。你在麦肯锡太太家做客有多久了?”

“噢,我想想。噢,对,我到这儿是在……哪天来着?唉,在这儿都忘了时间了。”

“是星期一。”艾丽斯在我旁边坐下来说道。

“对,没错。我搭的托迈酷克的早班飞机。”

加夫拉斯在记事本上记下了我的第一个谎言,然后抬起头来接着说:“我们能有幸留尊驾在帕罗斯停留多久呢?”

“再待个十天吧,我将随波逐流。”

“随波逐流?”

“是一段引文。”

“我可以留一下你的联系方式吗?麦肯锡太太和霍普金斯夫妇的联系方式已经记录在案了,不过您还是我们的新朋友。”加夫拉斯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你的电话号码是……?”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最好是手机号码。”

“当然可以。”我一口气念出了那一串号码。

他记了下来,然后抬头又问:“地址呢?”

我耸耸肩说:“地址就是这里啊!”

“在英国的地址呢?”

我浑身又一阵发热,腋窝都在冒汗。艾丽斯在旁边听着,我只好把亚历克斯在布鲁姆斯伯里那套公寓的地址告诉了他。加夫拉斯不知道那条街的名字该怎么写,于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了他,他也一笔一画地记下了我的谎言。

写完地址,他合上了记事本,把胳膊肘放在上面。“莫里斯先生,我知道今天那只看门狗的事对你的情绪造成了很大的影响。我来这儿不是要逮捕你,那不过只是一只狗罢了,不过我相信你跟我们大家一样,都希望这件事能妥善解决。”

“不是他干的。”艾丽斯弯腰探着身子说,“他说不是他,我相信他。保罗很喜欢动物的。”

“麦肯锡太太,斯塔夫罗斯他……”他指指穿着淡蓝色衬衣的那个工人说道,“他看见莫里斯先生满身是血,而且现在也还是浑身血迹。”他瘪着嘴又看了看我的T恤。“用你们的话来说,他当时可是被抓了现行的。”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我知道我身上有血,但我也不知是怎么沾上的,应该是我把狗抱起来的时候弄的吧。”

“但你看斯塔夫罗斯,他身上就没有血。”

“我想是在门上沾到的。”

“莫里斯先生,你今天早些时候是不是曾试图刺杀那只狗?”加夫拉斯很满意自己开的这个玩笑,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有目击证人说大概上午十一点时曾看见你在工地那边窥探,结果被发现了就逃走了。”

“没错,我今早的确去过那儿,”我说,“但我只是去那儿静静抽支烟。我不是在窥探,也没杀那只狗。我很抱歉,但我真的没有。”

“我们可都听你说过的!”菲比从厨房走出来,后面跟着黛西,“你说过那狗需要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对吧,黛西?”

黛西靠在墙上,咕哝着说道:“我不知道。”她之前被我撞见过。看来我当初为她保守秘密的行为现在起了作用,她需要我站在她那边。

“他还说他已经有了计划呢。”菲比说,“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没跟我们出海吧。这蠢货。”

“菲比!回屋去。”艾丽斯说,“你这样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等到菲比进屋摔上了门,我才低声说道:“我没出海是因为我去观光了。”

加夫拉斯满怀期待地看着我:“观光?”

我坐下来,说道:“我去奥卡塔参观遗址了,坐公共汽车去的。”

“公共汽车?”

我点点头。“就是从神龛旁边的车站出发的公共汽车啊,山顶上风景美极了。”

加夫拉斯点了点头,朝他的助手打了个手势,助手走上前来,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了桌上。

加夫拉斯戳戳袋子,说道:“这把刀,如果我愿意,是可以拿去测试指纹的。不过谁愿意为了只狗费这么多劲呢?”他大笑起来。“也许我们可以自己解决这件事对吧?莫里斯先生,建筑工人们需要再弄只狗来。你明白的,那些贵重的机械需要好好照看。”他用希腊语对那个胡子稀疏的男人说了句什么,那人也回答了他。然后加夫拉斯转回头对我说:“两百欧元,没问题的。”

我开始抗议。

“两百欧元,这事就这么算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指指这栋房子和泳池,指指坐在我旁边捧着脸的艾丽斯,“这点钱算不了什么,对吧?至少今晚你可以睡个安稳觉,我也能回去调查些更重要的案子了。”

“我没做过,”我说,“我没有理由要付钱。”

安德鲁一副非常公道的样子说:“行了,就按他说的做吧。”

“我身上没这么多钱,”我说,“你们看吧……”我起身回到卧室,从床上拿起钱包又走出来,递给了加夫拉斯。“我只有这么多了。”我说。

他解开搭扣,扒开了隔层,里面有从路易斯床上找来的十欧元钞票,还有我的信用卡,几张收据,还有安德鲁那三个金色包装的安全套,我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我明白了。”加夫拉斯说。

他抽出那张十欧元钞票,合上钱包,顿了顿,然后又打开来看了看那几个安全套,最后再合上钱包还给了我。带着一脸失望的微笑,加夫拉斯说:“我还盼着能顺利解决这事呢,现在我也没办法,只能回去老老实实处理文书了。”他耸了耸肩,转过身看着那两个男人,他们见他手里那张十欧元的钞票,开始挥舞着手生气地叫喊起来。

安德鲁走上前,对加夫拉斯轻声说了点什么,然后他对另外两人打了个手势,他们四人去了露台另一边。安德鲁打开从外面通向他卧室的那扇门进去了一阵,其他人在一旁等待着。当他从屋里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个从外币兑换所拿来的透明塑料钱包,然后打开钱包,拿出几张钞票递给了那个留着稀疏胡子的男人,然后又多拿了几张给那个蓝衬衫的工人,最后再抽出几张给了加夫拉斯。

加夫拉斯点点头,把钱揣进了口袋里。

简短地交谈了几句之后,三个人都走了。安德鲁歪着身子,用一种歉疚的步态朝我们走回来。“抱歉,”他说,“但这样是最简单的办法了。”

“可不是我干的啊,”我说,“现在你这样做等于承认是我干的了。拿钱打发他们相当于承认我有罪。”

“为了日子能轻松自在点,没必要顾虑那么多。”说着,安德鲁打开厨房门走了进去。他打开冰箱门时,一股气流被抽了进去。

“我甚至有理由怀疑是他们割了那狗的喉咙,”我大声说着好让他听见,“他们连吃的都不给,那狗一半是饿死的。我们都被耍了。”

艾丽斯往后推了推椅子,埋着头把额头放在桌沿上。

“到底是谁干的呢?”我说,“谁会做这样的事情?”我想起安德鲁先前说过的一席话来。“会不会是亚坦?安德鲁,你跟他谈过这事吗?你有没有跟他说过让他发发狠?”

安德鲁又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瓶啤酒。“我的确跟亚坦说过这事。”他说。

“你觉得会不会是他误解了你的意思?”

安德鲁叹了口气。“嗯,也许吧,他英语不太好。”

“他会对一只狗下杀手吗?”我装作一脸惊恐的样子。

黛西静静地坐在厨房门边的地板上,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他不会的。”

“你确定?”我逼她直视我的眼睛。

她紧咬着嘴,抬眼盯着我,然后点了点头,最后开口说道:“他是我的朋友。”

艾丽斯说:“我在想,如果你曾经亲眼看着自己的家人死去,在面对动物时也的确不会那么多愁善感了吧。”

安德鲁把他空闲那只手轻轻放在了艾丽斯裸露的肩膀上。在这紧张的气氛下,我感觉到他们的动作有些僵硬,仿佛两人之间有股相互理解的电流在流动,我对安德鲁的恨意顿时翻涌上了心头。谁给了他权力来处理所有事。艾丽斯并不属于他,迟早有一天我会向他证明这一点。我会等待时机,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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