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输化学危险品的卡车跌落山涧,附近水库一旦被污染,市区将面临重大危险。这场事故不仅影响了他的仕途生涯,更牵连出官商的种种利益纠葛。关键时刻,是奋不顾身还是明哲保身?值得铭刻的不是最后的结果,而是当初的抉择。
项亦成问:“是不是有股味道?谁有感觉?”
那些人反应不一,多数表情茫然,个别敏感点的下意识地抽鼻子。
“苦杏仁味。”项亦成说,“有那种感觉吗?”
有人下意识地摇头。空气中似乎有股汽油味,除此之外就是山野里雨水季节的那种气息,有点霉,有点潮湿。
安监局局长吴鹏给项亦成递上一副口罩。项亦成没接。他让吴给周边的人都发一副。如果闻到有苦杏仁味,那么就戴上。
他心里清楚,类似口罩仅属聊胜于无。临时弄来的这些小布头不是防毒面具,对付通过喷嚏传播的感冒病毒是否有效尚且可疑,何论对付毒气。
他们在事故现场,现场位于一处山坡,公路从山坡中部穿过。有一辆皮卡车斜插在上坡方向的路沟里,歪倚于路坡石壁。这是肇事车辆。一个多小时前,这辆皮卡车从坡下往上拱,这一带下雨,道路湿滑。皮卡车在急拐弯路段与迎面下坡的一辆卡车相逢。闪避过程中,皮卡车驾驶员操作失误,车身与内侧石壁剐擦,而后急闪另一侧时撞击卡车,致避于路坡外侧的卡车冲下路基。那段道路外是陡崖,崖下是一条山谷,卡车在陡崖翻滚坠落,车头撞扁,车身撞烂,于崖下山坡间散落成一堆破烂,车上物品滚落山谷,散布在山石、林木、杂草、泥潭与荆棘丛中,有的一直甩落至谷底山涧。卡车司机与一位押运员当场毙命,肇事皮卡车驾驶员重伤,已送医院抢救。
这起车祸发生后半小时,项亦成接到急报。当时项正在宾馆会议中心的圆桌会议室主持一个工作会议,知道情况后立刻宣布散会,而后急出会场,直奔事故现场。之所以必须放下一切立刻前来,是因为事故虽然死伤不大,却涉及极其麻烦事项:被撞下陡崖的卡车车身涂有危险化学品标志,该车坠崖解体后,所载运的数十个钢罐滚落于山谷间,那些罐子都印有“氰化钠”字样。项亦成本人是工科出身,他知道氰化钠是什么。该物在冶金一行也算鼎鼎大名,大量用于炼金,所谓“堆浸法”的黄金提取工艺就是用氰化钠溶液喷淋破碎后的金矿石,再收集含金溶液提炼黄金。氰化钠别名山奈,有剧毒,口服半克即可致命。氰化钠遇水会分解为氰化氢,二战期间德国法西斯于集中营毒气室屠杀犹太人,氰化氢曾是毒杀剂之一。该气体有剧毒,闻起来有一股苦杏仁味。
因此项亦成到现场后情不自禁地抽鼻子。隐隐约约,他感觉到潮湿的空气里有股异味,似有似无。他不希望那真是来自空气中的氰化氢,更希望是自己疑神疑鬼、心理感觉。作为一种剧毒物品,国家管理部门对氰化钠的储存、运输有严格规定,它在公路上周游通常都很隆重,不允许探头探脑,得装进结实密闭的钢罐里,其容器理论上应当经得起车祸的撞击。但是本次车祸的摔落高差以及连续碰撞让卡车成了一坡碎片,难保有钢罐顶不住,只要变形到某种程度,氰化钠泄漏就在所难免。这种时候山谷里弥漫起苦杏仁味不是主要问题,重大危机还在坡下那条溪涧,这里位于双羊水库边缘,一旦氰化钠淌入水中,污染了涧水并顺水而去,后果将极为严重。
项亦成赶到现场时,市安监、公安、交通、水利等部门人员已经聚集,数项应急措施紧急施行,公路交通已经阻断,事故现场宣布封锁,后续处理人员和物资设备正在调集过来。有三个相关人员先行攀崖下到车辆损毁处侦察,探明危险物资散落情况。这三人属敢死队,此刻往剧毒钢罐身边凑,无疑以命相搏。
项亦成问:“谁带下去的?”
吴鹏报称是陈志斌,市安监局主任科员。
项亦成不吭气,好一会儿。
“通知他们,先撤回来。”他命令。
现场数个相关单位负责人紧急报告了各自掌握的情况。肇事车辆和出事车辆的身份都已查明,肇事皮卡车挂本市牌照,属个体运输户。出事卡车不是本市车辆,属于南胜矿业,该矿业集团是省内著名采金企业,邻市有一座金矿归其所有。被撞卡车所载氰化钠属这家企业物资。情况已经通知对方,该企业迅速派出一支救援队伍,正带着处理现场所需物资赶来,估计半小时后即可到达。本市亦从化工部门调来若干技术人员和化验设备,以便做涧水污染检测,目前还在路上。清除氰化钠污染所需的双氧水、漂白粉等物资也在调集中。
“有几个事情需要报请领导决定。”吴鹏请示。
项亦成回答:“说。”
“一个问题是下游安全。山谷这条小涧往下汇入双羊水库,从水库流出后将注入南溪。近期本市春雨绵绵,预计降水还会继续,污染物有可能借助水流扩散。目前还不确定氰化钠是否泄漏,是否要先行实施防备?”
项亦成问:“主要什么措施?”
“目前最直接的一条是通知双羊水电站停止发电,水库停止排水,把可能受污染的水体先控制在水库内,待确认污染排除再予解除。”
项亦成斟酌一下,扭头问身边的李家华:“李副意见呢?”
随项亦成一起赶来现场的副市长李家华眉头紧锁:“最好先等情况明朗。”
“我看还得早做准备。”项亦成说。
他命令水利局立即紧急联系该水库,确定目前库容以及发电与泄洪情况,做好应急安排。一旦发现问题,立刻采取措施。
“还有一个是消息披露问题。”吴鹏汇报。
事件已经按规定迅速上报省主管部门。这种事情高度敏感,各媒体得知后可能蜂拥而至,是不是需要及早发布消息,主动通知?
项亦成还问李家华:“李副怎么看?”
李家华情不自禁脱口骂了句:“妈的,又要搞死了。”
他主张赶紧先把救援事项弄起来,跟媒体打交道才有得说。或许只是车祸,毒剂并没有泄漏,不妨确定后再通知媒体,免得沸沸扬扬,虚惊一场。
项亦成对吴鹏说:“你们按李副意见办。”
李家华担任副市长不久,分管安全,本市境内发生的安全事故都归他管。他始终绷着个脸,一副吃了枪药的模样,因为此刻氰化钠于他相当狠毒,于项亦成当然也一样。本市今年安全生产形势严峻,春节期间接连发生两起旅行车车祸,死亡都在十人以上,由于应急处置等方面的问题,省安全生产电话会点名批评本市,副市长李家华被记过,市长项亦成被通报,下属责任官员被撤了一批。事情刚刚过去,春汛紧接着到来,本市山区一线雨水绵绵。前些时一场大雨,一个偏僻村落毁于泥石流,死亡六人。尽管没达到重大安全事故界限,却因死者除一老者外,其余五个均是留守儿童,一些媒体侧重加以报道,一时间到处都说死孩子,影响极坏。事情没完没了,今天又来了氰化钠。没有谁知道谁将被毒死,能够确信的是万一有事,李家华很麻烦,项亦成也无可逃避。最好老天有眼,滚坡钢罐个个坚固,氰化氢毒雾只是虚惊,最终什么事都没有,外界悄无声息,最多有几条“事故已经得到妥善处理,未发现毒剂泄漏”,那就够了。
但是老天爷会那么关照吗?
意外立时出现:爬下陡崖探查的陈志斌等三人失去联络。现场人员根据项亦成要求通知他们返回,却不料手机无一可通。现场远离通信机站,信号非常弱,山坡上勉强可以通话,估计山坡下便是盲区。陈志斌他们还带了一部应急对讲机,但对讲机也叫不通。三个前锋突然失联,现场气氛顿时异常紧张,唯恐事出不测。
由于防护器械尚未运输到位,陈志斌三人冒险下去探查,都只戴一副口罩,如果遇氰化钠泄漏,他们可能中毒,一旦中毒必然失去联络,手机、对讲机都将成为摆设。如果他们遇险,此刻派人前去救援将同样有去无回,只有在防护设备到位之后才可展开行动。那样的话,中毒者得不到及时救援,必死无疑。
李家华脸色发白,看着项亦成。项亦成问:“有高音喇叭吗?”
交警一位队长报告:“我们有。”
这个喇叭安在一辆警车上,带到现场应急,以备疏导交通。项亦成命那车开到山坡上,用最大音量呼叫,唤陈志斌等人速返指挥部。
喇叭一遍又一遍向山下呼叫,下边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回应。
这时吴鹏的手机响,他跑到一旁接电话。现场信号不好,只听他不断表示:“听不清楚,喂,喂!”一边说一边四处走,试图接上信号。
几分钟后他跑回来,满脸紧张凑到项亦成身边低声报告:“糟糕,消息传得很快。”
他接的电话来自媒体。省城一家晚报社记者打听本市是不是又出了一起大车祸,又是重大安全事故?吴鹏未加确认,只说最近天气不好,车祸容易发生,具体情况安监局正在核实,待有明确消息即会通知媒体,以此先搪塞。
项亦成说:“我知道了。”
李家华说:“市长,这里交给我,你尽管去吧。”
项亦成没有吭声。
按照原定日程安排,今天上午工作会议开完后,项亦成得马上动身前往省城,参加省政府召开的一个会议,该会议于今天下午召开,明日还开一天,通知各市市长必须到会。项亦成可以把工作会议停掉,却不能不去省里开会,除非得到批准。如果他就这起事故向省里请假,虽能表现出对突发事件的重视,事件也会因之突然放大,引发更多注意,凸显本市近期安全事故的频发与严重,造成巨大压力。如果事故并未导致氰化钠泄漏,此刻闹得沸沸扬扬实在得不偿失。项亦成在得知事故消息的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已经表现出充分重视,待在现场推掉省里会议,反可能造成不利局面。
但是项亦成不放心,特别是此刻陈志斌三人下落不明,让他难以抬脚离开。
焦虑中等了十几分钟,坡上高音喇叭不断呼叫,崖下忽然传来石块滚落声,灌木丛里枝叶摇动,有人钻出来,正是陈志斌一行。山坡上的人顿时松了口气。
三人被用绳子一一拉上崖,来到公路边。陈志斌满头大汗,头发沾在脑门上,见到项亦成便举右手敬礼:“报告市长,我们没事。”
“对讲机怎么啦?”
“那机器坏了。携带对讲机的年轻人在崖下滑了一跤,滚到山涧里,人没事,对讲机浸了水,立时成了废铁。”
项亦成指着陈志斌的左手问:“那是什么?”
陈志斌左手抓着一个矿泉水瓶,里边装着大半瓶水。该矿泉水瓶是陈志斌在下边捡到的,可能是从出事卡车中甩出的。他把瓶里的水倒掉,灌了山涧里的水带上来。
项亦成命令:“赶紧安排检测。”
这时候安监局召集来的化工检测人马已经赶到,需要检测样本。
陈志斌报告说,山坡上有不少钢罐滚落于草丛乱石间,山涧周边也有。看上去都撞得很严重。目前还没办法判断里边的氰化钠是否已经泄漏到水中。
“有没有苦杏仁味?”项亦成追问。
那边有各种异味,柴油味、机油味,甚至有烧焦味和屁一样的怪味。其中是否有苦杏仁味无法判断,陈志斌不知道那是什么。
项亦成没再追问,只说:“给他找一瓶水。”
吴鹏赶紧张罗,却是徒劳。大家都是匆匆赶来,没有谁想到多带一点矿泉水。虽是春季,天气已显湿热,车上搁的应急饮水早都成了空瓶,载运面包、矿泉水等保障物资的车正在路上,估计还得一点时间才能赶到。
项亦成的手机铃响。他看了一眼屏幕,打开接听。
“什么情况?”他问。
他举着手机往外走,找一个能听清楚对方声音的位置,嘴里低声“嗯,嗯”回应。这个电话显然与现场事故无关,比较私密,不便当着众人的面交谈。隔着一段距离,能听到他询问:“谁呢?”“什么时候?”“怎么讲?”末了他说了一句:“行,回去再说。”即挂断电话走了回来。
陈志斌给项亦成递来一瓶矿泉水。项亦成接过看一眼,瓶盖却是开过的。他没在意,打开盖就喝,咕噜咕噜,一口气喝掉一瓶。
“有股味啊。”他看看空瓶,“苦杏仁?”
一旁吴鹏急叫:“这水哪来的!”
陈志斌抬手向山上指了一下。
原来运输车还没到达,陈志斌捡了几个空瓶,跑到前边山涧打来几瓶水应急。瓶子已经仔细洗过。取水点位于山涧上游,氰化钠不可能像鱼一样从下边游上来。
吴鹏问:“卫生呢?消毒呢?”
项亦成摆手,让吴鹏不要担心。他问陈志斌:“还有吗?”
陈志斌又掏出一瓶,项亦成接过来就喝,咕噜咕噜,又一瓶一饮而尽。
他在喝水时下了决心。
“检测结果怎么样?”他询问。
检验人员在陈志斌提供的水样里没有发现氰化物。
“为什么总是有那股味?”项亦成问。
大家情不自禁地都抽鼻子。多半是装样子,配合动作。只是徒有动作,并没有哪一位出来附和项亦成,声称嗅到了那股味儿。
项亦成交代务必继续做好检测。此刻没发现问题是好消息,但不能掉以轻心,现在没有并不意味着接下来也没有。需要重新采水样检测,一直做,直到污染源全部清除。
“请李副市长坐镇现场指挥。”他交代。
李家华说:“项市长放心。”
项亦成点头,指指陈志斌提了个要求。
“你跟我走。”他说,“有事。”
李家华、吴鹏送他们上车。项亦成刚打开车门,前边忽然传出喊叫。
那儿发现一只死鸟,在一棵树下。鸟浑身羽毛完好,像是刚死不久。按照现场处理要求,死鸟已经给装进一只专用塑料袋中隔离,以备检验。在专业人员检定之前,无法判断该鸟是否属于氰化钠中毒遇难。
李家华说:“项市长,我来处理。”
项亦成交代:“有情况立刻给我电话。”
轿车驶下山坡。刚到坡下,项亦成的手机响铃,不是李家华,却是余峰。
“项市长还在现场吗?”余峰说,“千万注意安全。”