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出狱那阵儿,学校里只剩下一个正常上课的老师刘文俊,他是老师校长一肩挑。当然挑得不会潇洒,趔趔趄趄的。只有区区十来个学生娃,在校园里打打闹闹,距散坛只有一步之遥。村民们在四板桥头超市门前打麻将,都能听得见刘四眼一天到晚的叹息声。刘文俊往中心校去反映,领导双手一摊,说你要是缺个办公用品、课辅资料,甚至电脑,都可以供应,唯独这缺学生与老师,真是爱莫能助。你想想,有条件的娃儿都去了城里念书;老师呢,也都不愿呆在这乡旮旯里,这也是形势撵的,怪不得你。既然你热爱教育,就得坚持下去,说不定呀,这十来个娃儿里,将来能冒出个县长省长啥的……刘文俊气呼呼地回到村里,叫那些打打闹闹的娃儿放假三天。他呢,跑到坞坡镇的庙会一角摆起了卦摊,挣外块去了。
他算卦、掐八字、查吉日,称不上忽悠人。这是他多年的业余爱好。平时,村里有人盖房起梁,结婚修灶,搬家埋坟等等,多会来找他查查。他比谁都明白,在乡下算命,比教书简单多了。这儿多是些靠汗水养家糊口的人,哪有大富大贵的命局呢?八字一排,都大差不差。他们图的是能发点小财,家人平安,身体健康之类。这么一总结,再加上他虽戴着眼镜,却一点不瞎,望闻问切的本领还是有的。有什么不好算的呢?一算一个准,成了神算子。
为此,中心校领导给他打电话,说你作为人民教师,去摆卦摊,影响不好。他听出来了,人家不让他干哩。但他满不在乎地说,我是教师不假,但我是个没有转正的民办教师呀!这话有些意味深长,打在了领导的七寸上。教了三十多年书,中间只有两年进城帮闺女照顾生意,开车四下送冰箱空调电视什么的,这成了污点,成了不能转正的理由。找了许多人,也写了几万字的反映信,瞎子点灯——白费啦(蜡)。连中心校的人都说他老刘最亏,若不是中间脱“党”二年,第一批就转了正。但政策无情,军令如山,上面就是不开口,不放他一马。所以,只要他一说自己是三十多年的民师,人家算是景德镇关门——没词(瓷)了。
他呢,只有在两种场合有词,有江河汹涌滔滔不绝的词。
一个是教室的三尺讲台上,一个是庙会的一盖卦摊前。
可是,这个春会上,碰上了青玉来算命,真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说是情理之中,是因为她刚刚从牢里出来,有点前途茫茫,两眼一抹黑的味道。而她可是个出了名的不信这一套的女人,除了偶尔随兰田、凤彩、银凤几个年轻女人去庙里烧香,从来没找人算过命。在桥头打麻将的人中,谈到刘文俊的“神算”,有意叫她去算算。因为男人在外边又有了个相好的,已经几年没回来过了,现在倒好,十五岁的儿子在学校里不用功,天天跑到网吧里打游戏,老师叫她去了几回,她管不了他,结果给学校开除了。她只好叫儿子去找老子去了。如果家里不是有老人需要照顾,她也不会呆在家里种这几亩田地了。人家叫她找刘文俊算算,让神算先生给点拨点拨,男人给狐狸精缠上了,这总不是什么福事吧。她神情淡然,一边码着哗哗作响的麻将,一边说,我不信那一套,人常说命越算越薄,顺其自然吧。刘文俊也听到人家议论青玉,这女人表面文弱弱的,心里刚硬着呢!她来时,刘文俊的摊前还没有人,只有料峭的春风时不时吹来一股白尘,撩起他摊地上画着八卦图的那块白布,这块布因为年久,已经灰白了,超市老板王大奎建议他换块新的,城里摆卦摊的人一色胡用起了彩色喷绘的,比他这手写手画的好看多了。但刘文俊不换,说什么东西用得久长了,自然有了灵气,能助主人一臂之力。王大奎嘲讽他,你教了三十多年书,那桌子凳子该能助你之力吧,那么多的桌凳,还有学生作业,咋没有助你转正呢?刘文俊并不生气,说一切自有定数,命中有时终会有,命中没有瞎犯愁。
这时候的柳树已经垂了浓绿色,柿子树上已经有了早开的四瓣小花。当然,最刺鼻的是从河堤上飘来的油菜花的浓郁的腻香。刘文俊最不喜欢这种香味,他喜欢桂花、茶花的那种香型,只喜清香型的。人家说,看来你是没有“茅台酒”的口福了。
青玉清清爽爽地站在摊前,身上就有股清香。这哪像刚从牢里出来的人呀?她没有什么沮丧,说话平静:“刘先生,给我算一卦吧。”
他先站起来,想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马上住了嘴,问了句:“你也来赶会啦?”
问完,他展开一个马扎子,递给了她,说坐坐,咱慢慢查,慢慢查。他点了支烟,喷出的青烟很快飘散于风中。青玉说,我出生的年月日都知道,只是弄不清时辰,爹说是夜里一更时分,奶奶却说是黎明,而娘呢,压根儿就不记得我们姊妹们的生日。刘文俊说咱就不推八字了,你随便写个字吧,拆字一样的。
之所以不想推她的八字,并不是嫌麻烦,也不是为搞不清时辰犯愁。他知道对面的女人是个好人,她因为帮王大奎的半傻侄子张罗婚事,让人贩子陷害了,才进了局子。去年冬天,两个女人领个小孩来村里想嫁人,只要两万元。比起人家十万八万的,这事太划算了。她给王大奎的傻侄子交了钱,领着那个哭泣的抱着孩子的女人去了他家。哪想到收钱的女人不是这女人的亲嫂子,而是个人贩子。青玉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让派出所带走了。村里人都说她亏,比刘文俊没转正都亏。只有一个女人不以为然,幸灾乐祸,说她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青蛙羔子追鸭子,自取灭亡。这个女人叫继兰,是村长的女人,她恼恨青玉,多半因为她的男人一喝醉酒,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抱住她,眯着色迷迷的眼睛,边亲边说:“青玉,美人,来,啵一个吧。”
当然,继兰仅仅在公开场合说了两次。第二次时,让超市门口打麻将的兰田听到了,她捏了枚“八万”,使劲地拍在桌面上,高声说:“这个八叉嘴,真是个扔货啊,你咋不来个封口的白板呢?!”这种一石二鸟,除了王大奎的侄子吸着鼻涕听不出来,其他人全都瞅向了洋洋得意的继兰。人们的目光已不是目光,而是火呀,烧得她马上红了脸,赶紧住了声。
碰巧,凤彩抓了枚三条也没用,也使劲拍上去,拍在八万上面,脆声一响,她说:“用这个三角裤衩,把那八叉嘴装住吧,省得晦气了。”这无疑是在声援兰田,在讨伐继兰。继兰站不住了,借故接手机,上了桥头,回村子去了。
兰田对对面的王大奎说:“人家可是为了你家的事才进去的,你排气量大,得管这事,需要钱时,俺出。”
凤彩敲敲桌面,说:“人家大老板,两部汽车,会用你的钱?你那仨核桃俩枣的,留着给老爹吃药吧。”
王大奎朝对面的兰田喷了口烟,又扭过头朝凤彩喷了一口,说:“你们俩男人才出门几天,都急得发情了是不是?这是打牌,不是斗架,有点敬业精神中不中?”
兰田的嘴巴向来不饶人,刚涂的口红,火火地朝他一呶,说:“平日里派出所呀,工商所呀,乡里呀,来了人,你跟人家一口一个老表的,一口一个兄弟哥的,请人家吃柴鸡烙馍,你的投资有没有回报,这事也算个考验吧。”
王大奎的女人在超市门口有点看不惯了,对她俩说:“谁说大奎不管呀,昨天半夜才从县里回来,俺不会对不起青玉的。”
春天庙会上的一个字,无疑价值千金啊!比满大街琳琅满目花花绿绿的商品都值钱。刘文俊猜完那个字,青玉的眼里射出一股明媚的亮光来,把满世界都照亮了。
是个“好”字。真好!
没想到刚出狱的她竟然写了个“好”字。刘文俊敲敲那字,叩地有声,正色问道:
“喜欢孩子吗?”
“不喜欢孩子,能犯拐卖妇女儿童罪吗?”
“好。”刘文俊马上收起卦摊,示意她跟着。青玉不解,说庙会刚热腾腾起来,你收摊干嘛。刘文俊故作神秘状,说这是玄机,小心叫六耳听到,咱俩去学校里细谈吧。他推了自行车分开人群而去,青玉懵懵着,提着马扎跟他走。有人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听到,只是一个劲地摁车铃,生怕有人撞了他的两轱辘宝马。不说别的,就这种反常举动,已经叫青玉疑心重重了。毕竟她刚从局子里出来,回到村子,跟人搭起话来,有些鸡皮疙瘩般的不自然,还有的人远远的便躲了开去。真正看望她的除几个邻居,便是兰田和凤彩了。这时候才看得清谁是铁杆的姐妹,用城里人的话说,谁是闺蜜。那晚,兰田与凤彩在卤肉店为她接风,兰田有意喊大奎女人过去,但那女人平时就是个中间派,既跟村长女人继兰好,又与她们过得去。她当然不会去,推说这会儿从砖瓦窑上下来的人在店门前喝小酒的人多,她走不开。青玉虽然装着没听见,但心里呼呼响,大奎女人是怕得罪了继兰那一帮女人啊!端起酒杯的青玉有些感动,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其他二人拍肩安慰她,把过去的事忘了吧,权当做了个噩梦。她平静一下,笑笑说,还是咱们桃园三结义好哇。说完,再干一杯,算是谢了她俩,她口上没说,心里却嚷嚷,咱再冤枉,如今也算是有污点的人了,人家可是能躲就躲,当避则避,谁还为你接风,用酒压惊呢?
见刘文俊的神秘模样,她更加狐疑,想问个究竟。路上只有他俩时,她将马扎猛地开合几下,发出极响的声音,说刘先生,你别慌,有啥就说呗,难道我刚出来,还有牢狱之苦不成?刘文俊不时抹着被冷风吹出的清鼻涕,装着没听见她的问话。他不光研究算命术,还看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知道怎样酝酿一种神秘气息。很多事情,只要造出来浓郁的神秘气息来,别人就会高出倍数的相信。有了相信,后面的事就好办了。你当他天天安心蹲地摊算卦吗,不是的。他天天发愁学校。如果不是喜欢与孩子打交道,他也可以跟老婆一样,呆到城里去。闺女的生意做大了,如今已买了三套房子,巴不得叫他过去。教教外孙外孙女的功课呢。他真的在想学校,想寻一个人把学校撑起来。如今,见到青玉,可谓眼前一亮,这个女人可以试一试。他想,反正学校已成了这样子,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一进校门,他“哗啦”放倒自行车,朝青玉深深鞠了一躬,说青玉呀,咱这烂摊子,真得靠你收拾了。青玉连忙推脱,说自己压根没当过老师,更不了解教育,又不是太有钱的主儿,何以收拾这烂摊子。刘文俊说,你命中就该有这么一段,而且可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别再推辞了。青玉说我没思想准备,弄学校这事,外行怎么能领导内行啊?刘文俊说,你们一群人去江浙采茶叶,人家也不认识你,怎么叫你当头儿,负责每天每人的工资呀?你在蒜片厂里,与人家老板非亲非故,人家怎么任你当工头呢?这弄学校,跟那些差不多。不光你命中注定,而且你刚才写了个“好”字,你想呀,这“好”字可是由男娃女娃组成的,可不正好印证了你弄学校吗?这事不难,不是还有我嘛。咱俩来弄,保证可以救了它。
青玉的眼睛亮了起来,抬眼望望半空中猎猎作响的红旗。半响才说:“我可是个二杆子,你这么推我,我可要顺杆子爬了。”刘文俊又是一揖,说我就要你这句话的。你不晓得,你进去这几个月,村里说好说坏的都有,现在你回来了,既然不离开村子,就该做点事,捂捂那些说你坏的嘴巴,这也算个机遇吧……
就这样,吹糖人似的,青玉成了学校的副校长。这是刘文俊封的。青玉到学校打理,简直跟她进局子的事一样轰动了全村。头一天,刘文俊和她骑车到村里村外寻失散的学生时,她的闺蜜兰田和凤彩为她拍手叫好,说青玉呀,这回你可要行大善了。需要我们帮忙,尽管言声,拍马赶到。她笑笑说,都要演《一个都不能少》了。兰田说,你当当魏敏芝,算是返老还童了。而继兰那帮人则背后议论刘四眼这回可真瞎眼,找个人贩子进学校,还不成了狼外婆,把孩子们都卖了?
青玉则没有一丝忸怩之态,大大方方到各家寻人。先敲门,然后看着小本子上刘文俊标写的学生名号,开始喊人,先喊大号,无人应时,就喊小名。有的喊不开门,有的半晌开门,迎出来一拄拐的老头老太太,说孙子吃罢饭就上学去了。你瞧瞧,书包都背走了哇……过去的孩子打瓦子撞钟,杀羊羔卖羊皮,玩起来一砣一砣的,在当街上就能发现,现在的孩子多半去了网吧,不光在坞坡镇上,还到蔡都集上。在村中寻了一遍,只寻出几个女娃来,催她们去学校,刘文俊在那里主持着课堂。她一人骑车去镇上和集上,到各个网吧里查找名单上的男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