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米店。已上了门板。
“汤家米店”四字横匾像刚刚被血水洗过,在残阳中闪烁着淡淡的红光。
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泥垢的乞丐来到米店门前,向四外张望了一下。
一条石街,两排茅屋,三株败柳。一个多余的人也没有。兵荒马乱,没事谁愿到街上闲逛?
乞丐仰起脸,望了望米店的横匾,伸出脏兮兮的手掌,在门板上很有节奏地拍了拍:砰!砰砰!砰!
“谁?”屋里传出主人的问话。
“粮食。”
“粮食?”
“粮食。”
“粮食?”
“唉,粮食……”
倾刻间,门板被移开,身穿米黄鱼马夹、头带瓜皮小帽的米店老板踱出门来。
“兄台何以这副打扮?”米店老板很是惊诧。
乞丐道:“屋中详叙。”便一步踏进米店。米店老板紧跟着迈进门槛。
门板重新关上。还是这条小街。还是这家米店。
残阳更暗。“汤家米店”四字已不像不像被血水洗过,倒像被乌血涂过。
一个穿灰布长衫的中年人迈着方步踱至米店跟前,停住脚步向四下望了望。
小街依然。茅屋依然。败柳依然。
中年人理了理乌光闪闪根根向后靠拢的头发,伸出白净的手掌在门板上拍了拍:砰砰!砰!砰砰!
“谁?”米店老板的声音。
“粮食?”
“粮食。”
“粮食?”
“粮食。”
“唉,粮食……”
门板移开。米店老板神色惊慌:“怎么?你……”
中年人道:“怎么了汤老板?有什么情况么?”
“没没没……没有。”汤老板强作镇定,“请。”
中年人很从容地迈进米店。
烛光幽幽,映红了两张面孔。
一张是汤老板的脸,圆润肥胖,宽大的额头渗出冷汗珠。
一张是他太太的脸,白皙妩媚,一双凤眼烁烁放光。
“……真没想到,红白两家会同时上门,真没想到!翠花,赶紧帮我拿个主意呀!赶紧哪!”汤老板有些惊慌失措。
他那名叫翠花的太太道:“拿主意?我能帮你拿什么主意?当初我就劝你,要么给白军干,可你偏要脚踩两只船。这下好啦,两家一块儿上门了,事一旦露了,红白两家都得要你的脑袋……”
“你他妈小点儿声!”汤老板额上的冷汗珠开始往下淌。
“办法么,不是没有。”
“快说呀!”
“支一个,缠一个。”
“支一个?缠一个?”
“你支我缠。”
汤老板心领神会,道:“支谁?缠谁?”
“当然是支红的,缠白的。红的好支,白的好缠。颠倒过来可就既不好支也不缠啦。”
“可这回白的是个叫花子,你不嫌他脏?”
翠花甜甜一笑:“为了你,我还怕什么呢?”
隔着一缕烛光,乞丐与翠花相视而坐。
“大哥怎么称呼?”翠花柔柔地问,甜甜地笑。
乞丐道:“敝姓刘,刘浩。”
“浩哥在国军中官居何职?”
“你看呢?”
“我看么……”翠花伸出两只白嫩的手,把刘浩的手拉住,两只眼睛却一直盯着刘浩的脸。
“怎么?你会看手相?”
翠花点点头。
“你还会什么?”
翠花头一歪:“浩哥,您让我会什么我就会什么。”
刘浩笑了笑:“你很会说话。我只想听你说话。”
“浩哥想听我说什么?”
“说说你们两口子这几年怎么发的财吧。”
“发财?你看像我这样的人会发财吗?”
“没发财,你的手怎么会这么滑,这么软,这么好摸么?”
“浩哥,你才叫会说话呢。”
“不行,比你差远啦。”
“浩哥,你身在国军,我们两口子怎么发的财,你会不知道吗?还不是靠几担五谷杂粮换国军一点恩赏。”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替国军筹集军粮,功高盖世啊!”
“瞧您说的,哪比得上你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前方将士功劳大呀!”
翠花两眼柔柔地凝视着刘浩。
刘浩两眼冷冷地注视着翠花。
翠花缓缓地将刘浩的手拉向自己的胸口。
刘浩的目光由冷冷的变得暖暖的。他的手眼看就要摸到翠花的胸,却忽然停住了,翠花怎么使劲也拉不动。
翠花道:“怎么?嫌我不好看?”
刘浩道:“你很好看。可好看未必好使。”
“你怎么知道我不好使?”
“我已经试过了,我是说你的眼睛不好使。”
“眼睛不好使?”
“看手相讲究男左女右,可你拉住了我的右手。”
“我并没看你的手,我在看你的脸,看你整个儿的人。”
“那你就更错了。我姓红,不姓白。”
“浩哥真会说笑话。”
“不是笑话。”
“你当我们当家的连红军白军的暗号都分不清吗?”
“暗号都一样:粮食。”
“可语气不同。”
“这么说,你们俩果然是脚踩两只船喽?”
翠花为自己的失言打了个冷战。
刘浩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区区一个汤老板,都能既当国军又当红军,我工农红军连敌人一个接头暗号都搞不到手吗?”
翠花骤然惊出一身冷汗。
刘浩道:“在下奉命执行红军法庭红字密杀令,特来惩办向白匪倒卖军粮的腐败分子。”
翠花看见刘浩布满杀机的眼睛向自己逼过来,接着便有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扼在自己脖子上。她想喊,想叫,可喊不出,叫不响,一瞬间失去了知觉。
另一间暗房,另一缕烛光。
穿灰布长衫的中年人与汤老板相视而坐。
汤老板道:“……眼下粮食不多,地窖里有十五担谷,你最好想办法连夜运走。天一亮,就容易暴露了。”
中年人道:“暴露什么?”
汤老板道:“暴露身份呗。为了革命,汤某死不足惜,只是这军粮大计……”
中年人道:“可你已经暴露身份了。”
汤老板道:“你说什么?”
中年人道:“在下姓杨名萧,国军最高军事法庭特别行动小组副组长,特来执行白字密杀令,铲除通共分子。”
汤老板惊惧地睁大了眼睛。
杨萧的手枪已顶在汤老板的太阳穴上。
“别动!”随着一声低沉阴冷的喝令,杨萧的后脑海也被顶上寒气森森的枪口。
刘浩的枪。
杨萧一愕:“阁下什么人?”
刘浩道:“工农红军。”
杨萧道:“有何贵干?”
刘浩道:“执行红字密杀令。你是什么人?”
杨萧道:“在下的任务与阁下一样,不过,在下是国军中人。”
刘浩道:“很好。我可以一箭双雕。”
杨萧的枪口依然顶在汤老板的太阳穴上,他缓缓道:“阁下这又何必?你我萍水相逢,执行的又是相同的任务。任务完成以后,各自回去领赏,有相互残杀的必要吗?”
刘浩道:“不是相互残杀,现在只能是我杀你。”
片刻的僵持。
杨萧道:“阁下为什么还不扣动扳机?”
刘浩道:“传说中央军是遭殃军,个个都是怕死鬼,看来这话也不全对。”
杨萧道:“在下自干上这一行,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沉默了半晌的汤老板忽然格外镇定地说了句话:“其实咱们仨都够蠢的。”
刘浩和杨萧同时一怔:“哦?”
汤老板道:“第一蠢的是我。”
杨萧道:“被人用枪顶住脑袋的人都不会不蠢。”
汤老板道:“所以你也很蠢。”
刘浩道:“看来只有我不蠢。”
汤老板道:“不,你更蠢。”
刘浩道:“此话怎讲?”
汤老板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就算杀了我们俩,又能得到什么呢?”
刘浩道:“不杀你们,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汤老板道:“你也许还不知道我这几年倒卖粮食赚了多少钱吧?”
刘浩道:“一定不少。”
汤老板道:“咱们可以平分秋色,然后各走各的阳关道。汤某从此不问世事,退隐江湖。二位回去后也可以说我被除掉,照样凭功领赏。”
刘浩道:“可以。你把钱拿出来,我不会杀你的。”
汤老板一动不敢动,因为杨萧的枪还顶在他的太阳穴上。
刘浩道:“放心。我的枪也不是吃素的。”
汤老板慢慢移开身子。
杨萧的枪口依然对着汤老板。
汤老板见杨萧没有扣动板机的意思,不由长长吐出一口寒气,然后从墙角处一个小洞里拉出一只精巧的黑皮箱。
黑皮箱启开,三根金条赫然展现出来。
汤老板道:“一人一根,怎么样?”
刘浩没作声。
杨萧忽然伸直了端枪的手臂,枪口骤然逼近汤老板。
汤老板满怀希望地望着杨萧身后的刘浩,道:“姓红的,你说话不会不算话吧?”
刘浩道:“我只说我不杀你,但我不敢保证别人不杀你。”
“……你?”汤老板又是一身冷汗。
一声枪响。汤老板的尸体扑倒在黑皮箱上,血,染红三根金条。
杨萧垂下了端枪的手臂。
刘浩忽然把枪从杨萧后脑海上撤了下来。
杨萧缓缓回过身子,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刘浩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杨萧道:“杀了我,你可以回去请功,这些黄金也都是你的了。”
刘浩道:“粮食。”
杨萧一怔:“粮食?”
刘浩道:“粮食。”
杨萧道:“粮食?”
刘浩道:“唉,粮食……”
杨萧道:“阁下莫非是……”。
刘浩道:“我的代号:白豆。”
杨萧脸上立刻露出喜色:“你就是白豆?”
刘浩点点头,道:“不是我白豆,在红军中卧底,你们怎么会知道这小子是红军的粮食官?”
杨萧道:“他们却派你来执行红军法庭的判决,真是天大的笑话。”
刘浩道:“没什么可笑的,我军中也有他们的内线。否则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姓杨的也在向我军倒卖粮食?”
杨萧道:“哦?”
刘浩道:“我也不知道这个内线到底是谁,只有几个共匪首领知道。老兄你回去后,尽快把这条内线查出来,记住,他的代号:红豆。另外,我天天跟共匪们一起吃红米饭喝南瓜汤,实在熬不住了,想办法拨给我点儿经费,我他妈也好偷着开开荤……”
杨萧道:“你以后用不着吃红米饭喝南瓜汤了。”
刘浩道:“怎么……”忽觉眼前一黑,杨萧的枪口已抢先顶住刘浩的额头。
杨萧道:“我就是红豆。”
又是一声枪响。枪声传到外面,已显得沉闷而微弱,然而夜是这般的幽静,总还是让别人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