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见他认生,没有上去拉他。而是问老板娘,这刚吃过早饭,哪来这么多的碗盘呀?你们早点生意不错呀!老板娘说哪里哪里,这些都是昨晚上泡在水池中的。人家吃饭的又吃又喝,玩的时间长,铁蛋呢,九点多就打哈欠,我叫他先睡,早上再刷碗盘。
老板娘给铁蛋解下红色的塑料围裙,示意他跟青玉走。
虽然铁蛋闪着明亮的眼光,穿得也周周正正,不像个没了爹娘的孩子,但青玉心里酸溜溜的。她让铁蛋在自己名字后签个名。对他说,如果现在愿意回校,可以坐我的自行车。铁蛋说我有自行车,在门口支着呢。青玉说,刘校长夸你是个好学生,他要是不在学校上课,肯定会来找你的。
老板娘开始给他收拾衣物。在一个大塑料袋里,除了装了些衣物,还装了几袋火腿肠、饼干之类,然后放进铁蛋白行车的前篮里。又给他一百元钱,拍着他说,啥时缺钱了,就过来啊!好好念书吧,把你爹当个反面教材……说着便抹起了眼泪。铁蛋说姨,别难过,我好好念书去。青玉发现他的眼角也红了。青玉明白,他在这儿洗盘子,主要是姨想照顾他,能有借口给他钱。姨夫是个酒鬼,本来他是老板,但他什么都不干,只顾陪客人吃喝,喝完就去赌博。所以,青玉临走时拍拍老板娘的肩说,放心吧,他废不了,你也多保重……老板娘悄悄对她说:“别叫人家欺负他。”青玉点点头,喉头哽咽,不想说话。
可刚出街口,铁蛋就停下车,犹豫起来。支了车子,先到旁边的桥下撒尿,上来后,有点怯生生地对青玉说:“婶儿,我还没把池中的碗盘刷完呢,要不,我回去吧,刷完了就回学校。”
青玉一眼看出了,他不想上学,这只是个借口,肯定另有隐情,马上想起了他姨分别时的那句话来,青玉说:
“铁蛋呀,有我在,谁都不敢欺负你。咱俩现在就拉勾。”
铁蛋没有伸手拉勾。他涨红了脸,低声说:“他们光说我的爹娘,我……”
青玉拍拍他的肩膀,她的眼泪下来了。是呀,孩子有自尊心呀。他爹进去了,娘改嫁了,人家说这些,等于用刀戳他的心呀。别说他这么小,自己可是三十六的人了,以前就怕别人讲男人包小三的事儿,一听到马上就发堵,就心慌,仿佛人家在揭她的疤。现在呢,又怕听到人家议论“人贩子”的事了。
她冷静了一下,说:“铁蛋,你婶我是不是坏人?”
铁蛋摇头,也不接话。
青玉说:“可人家却说我是个人贩子呀。”
“你是冤枉的。”铁蛋说。
青玉有点感动,抚摸着他的头说:“我毕竟是因为这事坐的牢。这叫什么?大腿上的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这事咱堵不住人家的嘴,他们说啥,都有发言权。但是,你家的这事,我保证,不让其他孩子再议论。你信我吗?”
铁蛋默默推了自行车,马上又骑上,摁摁响铃,朝村子奔去。这条从乡政府到村子的水泥路上,因为不逢集市,没有几个行人。偶尔,有一两辆贩粮食的四轮车开过去,车上的喇叭里放着极响的豫剧段子。等唱段一顿,喇叭里马上播出来他们自录的声音:“有卖粮食的请联系,小麦每斤一块一毛八,玉米每斤一块零八分……”声音和干燥的春天一样,叫人产生燥热,四轮车后,看似干净的水泥路上扬起了灰白的浮土来。铁蛋在前边,在灰白的浮土中有种虚幻感。再瞅瞅地里的青麦苗,也有了虚幻感。青玉突然觉得没了沉甸甸的真实感了,心里有了些隐痛……
她坐了牢,当了回人贩子。这并不是真痛心的事,最痛心的是她看见铁蛋虚幻的背影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又联想到自己的男人。虽然这男人曾经到看守所里看望过她一次。但她却没发现他的焦急,她很想对他说一句,快扒我出去,这儿不是人呆的地方。但她没有说,甚至连泪都没掉。倒是王大奎去时,她总是掉泪,不知掉了多少次。王大奎安慰她说,我会尽快扒你出来的,你别难过了。其实,她的难过是多么的复杂啊!到现在,她都不敢多往深处想,她也不想弄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在男人面前没哭,而在王大奎面前哭呢?
顺着平整光滑的水泥路,可以直接进村东头,再经过村中的大街,越过村西的四板桥,过了王大奎家的超市,就看见学校上空的那面在风中飘动的红旗了。可铁蛋没有进入村子,而是下了水泥路,走了土路,从村子后边绕了半圈,到了学校。青玉明白这孩子有自尊心,怕在村街上碰上人呀!刚出来那两天,她何曾不是这样想的呢!
刘文俊就在学校门口,远远看见铁蛋回来,出来迎接,说你回来了,这回我叫你当三年级的班长。他帮铁蛋卸下包袱,提到自己办公室里。
他告诉青玉,铁蛋是劳动委员,早想当班长了,这回好,班长转到乡里的私立学校了,轮到他了。
那所私立学校是继兰的弟弟办的,村里孩子去那里,也多是继兰介绍的。兰田说,继兰可不是白白介绍的,她在替弟弟招生,不光咱这个破烂学校,她还到蔡都集学校挖人哩。挖一个,她弟弟给她五百块。当然,所有她介绍过去的,都比人家少交一些费用。条件好的,多去了那里,毕竟私立学校要求严格,吃住在校,再皮的学生也休想偷跑出来,更甭提去黑网吧里打游戏了。
青玉喝两口刘文俊倒的开水,将花名册摊在他面前的案子上。她敲着上面划圈的人名字,说咱得想想办法了。
刘文俊微笑一下,说你能来,就是最好的办法了。别急,慢慢找。我的风湿腿若是不肿,我跟你一块去。他艰难地将右腿提在椅子上,卷起毛裤来,叫青玉看他肿得发亮的膝盖,说这儿积水了,我天天吃药消炎哩。这两天夜里,痛得我直起幻觉,觉得这儿成了养鱼池,有不少小鱼乱碰头。说得青玉跟他一块笑了起来。刘文俊说,青玉呀,你一笑,我的腿就不痛了。这是真实的感觉,学校有靠了。
本来有点想打退堂鼓的青玉什么也不说了,她将花名册拿起来,准备出去,继续找人。
这个时候兰田过来了。她没进校,而在铁栏门外喊青玉。青玉招呼她进来,她说不想进去,因为自己幼时脑子笨,在学校里经常挨老师罚站,一进学校就想撒尿,一听见读书声就头晕。青玉敲敲她染得发黄的头发,说你真没出息呀。兰田说,我要有出息了,还会呆在坞坡镇,不早到大城市里热闹去了。她是拉娘家娘到诊所输水的。她娘好胳膊好腿儿的,内脏毛病却多,又是血脂稠,又是血糖高的。好在兰田哥哥经常汇钱回来,她和两个姐姐轮流照顾老娘。兰田呢,在这方面比较实在,从不推诿。她的电动三轮上,有时能坐好几个老人,一同来诊所输水抓药。因此,凤彩曾警告过她:“小心你好心办成了坏事。”兰田不解,问她不就拉拉人,又不收一分钱,能变成啥子坏事?凤彩说:“你瞅瞅继兰吧,娘家娘来了,她载着去输水,谁想蹭她的车,她都说自己开得不好,怕开进沟里了。为什么?她说这些人都是七老八十,熟透的瓜了,万一有个闪失,讹上了怎么办?不是好心办成了坏事吗?哪个老头老太太突然咽了气蹬了腿,他们的孩子过来要爹索娘的,可够你喝一壶的啦!”兰田一想,可不是嘛!以后载老娘来,总是偷偷摸摸地开出来,不让别的老人晓得。她娘是个善良人,自己坐车,又怕孤独,总喜欢有个伴儿,知道后,悄悄告诉那些老头老太太兰田的顾虑。这些人有意思,马上找了王大奎,叫他作证,以后坐兰田的车看病,自己出了差错,不幸或者“幸运”地到阎王爷那儿报了到,与兰田一点干系没有。这些老人,有的没活够,想再活几年,看着孙子媳妇进门;有的真的活够了,又死不了,天天受病的折磨,难受啊!
兰田没法,依旧当他们的免费车夫。兰田倒也乐意,拉老娘一人时,气氛沉闷,老娘不时会唉声叹气一番,像拉她去屠宰场似的。现在倒好,老人们在车上有说有笑,仿佛不是去诊所看病,而是去参加婚礼之类的好事。
兰田伏身看了看花名册,呀了一声,说青玉,你别去找了,这些人都是继兰那边的。他们有的已去了私立学校,有的呢,继兰正做工作。你没她有经验,抢不过她的。
刘文俊说:“怎么抢不过她?咱们这儿是免费的,私立学校再好,会给他们免费吗?”
兰田苦笑说:“刘先生,你也不掂量掂量,咱这儿是免费,可全校就剩你一个老师了,能分身吗?你全身都是钢,能打多少钉呢?”
刘文俊说:“只要学生回来,村里的几个聘任老师很快就能叫过来。他们都在等学校呢!”
他说的没错,有两个老师这几天去砖窑场干活去了。有两个年轻媳妇,一个去蒜片厂捡蒜片去了,另一个跟人家去南方采茶叶去了。去年的五个班级,五个老师,学生八十来人,本村里有三十人,其他自然村有五十多人。这儿离乡里学校和蔡都集学校太近,加上村委会也不重视,中心校也不派公办老师来,真的快散坛了。兰田指着花名册上花花绿绿的名字,说青玉呀,这上面是八十多人,你能喊回来一半,我在卤肉店里为你庆功。
刘文俊瞪了她一眼,说:“劲可鼓不可泄,你来,就是给拔气门芯的吗?”
兰田又笑,拍拍青玉说:“我比你了解青玉,她要真想做一件事,别说我,就是再加上凤彩、继兰,还有你,咱们一块去拔她的气门芯都拔不动的。但这个事,我觉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咱这小学校,气数尽了。”她把右手撮起来,朝刘文俊一晃说,“它就是难石榴上挂麻蒴——撮儿对撮儿。”
刘文俊说:“好你个乌鸦嘴,我要宣布你为不受欢迎的人了。你就不能出点力,帮一把吗?你就会缠着青玉打麻将吗?”
“好好,祝你们成功!”兰田笑着,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然后说:“现在,光继兰挖学校的墙角,就够你们提防的了。你没看,她弟弟私立学校的招生广告,都贴在诊所和学校大门口了吗?”
刘文俊不再听她说话,马上拎了半桶水,走到大门口,将水完整地泼向那张广告纸上,然后用拖把在广告纸上搓,搓出不少灰白色的纸球球,纷纷朝下滚落。
送兰田出来时,兰田仰头听半空中的红旗发出的猎猎响声,说以前还真不晓得红旗也出声。青玉不接她的话,叫她看看一间教室。教室里孩子倒也听话,念书的念书,写字的写字,没有打架和窜位的。原先五个班五间教室,现在呢,只有一个班,才二十来人。孩子们坐了五堆,一目了然,一堆是一年级的。教室里显得非常宽敞,有点松松垮垮的味道。兰田安慰青玉,你也别有压力,能找几个是几个,来不来是他们的事。现在大家除了认钱重要,其他都成了聋子的耳朵了。我家有三轮车,需要我到哪儿拉人,打手机就是,保证拍马赶到。
青玉说:“我没压力,后边还有刘先生呢。”
兰田说:“如果光是你俩的事,反倒好办了。现在坏菜就坏菜到不是你俩的事,继兰背后插着一杠子,是你们与她对抗的事了。你们弄不好,指不定她正洋洋得意,笑得嘴角都咧到后脑门那去了。她在挖墙角,只怕学校真要垮塌了。我怕你吃亏啊!”
这时兰田的老娘在路那边的诊所门口喊她,说输完了水,该回家了。她“哎”一声,说老太君别着急,我就去开咱的宝马去。青玉看见,兰田从诊所后边开出三轮车来,停在门口,几个老人,缓缓上了车。另外,还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外,正在聊天,正在春天里晒太阳。
青玉猛然觉得,这儿要有个饭馆倒不错,这些老人中午就可以到饭馆里吃饭了。
马上又想,诊所边再建一所敬老院不错啊!到那时,自己的婆婆也能来了,自己也不用再回家做饭了,多好哇!
青玉找孩子,脑子里充实起来。这比她在村里强,至少不碰到村民,不再看他们的那种目光了。有活干,她能洗洗脑,不再想牢里的恶心事。她在里面过了个年,听到外边过年的鞭炮时,她失眠了。她明白自己这个“人贩子”是假的,明白只要政府叫她说话,她如实讲来,他们会理解的。她有罪,但不大。她属于上了当,上了人家“放鹰”的当了。当然,她想得最多的是,出去后干些什么。家有病人,出去打工怕是不可能了。男人那死鬼,在外边胡搞,自己又没什么证据。他又不让她过去,定期寄钱回来,偶尔会打打电话。男人是个寡言讷语的男人,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如今儿子跟他去了,也没反馈过来什么事。她能说什么呢?
她真的不晓得出狱以后干什么,如果家中没有病老人就好了,自己可以远走高飞了。
如今令她闹心的是继兰的挖墙角。还真是兰田说的,学校这事不是她和刘文俊的事,还有一股反作用力,是自己的对头继兰发过来的。现在,还真得接她的招了,不能叫她的如意算盘打成。这么一想,心里马上升起一股热流,一定要找回那些孩子,叫他们重新入学,决不能叫学校垮塌。只要学校不倒,继兰再喳喳也等于败下了阵。任凭她在背后捣鼓什么,生机勃勃的学校就是一记大耳光,重重地扇在她那宽脸上。
其实,找了几天学生,脑子里虽被这些事占据着,她仍然会琢磨刘文俊给自己猜字的事。我真的能成为学校的贵人?她有点怀疑,但有这事干着,比闲着好,况且这是正事,谁都不能说是坏事吧。至于当不当副校长,她根本都不在乎。
不是冤家不聚头,多年来与继兰的矛盾,一直没有正面交锋过,现在却不能逃避。已经成了狭路相逢,鼻对鼻,脸磕脸了,虽没到头破血流的份儿,但已有点血腥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