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兴兴头头地带着新买的衣服回来,兴兴头头地剪标签往衣柜里挂,一边挂一边欣赏,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穿上“她们”的样子,好心情又加上了几分自恋。这是我生活中并不常有的不折不扣的快乐的时刻,可以感受到生命液汁的充沛丰足,感受到活着是如此幸福的一件事情。漂亮的衣服总是给我一种阳光明媚的感觉,照耀我的面容,也照耀我的生命,我喜欢这种浅薄的快乐。
女人对生命的爱恋一向感性而具体,一件漂亮的衣服一句甜蜜的情话就可以使她们持续几天的好心情。这样的爱恋更本质更实在,不像男人,尽为了一些抽象玄虚的东西而苦恼。而男人作为生命主体的东西,比如功业,比如思想,对于女人来说也许只是生命的背景,不能充实她们全部的生命。电影《公爵夫人》中,公爵在新婚之夜脱下夫人的衣服时问了一句:女人的衣服为什么要这么复杂?夫人回答:这是她们表达自己的方式,男人有很多方式可以表达自己,女人只有通过她们的衣帽。这个回答在“公爵夫人”的时代也许是正确的,拿到现在,则至少不能算完全正确。我只承认,漂亮衣服是女人最直感的表达、最贴己的快乐,一如“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我宁愿自己的快乐在浅薄的层次上打住,因为快乐是不能深究的。王安忆说,物欲可以抵抗虚无主义。其实同样是在说快乐是拒绝被深究的。物欲就是浅薄的快乐,虚无主义就是深究的结果,用物欲来抵抗虚无主义,就意味着快乐不能深究。
就在我摆弄衣服的过程中,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有点高,可以算是咋咋呼呼了,它既可以理解为小小不然的吵架,也可以理解为非常相熟的朋友光临家门时的大呼小叫。我倾向于后者,所以没有理会,继续手里的事情。今天,谁也别想破坏我的好心情。骤然,门外传来女人的哭声,是那种毫无顾忌的号啕大哭。我愣了一下,丢下衣服跑出房间,从家门的猫眼往外看。发现保安站在我家门口,我才打开了门。一开门,哭声的方向就很明确了,是我的东邻。再一看,东邻家的门开着,一个人躺在地上,两个女人跪在她身边,好像在劝慰和拉她起来。哭声就是这个躺在地上的人发出的,她的脸和上半身被跪在两边的女人挡住了,看不见,我是从哭声判断那是个女人,而且是个不年轻的女人。
我问保安:“怎么了?吵架了?”保安说,“不是,好像他家那个男的不行了。”男的?不行了?哪个男的?他家有两个男的,父亲和儿子,儿子在国外,前段时间我看见他回来了,现在不知走了没有。不行了又是什么意思?
这时,西邻家的女主人回来了,一出电梯就是满耳哭声,她顿时也满面惶然,问保安:“谁在哭?”保安说:“那个男的的母亲吧。”可我还没弄清是哪个男的呢。她更摸不着头脑了。地板上的女人拼命扭着身子,两脚在地板上跺得啪啪响,一面号哭着,一面口中有词如暴风骤雨:“我的个小乖乖呀,我的个心肝呀,我的个……”哭声惊人,场面更惊人。西邻女主人大惊失色不亚于我,我们俩面面相觑着。东邻家的女主人突然出现在开着的门间,温和地招呼我们,进来吧。她居然那么平静那么温和!停顿了一秒钟,看我们做不出反应,她就把门关上了。
她的出现使我明白是哪个男的了。我刚才迟迟不能确定,与地上的女人哭诉中的称谓有关,我从来不认为,一个中年男人还可以被母亲称为“小乖乖”和“心肝”什么的。现在我明白了,当一个儿子离去时,无论他多大多老,对于母亲来说,都是如婴儿一般小,都是她身上的肉没了,如降生时一样。——现在想起来,我眼潮鼻酸,但在当时,惊恐使我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
西邻家的女主人在问保安是怎么回事,保安含糊作答,然后我们一起确定,是这家的男主人,那个大约有五十岁的,个子高大,老戴着墨镜,手有残疾的男人。然后我们又聚焦下一个问题:他怎么了?保安说,120来了,还在里面。我们又问:很严重吗?什么病?保安说不知道。我说,我看他就是手有点残疾,但身体还是蛮健康的呀。保安说,眼也不太好。西邻女主人说,哦,他戴墨镜就是因为眼睛不好吗?
有个男人从我们中间穿过去,敲他家的门。等待开门时,我还犹豫了一下:我们是不是应该一起进去,安慰一下哭着的人?女主人刚才还邀请我们了,我们袖手旁观是不是不够意思?门打开接着关上了,我的犹豫也随之消失。地板上女人的哭声停顿了有半分钟,我想,也许是用了镇静剂吧?但接着又响起来了,还是边哭边诉,一口气不停,急骤用力,好像整条命都搭在这个哭里面了,听起来随时都有“短路”的危险。但已经听不清内容了。突然听见东邻女主人明显提高了声音质问:你是什么意思!我暗暗揣测,这是对婆母说的吗?是不是因为婆母在诉说中对儿媳捎带了什么不合适的话?
一个穿白大褂的出来了,我们赶紧问,还在抢救吗?他说,已经不行了。边说边往电梯走去。我们又追着问,是那个五十岁手有残疾的人吗?他点头。我们再问什么病时,没等他回答,电梯门已合上了。留下我们三个人,面对“不行了”的真实含义。我一直没把“不行了”理解为这个意义,因为很多“不行了”还是可以抢救回来的,还因为,我从不认为人是会随随便便“不行了”的。面对男邻居已逝的事实,无边的茫然使我们意识不到散去了,仿佛我们三个人就应该在一起,承担这个事实。这时候我提出了一直好奇的一个问题:那个人的手是怎么受伤的?我一直想当然地以为是公伤,比如抢救国家财产,或者化学溶液泄露什么的。他们都给不出答案。
又一个男人从我们中间穿过去,敲他家的门。保安首先反应过来,我们散开了。
关上家门,我在门边呆立了几秒,大脑一片空白。定了定神,我首先想到应该安置孩子,孩子正在楼下写作业,不知听到了哭声没有。下去一看,他趴在作业本上,已经快睡着了。我把他叫起来,以格外的温柔对他说,要睡就到床上去睡吧。他迷迷糊糊往床上一倒,就睡过去了,我放心了。
上楼来看看表,差几分六点。丈夫正在监考,六点才结束。我本能地拨打了一个号码,无人接听。这时候想到的号码,就像飞机失事前想到的号码。然而无人接听。这似乎是一个象征和暗示,给人一种绝望的宿命感。监考有规定,不能打手机,但我已顾不得了,拨打了丈夫的手机,虚弱而急促地告诉他这件事情,叫他快回家。他说,我这边还没结束,完了马上回家。哭声还在继续,我关上房间的门,妄图把哭声和发生的事情关在门外,但无济于事。我立在床前,大脑一片空冥,那空冥苍白而坚硬,好像荒芜的大陆板块。
要做点什么。我下意识地拿起还没处理完的新衣服,试图继续刚才正在做的事情,以暗示自己一切正常。可是,那衣服拿在手里,已经不再是新衣服了!我甚至不敢在脑子里明确映出那衣服给我的感觉。衣服是给人穿的,由穿了这些衣服的身体,我会鬼使神差地联想到隔壁逝者的身体上去……于是,新衣服不再是新衣服了,它们刚刚带给我的明媚的生命感觉已经变色变味;新衣服的主人的身体也不再是身体了,我对于鲜活的身体完全失去了信任。什么都是灰的了:抓什么,什么立马成灰;看什么,什么立马变灰。我甚至感觉嘴巴里塞得满满的都是灰,吐不出的灰。有部电影叫《十分钟年华老去》,我现在是“十分钟世界成灰”。我的手和眼对什么都失去了原有的感觉:过手之处,皆觉嫌恶;四壁之内,满目变色。我不敢去联想儿子以及亲密者的身体,而事实上,我联想的触须已经不幸抵达那里了。在人体与遗体之间,我的意识无法完成自然的转换,无法转换也就意味着无法区分。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其实是跟你一样的人,只是缺了那一口气而已。可是,对我来说,两者绝对不一样的,相关的色彩和感觉,也是绝对不一样的。那不再是一个主体,而是一个客体;不再是他,而是它——为了表示尊重,我还是用“他”吧。
邻居是你的生存环境的一部分,他的存在是日常,是天经地义,与你的存在形成自然而然的互证。可是,有一天,你听见哭声,打开家门,迎面被告知,你的邻居死了。蓦然间,你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你所爱的人是不是也会冷不丁死去。这种平地起雷的惊骇好像你脚下的地板突地沉陷了,你头顶的头皮突地被掀掉了。更不幸的是,你遽然看见了横陈地上的一个人体,虽然不是他,但当你得知确切的死讯时,那个姿势还是带有某种令人骇然的暗示性,牢牢地砸在你的脑子里。你的脑子里无法不反复闪回着几米之外,生命轰然倒下的震骇镜头。还有那些带着强力的涨满的哭声,凌厉逼人,直抵你的死穴。我的心就像一只无处躲藏的老鼠,无论如何逃窜寻觅,都在屋子里找不到一个容身的角落。哭声被恐惧所夸大,如山洪,如呼啸,在我脑子里轰鸣……我神经质地抱住自己的头,捂紧自己的耳朵,在心里莫名地祈求……
为了不让自己像折断的翅膀那样倒下,我扶着床,蹲了下来,用膝头紧紧地顶住胸口。我的胸口难受得生疼,那些哭声,好像从十八层地狱伸出的无数的手,在尖利地抓挠着我的胸壁,躺在地板上的女人一上一下的脚,则狠狠地跺着我的心。我的心脏好像要坠穿我的胸腔,直接掉落到魅影飘摇鬼哭狼嚎的炼狱中去。那些淹没在泥浆中的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的鬼魂的样子,以及哀哀的叫声和吁叹声,充塞着我的心。谁可以救救我?我也被泥浆淹没了,救命一般地想要抓住点什么,可是,除了床单,什么也抓不到。有人告诉过我,濒临崩溃的时候,要深呼吸。可是,我无法深呼吸,我只有一个欲望,就是把身体缩起来,缩到没有一丝缝隙,缩到什么也侵入不了我,包括哭声。我抱住膝盖,使身体紧紧地蜷成一团,来抑制身体的抖动。我知道,这也与我下午在商场的星巴克喝了一大杯红茶有关,我是经不起浓茶的强刺激的。
几乎在我的视线落到电话机上的同时,我的手已经抓起了它。为了遏制自己的崩溃,我必须说点什么,一直说,不能停下。打给谁?我想起了大哥,他是认识逝者的,他来帮我装修房子时,还跟逝者打过交道。打通了,幸好他在!我的声音急促而颤抖,以至于他听不清究竟是谁死了,反而把他吓了一跳。待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放心了,非常豁达地安抚着我。我不在意他说什么,我只是不能让那一刻空着,必须用说话声把它填满。
大哥说,“你实在害怕,就去买把刀来,放在床头镇着,害怕了就绕着床划拉几下。弄把剑挂在床头最好,剑辟邪。”我的恐惧本来是不具体的,大哥这一说,反而陡然赋予它一些具体的内容,使我把身子缩得更紧了。我说,“我不是怕鬼。”我突然发现,无法让大哥明白我怕什么。我的恐惧太抽象了,我想没有人能够明白的,连我自己一下都说不清楚。我不是怕鬼,也不是悲痛,而是难受。不是为死者及家属,也不是为自己或哪个人难受,而是为一团说不清的东西难受,也许就是为“死”难受。不是为死的结果,也不是为死的事实,而是为死的前前后后的复杂变异的过程难受,我认为那是最难面对的。我的难受又具体又抽象,一时难以尽述。也许就在那一刻,我决定了要写这篇文章。
房间外传来家门关闭的砰的一声。我知道丈夫回来了,便对大哥说,“好了,挂断电话吧。”
丈夫奔到房间里,问我:“怎么死的?这么突然!”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别问我。”但我接着开始滔滔不绝地向丈夫叙述刚才的过程。叙述完了相对叹息。我说,“怎么办?”丈夫说,“什么怎么办?”反而又把我问住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怎么办”,也许是“邻居死了,我们怎么办”。这太抽象了,抽象得好像人类的某种处境。想了想,才使自己的问话落到实处,我说,“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安慰他们,或者帮他们做点事?”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丈夫也不知能做什么。我说,“要不你问问你们同事,这种事大家都是怎么办的?送花圈送钱还是去帮忙?”丈夫说,“他们恐怕也不知怎么办。”我们决定跟西邻家商量一下。
我打了电话给西邻家,女主人接的,然后他们夫妇就来到了我们家。虽然做邻居已经三年多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到我们家。其实我们三家平时几乎没什么联系,就是见面点个头。可是此时此刻,东邻家的变故突然使我们两家来到了同一只诺亚方舟上,成了同命运肩并肩的人。他们的到来使我感到格外亲切,尤其女主人,给我同病相怜的安慰,使我有了心理依靠。我们俩都哆里哆嗦的,像小老鼠,或惊弓之鸟。我们首先探究第一个问题:怎么死的?因为太突然了,在此之前一点都没有听到他患病的消息。这个问题的实质是排除自杀的可能,这还是男人们想到的。当然目前什么结论都得不出来,众多的揣测只能使心里的疑团更大。然后又转到第二个问题:作为邻居,我们应该做点什么?也拿不出什么行动计划,西邻同样没有经验,最后我们商定看看再说,也许他们会设灵堂发讣告什么的。我们说定,无论如何,两家要统一行动。其实我们也未必是要拿出什么行动方案来,我们就是要一起说说这事,寻求心理上的相互支持。我们还相互留了手机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