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贵脚上上了铁镣,背上背着铺盖卷,走起路来东歪一歪西点一点,仿佛是遍体鳞伤,又体力不支。突然,他想起了那些战争故事片——革命英雄人物被捕入狱的情景,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押送翻贵的武警大声喊道:
“你笑什么?快走。”
武警顺手推了一把翻贵,翻贵却说:
“真像。”
“像什么?”
翻贵说:“你像解放前的宪兵,我像被捕的地下共产党员。”
武警骂道:“你他妈的才几岁?还说几十年前谁像谁。你这个杀人犯!”
翻贵不服气地说:“人是警察让我打的,我怎就成了杀人犯?”
“不要跟我说了,到法庭上跟法官去说吧。说不好,一颗枪子就毙了你。”
翻贵一听要吃枪子,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今天他这是第三次瘫坐在地上了。
武警提了一把翻贵,骂道:“你这样的软蛋,还当什么地下共产党员!”
翻贵浑身直冒虚汗,面颊湿淋淋的,喘着粗气,站了几次,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杀人犯进了牢房,牢房里的那些坏分子都不敢惹动。你这个软蛋,牢房里的那些坏蛋不往死整你,才是怪事呢。”
“我大舅在市政府当官哩。”这是翻贵嘴上常常吊着的一句话。说这话时,他脸上有一种洋洋自得的神情。每遇到有人歧视他,他就由不得要说这句话。这句话成了他的护身符,仿佛说了这句话,就没有人敢欺侮他了。在他看来,大舅在市政府上班,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是他们全家人的荣耀。
武警是个喜欢插科打诨的年轻人,笑着问:“你大舅是个什么官?”
翻贵兴高采烈地说:“科长。这官不小吧?”
武警说道:“那样的官,比猪狗还多。不是,比猪狗毛还多。”
翻贵急急巴巴地说:“你骂人。你不是人。你就是宪兵。”
武警用力推了翻贵一把,喊道:“走,你这个杀人犯。”
“你胡说。你不能胡说。”翻贵大声分辩道。
武警说:“你再耍赖,小心老子往死揍你。”
“警察能打人,解放军不能打人。我念书时就晓得解放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管着哩。你是解放军,你打了我就当不成解放军了。”
武警无奈地笑了。他还没见过这样的犯人。
走在牢房门前,武警下了翻贵的脚镣,然后打开门,把翻贵推了进去。
牢房里光线昏暗,臭气冲冲。翻贵向来走在干净的地方感到不自在,到了肮脏恶臭的环境里却随时就能适应。他心理对牢房的环境没有产生什么排斥反应,只是看到那十来个年岁不等的汉子,觉得手脚无措,浑身不舒服。那十来个汉子直愣愣地盯着他,表情有些怪异。他心慌了,立在门边,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
一个面相凶狠的年轻人,走在翻贵面前,以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翻贵。看到翻贵脸上的汗水痕迹,竟然用手指敲敲翻贵的脸颊,说:“现在还有你这么肮脏的年轻人?真给咱们年轻人把脸丢尽了。”然后,这个面相凶狠的年轻人,慢悠悠地作了自我介绍,说人们都叫他坏蛋,他真的很坏。坏蛋介绍罢,就指着马桶,说:“你睡那边。我是这里的头,以后你要听从我的指挥。”
翻贵看到马桶,直冲冲地说:“那里有尿桶,我不睡那里。”他不高兴,说话就是这种口气。
坏蛋说:“你不听话,老子就教训你。”坏蛋凶狠狠地盯着翻贵。
翻贵大声说:“我是杀人犯。我不归你管。”这话是大舅教的,大舅说杀人犯进了牢房,说明自己手上有人命,就没有人敢欺侮了。
坏蛋又盯了几眼翻贵,突然大声笑了:“你这么个孙子样,还能杀人?你跟老子比试比试。”坏蛋说着就一手揪住了翻贵的衣领,推拉了几下翻贵,然后用力一推,把翻贵推倒了。翻贵想坐起来,坏蛋手指着翻贵,喊道:
“你要是坐起来,老子就把你的腰往断拧,让你一辈子都坐不起来了。”
看着坏蛋凶神恶煞般的面孔,翻贵心惊胆战地躺着,不敢乱动了,嘴唇却颤抖个不停。坏蛋大声笑了。接着,另外几个犯人也嘻嘻哈哈地围住了翻贵。坏蛋手一挥,仿佛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命令道:
“都闪开。我要看他往哪里躺。”
围观翻贵的人散开了。翻贵乖乖地爬起来,把铺盖放在了马桶边。
黑夜,人们都睡着了,翻贵却无法入睡。他身边的马桶里,有尿有屎,散发着像厕所里一样的臭气,把他这个肮脏的人,也熏得头昏脑胀,睡不着觉。他已经不想砍死人的事了。只要眼前有事,以前不管有天大的事,他都不想。今天坏蛋让他睡在马桶边,他受不了。这明明是在欺侮人哩。他没招没惹他,他为什么要欺侮他?他从小就受人欺侮,他最恨欺侮人的人。坏蛋真是太坏了。想到这个坏蛋,他就气愤得直喘粗气。他越气越睡不着觉。睡不着觉,他就想着怎样报复坏蛋。在村里,有些人欺侮他,他明里斗不过他们,他就想着法子暗里坑害他们。他十一二岁的时候,不小心踩倒了几棵玉米苗,一个大人就在他脸上搧了一巴掌。这一巴掌虽然有些疼,但在他看来是搧在了他心上,不是搧在了脸上。他见过,很多小孩有意踩死一大片庄稼,都没人打。他们的父母骂小孩,庄稼的主人还笑着说小孩不懂事,不要骂。当小孩和父母离开后,有人就说那小孩太调皮了,应该捶他一顿。另一个大人说:打狗还要看主家哩。他只不过踩倒了几棵玉米苗,他就打他。在他们眼中他连狗都不如,他就是那没主子的狗。他越想越难过。过了两天,那个打他的大人在地里干活,婆姨给他把饭送在了地里。他就趁他们不注意,把尿尿在了盛汤的饭罐里。看到那个大人美滋滋地喝汤的样子,他胸中畅快极了,不由得大声笑了。那个大人问他笑什么,他直端端地说你把我的尿喝了。气得那个大人跳起来把饭罐向他掷过来。还有一次,一个叫建魁的后生无缘无由地就骂了他几句,耍好汉本事。他回骂了两句,建魁就打了他一顿。他气不过,就在茅坑里掏了两桶屎尿,黑夜担上那两桶屎尿,走在建魁家的垴畔上,把一桶屎尿倒在了人家的院子里。建魁还没睡,在他准备倒第二桶屎尿时,就听到响动出来了。本来他是准备把两桶屎尿倒完就走,达到让他们满院满家臭气熏天的目的就行了。可是看到建魁,他就把另一桶屎尿倒在了建魁的身上。建魁又惊呼又大骂。他高兴得大声笑了。建魁再也不敢欺侮他了,还说那是个灰汉,较不下高低。好多人和他闹纠纷时,到最后都说这是个灰汉,就不和他闹了。他不想让人叫自己灰汉,有人叫自己灰汉,他急得直想跳崖。不过,这灰汉的名称还保护了他,使他少受了不少气。想到那两桶屎尿,翻贵坐起来,没有细想,就提起马桶,走到坏蛋身边,把半马桶尿倒在了坏蛋的头上。他想,这个坏蛋也会把他当灰汉看待的。把他当灰汉看待,就没人敢再欺侮他了。
坏蛋正在熟睡时,被扑头盖脸的尿水子浇醒了。他妈的惊叫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这一突如其来的喊叫声,把全牢房的人都惊醒了。翻贵却悄悄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睡下了。
“哪个龟儿子干的?”坏蛋坐起来,拉开了灯。拉灯是他的权力。没有他的话,谁也不敢拉灯。坏蛋满脸满头都是尿水子,湿淋淋的。大家看着坏蛋忍不住想笑,可是又不敢笑。其实,好多人都看到了摸黑回到自己位置上的翻贵,只是他们也想看看坏蛋的狼狈样。这事坏蛋不往自己头上赖,他们就不会说出真相。坏蛋满脸是尿水子,自然视线也模糊了,黑暗中他没有看清移动的翻贵的人影。坏蛋用枕巾擦拭净脸上的尿,气急败坏地挨个巡视了一遍十来个犯人。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装睡的翻贵身上。牢房里有这么大的响动,所有的人都起来了,只有翻贵还在睡觉。坏蛋明白谁是恶搞的人了。
“为什么开灯?快关灯。”外面的武警过来喊道。
坏蛋只好一声不吭地关了灯。武警离开,坏蛋慢慢地移到了翻贵身边,压低声音凶狠狠地问:“说,是不是你给老子浇了一头尿?”
翻贵看不到坏蛋的凶神恶煞相,胆子壮了,说:“你再欺侮老子,老子等你睡着了,还要往死卡你。反正老子手上有一条人命,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一个样:都是死路一条。”这话是大舅在送他进公安局时教的。大舅说,说了这句话,牢里的人就不敢欺侮他了。坏蛋愣住了。静了一会儿,坏蛋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大舅教的这一招真灵啊。他白天说了“我是杀人犯,我不归你管”。他还想把大舅教的话全说完,可看到坏蛋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就不敢说了,黑夜他终于把大舅教的话说完整了。要是他白天把大舅教的话说完整了,白天也就不用挨打受气了。第二天,他睡在了坏蛋的位置上,坏蛋也没有吭声。从那天起,牢房就没有人再敢欺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