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挂怀，不过公子倒是豁达，古今兴亡事，悉在笑谈中。”她合上折扇，嘴角噙着一抹吟吟笑意：“公子似乎对史事颇为熟悉。”
“彼此彼此。”他谦让，“不知阁下以为，秦国是以何得了天下？”
“天意呗，”她举重若轻地回答，言语中不乏戏谑：“嬴，赢么，嬴政者，赢政者，他不得天下，谁得天下？”
“噗，”他失笑，“我这倒是头一次听人说，嬴政是凭借姓名得了天下。不过嬴政嬴姓赵氏，或许该称之为，赵政。”
“不不不，就叫嬴政，不姓赵，凭什么要姓那个欺辱了他那么多年的国家的姓？”她急急地反驳，“所以说，莫欺少年穷，一招有日权在手，杀尽天下负我人。”
“嬴政……手段着实是暴虐了些。”他淡淡地开口，“大兴土木，寻丹问道，遍施酷刑，算不得仁君。”
“但是是明君，”她端起茶一饮而尽，丝毫没有大家闺秀的含蓄内敛：“灭六国统一天下，令书同文车同归，修长城筑灵渠，却匈奴七百余里，没有隳名城杀名士，就连为后世儒生大加攻击的焚书坑儒，杀的人也不算多。”
他见她一身自信张扬，兴头正高，便抓住时机拱手发问：“在下沈觉，不知姑娘芳名？”
“原来是沈公子，幸会幸会，小女子名叫络纤雪。”她丝毫没有反应过来，就稀里糊涂地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忽然僵住了表情：“你，你怎么，怎么……”
“怎么猜出姑娘是女儿身的？”淡淡的薄荷味传来，香气中依稀夹杂着汤药的清苦气息，沈觉只觉心旷神怡，无视对方惊诧的表情，沈觉道：“姑娘身上有暗香袭人，且眉眼精致灵动，身形瘦削玲珑，不难看出是女子，”他眉眼含笑，略带戏谑：“不过，在下倒是从未见过如姑娘这般……这般聪慧豪爽、博闻强识之人。”
“……沈公子何时看出我的女儿身的？”络纤雪额上有冷汗沁出。
“第一眼便发现了，”沈觉恍若未闻，伸手为她斟了一杯茶，“姑娘可是热了？且喝杯茶消消暑，出了那么多汗，想必是热坏了。”
络纤雪呆呆地接过沈觉递来的茶，羞愧与难堪自心口涌起，紧接着溢满全身，手中茶杯似有千斤重，络纤雪怎么也提不起喝茶的心思，就听见对面那人清朗温和的话语：“在下……在下与姑娘一见如故，不知他日可有机会再见？”
络纤雪手一顿，抬头望向对面那人的脸。
清癯白皙的面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急切和忐忑，还有殷殷的期盼。
直直地盯着陌生男子的眉眼，到底不是大家闺秀所为。络纤雪略感羞怯，连忙低下头，可眼角的余光却在无意间扫到了他的脖颈。
细长白皙的脖颈，不知为何衣衫略松，隐隐约约地露出一小片锁骨，肌理细腻，模样精巧。
一缕墨发好巧不巧地半滑落在他的肩头，发尾处，正轻巧地搭在他右侧的锁骨上。
那肌理与他碧色的衣衫相映衬，又与墨色的长发相映衬，色彩分明却不浓烈鲜艳，仿若一副干湿浓淡的墨绘画卷，第一眼不过如此，然越品越有诗意，越赏越觉意境。
再不敢抬头看他，却又听见了那人带着几分焦急的声音：“姑娘……可是不便？”
声线依旧清朗，却隐隐地带了急切，心头一急，络纤雪猛然抬头：“没有没有，没有不便，最近……很是清闲。”
一抬头正对上对方如释重负的面容。他轻笑，原本略显寡淡的容貌一时间也明艳生动了起来，只是片刻后那笑容便被隐去，如一朵昙花，开只一霎，未开时碧叶白苞尽掩风华，绽放时洁质香清倾尽天下。
络纤雪就被这笑容迷了眼，也被他如昙花般落寞孤寂的气度迷了心，一时间只觉似有百花缭乱幽香迷醉，似有冰消雪融草长莺飞，似她第一次离开古寺深林时见到的人间繁华，似……山河错落、人间星火，似天下间所有的亮色都集于他身。只觉得若能讨他欢心，守他欢颜，便是麻烦些又何妨？
对面那人道：“今日时间不早了，姑娘可要在下送你回府？”说话时眉眼含笑唇角微勾，一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
“不必了，我自己回去便好，不劳公子费心了。”络纤雪看向窗外，时间确实已经不早了，她起身，刚刚转过身正欲离开，就听到了熟悉的清朗声线：“明日，小生还在此处，还望姑娘赏脸，前来一坐。”
愈到最后声音愈低，似是含羞带怯不敢多语。
脚步顿时停下，络纤雪没敢直接答应：“小女尽量。”
言罢急匆匆地向前走去，不期然脸赤如烧，身后的声音仍不依不饶：“不知姑娘明日可否着女装？”
转身看向那人，沈觉已然起身，身姿挺拔地站在桌前，面容上带着期待。
“……好，”不知如何反驳，络纤雪只得答应，言罢再不管身后是否还有声音，络纤雪落荒而逃，知道到了自己的纯如苑，脸上的温度都未能完全褪去。怕丹儿担心，络纤雪推说外出游玩疲累，早早地钻进了被窝里。
之后一连几日，两人都在云来楼相会，二人谈了史事兵法诗词古文……两人愈谈便愈觉得惊喜，不过几日二人便引为知己，再不过几日，沈觉便耍了心机，将知己变成了红颜……
似乎是上天为了惩罚他深于算计，便令他对她动了情，交了心，却又令他不得不将她推开，还不能将一切告诉他，只能自己一并承担所有的一切，只能自己……自己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的情意，于她而言，是何等无妄之灾，令他在生离与死别中做出决断。
手握紧，指甲紧紧地嵌入到手心中，松手时手心的皮肤已然被割破，留下五道弯弯的红色血痕。沈觉冲出房屋，僵直地站在细雨里，任狂风吹起衣袂长发，任寒雨淋湿衣衫身体，遍体通寒中，沈觉紧紧地握住香囊，寒雨与狂风令他冷静，嘈杂的天地间，沈觉低低地告诫自己：“若你还想她好，就离开她，再也别招惹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