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本来是没想要那把刀的,他心里一贯看不起大胖,主要是看不起他爹的职业,一个杀猪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还牛皮哄哄的。大胖把那把杀猪刀在金宝眼前晃了好几次,他说:“你别看不起我爹,我爹说他杀的猪都快可以组成一个加强团了。”
金宝说:“那又有什么用?这一个团可以上战场吗?可以打日本鬼子吗?”
大胖说:“我爹说,要是让他去杀人放血,也绝对没人能比,猪的结构和人差不多。你就看这把刀吧,虽说它是杀猪刀,可杀起人来也一样,一点也不比陆战队的匕首差,你要是和谁有仇的话照他脖子上一抹就得了,就清算了,就这样,就这样。”大胖说的时候还把那杀猪刀横在金宝脖子前比划了一下,那动作很利索,很有点侠客的样子。
金宝听了大胖的话就有些心动了,他现在真的十分想在韩叔的脖子上抹一下,就像大胖他爹抹猪一样,把韩叔给抹了,他的恩怨情仇也就一了百了了。金宝就说:“你能把这刀子送给我吗?”
大胖说:“当然可以,咱谁跟谁呀,做个永久的纪念吧,我明天就不上学了,而且我家也要搬,搬到北郊去,离这很远。以后一看见这把杀猪刀你就会想起我的,想起你最亲密的战友,想起我们的友谊,‘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大胖当时还破天荒地引用了一句古诗,可见大胖对金宝的友谊是真诚的。大胖是金宝他们班年龄最大的学生,是有名的留级大王,现在要辍学了,就莫名其妙地把金宝当作知己。
金宝就把手伸了过去。
大胖说:“双手,双手接,你看我都是双手递给你的。”
金宝就把双手伸出,很庄重地接过了那把杀猪的钢刀。金宝当时有点热血沸腾的感觉,他觉得那把杀猪刀给了他很大的勇气。
金宝认为他在抹韩叔脖子的时候应该先把话说清,让韩叔死得明白,别以为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韩叔和别人不一样,他救过自己的命。为此金宝曾做过必要的准备,他把一棵老槐树当作韩叔。他站在老槐树前这样对韩叔说:“你知道我为啥杀你吗?是,是,是这样的,因为你干了不要脸的事,你要是和别人干的我就不管了,可你是和我妈。你欺负了我妈,你毁了我妈的一世清名。霸占我妈的人,那样对待我妈的人,毫无疑问就是我的仇人。虽然你救过我的命,可那是两码事,现在你还是我的仇人!因为你救过我的命,所以我可以让你再活上一分钟,一分钟后我会把这把刀往你脖子上一抹,就像大胖他爹杀猪一样。你可别怨我,因为我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对待我妈,我要保卫我妈。你现在可以后悔了,可以哭了,哭吧,哭吧。”
金宝说完后就把杀猪刀往老槐树上一抹,老槐树的皮上就出现了一道白白的印痕。金宝仿佛就看见韩叔倒下了,扑通一声,水泥的地面上荡起了淡淡的尘埃,如果是倒在老巷的青石板上就没有尘埃,那声音会有些空洞。金宝想,然后他该做的就是把刀上的血在韩叔身上蹭几下,把刀蹭得雪亮,再然后他就仰天大笑……应该说这种情景或者说这种预演在金宝的脑海中已经进行了很多次,有的时候是手持着杀猪刀面对老槐树,有的时候是躺在床上什么也没拿,只是在想像。
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金宝决定实施他的行动。金宝知道韩叔爱睡午觉,韩叔的午觉睡得非常死,常常是鼾声大作,那鼾声有时可以飘过墙头飞到金宝家的院子里来,飘过来的声音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就像许多乱麻纠缠不清,让人心烦极了,所有的街坊对这一点都痛恨无比。曾经有人就建议韩叔在家里安装隔音瓦,把韩叔闹得脸红脖子粗。金宝决定就在这个时候下手,他想他应该让韩叔的鼾声和他的小命在这个时候一起结束,这样他也算为民除害了。金宝把杀猪刀用一块黑布严严实实地裹好,然后夹在腋下,就这样他跨出自己家的小院。金宝快步地从两个院子之间的几棵老槐树中经过,那些老槐树好像有点阻挡他的意味,让他不得不扭了好几下身子,可肩膀还是蹭着了粗糙的树皮,涩涩的有些疼。金宝没有太在意那疼痛,他只是在意有没有人会看见他,他想要是真有人看见了,他就说他过去找韩叔玩的,他腋下夹的不是杀猪刀,是书,是一本非常好看,非常精彩的书。
金宝跨进韩叔家院子的时候,那乱麻一样的鼾声还在响着。韩叔家的门是绿色的,是那种和植物一样的草绿色,在太阳光的暴晒下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门上的玻璃被蓝色的布遮住,金宝本来是准备先看看屋里的情况,看看韩叔睡觉的姿势。他把脸贴在玻璃上好一会儿什么也没看见,眼睛倒有些花了,于是他就准备把门轻轻地推开。他的手刚挨着门,门就自己开了。韩叔笑嘻嘻地站在门里说:“原来是宝儿啊,我当谁呢。来来来,来来来,赶紧进来吧。”
金宝就一脚迈进门里,他把自己腋下的杀猪刀夹得更紧了。
韩叔问:“中午吃的炸酱面吧,现在身上还有香味呢,你妈做什么都好吃。”
金宝没有回韩叔的话,他中午吃的确实是炸酱面,可他不想让韩叔嗅到他身上的炸酱面味,就拼命往回吸着气。
韩叔说:“坐,坐,还站着干啥,你看你,怎么变生分了,该坐坐,该躺躺,在我这就和在你家一样。”
金宝又往前迈了两步,他依然没说话。
韩叔身上套了件很大的白色T恤,脚上拖着很大很长的海绵拖鞋。他一边继续招呼金宝说:“坐,坐,坐。”一边径直奔向冰箱。那个时候有冰箱的人家不是很多,可韩叔家有,金宝以前很喜欢吃从那里边拿出来的西瓜或者别的什么水果,透心凉。如今金宝不稀罕这些东西了,金宝富贵不能淫一般撇了下嘴,盯着韩叔看。韩叔穿着白色T恤在屋里来回走的时候,就让整个屋子都白光闪闪,让金宝不由自主地想起春天时那布满天空的白色槐花。金宝眨了眨眼,他想让那些白色尽量淡一些,可那些白色却越来越浓烈地弥漫起来,弥漫在金宝眼前。白色的韩叔最终走到金宝跟前,他手里托着半个西瓜,并且把那半个西瓜一直送到金宝眼前,他说:“宝儿,吃吧。凉着呢,解暑。”
金宝不为所动地摇了摇头,他把一只手伸到了腋下。
韩叔说:“这孩子,今天怎么了?连西瓜也不吃了,好吧,我还有好吃的呢。”韩叔说着又折到冰箱跟前,不一会他又托着一个白色的大瓷盘走到金宝跟前。那盘子里堆满了黄澄澄的枇杷。韩叔又说:“这是前几天我到浙江进货时买的,你看,新鲜着呢,咱这儿可没这玩意,味道地道着呢。”
金宝的手已经握住了刀柄,他在等待最好的出手时机。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韩叔的个子太高了,他很不方便去抹韩叔的脖子。他必须在韩叔弯下身子的时候才能够像大胖说的那样去抹韩叔的脖子。可韩叔似乎没有弯腰的意思,一点也没有,他已经开始有些疑惑地看金宝了。他的目光有些发亮,那亮亮的目光让金宝有些心虚。金宝明白自己可能等不到韩叔弯腰了,再等下去就可能让韩叔发现了他的意图,于是金宝就创造性地做了个动作,他把手中的刀从黑布里唰地抽出,然后又创造性地把那把杀猪刀指向韩叔的心口。
金宝没想到自己的手只出了一半,在离韩叔的心口还有三寸的地方就停下了,他没有勇气再往前伸了。那杀猪刀就在半空中停着,刀尖颤抖得很厉害,一点也不寒光闪闪。
韩叔笑了起来,把下巴仰得很高,声音也很响。
韩叔说:“你小子……”
韩叔握住金宝的手,把杀猪刀从金宝手中拿下来,然后“当”的一声扔在地上,那把杀猪刀居然还在地面上打了个旋。
韩叔很明白地告诉金宝说:“宝儿,我知道你恨我,可你小子要收拾我还得等十年,十年以后吧,等你二十三岁的时候再去做。只要你高兴,老子这条命就送给你小子!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